一辆公共汽车叭叭地叫着,驱赶着站牌附近的自行车。咔刺它终于靠站了,车厢挤得太满,车身显得臃肿而笨拙,灰尘把它涂抹成土色。站牌下的人群窝蜂地拥住了车门,车门被车内的许多背脊堵着,好半天开不开来。车下的人骂:“为什么不开门?售票员困着啦?”把车门擂得震山响。售票员说:“我有啥办法?里面人叠人象肉香肠了。”车下的人把手指插入门缝里用力扳,用力喊:“里厢不是蛮空的?松一松嘛。”车上的人咕浓:“空什么空?隔夜饭都要压出来了。”车门最终被扒开来了,车上有两个人象包袱般地往下跌,车下的人不等他们跌到地就往上冲。“喂喂,急啥急,等下来了再上呀……哦哟,脚趾头被你踏扁咪!”车上车下相持着。
“斜土路到了?!啊,我得下车!”车中央有位女同志突然地轻轻地惊呼着,开始旋转起身子。
“你还想轧得下去呀!"旁边的人说。
女同志不响,紧紧地夹住手中硕大的公文包,努力地拧动着她的矮小的身子,象一把尖细的锥子往人背砌成的墙中钻。她努力得很有讲究,先用扁扁的肩插入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然后左右扭动以扩大战果,然后把整个身子都楔进去,然后再去找另一条缝隙……
“轧啥轧,轧啥轧,看看人一点点,力气倒蛮大!”
“困着啦?要下车老早好轧出来了!"
她并不与人还嘴,也不求人让路,自管自地努力地钻人墙,嘴角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她觉得这项努力很有意思,就和人生一样,常常是从无望中找寻出一丝希望来。这么想着她愈发地不气馁,愈发钻得起劲,终于在车门欲关未关之际轧到了车门边。
“真急煞人,为啥不早点出来?"售票员埋怨她,她仍不作声,从门缝里鱼儿般地滑了出去,车门在她小小的背脊后吮哪地合拢。她仰起脸,送给售 票员一个带着歉意的浅笑,在她的面前,车厢显得庞然大物。
“呀,是你!你是……”售票员尴尬地咧咧嘴。
“她是谁?”车上人问。
“律师。我有个亲戚跟人家打官司就请她当代理人的,不要看她人文气,讲起话来象刀斩豆腐一样。”
“怪不得轧车子也蛮来事的。”
有人伸长头颈去看她,车身已经动了,在扬起的灰雾中闪过一个淡淡的影子。
“现在律师又吃香起来了,听说打一场官司,他们能赚好多钞票。”
“瞎活三千,中国的律师两袖清风的,钞票给国家赚的。”
“这倒也是,否则也不会来轧公共汽车了。”··-
她并没有听到人们对她的议论,汽车从身边擦过,灰尘烟雾般地弥漫,她赶紧举起咖啡色的公文包挡住脑袋。最讨厌灰尘落在头发上了,她十分爱惜自己到了50岁上仍然乌黑的头发,从来不肯去烫,那是作践头发。她让它自然地生长,年轻时垂在耳边,随着岁数的增长渐渐往身后梳去,额前没有一根散发,祖露出宽宽的脑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小巧的,只有脑门是大的。
她穿着一身米色的人字呢套装,早早地脱下了冬衣。临出门前,丈夫一遍遍地提醒她:“要冷的,昨晚风大得很呢。”她却固执地说:“早就过了立春,是春天了嘛。”既浪漫又死板。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没什么感觉,街上可真的有点冷呀,她从公文包里抽出条灰格子的围巾,那是丈夫硬替她塞着的,丈夫细心得婆婆妈妈。行人都还穿着厚重的羽绒衫和大衣,显得她格外地瘦弱和洁净。从背影望去,她简直同少女一般苗条,可她的女儿都满二十了。给纹已经悄悄地爬满她苍白的额头,她的眼睛愈来愈深地陷下去,被一圈褐色的晕包围着。她的整个人让人想起一朵傍晚的霭云,一片深秋的枫叶,一牙拂晓时的淡月。
她走起路来却是惊人得快,脚步很有弹性,落地有声,与她文静的外貌极不相称。她走路时眼睛总是盯着前方两公尺外的某一点上,思绪便顺着这点开掘下去了,马路上的任何喧闹都无法搅乱她。柏油路面并不平展,车轮辗出的一道道波浪形的浅沟,有的路面已破损,碎石子散落着,装货的卡车驶过吮螂吮哪地响,骑自行车的每每弹痛屁股,狠狠地掷着骂人的粗话,小贩拔直嗓门吃喝着,声音单调乏味与那些货物一般地腻人。极少有人能如她那样身临其坑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只要她的眼睛盯住了一点,她的思堵便不可阻挡地**了。
此刻,她正在琢磨昨晚上那个奇怪的梦。她盯着一点的目光失去了惯常的锐利和决断,显出一种犹疑的朦胧。她记得有几个如狼似虎的汉子推操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在大海边,是的,风很大,浪也很大,有几块峥嵘的礁石。那女子白衬衣的袖子撕破了,旧得发白的灰裤子也撕破了,靠在礁石上仰起小小的苍白的面庞对着天空凝视。这时候枪响了,不知哪来的枪声,那女子须窝处涌出一股艳丽的血,红得叫人心痛,那女子柔软的身子慢慢地倒下去,被白花花的浪裹起来了,浪里缓缓地浮起一摊摊血迹……她记得她是哭着喊着扑上去的,可是跑不动,风绊住她的腿,拴住她的腰,堵住她的嗓子,把她整个人地托起来了。于是就有了一只白色羽毛的鸟,真是浑白的,没有一根杂色,象一捧雪,而鸟的嘴却是鲜艳的红,红玛瑙一般。她想去抚那鸟光滑的背,那鸟却张开双翅飞起来了,把大海甩在遥远的天际。那鸟儿拚命地飞呀,风在它的翅下流淌,云在它的翅下流淌,它朝着前方的一座博大的壮丽的山脉飞去。那横断着的山脉是由褚红的岩石垒成的,山坳里是白晃晃的积雪,山脊上是葱绿的秀木,红白绿镶嵌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美。那一派山脉渐渐被云雾遮起来了,那鸟几撞进了云雾层,空气间轰浓响起宽厚而沉重的音乐。那鸟儿飞了许久许久,它精疲力尽了,它落在她家晒台的石栏上歇息,它向她讨口水,讨把米,它便细细地吞咽着。她尽盯着它的脸看,她发觉它的脸非常非常地热悉,那宽宽的脑门,那小巧的眉眼嘴鼻,她突然明白过来,紧张得喘不过气:“啊,你是… ”那鸟儿拚命地晃着脑袋,长长地鸣叫了一声:“不是的,不是的……”她看见它的限中滚下一颗透明的泪珠。她悲枪地松开了手,那鸟儿又飞了,远远地飞了,渐渐地聚成一个小白点,这时候雾把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了……她醒来的时候气息奄奄,虚汗淋漓,心里留着惆怅与苦涩并一直延续到天明。她疑惶地记起小时候大姐跟灿讲过一个白鸟儿的美丽的故事,后来她就做了一个白鸟儿的美丽的梦,那白鸟儿是优美而欢乐的。怎么过了几十年又会梦见那鸟儿了呢?她使劲想,昨天照例天擦黑才回家,丈夫交给她一封信,是海南岛某县委会寄来的:“梅桢同志,你的来信收到了,你悼念亲人的悲痛一与急于惩办凶手的愤慨我们是十分理解的,我们的心情是和你一致的。现在我们已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着力追查当年杀害梅杉同志的凶手,她逍遥法外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了,请你放心。抓到凶手后我们将召开全县公判大会,并悼念梅杉同志,届时一定邀请你来参加。此致,敬礼! 中共海南x x县委,x月x日。”是这封信引出了那个奇怪的梦的。大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海南岛教书,“文革”中闹武斗,大姐莫名奇妙地失踪了。四人帮倒台后梅桢连连发信去查讯,终于收到了这样一封回函,猜测成为事实,想到大姐沉冤十载,!”抛荒野,梅桢心胆俱裂。那白鸟儿想是大姐魂之所托吧?她的难得的眼泪熙熙攘攘地拥出眼眶,鼻子轻轻地嘶了一下。叭嗒,头顶上亮起一圈橙黄的光环,丈夫伏过来问:“你怎么啦?”她不好意思地合着眼皮说:“我梦见大姐了·……大姐被人打死在海里,变成了一只鸟儿,雪白雪白的……”丈夫替她掖了掖被角,轻轻抚着她的背说:“我的大律师,你还相信梦呀。不要胡思乱想,大姐的事马上会有结果的。再睡一会,一早又要忙了。”
她收住脚步,目光从那一点上收回来了。她发现她已经走过了头,她应该在前面那条路口就拐弯的。她今天是被那个梦收了魂,刚才在车上就差点乘过了站。她用手指掐住眉心狠狠地撂了撼,驱赶什么似地晃了晃脑袋,她的眼神变得分外地庄重与纯净,提了提公文包,让它触目地横在胸前。她转回到路口,朝那块白底黑字的路牌定定地看一眼,然后,稳稳地、疾步地走了进去。
早春的天空应该是明净的,温柔的,象歌子里唱得一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可是没有蓝天,浅灰的云布满天空,初阳软弱的光从云后钻出头,马马虎虎地涂在沿街的屋顶与树梢上。说不清是晴是阴,空气很混沌,象勾次过的豆腐羹。
这是一条新旧对峙的街,马路左边竖起了一片蓝灰
色的六层楼公房,同方向等距离地排列,如士兵操练的矩阵,仿佛谁喊一声“齐步走”,它们便会刷刷地迈开大步。房与房之间的路还顾不上修整,东一堆洋灰,西一堆碎石,到处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然而那蜂窝似的窗口已挂满了万国旗般的衣服。马路右边仍旧是歪歪斜斜、高高低低、陈旧而老式的民房,原先街面上只有儿家烟纸店和馄饨铺,如今开出了立着时髦假模特的服装店,光怪陆离霓虹灯的西餐厅,饰着茶色玻璃的珠宝剑,飘着邓丽君歌喉的音响器材店,等等等等,一派仓促杂乱的繁荣,就象一个衣衫槛褛的乞丐急匆匆披上件未及烫平的新衣,正施出全身解数证明自己跟上了现代化大城市的脚步。煞风景的是,在一长串摩肩接踵令人眼光缭乱的招牌中,夹进了两块呆板的白底黑字的厂牌,一块上写着“东风制药厂”,另一块是“南城区螺丝钉厂”,因之这街面上常年笼着灰扑扑的雾,喧闹中隐隐地滚着轰轰隆隆的机床声。据说这半月街早就划入拆迁重建的规划,就为这两家厂要价一个比一个更高,区政府拿不出钱,便停下了。
“应该马上制订出环境保护法呀!”每次到这条街来,她总归要恨恨地想,这些烟雾,这些嗓音,人不老也会老的,人不病也会病的。
左边新公房群的边上,竖着一座带绿色天棚的简易书报亭,一个鬓角带卷钩的小伙子站在里面嚷嚷着:“暖刚刚出版的电影画报啊,刘晓庆演无情的情人哪!暖最新的法制文学呀,智破无头女 !”案呐!”她被这抑扬顿挫的声音招引,眼光不由得扫去,那绿棚下醒目地吊着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凄惨的脸。见鬼!千万不能再想那莫名其妙的梦了!她狠狠地驱走淌着鲜血的女人的影子,从记忆中把马上要审理的离婚案中的当事人拽了出来。当事人叫唐淑女,是个长相苦巴巴的女子,对了,奥梁上有滩黑簇簇的雀斑。她在诉状中说,她男人有病,结婚十三年来从未有过一次**,所以她要离婚。这桩案子还算简单,只需查明男方确实丧失了性机能,理所应当准予离婚的。梅桢微微吐了口气。
眼前一片黄渍的粉墙上画着一只鲜红的箭头:“南城区法院民事审判庭由此进。”
梅桢拐进凹凸不平的夹弄,选择着从一层层的万国旗下穿过,又拐个弯,又拐个弯。突然在一片盒式公房中冒出了一幢古怪的老式楼房,红砖黑瓦,屋檐翘起,有点象中国的庙宇,又有点象西班牙式的别墅。在那扇弧形的、抽木片镶拼的大门上,钉着块毛糙的三夹板,用红漆写着:“南城区法院民事审判庭请上二楼。”
“老天爷,你们怎么找了这么几间宝贝房子设庭?开起庭来闹不闹呀?"头次到这里办案,她挺不舒服,跟几个年轻的审判员说。
“闹也不怕,反正民事案本来就都是吵吵闹闹的事体,里里外外一起闹。”年轻的审判员无所谓地说,反正不是自家住房,不过,梅律师,你可别小看这幢房,据说它是颇有些来历的,否则为什么这地段老房子都拆空了,唯独留下了它呢?”
知道这房子来历的人几乎都故世了,只留下片言只语的传说,被后人夸大了的,修饰了的,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曲折,有爱、有恨、有血、有火,让人听了凄然伤神,潜然落泪。那是一段故事,一段历史,一段见证。总之这房子是被翻天复地地折腾过的,最后,就被许多户极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人家瓜分着住下了。造这片新村的时候,设计师把这幢房子里里外外地看了,给区政府打了个报告,说它有极高的建筑美学的价值,于是便把它留下了。两年前,这里有一户人家举迁香港,那二楼的三间房就被区法院租赁下来。当时百废待兴要健全法治,人民法院虽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审判权,却无计弄到整幢房子来做家样的审判庭。民事案骤然增多,饥不择食便在这里设了民事庭,说是有了好房子就搬,可谁都知道那是遥遥无期的了。
楼梯是之字形的,足有一公尺半宽,桃木的雕花扶手,透露出曾几何时的繁华。然而现在已经是油漆斑落,禅头松动,十分败落的衰样。三层的楼面音音兄兄统共住了靠十户人家,楼梯沿墙的一侧顺阶叠满了日用的杂物:塞棉花胎的旧纸盒啦,盛木炭的竹筐啦,无用而又舍不得丢弃的瓶瓶罐罐啦……陆地使楼梯窄小了一半。楼梯的顶上巧妙地吊起了许多根竹竿,落雨天时可以晾衣服,平常还可以吊吊咸肉咸鱼金华火腿什么的。梯道里溢着阴湿的露气,光线幽暗,象伦勃朗的油画。其实每层楼的廊壁上都装着精美的已经铜锈了的花形灯座,然而没有人家肯安路灯的,宁愿上上下下用手电筒照明。
二楼的楼道口有四平方米左右的空地,却置有一只煤气灶头和一只绿纱门的碗橱,余下可容人行走的窄道就相当有限了。穿过这隘口往右拐,是一条用薄薄的三夹板拦出来的甫道,墙上又贴了张纸:“民事庭由此进”,甫道的一侧放着一长排术凳,甫道底,半掩着的门,里面便是庄严的审判庭了。
这时刻,那排木凳上已经零零落落地坐着些人了,有男有女,一个个脸上愁云低垂,互不相望,如同一尊尊庙堂里各怀泥胎的塑像。
三夹板的缝隙里袅袅缕缕地飘进傅全香唱的般桂英阳告,傅全香有本事唱得人眼泪水嗒嗒滴,那声腔凄凄惨惨、绕绕柔柔,象根细丝线一匝一匝拴住人的心。
风云易测人心难信,
寸寸相思化灰尘。
海神爷啊,
对神灵不由我珠泪滚滚,
尊一声海神爷细听分明。
遭不幸我的父异乡丧命,
可怜我卖入烟花葬埋父身……
楼板突然间轰隆轰隆响起来,长凳上的人齐刷刷地扭过脸盯住楼梯口,张张脸上木木的。楼板的声音在整幢楼里引起轰然的回声,沉沉的重重的,仿佛愈来愈逼近的是一头黑熊。长凳上的人脸色一点一点地都惊恐起来。待楼梯口出现了一条纤细的身影时,那惊恐便化作松弛的“啊”从一张张嘴中吐出来:“啊啊啊”。
雨道里暗魅魅的,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辨得出一双闪着温和的光的棕色的眼睛。长凳上立起了一个女子,怯怯地跨前一步,张了张嘴“梅律师!"
她朝她点点头:“你早来啦!”又轻轻问:“他来了吗?”
“嗯“。、法怯地,朝长凳尾上斜了斜脸。
她偏过头,看见一个小小的男人,他也正在望她,小眼晴里透着讨好又藏着警惕。
她侧过身避开长凳前横着的一双双膝盖,经甫道底走去,那女子也怯怯地跟着,又张了张嘴:“梅律师……”
她停住,说:“你先坐一会,待会我叫你。”
“梅律师……我原想先找你的“……我……”
“别紧张,今天不是正式开庭,是调解,你有什么要求就照实说好了。”
那女子张了张嘴,没出声,怯怯地回到木凳上。
她擦过那小小的男人的膝盖,他忽地站了起来,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巴巴地望着她,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又坐下了。她并不搭理他,因为她是应了那女子做代理人的,他有他自己请的津师。
她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薄板门,眼门前一亮。这间做了审判员办公室的房是整位楼里最敞亮的,一长溜落地的木窗通往外面的水门汀晒台。对面对拼着的办公桌边立起一位娃娃脸的女审判员,哇哇地叫:“梅老师来啦,请坐请坐。”又撞撞身边一位年轻的警官:“你不是想认识梅律师吗?她就是梅律师呀。”
“你?你是哪个梅律师了”年轻的警官惊诧地打量着她,问。
“你想找哪个梅律师?”她含笑反问。
“我找梅桢律师,梅花的梅,木边旁加个坚贞的贞。”
“我就叫梅桢。”她仍笑着。
“你真的是梅律师?”那警官仍疑惑着。
“那你说梅律师该怎么个样?”她收起笑,扬起眉问,那是她不高兴的表示。
“哎呀,真罗嗦!”女审判员慎怪地瞪了年轻警官一眼,“梅老师,他把你崇拜得不得了,他没想到你会长得那么秀气呐 !”
年轻的警官红着脸朝梅桢律师鞠了一躬,夹着一叠材料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女审判员咯咯地笑了,梅桢摇摇头,也笑了。
“梅老师,今天让你赶早了,实在没办法,越是宣传法制,乱七八糟的案子越是多,天天要开几个庭,真有点吃不消。”
“小陈,案子多嘛说明老百姓相信你这个法官呀。”梅桢笑着把硕大的公文包放在桌上。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拿离婚案来讲,他说感情破裂,她说没有破裂,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不好拿温度计量,又不好用磅秤称,弄得我头都痛了。”小陈瞪着眉头苦恼地说,她40多岁的年纪,头发剪得很老派。原先在街道里当户籍警,和里弄里的阿姨阿嫂阿娘们搞得烂熟,都夸她好。三中全会以后,组织上送她到市里法训班去学习了两年,回来当民事审判员,大小也判了几十桩案子,可以算是个老法官了。在法训班听过梅桢上课,又配合着办了几桩案子,熟了,知道在梅桢面前可以嘴无遮拦地发发牢骚。
“你听听,这哪象法官说的话。现在电视里女法官多得很,个个英姿飒爽,没见你这模样的。”梅桢半开玩笑地说她。
“梅老师,我真不是当法官的料,我心肠硬不起来。”小陈叹口气。
“谁说法官一定是硬心肠的?”梅桢蛮有兴趣地问。很早很早以前了,梅桢才十八,高中毕业,一心报考法学院,身为大律师的父亲坚决反对,女孩子不能搞法律,女孩子心肠太软了。女孩子要么当教师,要么当医生,那些是具有母性的职业。法律是铁、是钢、是刀、是火!“爸爸,你不是最慈爱的吗?”梅桢一句话就把父亲问倒了。
“谁都这么说的。幸亏我在当法官前已经结了婚,否则是嫁不出去的了。人家一听介绍,当法官的?那准是铁青的脸,象个黑老包。”小陈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黑老包心肠硬嘛?黑老包的心最宽厚了。”梅桢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保温杯,那里面盛着葡萄糖。每天出门前,丈夫总不会忘记把这只杯子放到她的包里。梅桢有贫血症,又常常不能按时吃饭,不喝点葡萄糖水,抵不住的。丈夫说她,平常拿两只水瓶的力气都没有,一上法庭就神气话现了。丈夫长得黑,他俩结婚时,有人问梅桢,你怎么嫁了个黑老包?
梅桢拿着杯子去倒水,小陈跟在她身后说:“梅老师,今天这桩离婚案你要帮帮忙了。”
“我的大法官,有人说,现在律师要赢官司,首先就要笼络好法官。你怎么倒求我帮忙呀?”梅桢苦笑一下。那话是女儿说的,当时梅桢气白了脸,差点没扇女儿一记耳光。梅桢心目中的事业是神圣的,是不容人窿读的。然而大江奔涌难免鱼龙混杂,她常为之忧心忡仲。
“梅老师,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看这对夫妻婚姻基础较好,当初男方不嫌女方出身不好,和和睦睦过了十多年,现在突然提出离婚,恐怕不大道德吧!”
“结婚十三年从来没有一次夫妻生活,这样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接触案情,梅桢的言词便敏捷犀利起来。
“哦哟梅老师,我不跟你辩论。人家跟你商量嘛。”小陈笑嘻嘻的,“要是来个年轻律师,我才不跟他说呢,现在离婚也挺时髦。今年刚开头,我们庭已经判了好几起离婚。头头们来敲木鱼了,提倡精神文明呀,评选五好家庭呀,保护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呀……”
“我的当事人可是妇女!”梅桢又好气又好笑地膝她一眼,小陈工作认真,人也实在,就是少主见。“我也不赞成现在有些人把婚姻当儿戏,能够破镜重圆的我们总是尽量做工作的。不过这桩案子很特殊。男方丧失性机能……”
“可是男方并不承认这点,我们要求女方去作检查,女方又死活不肯,口说无凭啊!最近女方母亲给法院来信,要法院做她女儿工作,劝他们夫妻和好。”
“哦?!”梅桢吃了一惊,这个动向她丝毫不知,想起刚才甫道里唐淑女欲言又止的神情,暗暗责怪自己疏忽,难道自己的当事人另有隐情?
“梅老师,时间不早,人都齐了,就开庭吧,反正是调解,你心里有数就是。”小陈笑嘻嘻地说。
“真鬼,有数什么?”梅桢慎着,心中不免疑惑。
书记员推开门朝甫道里喊:“唐淑女,周祥龙,开庭了。”
隔壁一间房用三夹板拦成了两间审判室,狭长的房间里居中放着用四张办公桌拼成的长桌,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长桌的一边依次贴着审判员、审判长、陪审员、书记员的纸条,另一边是被告席与原告席,两头是双方代理人的席位。靠墙又放了一圈长凳,是让证人或旁听者坐的。灰扑扑印着水演的墙上贴了几张宣传法律知识的壁画,大约贴了许久,画纸已脆黄。
唐淑女怯怯地走进来,坐在桌边,忽然看见桌边上贴着纸条,慌忙挪到原告席上。
“随及坐吧,随便坐吧,今天是调解嘛。”小陈尽管己做法官多年,却仍不喜欢法庭里径渭分明的严肃气氛,总还象在里弄干户籍普那般随和。
梅桢毕端毕正地在原告代理人一方坐定,从公文包里拿出案卷记录放在面前。律师己经当成名了,不知出过多少回庭,每每仍象小学生进课堂般地认真,又象将士出征般地庄重,衣裳洁净整齐,头发纹丝不乱,沉静如块青田石的压书章。有人说:乡梅律师出庭,单凭那气度就先高人一着,不急不缓,静如处子动如兔。”
梅桢看着唐淑女扁扁的脸,想用眼睛捕捉她的内心,可店淑女把下巴抵着前胸,只能望到她头顶心。梅桢打量着被告席上的男人,黄蜡蜡的脸上堆着可怜兮兮的笑。又见旁听席上坐着两位妇人,一位虚胖,穿着入时,灰白的头发烫得蓬起,面孔白净;另一位精瘦精瘦,狭狭的脸上皮肤皱打皱,头发竟然黑黑的,在脑后挽个S髻。两亲家母都出动了。只有对面被告代理人一方空着,梅桢凑过头轻轻问:“男方律师怎么还不到?"
“哦,他另外有个庭冲突了,反正这儿是调解,没关系的。”小陈答着,左右看看,说:“那么就开始吧。”
隔着一堵墙壁,傅全香的敖桂英已经唱到行路了:
海神爷降下了勾魄的令啊,
不枉我佳英弃残生。
判官爷你与我把路引,
炸京城捉那负心人……
“小陈,叫人跟隔壁人家打声招呼,无线电开得轻点好哦?妙梅桢又凑过头去轻轻说。
“梅老师,你不知道,隔壁住着个老太,都九十岁了,在**困了三年,独靠一台半导体磨辰光。你越跟她讲,她越是要开响点呢 !”小陈摇摇头,“由她唱去吧,只当没听见。”
眶锵眶锵,一阵锣鼓,判官爷领着敖桂英走圆场……
小陈简要地叙述了案情,问:“原被告双方对事实部分还有什么补充吗?”
梅桢轻轻地拍拍唐淑女的手,用眼睛示意她可以说话。唐淑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偏偏头看看背后虚胖的妇人。
“陈同志,我把新开的医生证明都交给你了,我,我是有信心的……”周祥龙说着,偷眼原一记唐淑女,“主要是因为太吃力了。”
小陈从案卷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梅桢,梅桢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治疗证明,但是没有证明能治疗好呀。梅桢把它还给小陈。
“唐淑女,你的医生证明怎么还没有交给我们?你究竟打算怎么样呢?”小陈问。
唐淑女脸憋得通红,鼻梁上那片雀斑一粒粒象要落下来。
“说呀,怎么想就怎么说。”梅桢轻轻地说。
周祥龙死死地盯住她。
“淑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姆妈没有亏待你。”精瘦的妇人呐呐地说,掏出手帕揍鼻涕。
虚胖的妇人用根白嫩的手指戳戳唐淑女的背。
原来是孤雁儿嗦嗦沥沥叫声悲。
可怜它与桂英一般儿憔悴,
莫非也被抛弃,
飘泊天涯,无技可归?
“阿翠阿翠”隔墙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唤。
“来啦来啦”有人应。
容笨寨拿了一阵,叮叮咚咚,痰孟里的撒尿声。
“我晓得呀,你们都嫌我,想我早点死,好买掉这房子……我要立遗嘱的……”絮絮叨叨的数落。傅全香还在唱。
“唐淑女,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小陈说。
店淑女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我来替女儿表个态度,法庭里同志教育得蛮有道理,要有精神文明嘛,要互相帮助……”虚胖的妇人立起来,背课本一般地讲。
“还是让她自己说吧。”梅桢望望那妇人。
妇人又戮戳唐淑女的背。
“我……不离了……”唐淑女张了张嘴,终于出声了,头垂得更低。
在场的人都呵了一声,仿佛卸下一副重担。
“这么说,你决定撤诉?"小陈追问一句。
“嗯。”很轻很轻,象叹了口气。
小陈眼睛亮亮地看看梅桢,梅桢浅浅一笑。
“淑女,淑女”精瘦的妇人额颤地唤两声,掏出块手帕拭眼角。周祥龙的眼皮象蜜蜂的翅膀嗦嗦嗦地扇着。
“淑女,阿固……”虚胖的妇人鼻尖红了,眼圈也红了,“姆妈送你回周家去……”
休庭后,小陈把一叠案卷往桌上一摄,适适意意地舒了口气,说:“梅老师,我说他们夫妻还是有感情的嘛。今天这么顺利,我也没料到呀户
“感情这个东西,最难捉摸。”梅故把杯里的菊萄水一口喝光,平日脱手一只案子总要松口气,今朝却轻松不起来,这案子顺当得有点奇怪。
“幸亏拖了一阵没判下去,如今也算是做了桩好事。”
“这倒要感谢你那犹犹豫豫的脾气呢。”梅桢点了她一下。
非是我生退转心肠式软,
都只为两年间夫唱妇随。
判官爷你许桂英先去试探,
他若还有人性在我情愿收回。
“阿翠阿翠人都死到哪里去啦”
梅枕摇摇头,“小陈,这样的环境不影响审理吗?为什么不想想办法,索性把隔壁那间房也要下来,二层楼连成一片,还象样点。”
“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呢,跟那户人家商量用一小套新公房换那一间北屋乡儿子媳妇巴不得呢,就那神经兮兮的老太婆执意不肯,胡言乱语,说什么那间房间是七娘娘赏给她的,七娘娘派她守住这桂房子的,谁要赶她走七娘娘会发怒,会降祸下来的。疯疯癫癫,老年痴呆症!也有人说这老太婆很早很早就给这里的大户人家当娘姨的,谁搞得清爽呢?没办法,只好等她翘辫子了……”小陈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那我走了,还约了两个当事人到律师所谈话的呢。”梅桢告辞了。
梅桢又从那一层一层的万国旗下穿过,又从那凹凸不平的夹弄里走过,拐个弯,又拐个弯。
“梅律师广从那绿色天棚的书亭后面闪出个人影,怯怯地叫。
梅桢一看,是唐淑女,身边还有那虚胖的妇人。身后,远远的,站着周祥龙,还有那精瘦的妇人,晃晃的日光中,他们象底片上的人影。
“怎么?你们还没有回去?”她问。
“我女儿说,一定要跟你打个招呼。”虚胖的妇人说。
“噢,那没关系的,我们总归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梅律师,我……”唐淑女盯着梅桢看。
“早点回去吧。”梅桢突然涌起一阵怜悯。
“梅律师,实在对不起……”唐淑女朝她鞠个躬。
“谢谢呀,谢谢律师了呀。”虚胖的妇人说。
她们晃晃地融入晃晃的日光中。
梅桢立着,唐淑女的眼神象一把钩子吊在她的心上。
政法学院的应届毕业生马海波看完世界足球锦标赛冠亚军决赛的现场转播,十分过臆地伸了伸懒腰,从沙发中站了起来。母亲说:“都快十一点了,就睡在家里吧,别回学校了。”
“不行,非得回去,明天一早要到律师事务所报到去。”马海波模仿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的姿势做了个射球的动作。
“要走快走,末班车快过了。”母亲催促。
“怕什么,我有腿。”马海波一米八的个头,腿象鹭鸳一般长。
马海波把一只马桶包往肩上一甩,走出家门。马路上幽暗而僻静,很合马海波的意,街两边的房屋已很少有亮着的窗户了。马海波在马路中央悠意·纵横,带球前进,传中,射门!做人象马拉多纳那样真算轰轰烈烈了。明天就要成为一名见习律师,如何将自己的生活导演得有声有色?妈的,最好接手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或者是一桩有背景的大贪污案,看我马海波大显身手。
到电车站要穿一条狭小弯曲的弄堂,弄堂里一片漆黑,青石板在星光下反着幽光。马海波闯了进去,两条腿擦擦擦象把剪刀裁开黑暗。弯过几道弯后他的耳朵捕捉到几下鞋底蹭着水门汀地的声音,猛然间又有人骂了声:“流氓!滚开!”不好,有情况。马海波浑身肌肉绷紧,一个弹跳往前蹿去。拐个弯他看见有两条人影扭扯在一起,喘气声低低的辱骂声纠缠交织。“干什么的?”他大吼一声。那两条人影停止了扯打,其间一个扑地跳到面前,虾似地弓着腰,从屁股后面摸出把弹簧刀,晃着,扁着嗓说:“兄弟,识相点,你走你的阳关道去。我跟我的敲定有点小摩擦,跟你不搭界户旁边那条影子尖声叫起来:“谁跟你敲定啦了认也不认识你,流氓!马海波趁捏刀的影子不注意,飞快地把手中的马桶包朝他脑袋掷去。“哎哟”那人惨叫一声,翻身倒地,马海波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厉声喝:“跟我到派出所去!"旁边那条影子袅袅婷婷地走近了,说:“同志,算了,叫他滚吧,看他下次再敢!”马海波有点扫兴,快快地松了手,那人连刀子都不捡,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里。
“同志,谢谢你啦 !”说完畴吩地笑起来。
马海波抬头看去,不看倒罢,一看心一惊。暗头里看不清脸庞,只见一对晶亮的大眼睛正对着自己,那是双如何摄人心魂的眼睛啊。马海波触电般地呆住了。
“我看第四场电影出来,他就跟上我了,怎么甩也甩不掉,要不是你……嘻嘻”那眼睛含请脉脉地朝他一扇,马海波心房呼地胀大了。
“同志,谢谢谢谢,再见!”
“等等,你一个人·……我送你回家吧!”
“不,不要,我不怕,世界上有坏人也有好人,走到哪都一样。再见!”那影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又回转头看他一眼,启明星似地一亮。
马海波怔怔地盯着她飘飘然的背影,弄堂外的马路上传来末班电车进站的嘀嘀声。
马海波在学院里给人的印象是懒怠而淡漠的。课堂上他难得记笔记,经常一手撑着脑袋眯着眼似睡非睡。考试前同学们慌慌乱乱地抄复习题、背条条杠杠,定在图书馆里不肯娜身,他早上照旧睡到上课的预备铃响才起床,晚上照旧溜回家看电视,《世界各地》与《体育大看台》他期期不漏。他长得挺派,女同学背地里叫他“骄傲的大卫”,常有爱慕者借讨论班级工作啦学习难题什么的找他说话,他总是聋着眼皮,用极简单的嗯或啊作答。这次毕业班教学实习,男同学大都争着到市西律师事务所去,那儿有大名鼎鼎的方泊定律师,当律师就得当成他那样的。女同学都想去市南律师事务所,案例分析课上,市南所女律师梅桢的一篇辩护词让许多未来的女律师感动得热泪盈眶。梅桢成了政法学院女同学心中的楷模。毕竟男生多女生少,指导员说,要抽两个男生去市南律师所,女同学一起嘻嘻哈哈地说:“叫马海波过来,叫马海波过来。”指导员问马海波:“你有什么意见?”马海波瓮声瓮气地说:“随便。”女同学便一起鼓掌,嚷:“我们欢迎洪常青,我们欢迎党代表。”
此刻马海波夹在一群女同学中去市南律师所报到,女同学到哪都喜欢叽喳,在马路上也不安宁,马海波撩开长脚把她们甩在身后。他穿着一件蓝灰和紫红相拼的甲克衫,里面是墨绿的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随意的模祥在大街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潇洒,常有女性的目光追踪他。
“暖,党代表,你可别脱离群众呀。”女同学中有人喊。
马海波不响也不回头,只立定,叉着腿圆规似地站着,待她们走近了,又迈步。
“马海波,你后脑勺上长眼睛?”她们惹他说话。
马海波正在回味昨晚奇遇的那对美丽的眼睛。
“别看他不回头,是从橱窗里盯着我们呢!”
“原来是假正经啊!
“人家是大智若愚……”
“女士们,话太多,留着以后到法庭上讲吧。”马海波终于开腔了,女同学们得胜,笑得前俯后仰。马路上的行人奇怪地望着这群别着白底红字校徽的青年,不知她们乐什么。
“到了,到了,市南律师事务所。”
一溜水泥围墙,一道白铅皮的大门,门边上长的方的高高低低钉着四、五块招牌,某某公司建筑工地,某某局筹建组等等,律师所的那块很小,却很醒目。进得门,围墙内十分凌乱,到处是水泥黄沙预制板,一幢红砖的大楼已初俱规模,门窗还空着。门卫指指沿墙一排天蓝的塑料活动房:那儿是律师所临时办公室。
“啊,欢迎欢迎,是政法学院来的嘛?……位身穿蟹青色中西式棉袄的中年妇女笑盈盈地招呼他们,把他们让进办公室。办公桌后站起一位面孔四方、下须青硬的男子,目光锐利地将学生们一个个扫过来。
“坐吧,随便坐。”徐主任说。可小小的办公室里没有几张凳子,徐主任又说:“我们这里条件较差,不过新房子已经在盖了。”
马海波人高腿长,一屁股坐在门边的桌角上,起码得介绍一通律师所的情况,说说律师工作的重要,摆一通功劳吧?他又准备眯起眼来个似睡非睡了。却听得徐主任说:“如呆没什么问题,我看就到各个组去熟悉熟悉工作吧。”
“徐主任,我们能不能自己选择老师呀?"有人问。
“可以,当然可以。”
“梅桢律师呢?我想跟梅桢律师。”
“我也想跟梅桢律师。”
“可是只有一个梅桢呀。其实,我们所里的律师个个都是顶呱呱的,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吹自擂,你们看看这墙上的锦旗,”徐主任用手划了个弧线,然后揭起一面,“看看,敬赠何压律师。诺,她就是何压同志。”徐主任把那位穿蟹青棉袄的妇女推到同学们的面前。
“何老师。”同学们礼貌地叫。
陆主任看看表,又说:“何压同志是律师所的业务骨干,这次由她来安排你们的实习,你们有问题可以找她商量。”
门外有小汽车的嘀嘀声,徐主任夹起皮包:“实在对不起,有个会。唉,天天有会。何压,这儿交给你了。”
“徐主任再见。”
“别客气,叫我老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徐主任走到门口,看看马海波,走了两步,又回头瞅了他一眼。
何压把学生们招聚拢来,客客气气却是公事公办地说:“大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总不能都挤在一个地方。我们这个所一共有三个组,经济组,刑事组,民事组,分是这么分,具体办案时其实是分不清的,最近又刚刚成立了一个专利小组,哪儿都能学到不少东西。这样吧,你跟经济组曹律师,你跟专利组王律师,你去刑事组·一”她随意地分派,随意地就把刚才说要跟梅桢的那两位同学划到经济组和专利组去了,“余下的就留在民事组,你跟我,”她点着一位看上去老成些的女同学说,又点点马海波:u你跟梅律师。”
“马海波中头彩了。”女同学们妒忌地嘀咕。
何压当作没听见:“现在我带你们到各个组去吧。小马,梅律师还没来,你就在这儿等她。”
同学们跟着何迁走了,马海波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嘴角上含着一丝轻蔑的笑。他看出来了,那位何迁律师不喜欢同学们崇拜梅桢律师。啊哈,别以为我马海波聋拉眼皮似睡非睡的对什么都不关心,其实我可神着呢,人心里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清。起初他想要求到刑事组去的,民事组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没劲。然而他暗暗戳穿了何狂律师的小手段,他不作声了,他想看看那个遭人妒忌的梅桢究竟是何等样人。既有人妒忌,必是不简单的了。他无聊地看着墙上的锦旗:“义正词严" “执法如山”、“明察秋毫”、“凛然正气”……哼,果真这样吗?他十一岁那年正逢“文革”动乱,父亲被关进监狱,平时怪亲热的叔叔阿姨们都不理他了。过了多少年,父亲又身居要职了,不理他的叔叔阿姨们又怪亲热起来。人心象块魔方!刚才徐主任临走对他连看两眼,他有点心慌,他长得太象父亲了,他实在不愿让人知道他是谁谁谁的儿子了!马海波想着,不由得哼哼地冷笑起来。
马海波别转头,门口站着一位姑娘,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见一条枯枝干似的影子。
“我也等梅律师。”马海波耸了耸肩。
那姑娘跨进屋,就门边一张凳子坐下,眼观鼻,鼻对着脚尖,双手捏着蓝花布包放在膝上,静坐,象身边没有个一米八的大个。
愈是爱卖俏的姑娘马海波愈是不想搭理,这姑娘眼角都不朝他斜,他却蛮有兴趣地打量人家了。格子呢外套,方领,宽袖,一点不新潮。薄薄的头发尽数往脑后扎成一把,一把只有两指粗,软沓杳地搭在细长的颈上。脸部侧面的线条曲折不大,象一根抖松了的丝线,面颊黄黄的,已经有些毛糙了。一个文气的但没有任何特点的女人。马海波得出结论,很扫兴。
“喂,你找梅律师办什么案子?要离婚?哦,对方要离婚?”这么纤弱的女子不会自己提出离婚的,这么纤弱的女子拴不住丈夫的心的,马海波分析着。不是来实习吗?先代梅律师摸摸这位当事人的心底。
“啊?啊!不,不不。”姑娘吃惊地仰起脸,连连摇头,又垂下脑袋,一片红晕由她耳后蔓延开来。
“我是梅律师的学生,跟我说不要紧的。”
·姑娘忽然睁大眼睛盯住马海波看,想不到那么平淡的脸上倒有一双不平淡的眼睛,唬拍色的,透明的,象猫。“你是梅老师的学生呀?刚来的吗?”声音莫名其妙的兴奋,充满羡慕。
“怎么啦?”马海波对她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
“投什么。”姑娘意识到失态,忙低下脑袋看脚尖。
马海波气恼地扭了下自己的头发,这些女人,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神经质!真受不了。应该让他这块一米八的料去邢事组或经济组跟那些杀人犯、抢劫犯、贪污盗窃犯对刀对枪。他回味着那位何律师随意似的精心调遣,鼻腔里又喷出一个重重的哼!
姑娘迅速地扫他一眼,又看脚尖。
“梅律师在哦?”门口伸进一颗橄榄核似的小脑袋,眉毛和贴着头皮的发茬都是白的,满口浙江官腔,象个绍兴师爷。
“不在。”马海波懒得多说。
“哪格话?明明与我约好的嘛。”老头子冲着屋里的一男一女发脾气了,似乎他们把梅律师藏了起来。
“大爷,等等吧。”姑娘柔声说。
“等勿及了呀,挨千刀的先下手为强,要卖房子哪……”老头子狠命地跺脚,唾沫喷在姑娘的脸上。
“梅律师梅……门外又撞进一个高大白壮的妇女,有点年纪了,却依然娇艳,眉修得细铁线一般,“哦?梅律师勿在?”撩起袖口,手腕上箍着金晃晃的表,“伊约好我这辰光来的呀。”
好一个梅律师,架子比名气更大。马海波厌烦地踱出门外,午后的阳光从灰云层后挤了出来,懒洋洋地搭拉在高低不平的建筑物上。他眯起眼……白铁皮的大门口有个米色的小点蝴蹦跳跳地朝这边奔来,稍近,象是个女孩,绕着地上的堆积物跑着,更近了,原来是个成年妇女,只是身量瘦小得象少女。那妇女气喘吁吁地越过他冲进办公室,一边连连说:“抱歉,抱歉,迟到两分钟,这车没有一刻得空的……”
梅律师!马海波闻听,不声不响地楚进屋,悄悄地站在一旁。
“小秦,你今天怎么来了?”梅律师拉着那姑娘的手,怪亲热的样子。
“梅老师……”那姑娘似有满腹心事。
“梅律师,你约好我一点正到的呀。”橄榄核脑袋的小老头叫起来。
“小秦,先坐坐,等我一会。”梅律师朝她点点头,又对那高大白壮的妇人说:“我约你一点三刻来的,是吧了请坐着等一会。“
“梅律师,我只有两句话,一息息就完,我还有点急事……”妇人撅起两片丰满的嘴唇,甜酸酸地笑着。
“哪格话!我先来 !”小老头又叫,头颈里青筋绷起。
“打官司有啥先来后到的?又不是买电冰箱。乡下人洋盘兮兮的。”白壮的妇人翻个白眼。
“乡下人哪格啦?袋袋里铜锢不比你少!"小老头眼珠差点要弹出来。
“别争别争,大爷,我先跟你谈。”梅律师咕咕地往暖杯里倒水,平平缓缓地说。
白壮的妇人恨恨地持袖口亮表,气鼓鼓地坐下。
梅律师左右环顾四方屋中济济的人,无奈地笑笑,说:“外面日头蛮好,大爷,搬张凳子,我们到门口谈去。”
马海波坐在屋角阴影处,看着亮晃晃的门框外活动着的瘦小的梅律师和瘦小的老头,梅律师白净的脸盘上隐隐的笑意流水一般,温柔的眼光小风一般,絮絮地说着什么,那神态,那比划手势的模样,倒象母亲在抚慰孩子。小老头听两句,望望她,点点头,说两句,望望她,点点头,弓弦般绷着的皱纹一根一根舒解开了。不一会,小老头站起来了,梅律师也站起来了,一块儿往白铁门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谈,一直谈到铁门边。
那白壮的妇人一步跨出门,坐在门外的凳子上。梅律师转回来了,擦过那妇人的身子,进屋了。那妇人跳起来跟进来,踩着梅律师的脚后跟喊:“梅律师…‘“”
……点三刻还没到呢。”梅律师斜她一眼,看看钟,喝口水。
“谢谢你咪,梅律师。”那铁线般的眉拧在一起,象两团旧铅丝,“这两天我是吃不下来睡不着,称称掉了八斤肉啊。嗒,我翻箱倒柜,总算把他从前盯牢我时写给我的信寻出来了,二十几封呢!哪能没有基础?哪能没有感情?梅律师,这可是有力的证据呀!”
梅律师接过那叠信,抽了两张浏览了一下,说:“问题在于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总归要允许人家犯错误的呀,啥人走路只只脚印不偏不歪啦?再讲事体也过去好几年了。”那妇人理直气壮。
“可是最近你又跟谁下舞厅上酒馆的呢?”
“啥辰光去过?造谣!完全是瞎说八道。”
“哦哟梅律师,他们串通一气诬馅我,我可对天发誓,没有这种事体的。良心真被狗吃掉了,生毛病时倒晓得叫我去端尿盆递茶汤的……”妇人眉鼻一皱,呜呜地哭起来。
“好了好了,关键看你是不是诚意悔改。”
“梅律师,全仗你帮忙了,反正我不同意离婚,坚决不离!否则我就死在他面前。”妇人很恨地说。
“你先回去吧,开庭的时候要讲真心话,我想你丈夫是会谅解你的。”梅律师拍拍她的肩,把她送出门。
“梅律师,我看你气色不好,太吃力的缘故,这里有两根吉林人参,你拿去煎汤吃……”
“哦,我不能吃人参的,我血压偏高,谢谢你啦。”
“梅律师,你怎么样样补品都忌?上回给你阿胶,你说糖尿病不能吃,这回又“……
“是啊,我没福气呀。”梅律师笑了笑。
那妇人把人参放回包中,颠颠地走了。
“小秦,让你等了好久。”梅律师拖张凳子坐在那姑娘旁边。
“没关系,看你接待当事人,蛮有意思的。”
“今天怎么有空来的?”
“梅老师,我已经全部调成夜班了,以后白天都能到你这儿来。”姑娘说,语调象报喜般兴奋。
“真的?那你变神仙了,不睡觉了吗?"
“没关系,喝咖啡,洗凉水澡,我能行。”
“不要命啦 !”梅律师慎她,“这样,我选几桩典型的案子让你干,用不到日日都来上班的。”
“太好了梅老师。”姑娘一拍掌,脑后一束细发往上弹了弹。又惶惶地问:“刚才那个女人怎么了?她丈夫要抛弃她吗?”神情中似有侧隐之意。
“她呀,自作自受,有个好好的家庭,孩子都上中学了,还花里胡哨地打扮,不安分,搭上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年轻人,乱搞,要离婚。后来那人把她甩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家,丈夫看在孩子分上,原谅了她。这些日子又犯老毛病了,经常出入舞厅酒吧……”梅律师摇了摇头,表示出明显的反感。
“结过婚有了孩子的女人就不能跳舞了吗?”在屋角里默默地坐了半天的马海波终于说话了,用挑战的眼光望着梅律师。
梅律师的眉头跳了两跳,“哦,这位同志,你是来请律师的吗?先到隔壁接待组办理登记手续。”临时房光线暗,她没注意他胸前的校徽。
马海波耸了耸肩。
“啊,他不是你的学生?”姑娘疑惑地问。
“我的学生?”梅律师惊讶地反问。
“梅桢,你回来了,午饭吃过没有?”何狂律师一步跨进了门,“我替你买了二两生煎馒头,暖壶里有咖哩牛肉汤。”。
“等汽车时,我买了两块蛋糕塞进肚子,现在还撑着呢。
马海波站在梅披跟前,梅桢只齐他胳肢窝。他伸出大巴掌捏住梅律师纤小的手晃了晃:“我叫马海波,梅老师,请多多关照。”学日本人,双脚一并,不失自傲地点了下头。
“马、海、波。”梅律师一字字地念,抬起含着笑意的眼睛颇有兴趣地打量他年轻英俊的脸。
何迁把梅桢拉到一边,说:“你现在有空吗?田士霏来了,他说《法律信息报》准备介绍我们所的女律师,我们一块儿跟他谈谈吧。”
“我事情一大堆,你一个人接待他就行了,组里的情况你都清楚的。”梅桢说。
“你这家伙,专门把份外事推给我,怪不得人家说你这小脑壳里装的脑细胞比别人多一倍。”何压轻轻地操她一下,笑盈盈地出去了。
“小马,小秦,你们坐。”梅桢转而招呼两个年轻人,“哦,你们还不认识吧了她叫秦文鹃,色织厂的工人”
“我已经知道他了,马海波,政法学院的大学生。”秦文鹃带点羞涩,但没有扭泥,玻泊色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马海波。
马海波倒被她盯得局促起来,想幽默一下,借以摆脱窘迫之态,便说:“哦,色织厂的,故而名之以‘娟’……”
“我可不是那个娟,鹃,杜鹃的鹃 !”小秦认真地纠正。
“小秦业余时间读法律专科班,拿到了大专文凭。”梅桢补充。
“我们是业余的,没那个牌牌。”
“可你当律师的心并不是业余的,比专业更专业。”看得出梅桢很爱护秦文鹃,“小马,关于女人结婚后还能不能跳舞的问题我想我们以后可以深入地探讨一下的,现在你们先看些案卷好不好?熟悉熟悉情况。”梅桢说着把一叠案卷探在桌上。
“乖乖,这么多。”秦文鹃轻轻地叫着。
“我们这儿每个律师手中都有这么厚厚的一叠,都学会一个脑子做几月用,象电子计算机输入的程序一样。律师大大的不够啊。”梅桢说。
马海波拿了几份翻翻,离婚案居多,还有些邻居乡!纷啦、财产继承啦,无非家庭琐事,个人隐私罢了,没有一桩有政治色彩值得豁出去大干一番的要案。他不由后打了个呵欠,抬薄头,正碰上梅律师探询的目光。
“梅老师,我们上案例分析课时读了你的辩护词,许多同学都很佩服,有的女同学还把它全文背下来呢。”马海波说。
“其实,那不很科学,我是说那样的教学。每个案子各不相同,哪怕同一类案件,也是千变万化的。律师在法庭上的发言要根据具体案情,特别要针对当事人及对方当事人的心理因素。读一千遍别人的辩护词还不如自己亲自承办一桩案件呢。”梅律师说着点点那卷案卷,“所以我要你们先熟悉具体案情,很枯燥,是吗?”
“哪里,我很想听听你的见解。”那张脸,依然静静地白,那双眼,依然盛着笑意。
“我觉得你的辩护闻中缺少一种摄人心魂的气魄,宽厚、诚恳有余,威严、决断不足。”
“嗯·“…这话有点道理。”
“我不同意小马的意见,我听过梅老师在法庭上的辩护,太感人了!”秦文鹃正在看一份离婚诉状,听到马海波的话,便从案卷里抬起脸。
“小秦,你怎么啦?!”梅桢大吃一惊地问,秦文鹃的鼻尖和眼圈都是红的。
“没、没什么。”秦文鹃慌忙揉眼皮,“这份诉状……那女的丈夫如此欺骗她她还那样痴情,实在可怜。”
“你呀,感情太脆弱了。”梅桢拍拍她的肩,“当律师,可得坚强一些。”
马海波差点笑出声,简直莫名其妙,鼻腔里哼地出了股气。
“梅律师阿姨……个带红领巾的小姑娘依在门口,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梅枕连忙跑过去,拉着她的手进屋来,问 “小萍,你怎么来了?你妈妈呢?”
“妈妈生病了,困在**爬不起来,叫我来跟你讲一声,她今天来不了了。”小姑娘眨巴着眼说。
“哦,没关系的,你回去告诉你妈妈,离开庭那有好几天,我会到你家去看她的,让她放心休养。”
“我走了,梅律师阿姨。”小娘姑朝梅桢鞠个躬,朝外走,走到门口又返回来,仰着脸:“梅律师阿姨,你劝劝我爸爸吧,叫他别跟妈妈离婚吧,我要妈妈,也要爸爸! "
秦文鹃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马海波奇择地看看她,这个人有点神经质,他想。
“小萍,你回去,阿姨一定劝你爸爸……你回去,照顾好你妈妈,啊!”梅桢摸懊她的头,送她到大门口。
隔壁接待室里突然喧闹起来。
"娘的,从前是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现在我钞票不少你们一分一厘,为什么不让我请律师?”
“谁说不让你请啦?跟你解释过了嘛,我们这里人手少,忙不过来,叫你到其他律师所去问问……”
马海波和秦文鹃都跑出去看,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坐在接待室的门槛上,宽背脊把门都堵死了。接待室的小王操着他的肩,他纹丝不动。小王急了,说:“扰乱律师所,你阿是还想戴八零八呀?”
“怎么回事?”梅桢挤过来,拉拉小王的袖子,轻声问,又看看那汉子。
“梅律师,他劳改刑期刚满,出来就跟人家抢房子,来缠了好几次。徐主任说,这种人不要搭手,婉言谢绝。我好声好气,他倒发火了。”
“梅律师,就你好说话。你说让他登记,到时候没人肯接这案子,我找谁?”小王嘟起嘴。
“我接我接,小鬼。”梅桢拍拍她。
小王拿出张表格,叭地放在那汉子面前。那汉子粗着气瞪她一眼,刷刷地写起来,字还挺潇洒,梅桢瞥了一眼,姓名:魏荣。
办公室里电话铃滴铃铃滴铃铃地响起来,梅桢去接电话,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说找何压律师。梅桢到处找何狂,有人说,何律师送《法律信息报》的田同志出去了。梅桢只好拿起话筒说:“同志,你哪里?何迁律师跑开了……什么?你是董晚秋的母亲?哦哦,你告诉我,我一定转告。啊?讲慢点,什么什么?!”梅桢的脸陡然变色,这般惊惶失措的神态对于她是极少有的,“噢,噢,你别急,你别急……”
“梅老师,出什么事了?"秦文鹃极其敏感,听出梅桢的声音变了调,急忙问。
梅桢放下电话,想回答秦文鹃,嘴唇抖嗦了几下,没出声。她匆匆地走到门口,想想,又返回桌前刷刷地翻着什么,又坐下,又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秦文鹃担忧地看着她,马海波探测地看着她。
梅桢刚跨出门就遇上何迁了,何压喜气洋洋的样子,刚才,田士霏说要为她单独写一篇走访发在《法律消息报》改版后的首期上。她点着梅桢说:“都是你推给我的好差事,田士霏真罗嗦,问个没完,足足贴给他两个钟头户
梅桢一把拽住她:“何迁,出事了 !”
“什么事?”何压的好心情一时还转不过来。
“刚才董晚秋的母亲来电话找你·““·”
“怎么了?”
“董晚秋受伤了,伤势很重。”
“出车祸?”
“不,一把水果刀,从腹部捅进去……”
“啊!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何压开始紧张起来。
“她说……是昊恒……干的。”梅桢舔舔发白的嘴唇。
“是吗?!”何汪拖长了声音,两只眼睛非常复杂地盯住梅桢。
梅桢完全领会何压眼神中所包涵的意思,那里面有责难,有嘲讽,还有其他种种。梅桢此刻心思紊乱,无意细细体味只着急地说:“董晚秋现在在第六人民医院里抢救,你看我们……?"
“我马上去医院!”何迁激愤起来,嘴唇抿得有棱有角,神情沉痛而严肃。
“我和你一起去。”梅桢轻轻地说,听起来那声音却很重。
“出人命了 !”马海波两眼变得炯炯有神。
秦文鹃却脸色惨白地站着,仿佛她就是那个被捅了一刀的女人。她一点儿没感觉到痛。那把锋利的不锈钢水果刀轻轻地嘶啦一声划破她的衣衫,咕吱吱地戳进她柔软如缎的皮肤!那通红的、炽腾的、如铁水般的血泪泊地涌出来,渐渐地在衣襟上泅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乃……
拂晓前的天出奇地黑得十分纯净和温柔,就象正在给婴儿哺乳的母亲安详的眼睛。肆虐的风骤然地住了,留下悠远的寂静,一线咔吱咔吱颤颤抖抖地划过。天地宛如一口倒扣的铜钟,耐人寻味地沉默着,稍有触动,便会旬然大作,那巨响正潜伏着,伺机着。
她仿佛早就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心窝里盛满了崇高与悲哀。她高洁地笑着,迎着他扑去。对于她来说,世界是不存在的,唯有他。呵,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此刻与她挨得多么近呀,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棕色的眼窝里、那隆起的鼻梁上、那勾起的嘴角边,烙下的许许多多的唇印,都是她以往细细密密地吻上去的!她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叠在她的唇印上的另外一种的唇印,她的心被撕裂般地痛楚着。
不管怎样,此刻他是活生生地立在她面前了,她感觉到他的烘烘的男人的气息,眼眶里忍不住涌出滚烫的**,那不是泪,那是压抑着的岩浆般的爱。
恒,恒,我不能没有你!你走了,我心里好苦好苦,眼睛里什么都是灰灰的。心死了,眼瞎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喃喃地诉说着,没有声音,只有一颗一颗的泪。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头一次和你见面,你就知道了的。我到同学家去,一踏进门槛就看见了你,你也看见了我,我们四目相对,听不见同学絮絮的介绍。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的本意,那就是爱,那就是我爱你,你的一切便是我生活的一切!
我是不能没有你的,恒,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你仍然要离开我,为什么呢了为什么呢了没有了你,我犹如一具行 !”走肉,犹如庙堂里的一尊泥塑,没有了欢乐,没有了希望,你也知道的。可是你仍然不肯回头,撒手把我推进地狱,你的心好狠好狠!她哀哀地诉说着,没有声音,只有一掬一掬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