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没想到,在县城一下车,就碰上了张三宝。

张三宝当年是县评剧团的琴师,弹琵琶,也拉中胡。二泉在县一中上学时,曾跟他学过弹大三弦,也算有师生之谊。当初二泉要学,张三宝并不想教。教乐器不像教别的,得先从基本功练起,不光单调,也很枯燥,一般的人很难坚持。过去学这行是要拿着当饭吃,再枯燥也得认头。可如果只是玩儿,练一段时间也就扔下了,费这工夫没意义,教也是白教。但二泉是个一条道儿跑到黑的脾气,非要学。后来还把张少山搬来跟张三宝说。张少山的老丈人张二迷糊是张三宝的亲叔伯二叔。当年张二迷糊的爷爷扔了卖乐器的零碎生意,来东金旺娶了金寡妇,后来张三宝的太爷也跟着来到海州县。张三宝的太爷跟张二迷糊的爷爷是叔伯兄弟,可俩人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近。但张三宝的太爷是弹弦儿的,后来就落在县城。张三宝每到年节都要来东金旺看张二迷糊,这样跟二泉也就认识了。张三宝论着得叫张少山姐夫,也就不好驳这面子,张少山又说,二泉这孩子怎么好,做事怎么用心,于是也就只好答应了。

张三宝正在小饭馆儿跟一个朋友吃饭,一眼看见正在街上走着的二泉,就出来叫他。二泉回头一看是张三宝,也站住了。张三宝知道二泉这几年去广东打工了,这时见他拖着这些行李,就知道是决定回来了。二泉说,刚下车。张三宝估计他还没吃饭,就拉进饭馆,让他坐下一块儿吃。张三宝又给介绍,跟他一块儿吃饭的这朋友是当初评剧团的同事,姓苏,是拉低音胡的,现在上了岁数,早不干了。老苏70来岁,看着还挺精神。二泉一见给自己端来一碗板面,也就不客气,一边吃着问张三宝,眼下县剧团怎么样,是不是还在那儿干。

张三宝说,是啊,还在那儿,这几年剧团转企了,比以前好多了。

说着又看看二泉,你在广东好好儿的,怎么回来了?

二泉的筷子停了一下说,嗨,一言难尽。

张三宝点了下头,嗯,可以想象。

接着又说,我听少山姐夫说了,他也想让你回来。

二泉说,是。

张三宝忽然又笑了,说,前两天,少山姐夫跟他老丈人又打起来了,闹得还挺热闹。

二泉从碗里抬出头问,为啥?

张三宝说,其实要说起来,也不是啥大事,就是少山当这村长,他老丈人一直看着不顺气,这回为点别的事,老爷儿俩就干起来了。

说着又摇摇头,嗨,清官难断家务事。

正说着,张三宝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说了几句,好像是剧团演出的事,最后又告诉对方,自己这会儿在哪儿,就把电话挂了。然后问二泉,你是还有别的事,还是回村?

二泉说,回村。

张三宝说,那正好,下午县剧团送戏下乡,要去张伍村,一会儿有车先拉设备,车马上就来接我,你正好可以跟这车,到了张伍村,我让他们再往前开一下就送你回去了。

说着话,老苏打个招呼先告辞走了。二泉和张三宝吃完了,也从小饭馆儿出来。

二泉在回村的路上,又听张三宝说,才知道张少山跟张二迷糊这回为什么吵架。其实说起来,起因也是一件好事。最近镇文化站为了助推文化产业的发展,开始在全镇的各村搞文化普查。发现东金旺的张二迷糊画的门神和财神有浓郁的地方民俗文化特色,很拙朴,虽是用笔画的,却又有当地传统版画的风格,于是没跟张二迷糊商量,就命名为“梅姑彩画”,准备打造成一个文化品牌。去外面参加了几次文化产品推介会,果然反应很好,天津的一家文化公司也表示出兴趣,想包装一下试试。但对方提出来,目前这个“梅姑彩画”的题材不行,还要再商量一下。张二迷糊画的门神是“钟馗”和“尉迟恭”,财神则是“四面八方一个中”的九路财神,也就是传统的东比干,南柴荣,西关公,北赵公,西南端木赐,东北李诡祖,东南范蠡子,西北刘海蟾和正中王杨亥。这家文公司的人说,门神还好说,关键是这九路财神,已经不新鲜,大家普遍都知道,这个“梅姑彩画”既然是在梅姑河一带发掘出来的,最好能带有一些梅姑河沿岸的民俗文化特征。但这一下就把张二迷糊难住了。他画这“东西南北一个中”的九路财神,已经画了几十年,实在想不出这财神还能长成别的什么样儿。就在这时,镇文化站的老周给他出了个主意。老周说,现在一直是这家公司找张二迷糊直接谈,这就成了企业跟个人合作,这种合作的形式本身就不对等,成了雇佣关系,这一来也就只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说什么就是什么,而镇文化站只能牵线搭桥,别的也不好插手。所以,老周说,能不能让张二迷糊跟村主任张少山说说,由东金旺村委会出面跟这家公司谈,这一来公对公,也就对等了,谈的好就合作,万一谈不拢也可以另谈。老周说,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跟这家公司合作,怎么合作,合作多长时间,眼下还都是没谱儿的事,假如以后不合作了,村里也就有了经验,如果村委会给张二迷糊成立个工作室,自己也照样能干。

其实老周也是好意,而且他这主意仔细想想,还真行,倘若将来真能搞一个这样的工作室,张二迷糊再带几个徒弟,也就是一个文化产业。但老周却犯了个错误,他不该这样跟张二迷糊嘀咕,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张少山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不过老周也留了一个心眼儿,他知道张少山这人的脾气不光隔色,用天津人的话说就是个“棱子”,也早有耳闻,平时在村里不徇私情,干脆说就是六亲不认。他虽然跟张二迷糊是翁婿关系,如果自己真当面去说,再让他一句话崩回来,自己这个文化干部的脸面也就没处搁了。张二迷糊一听老周这主意,当然觉着挺好,想想应该也有把握,眼下镇文化站已经把桥给搭上了,跟这家公司也见面了,不过是让村里出个名义,暂时也不用做什么,张少山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可没想到,晚上张少山回来,一边吃着饭跟他一说,他还真不同意。张少山倒心平气和,对张二迷糊说,这事儿不能这么干,如果是公就是公,是私就是私,两下里不能掺和到一块儿。张二迷糊一听,把小眼睛眯起来问,你的意思,就是不行呗?张少山明白,张二迷糊这是在拿话往墙角逼自己,也已经有威胁的意思。他这时已经在等着,只要自己一说是,立刻就又得跟自己吵。但原则的事,吵也不行。他只好耐下心来说,您想想,如果让村委会出面去跟这家公司谈,而且谈成了,这个事儿到底算村里的还是算个人的?张二迷糊这时一点也不迷糊了,瞪起两个小圆眼儿反问,村里的咋着,个人的又咋着,这不是一回事吗?张少山说,当然不是一回事,问题是这里边还有钱的事,将来甭管赚了赔了,村里的和个人的,能一样吗?张二迷糊又紧逼一步问,就算是个人的,你现在整天跟跳兔儿似地在村里乱窜,煽呼着这家搞产业那家搞产业,不也是为让大伙儿赚钱吗,我现在有了现成赚钱的道儿,钱就摆在眼前,你咋倒不支持了呢?张少山仍然耐着性子说,支持当然支持,让我个人怎么支持都行。张二迷糊立刻冷笑一声,你个人支持?你现在穷得连屎都没的拉了,你拿啥支持我?张少山一听张二迷糊这话越说越没溜儿,也有点忍不住了,但还是压着声音说,不管怎么说,公私得分清,我不能拿着村委会的名义给你个人办这事。张少山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张二迷糊突然把捧在手里的粥碗叭地摔在地上,碗碴子飞得到处都是,也溅了张少山一脸的黏粥。张少山也吓了一跳,一下子蹦起来。张少山的麻脸女人坐在旁边,一直不敢说话,这时赶紧去拿了一条毛巾来,递给张少山。张少山知道老婆怕自己急,使劲喘了口粗气,接过毛巾把脸上的黏粥擦了擦。张二迷糊摔了粥碗,又扯着脖子嚷,给我个人办事儿,你说的这叫人话吗?我把闺女给了你,我是你老丈人!赚钱是我一个人花吗?我就是养条狗也懂得看家护院,不吃里扒外!

张少山没再说话,转身从家里出来了。

二泉听了这事,心里才有些恍然了。

张少山这些年一直是这脾气,如果他想让一个人干什么事,不会直接说,给对方的感觉只是建议,既然是建议,对方也就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如果不听,他就会找机会再说,这样说几次,如果对方还不听,他也不勉强。而听了,他才会把己的想法具体说出来。现在二泉明白了,这次在广东时,张少山突然打电话,让自己回来,他当时并没具体说让自己回来干什么。现在看,应该也跟村里的这些事有关。二泉想到这儿,不由的在心里叹口气,张少山并不知道自己在广东那边出的事,现在就是回来,还能帮他干什么呢。

二泉回到家,母亲一看他的手,只是流泪叹气。二泉强打精神,把手伸到母亲面前张开,又攥了攥,笑着说,现在跟好手一样了,回来的路上提行李,一点不费劲。

说完就帮母亲做饭。晚上吃了饭,就来找张少山。

张少山的家在村南,是个不大的院子。这里不是张二迷糊家的老屋。当年张二迷糊的爷爷娶了金寡妇,就住在金寡妇家里。金寡妇开的小铺在村西,家也在村西。后来张二迷糊的爷爷把房子翻盖了,也就是张家后来的老屋。到张二迷糊这一辈,老屋年头太久,已经破得不能住人了。张少山一入赘,在村南又要了一块宅基地,重新盖了一明三暗四间正房,东屋两间,西屋一间。起初是坯屋,后来又翻盖成“穿鞋戴帽”。所谓“穿鞋戴帽”是梅姑河边的说法,也就是下面垒砖基,上面挂瓦顶,只有中间是土坯,这种房子不光省钱,还有很多好处,由于是砖基,也就像砖房一样牢固,屋脚不会被雨水侵蚀,挂了瓦顶,也就不用再年年抹房。二泉这个傍晚来时,天还没黑透,张二迷糊正坐在院里研朱砂。张二迷糊画门神和财神,用的最多的是红颜料。但别的颜料可以买水彩,唯有这红颜料,必须用朱砂。朱砂的红也是红,但这个红里还透出一层土色,也就是这层土色,才是“梅姑彩画”特有的“土味儿”。张二迷糊一般是去县城的中药店买朱砂。但药店的朱砂是配药用的,粗细不匀,也净是疙瘩,买回来还得研磨,然后再用筛面的细箩过几遍才能用。

这个傍晚,张二迷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着院里最后的一点亮儿正抱着蒜罐子研朱砂,抬头一见二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哦了一声。

张二迷糊每次见二泉,总觉着有些愧疚。张二迷糊画的九路财神虽然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也能一口气说出谁是谁,但具体每个财神是怎么回事,却没人能说清楚。只有二泉的爹能说出来。二泉的爹看书多,不光是家里的那一箱旧书,平时见着什么书都看。张二迷糊画的这九路财神,从文财神刘海蟾到武财神关二爷直到柴王爷柴荣,也就一个一个都能讲出来。按说张二迷糊应该拿二泉的爹当知音,但他却并不愿跟二泉的爹来往。张二迷糊自己不承认,其实还有一个本事,会看相。一次他喝了酒,在街里对众人说,这东金旺最老实的好人就是金树田,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只怕是天寿不长。张二迷糊说的金树田,也就是二泉的爹。张二迷糊说,他不爱跟不长寿的人来往,不吉利。后来二泉的爹果然死了。村里人就都说,树田是让张二迷糊这一句话妨死的。张二迷糊嘴上虽说没这回事,心里也嘀咕。这以后再见二泉,就总躲着。当初二泉去广东打工,临走时,张二迷糊还偷偷塞给他5块钱,让他在路上饿了买个烧饼吃。这时,一见二泉走进院子,哦了一声才说,你回来了?

二泉说,刚回来。

张二迷糊知道二泉来找张少山,就低头继续研朱砂。

研了几下,才说,那人不在。

二泉明白,他说的“那人”,是指张少山,就问,去哪儿了?

张二迷糊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出去了。

二泉听出张二迷糊的话音儿不对,明显还呕着气,出去了,是出村了,还是出门儿了。但知道张二迷糊的脾气,不想再拱他的火儿,已经到嘴边的话还是又咽回去。

张二迷糊又抬头看一眼二泉,今天一大早,一个蹶子一个屁地走了。

二泉问,出门儿了?

张二迷糊哼一声,谁知道,兴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