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撅头近来时常感到胸口暖酸气,牵坠得有些直不起腰。他那个“村民委员会主任”只是一个空头衔,倒是“在野派”刘四辈儿俨然成了麻石村的领头人。他卖的那“310”妖精鸡,象一团白雾气似的,在麻石村和四邻村子里漫延开来。买那鸡的人越来越多,刘四辈宣称:这种鸡按科学方法一年应该换一茬,即母鸡产完一年蛋就淘汰,否则产蛋率下降,喂养不合算。这一来,养鸡户都与他订了长期的台同,成了他的“麻石良种鸡繁育场”的附属。
整个麻石村,只有耿撅头家养的还是当地的小草鸡。福妮儿叨叨说:“爹,这群草鸡子下蛋少,吃得多,不如挑到集上当肉鸡卖掉算了。”
耿撅头没好气地说:“卖!卖!要卖先把你爹我挑到集上卖了吧。”
耿撅头嘴上说着硬气话,心里却实实烦得慌。他再也无心每天早晨检阅他手下的达群鸡,只觉得它们一只只灰头灰脑,萎萎缩缩,活活是一群残兵败将。
忽一日,耿撅头从地里回米,发觉场院里安静了许多。原来这群鸡全都不见了,他猜到,这一准是福妮儿把它们弄出去当肉鸡卖了。他嘴里骂了句“死妮子”,心里却如同扫清了的麦场院似的,猛一光净。
福妮儿拉着车在县城卖掉了鸡,拐进百货公司给自己买了一条纱巾。她对着门口的大镜子照了照:大红涤纶褂子配上翠绿色尼龙巾,鲜亮得很哩。她瞧呵瞧得发了呆,镜子里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福妮儿“嗤”地笑出了声,用纱巾遮着脸,跑了。
初秋的太阳落得快,福妮儿该回去了。可她走呵走的,不知不觉却挤到了小吃摊前。蜂蜜煮红梨,香喷喷的蜜梨味儿象在人鼻子前放了几枝花儿,光亮亮的梨子皮儿如同抹了一层油,米花搪白,爆栗子黄,福妮儿却直愣愣地站在绿豆切糕摊前,再也不挪脚。那晶亮亮的粉芡糕里望得到一粒粒小圆绿豆哩,那红殷殷的枣子切开来闻着甜丝丝的哩。福妮儿买了一块糕,掏出手绢儿,小心翼翼地包了它走。
走在半道上,福妮儿恍恍惚惚忆起来, 当年姐姐就是这样买了切糕,用块手帕子包得严严实实,让自己去送给四辈儿的。那时福妮儿还小,闹着要吃,喜妮儿用刀子切下薄薄的一片打发她,田糕送到四辈儿那里,四辈儿高兴地摸了摸福妮儿的小辫儿和脸着儿。然后,他用纸包起个小本子,要福妮儿送回去给她姐姐。喜妮儿拿了那本子,搂着小妹亲了又亲……
这一回,福妮儿带着切糕,又去找四辈儿了。
“四辈儿哥——”
“干啥?”
见了刘四辈儿,福妮儿就怯怯地低了头。她没胆量把手帕包拿出来,藏藏掩掩地拢在手里。
“俺——,俺家想买鸡哩。”送他的切糕哩,福妮儿提都没敢提。
“买啥鸡?这儿不卖!”四辈儿冷冷地说。
“咦?你这儿不明明写着碑,‘为照顾本村养鸡事业发展,以优惠价格优先供应’……”
“啥,干啥事也都兴讲个特殊性儿。村里任谁俺都卖,就是你家,想要,俺偏不给!”
“咦,你这不是欺负人嘛……”
“谁欺负谁?回去问问你爹!
四辈儿愤愤地转过身。窝憋了多少年啦,刘“干事长”这回不蒸摸,蒸(争)的是一口气。
当年四辈儿和喜妮儿相好,麻石村人人都知道。四辈儿当兵到了部队,人们风言风语地说,四辈儿这孩子能,一准得提干,提了干一准儿会甩掉喜妮儿这朵“向阳花”。耿撅头暗暗地急,喜妮儿悄悄地哭。可是,当兵头一年,刘四辈儿就开始每隔两个月给喜妮寄来十元钱。四辈儿每个月的津贴才六块钱呐,难得这份心!第二年喜妮考取了省会计学校,四辈儿却娘死爹过世,家里日子过得十分紧。虽然这样,四辈儿依然经常寄钱给喜妮儿。第四个年头上,四辈儿没有象人们预料的那样提上干部,而喜妮儿却要毕业分配做国家干部了。复员前夕,四辈儿接到喜妮儿一封信。那信写得十分简单:
刘四辈同志:
咱们的婚事,我父母坚决不同意。我心中虽然很痛苦,但是冷静地想一想,生活既然给我们安排了不同的命运和前途,现在分手毕竟是明智的。
忘掉我巴!
一个负心人
又:你多年支援我的二百五十元钱另寄还,请查收。
女人的心,好比大海的针;大海的针好捞,女人的心难摸哟I欠人钱,能还清。欠的情哩,怎么还?四辈儿擞着钱卷子,恨不得能狠狠地将它们甩到喜妮儿的脸上去。
四辈儿到省城投了武师傅的建筑队后,曾经特意打电话到省会计学校找过喜妮儿。变味儿了的爱情是劣质的红薯干儿酒,喝了它,头发昏,眼发红,会疯狂地搏动起一颗复仇的心。刘四辈儿滚烫的手心里撰着一把小刀。如同生活中人们常常谈论的无数个情节雷同的爱情故事一样,他要用那把刀划开喜妮儿的脸,让那负心人“破破相”!
电话打通了,喜妮儿操着一口普通话,曼声曼气地问了句“你是谁”。待刘四辈儿说明了身份,耳机里只听到“当朗”一声响,老半天再都听不到声音。刘四辈儿原以为对方吓跑了,谁知道过一会儿,却又听到了喜妮儿的回话。这一次,她重又操起家乡话,声音抖抖颤颤的,如同北风扯着枯柳枝儿。
四辈儿没多说,只告诉她,学校里不好见面,约她去公园后面的小树林。
放下电话,四辈儿才想到,喜妮儿大概没有胆量去,不知道为哈,四辈儿心里忽然也隐隐地希望她不要去了。
然而,喜妮儿如约到了公园里。四辈儿望着她,眼前一阵阵发花,他几乎认不出喜妮儿了。她那不再受风吹日晒的脸盘变得又细又白,烫卷的留海儿轻云似的遮住了额头,淡青色的西装套服裹着细腰身,长裤管下露出棕红色皮鞋的尖鞋头和高后跟。如果是在大街上,四辈儿绝对认不出这位省城的姑娘会是自己家乡的喜妮儿。
四辈儿穿着一身绿,还沾着工地上的泥和灰。他闷着头只管在前面走,喜妮儿喘吁吁地随在后面说些啥,他全没听进去。初夏时节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一行行一层层,密得好似厚茸茸的围屏,浓绿得如同能淹投一切的深潭。四辈儿回身望了望,远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自顾自地走着,此外再没有别人。于是,他回身向喜妮说了句“到这儿来”,然后就一头钻进了林子里。
林子深处有一个空旷的草坪,四辈儿猛然回转身,直直地盯住喜妮儿。
“咱们好长远没见了。”
“……是,好久了。”
“毕业了往哪儿分?”
“听说是为了加强企业经济管理,我们这一届都要留省城,分到公司和工厂。”
“又有男朋友了吧?”四辈儿忽然悻悻地说。
“嗯……还没定,人家介绍的。”
四辈儿猛然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领,“那我哩?我——!过去对我昨说的,你全忘了?”
喜妮儿被勒得透不过气儿,可是她没有挣扎求饶,也没有拼命喊,只是喃喃地说了句:“过去的事,我没忘。忘不了——”
“哼,你自己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四辈儿摇晃着喜妮儿那张扭曲了的脸,眼前仿佛出现了用刀子划开皮肉后,殷红的血在惨白的肌肤上滴淌,翻露的肉在**般抖动的情景。他的嗓子干痒干痒的,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畅快!
他那握着折刀的右手就要高高地扬起来了,猛然间,喜妮儿那被晃动的脸上,一络卷发散乱开来,露出了额上一道月牙形的紫疤。
四辈儿的左手缓缓松开了。他记得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他忘不了那个月牙弯弯挂在清幽幽天顶的夜晚……
重阳霜降好天色,五更赶牛种小麦。一场秋雨过后,正是趁墒犁地耙地抢种冬麦的时辰,村里的整、半劳力都下了大地。四辈儿和喜妮儿每人赶着一头牛,耙那块犁出来的豆茬地。深秋的夜空,天晴得好,一弯月牙悬在天空,淡淡的清光象是雾,四野朦朦胧胧的不甚分明。就在那雾气般的清光里,两头牛一前一后地走着,两盘耙一左一右地挨着,两个孩子站在把上,一边吃着牛,一边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喜妮儿使的是一头老实枯子,它忽扇着耳朵,打着快乐的响鼻,从容不迫地走在前面;四辈儿使的是一头强壮的键子,它勾着脑袋,晃着头角,挣挣地往前拱着,仿佛很不甘于居后似的。
豆茬地宛如一个巨大的磨道,两个孩子使唤着牛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耙完了一块又一块地。天上的星星啥了,四下里听不到狗子叫了,小虫断断续续地哼哼着,象打着轻拼,四辈儿和喜妮儿一直站在耙上,腿酸得好象两截锯断了的榆木桩。耙着耙着,四辈儿竞迷迷糊糊址打起了吨儿……
猛然间,四辈儿觉得天地好象石破似的打了一个旋儿, 自己被抛起来又被辗轧了下去。“啊哟——”他惊恐地喊起来。
他的一条腿掉进了耙空里,尖利的耙齿象一排兽牙似的咬进了腿肉里。他忍着疼,拚命吃喝那牛快停下。但是,那头凶顽的键子大约是被他的惨叫惊住了,居然大吼着奔跑起来!
如果没有喜妮儿的话,真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喜妮儿斜对着那键子跑过来,一把扯住了牛鼻绳。那强壮的家伙疼得“啤——”了一声,迫不得已地顿住了脚。然而,就在那同时它又恼怒地弯下头,用尖角向上狠狠地一挑!喜妮儿闪了一下,然后捂着头慢慢瘫坐在地上……
是哦,四辈儿怎能忘了那挂着弯弯月牙的夜晚,怎能忘了喜妮儿额头上这个月牙般有弯的伤疤?
不!那张脸上,他不能再用刀划出一个滴血的大“x”……
四辈儿茫然地望着远处,痛苦地扭歪了脸。而这时,喜妮儿仿佛才清醒了,她失魂落魄地哭起来,“四辈儿,你去学校告我吧!说我晶质不,说我上了学进了城就变心……让他们处分我,让池们开除我,让我和你一块儿再回农村去吧……”
在喜妮儿的哭声里,四辈儿渐渐冷静了。他望望喜妮儿那漂亮的西装和高跟鞋,又瞧了瞧自己张着嘴的布底鞋,忽然痛楚地意识到,他们如今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了。强迫她和自己结婚,把她带回农村,就能使自己和她过得幸福吗?报复一个弱女子是容易的,呸,可那又算得了什么本事?有本事就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呀……
他狠狠地扬起右手,把刀子使劲儿扎在树干上。那把折刀合拢来,伤了他自己的手,流着血,竟不觉得疼。喜妮儿怔怔地走过来,想给他包扎一下,四辈儿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有了这心上的伤,四辈儿压根儿就不想再和耿家的人打交道。他哪里知道,此刻,福妮儿是怀着怎样的一颗心来找他?他哪里知道,福妮儿象带宝贝似的给他带了块绿豆糕来?
刘四辈儿冷淡厄做下福妮儿,径自走了。福妮儿呆呆地站在那儿,觉得手心里直发粘。低头看,那切糕早已揉成了泥巴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