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半碗沙,黄河水是好喝的么?沙沉水重,打漩的水流子象那恶狠狠的“旋风掌”,大石块子都会被推得立不住脚,渔船在水里象片小树叶子,黄河鲤是容易吃的么?

老槽楷打着船桨,吃力地把渔船横过身来,避开一个个“哗哗哗”嚷叫着的漩涡,向尖河汉划去。夜帐子没落下来,天还早。灰朦朦的,对面一漫坡黄橙橙的沙岸又宽又平。一入冬,草干了,苇子也黄,枯瘦的河床倒显得更宽,几乎望不到边,一马平川似的开阔。

人呢,怎么望不见人?凤儿奶那身皂色衣褂应当望见了。老楷槽用毛糙糙的手揉了揉湿糊糊的眼兔。唉,人老眼神差,搁往年,河滩里的野毛兔也望得见哩I望不见人,老格格也知道,这会儿凤儿奶准定在河滩里。她该往家牵那几只白绒绒的肥山羊了。

船仓里的鱼忽然“扑愣愣”跳起来,老稽槽手一抖,忙放了桨想去扑按。待伸出了手,却自己乐了。打了几十年鱼还能让鱼唬着?舱里的鱼是断了翅膀的雁鹅,蹦得再高,也飞不出去嶙!不能怪老槽稽操心过了头,这几条红尾巴鲤鱼来得不容易。入了冬,水浅天寒,鱼都躲得没个影儿,昨晚下的儿处线钩,连个鱼鳞片片也没挂住。亏得河汉里布了几个“迷魂阵”*,那第二张粘网里,挂住了几条红尾巴鲤鱼,剩下的全是些小杂鱼和不起眼的泥狗子。老格噜却似薛仁贵打了胜仗一般,哼起戏文,早早收兵回营了。

这几条黄河鲤,老稽格是准备送给凤儿奶的。一年前,老格槽和儿子媳妇驾着船顺河到了青河柿园口,几只船就泊在那尖河汉里。儿子和媳妇驾着他们的船到远处下网,老格槽就在附近河湾水汉里打鱼。船民们是以船为家的,既是家,就不但锅碗瓢勺一应俱全,且养了狗子和鸡鸭。狗子不必让主人操心,鸡和鸭也只需早上驾小船下河前,将两个竹笼放到河滩里就行了。鸭子在芦苇丛里拍水,鸡子在草棵子里叨食儿,它们只在竹笼子附近转,并不走远。天一昏,就老老实实进了笼,等主人归来将那笼子放在大船尾板上,与主人一起安歇了。

黄河滩旷漠得很,愿与这群鸡鸭交游的唯有几只白得象云彩似的山羊。那几只山羊也象鸡鸭一样的自由自在,整天悠游闲散地迈着小碎步,还时不时“徉哮”地叫几声,与“嘎嘎”“咕咕”的鸡鸭应和。黄昏时分,老格槽归来收笼,每每能见到白山羊的主人。那是个梳着柿子髻的老婆婆,约摸比自己小几岁,穿着黑皂皂的大襟褂,长着一副风来雨去不落黑的“晒白脸”,只是打满了皮皱,让人觉出那老来。老梧稽见到她,总要下意识地用手拢住不扣扣的衣襟,老婆婆却低下头,“哗洋”地唤着羊自顾自走了去。渐渐的,碰面多了,免不了说几句“回来啦?”“赶羊哩?”之类的话,表示相熟的意思。

那一天老格格回来稍晚了一些,收笼时发现竟丢了下蛋最勤

*“迷魂阵,,一种下在河汉里的缠网.的一只老母鸡。他心里正窝火,上得大船来,又被舱里湿柴草的烟气呛得直咳嗽,不由得几步跨到船尾,对着那燎灶锅的孙女儿骂了起来。八、九岁的小妞吓哭了,说是天黑前她去关笼时鸡就少了一只。河滩上没有别人,只有那个牵羊的老婆婆。小妞看到那老婆婆一路走远了,却又丢下羊,钻到苇子里追什么东西。小妞胆小,也没敢过去问。

于是,老槽稽心里骂起那馋老婆子。他正思量着明夭怎么找她问话,却听到船舱外一声唤:“他大哥——”老槽槽忙探出头来,只见船外站着那老婆婆,手里正掂着那老母鸡。原来,老婆婆赶了自己的羊回家时,半道上看到了这只走失的老母鸡,就撇了羊去追。她好不容易才抓着,弄得满身都是泥水。

老稽槽啧着嘴谢了又谢,自惭之余,忙唤孙女儿扶那老婆婆过船来洗手吃茶。老婆婆被小妞拉住,推托不过,只得上船来,啦呱了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闲话。老格槽知道了,老婆婆就在河边的山脚住,孤身跟着大儿子过。家里除了也有一个八、九岁的孙女凤儿外,还有一个没出阁的闺女和没娶媳妇的儿子。人老话多,两人谈得投机,老槽槽要留凤儿奶吃饭,拿了条最大的鲤鱼来烹。凤儿奶执意要走,却不觉望了望那尾黄河鲤,脱口赞了句:“好大活鱼!”

听了凤儿奶这话,老槽槽立刻用苇子穿了鱼嘴,要凤儿奶拿回去。凤儿奶并不推辞,喜孜孜接了。待要掏钱给老稽梧时,老槽槽却露出极不痛快的神情,又拿过那鱼来说:“自家打的,能算个啥?你再要说钱,我把这鱼撂回河里去I”言毕,将那鱼放在孙女儿手里, 由她送凤儿奶过了踏板。看那老婆婆兴冲冲地提着鱼远去了:老稽槽才安心地坐下喝了两碗看不见青菜叶的盐水面条。

第二天,老槽槽依旧是在薄暮时分驾船归来,大老远就看到沙岸上立着个人影影,象棵树杆儿似地纹丝不动。几团棉花云朵般的白影子在那四周簇拥着,煞是惹眼。老稽格心一动,把桨飞快地打起水花,让船拢了岸。

凤儿奶胳膊肘上扛着个弯弯把儿的竹篮。篮子里.笋瓜象嫩生生的粉面人儿,戴豆角象闺女家的长辫辫。

“他大哥一,给!”

“呛,他,这是咋?”

“你们水上人,吃个鲜菜老作难。”

老格槽把手伸进衣袋里,摸出了钱卷。

“咦,咦!恁寒掺人!俺没见过钱咋的? 自家菜园子种的,你要给钱,俺把它撂到河里啦!”

老格槽乐了,道了个不是,喜孜孜地用鱼篓盛了那菜。

凤儿奶比老槽槽还乐,象那暖风吹开的老石榴一样不住口:“他大哥,借了你的吉利哟!今儿晌午媒人吃了俺的鲤鱼席,美得直啧嘴儿。她说了,包俺闺女找的婆家一准成!”

大约那黄河鲤确有些灵气,凤儿奶果真顺顺当当地嫁了闺女。但凤儿奶却仍旧每天黄昏时分到黄河滩上赶自家的白山羊,老稽槽每次驶船回来的时候,大老远都能看到她那立在沙岸旁的木然不动的身影。凤儿奶扛来的弯把把竹篮里,黄心菜、箭杆白、绿黄瓜、紫茄子……一年到头那些菜都是水灵灵的。

吃了人家一年的时鲜菜,欠了一肚子人情债,能不还么?隐隐的,老稽槽终于望见沙岸上的人影了。他把桨摇得象鸟翅膀似地扑闪着,小船头翘翘的象要飞了起来。近了,近了,老槽槽却颓然垂下身子,拢了桨,他真想把船折转回去!

岸边上那人,是“鱼雁香”饭庄的顾经理。

他在招手了,那个架势象兔子扒土鸡刨食儿,伸出去又往怀里搂。老槽稽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是在柿园口的集市上。柿园口的集市大, 人也多。市场上猪鹅鸡羊五谷杂粮、青菜萝卜土产杂货应有尽有。老槽稽一副挑子,前面是鱼后面是雁鹅野鸭,晃晃摆摆正不知挤到哪里扎挑子摆摊,就见那正前方有一个人,一边跑着一边向自己招手。老槽槽耳朵背,听不清他喊什么,只觉得他那鸡刨食儿的架势怪可笑。等老格格一摆上摊子,那人也到了。这时候,围着老槽稽问价的人已经紧箍箍地圈成了一个桶。老槽槽自然也懂得些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规矩,出了个高挑挑的价。买主们正还着,那人却象钉子一样钻进来,一把按住老槽稽的手说:“照你的价,我全买了!

买的爽快,卖的省事。老槽槽喜欢这种爽快人,便担了挑子跟那人挤出人群。那人果然一分不差地按价付了款,并多出了几个做脚力钱,请老稽稽帮忙送送。这人是个“热粘皮儿”,一时三刻不到就和老稽稽兄长弟短地亲热了起来,嘘寒间暖说得老稽格心里熨熨贴贴。老槽槽应着他的问话,讲了自己是才过来的船民,家里几口人、几条船,一年到头能打多少鱼猎多少雁……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一家饭馆门口,那人告诉老稽槽,他姓顾,是这家饭馆的经理。

这家饭馆,门前挂着一幅黑漆金字的大匾,叫做“鱼雁香”饭庄。老稽倍不认得那匾上的字,却认得两边的画。画上的鲤鱼神气活现的象条龙;雁鹅哩,肥墩墩的象是猪患儿。这柿园口,原本是有山有水的好去处,这几年新辟为游览区,增开了旅游穿车,各种饭馆小吃店也应运而生了。

这家饭馆是柿园镇几个人集体经营的饮食店,这位顾经理解放前是柿园镇大车店的小徒弟,一上任就显出身手不凡。“鱼雁香”三个字,不仅文雅、响亮,而且抓住了人们的心理:来到黄河边游览,谁不想吃点儿野味,谁不想尝尝鲜美的黄河大鲤鱼呢分

招牌固然鲜亮,货源却难以保障。黄河鲤本来就少而难捕,况且这一带河上渔民更是寥若晨星。即使守在黄河边,黄河鲤也是稀罕物,顾经理不得不整天在集市上亲自奔忙了。

此时,老槽槽收了钱从饭馆里出来,惊奇地发现这里原来离自己泊船的尖河汉只有一望之遥。因为这所房屋掩在柳林子里,自己竞没有注意到它。顾经理也很表惊奇,老槽槽向他指了自己的船,顾经理即刻表示一定去拜望他。

晚饭后,他就去了,还没走到船边,听他一声声亲热地喊着“老哥——,老哥——”。不待老槽槽答话,他已经上了踏板,一到船头,就学着船上人,脱下牛皮鞋来,躬身进了舱。那神情举止,仿佛和老格槽是熟识多年的深交了。

“喂,点一根!”顾经理盘腿在舱里坐下,甩出一根长长的纸烟。老槽槽忙不迭地去接,那烟却顺着光溜溜的舱板一滚,被小孙女儿的光脚丫丫挡住了。

“畴,再来!”顾经理没容老槽梧去捡,又抛出一根来。这是“带嘴”的烟卷,金贵得很。老稽槽在顾经理伸出的打火机前点燃它,很不习惯地用嘴唇吮着那韧而又软的烟把儿.

“好吧?”顾经理笑呵呵的。

“好,好着哩。”

“下午就想来看你,忙!店里店外都得我张罗,腿都跑绍缕!

“可不,俺也没空。一天到晚驾船河上转,还得老惦着赶趟集,把孩儿们家和俺打的鱼、雁一起送集上卖。不得闲,不得闲呐!”

“卖好价钱?”

“没深浅。春夏贱些,秋冬能卖出个数。脱了手就好,没功夫在集上缠。”

“唉,可不是,都忙。哎,我想个祛,你听中不中。你这一年打的鱼、雁啥的我全买了,你省了功夫,我也省了事。”

“笃鸳笃”,只听到船板响。那是小孙女儿用菜刀背,在敲那香烟的过滤嘴儿玩。她琢磨不透,这是个啥东西。

顾经理转了话题,用手摸着硬梆梆的船板,怪怜惜地说:“老硬的,晚上就睡这儿?”

“船上人,惯了。”

“快入冬了,这舱里都透着风。”

“前后挂遮帘,凑合。”

“把船挪几步,拴我那儿。我给你腾间小屋,一家人暖和和过冬。”

昏昏朦朦的桅灯照着顾经理那笑呵呵的脸,他那淡眉毛下的肉疙瘩眼怪慈善地眯着。老槽稽低低地问道:“一年?……你出啥价?”“按我那天的买价。不管涨落,中不?”

老槽槽摸了半天光船板,看看小孙女儿,终于点了点头。

顾经理果真给老槽槽腾出了房。那是饭馆后面的半间小屋,原是存放炊具杂物和蔬菜的地方。小屋虽然没有窗户,但开了门一样亮,况且有盏小电灯。老槽槽兴高采烈地筹划着,将小屋用林秸箔隔开来,就可以和儿子媳妇一起过冬了。

顾经理办什么事都是认真的,他笑呵呵地拿来一张纸,给老格槽读了半天,说是哈“合同”。老格稽按他的意思在纸上按了手印。那上面的条条挺多,老槽榴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只听懂了一条:从此以后,所有的鱼雁之类都要包售给顾经理了。

顾经理提着水桶,在沙岸上不停地招手。老格格只得又摇起桨,把小船驶了过去,就象凤儿奶每天都要到河滩上赶羊一样,顾经理也总是每天黄昏都要等着归来的渔船,亲手把老格格一天的劳作细细过秤称了。凭心而论,他没有亏过老格格。由于省却了赶集的麻烦,细细盘算一下,去年以来老槽槽手中的钱票子比往年多了。况且,儿、媳、孙女儿去冬在那小屋里过得满惬意的。但是,老槽槽近来却时常感到那笼子般的小屋有些闷气了,半夜醒来,心里老是牵坠得难受。老格槽早就有心再送些黄河鲤给凤儿奶,无奈他自己再也不象过去,随便拿鱼送人。他曾多次给顾经理说过,要拿些黄河鲤送人。顾经理总是笑呵呵地说着:“好,好,好。下次再说,下次再说,”却并没有一次给老稽格留下一条黄河鲤。

咋天,他又给顾经理说,河眼看要封冻,他准备收拾好抬枪打雁。若今天捕到鱼,是一定要送人的了。顾经理自然又是满口应承。老格格怕不牢靠,特意早早收了船折回,想趁顾经理没来办妥了此事。却不料,顾经理今天等得也早。

“回来啦?早呵,今天早。”

顾经理一边搭汕着,一边急急忙忙就要拿鱼。

“顾,顾经理。咱说好了的,这鱼是让俺留下送人的。.

“……噢,对,对。”顾经理笑呵呵地点着头,凑近老槽槽耳朵边,神秘地说:“电视台要来人拍电视,知道吧?就是那小电影!这几条黄河鲤我先拿去用用。

“那,那——”老槽槽急了,“拍,拍完了再给俺!”

“唔?好好好好……”顾经理象打哈哈似的爽快地打出一串“好”来,鸡叨米一样点着头。

老格格这才放心地帮顾经理把活蹦乱跳的黄河鲤放进桶里。顾经理顾不得桶里的水溅湿了裤脚,兴冲冲地趟超着提走了。

顾经理走去不久,老格格就望见河滩里来了凤儿奶。她今儿个换了一身新,裤褂黑滋滋的象大漆漆过似的漂亮,越发衬出手脸的白来。她从竹篮里拿出一棵白菜几个萝卜,然后象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了几个红鸡蛋。

“噢,噢,红鸡蛋!”那鸡蛋用毛巾裹着,老槽稽捧在手心里还是暖暖的。

“吃哦,吃哦,专一给你带的。”凤儿奶乐得抿着豁豁牙,“俺闺女生啦,大胖儿!

“咦,有福,有福!

“有豆腐。亏得吃了你的大鲤鱼,讨了个吉利。外孙狗,吃饱走。大媳妇不生儿,俺这几天正慌忙托人给老儿子说媳妇哩!”

“畴,赶得巧,我正要再送给你几条黄河鲤!”老稽格一高兴,顺嘴说了出来。

“咦,啥时有?俺来拿。”

“现时就有,我讲好了给你的。人家先借去,拍小电影使使!”老格稽神气地将那最后一句话念得特别响。电影大家都瞧过,拍电影可是稀罕事。

凤儿奶也替老槽槽高兴。“咦,上电影?你那鱼还成了鲤鱼精哩!

“甭管了,鱼我给你送去,包你媳妇说成!”老稽槽带着几分豪气地拍拍胸脯。

那晚上,老槽檐却睡得不安稳。他总觉得是躺在自己的大船上。河上起风了,船拼命地摇呵摇……醒转来,却是在小屋里,闷气得很。

第二天,老槽稽在家擦那打雁的抬枪。他还要看看黄河鲤是怎么拍成小电影的,并且要把那拍了电影的鱼亲手给凤儿奶送去才放心。

一大早,顾经理就带着人在黄河岸边挖坑了,挖了坑又往里边灌水。老槽槽觉得奇怪,就过去看。原来,小电影是要在这里拍的,黄河鲤就放进那水坑里。据说,用棍子一搅就能拍出黄河的滔天大浪来,黄河鲤就要在那惊涛骇浪中显出腾飞跃动的身姿。

摄相组是专门来拍旅游区风景的,既然“鱼雁香”饭庄的经理闻讯盛情相邀,他们自然也乐于拍摄一下“黄河名菜”。顾经理亲自帮摄影师扛着支架,打起一把蘑菇状的大圆布伞,遮着那宝贝机器。太阳升起老高了,老槽稽等得心焦,那摄影师却不慌不忙,说是“光线不行”,只管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顾经理递上来的香烟。

老格槽在冬天的阳光下打吨了,他们却忙忙地动作起来。顾经理喘着大气使劲儿搅动着棍子,把水坑里的水搅得哗哗啦啦响。黄河鲤跳窜着,那摄影师将机器对准了水坑,“哒哒哒哒……”那架势和声响,使老槽槽想起“跑老日”那年看到的机关枪在扫射。

他们总算折腾完了,老槽槽宽松地长吁一口气,赶忙上前帮他们往桶里捞鱼。老格槽想看看,那些黄河鲤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鱼儿在桶里翻着水花,老槽槽乐滋滋地.上前去提,顾经理却早已提在了手里。

“顾,经理。这鱼——”

“别忙,别忙,还得拍‘活鲤卧金草’哩。”

老稽格不知道“活鲤卧金草”是什么意思,他随着鱼桶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顾经理进来吩咐了几句,厨师利利索索地拿起刀来,就刮鳞剖肠。老槽格忙上前拦住说:“你,做啥哩?”

“做‘活鲤卧金草’,等会儿要拍小电影。”

厨师告诉老槽槽,这鱼要用油炸了,卧在金针菜里,还能张着嘴喘气,叫做“活鲤卧金草”。小电影要拍的,就是这个菜。

老槽槽想,凤儿奶家大概没有这么大的油锅,炸好了鱼再拿去,倒也省事。但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索性蹲在灶火旁看厨师收拾。

这时,他听到外面饭厅里传来一阵阵笑声,就好奇地探头去看。原来,几个饭桌上早已坐满了人,热热闹闹地正在吃菜碰杯。这些青年男女一个个漂亮得象花草绿叶似的耀眼,他们是被摄制组请来的一群充做旅游者的演员。这时候,只见顾经理和几个招待员端着鱼盘子过去了。那摄影师立刻开动了机器紧张地“扫射”着,老稽槽惊讶地发现,那盘中的黄河鲤果真嘴巴还一张一张地喘着气!

老格槽正在发呆,只听哈哈一阵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群筷齐下,那些鱼便露出了骨头。老稽格呻吟般地哼了一声,觉得身子好象也被人用筷子钳着,气得他象那盘中鱼似的,只有张嘴喘气的劲儿了……

逮了一辈子鱼的老格格,第一次觉得自己好似那撞入网里的鱼一样,被人捉弄了。

他气乎乎地在那又矮又黑的小屋里转来转去,象是误入了“迷魂阵”粘网里的大鲤鱼,被挂住了腮,缠住了尾,懊恼万分地乱撞着。小孙女儿哆哆嗦嗦地挨过来,紧紧偎着他。他却动手收拾起东西来。

房间里弄得乒乒乓乓响,前房的“鱼雁香”饭庄的大师傅闻声过来瞧了。

“咦,老哥你这是咋哩?”

“俺驾船走,到河上找妮儿她爹的船去。”

“老哥,天眼看要交九,河上可是老冷哩。”

“俺情愿,河上自在。”

老槽楷心里憋得慌,忍不住与那大师傅扯起了话儿。他讲了黄河滩上走失的老母鸡,讲了凤儿奶篮子里一年到头扛来的时鲜菜,讲了凤儿奶想要黄河鲤的“大用场”,讲了盲己受的捉弄……讲着讲着,老槽槽心一酸,几行老泪竟滚下来。

老格槽执意要离开这儿,大师傅忙去找顾经理。顾经理正在旅游区招待所的客房里与摄相组的文字记者谈自己白手起家,创办“鱼雁香”饭庄的经验。听大师傅讲了老槽楷要走的消息和那缘由,他猛然想起了一件该办的事,不自在起来。心里寻思着,自己虽是买货付钱,却少付给了他一些什么——糟糕的是, 自己想过,却又忘了!他回到自己家,翻出一条压箱底的绸被面,用红纸包了,急匆匆地去找老槽槽。

不能让他走!

把红绸被面交给老格槽,送与凤儿奶讨媳妇用。

老稽格住的那小屋里空落落的已没了人影。顾经理赶到黄河岸边去喊船,可船已驶到了河心里,远远的瞧不着影儿。黄河上,明明暗暗地闪着老槽格船篷里的那盏古老的桅灯。

顾经理的喊声被涛声湮没了。大河上,只有刹悍的河风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地游**着,用粗犷的嗓门唱着一支世世代代唱着的奥秘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