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妈妈讲她的老家桑树湾,讲那从山坡上轻轻跳下的黛绿色的溪流,讲那幽谷间“归矣、归矣”叫个不停的花斑鸟,讲那夕阳晚照里轻云般眷恋着山庄的炊烟,讲那水塘前的老桑树。树上那紫红紫红的桑桩哟,吃在嘴里甜丝丝的……

母亲眼角的皱纹每每舒展开来,那眼光象蒙着轻柔而朦胧的雾。

在大学里学了一年什么“微积分”啦,“解析几何”啦,我被那些公式定理搅昏了头。远房的姨妈来信耍我去乡下度暑假,于是,我终于闻到了乡间那醉人的泥土气息。

我怕那曲曲弯弯游来游去的水蛇,表妹她们那群姑娘就总来撩我,掂起小蛇在我眼前晃。泥水溅湿了我的发辫,我吓得尖叫着。直到送水的三姥姥来了,才骂住她们。

在水塘前的桑树下歇凉,三姥姥送来的水不解渴,大家都望着树上的桑堪发馋。表妹他们用石块抛砸,多碰下些碎叶子来,桑堪却并不见多。于是,我挽挽衣袖,猫猫腰,抱着树干就爬了上去。三姥姥乐了,说是乡下妹子癫,城里妹子更癫。

我听了得意,采了树上的桑堪往下抛。然后,找了个树权权,稳稳当当地坐下,美滋滋地把那满捧的桑堪品尝。桑树高,风颐悠悠地摇着枝条,身上的汗悄没声地隐去,只留下凉噢嘎的快意。我象坐在楼台上似的,望着远远的毛茸茸的山峰,林木间掩映的屋角,有嗡嗡的风琴声传来,和着孩子们稚嫩的歌声。那里,是姨妈任教的小学校。

表妹那几个姑娘吃着桑棋,象小溪淌水似的,慢悠悠地唱起来:

小河淌水那个弯弯转,

想起阿哥哟在深山。

阿哥上山不砍柴哟,

砍回一担青竹杆。

把妹做竹篮。

那山歌调调怪好听的。我随着哼起来,不知不觉地大了嗓门,忘情地摇着身体,晃着悬空的双脚。

姨妈从通向小学校的路上走着,在桑树下住了脚。她偏着脑袋瞅着我,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象是怕惊飞了树枝上一只碉啾的小雀。蓦地,她竟脱口叫道:““二”秀萍!哎哟,可真象秀萍姐哟!”

“冒得错,象!象萍女子1……”三姥姥颇微微地点着头,揉着眼。

她们说的是母亲。女儿象母亲,大约也是常有的事。但姨妈说,让她感叹不已的是我和母亲那酷肖的风采和神韵。那竟使得她一时间恍若隔世,勾起了对少女时代的伙伴的回忆。

吃饭的时候,姨妈的话忽然多了起来:“晓明,知道不?你妈妈爱吃桑根。”

“嗯。’

“唉,萍女子就是因为爬树采桑棋吃,才离家出走的哟!”三姥姥谐谑地笑着,满脸的核桃纹象一朵打皱的花。

听她讲,母亲当年在这远远近近是颇有名的,活泼、漂亮。她和姨妈一起在城里的女子初级师范学校念书,很受了些新思想的影响,每次回到乡里米,就故意与那些束缚妇女的旧习俗、旧观念做对。.整日里抛头露面,唱歌、跳绳、爬山、上树,惹得老人们都说她俩“疯癫”得没个样子。而她俩,却以白己是“五·四”运动以后“解放的新女性,为荣。

那也是个桑棋红了的季节,母亲和姨妈在田野里玩。母亲灵巧,攀上桑树采桑堪。采够了,却不下来,坐在树枝权上,悠游自在地踢蹬着腿脚。一边吃着桑搭,一边唱着:“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那以后不久,忽然有人上门给母亲提亲了。彩礼摆了一堂屋,托媒的是老吴湾的大户人家。媒人夸够了富,又夸那家的儿子才学深,是从武汉学了医回县来的。姥姥巴不得攀上这门亲事, 自然满口应承,却又推说自家门坎低,姑娘又长得丑,不晓得人家怎么会来屈就。媒人喝了酒,醉醇酿地说,是大少爷亲自相中的。大少爷从路上走,赶巧看到你家妹子在路边桑树上玩。大少爷直看得呆了,打听到是你家的独生女讶儿,就回家说了,要央人来说媒。

姨妈和母亲就在内屋里听,听到媒人贱嘻嘻地说什么“直看得呆了”,都禁不住低声骂起来,骂那大少爷是武汉的“洋场恶少”。母亲她们平时读了不少《少年维特之烦恼》、《玩偶之家》一类的书,一直在心里憧憬着那诗一般美妙的自由恋爱生活, 自然不愿象农村的旧式女子那样由媒人一张嘴说合,就草草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况且母亲曾见过那有名的大少爷,那人瘦高高的,象根竹竿,却又没有竹竿直溜,拘楼着背,和母亲心目中的“英俊少年”相距甚远。

母亲和姨妈紧张地商量了一番,决定大闹一场,以表示母亲“反抗”的决心和勇气。她俩跑进堂屋里,砸烂了礼盒,操倒了八仙桌。又哭又闹。媒人狼狈地离去时,母亲还追出门,在石阶上摔碎了姥姥心爱的玉香炉。

这一闹,果然见效。姥姥气闷了一回,却不再提这桩亲事。母亲于是又安心上她的学,读她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了。可是到秋后,母亲却发现家里骤然热闹起来,一帮子木匠、漆匠在屋里院里整日忙活着,那拉锯声象锯着人的心,那土漆味冲得人头疼。母亲终于打听到这是给自己备嫁妆,订婚礼早已收下,过了“腊八”就要送自己出门了!

在姥姥面前哭闹再无用处。母亲和姨妈商量了,偷偷从县城搭车到了省城,在那里教书。后来,母亲在那里参加了革命,从此就远远离开了家乡……

看来,三姥姥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母亲果然是因为爬树采桑棋,才离家出走的。怪不得姨妈见了我上树采桑堪吃,竟那样感慨动情。

姨妈领我去看了母亲当年住的大瓦屋。姥姥死得早,那里早已做了小学校的仓库。姨妈细细地回忆着当时房间布置的格局,那结满了蛛网的墙角当年曾摆了雕花床,撑着黄灿灿的绿纱帐。钉着木条的窗扇前,原本是放梳妆台的地方。瓦屋后,有一片竹园,姨妈讲,那就是当年她们讨论“娜拉的出走”和“凤凰涅架”的场所。

我用照相机把那些地方都拍照下来,还特意又爬上了那裸大桑树,摆了个采吃桑棋的姿态留了影。我带来的是架新型的“一步成相”照相机,从相机中抽出来的鲜艳的彩色照片不但显示出了深揭色的树干、绿色的树叶,甚至还清清楚楚照出了留在我口唇上的紫红色的桑堪汁痕。我特别喜欢这张照片,打算带回去让母亲看看。姨妈看了这张照片后,又感叹起我和母亲的神似。而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母亲少女时代留在这青山绿水间的影子。姨妈让我看了她保存的唯一的一张母亲在女师读书时的照片:她穿着一件露出臂肘的斜开襟的白布衫,深色布裙,浅布鞋,长线袜。留着齐耳的短发,额前的留海也整整齐齐剪成了一条线,就象我上幼儿园时阿姨给剪的“女娃娃头”一样可笑!

是吃多了桑梅还是水土不服?我得了急性肠胃炎。湾里的医生给我打了两针黄连素后,我却发起高烧来。听人说,那注射用具仅只放在碗里用开水烫过,就算消毒了。结果,深部肌肉组织感染,变成了脓肿,需要开刀。姨妈把我送进了专区医院,她说她认识医院的外科主任吴医生。他的医术好,姨妈要请他亲自给我开刀。

吴主任果然有些气派,象我们大学数学系的主任一样,一出来就左左右右地被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一样热闹。吴主任的身材高而胖,一副细细的金丝眼镜架在粗粗的鼻梁上,梳得滑溜溜的花白头发象积雪的山头一样闪着凛凛的光。他微驼的背明显地前倾着,好象老是在伸着头探究着什么。

他站在走廊里,正竖起一根指头讲着什么。那刻板的面孔给人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的印象。

姨妈走过去唤他,他撇开别人,与她单独谈了起来。姨妈大约与他是很相熟的,因为他很快便安排我住进了病房,并亲自为我量血压,查体温,做身体其他检查。

这时我才发现,他并不是那种架子十足的人。他坐在椅子上,一对和善的小眼睛向我投以深深的一瞥。那双手厚软、温润,轻轻地触摸着我的额头,使我象所有的病人一样,油然而生出一种对医生的托附感。他与我说话时,操着与他的身分和年龄不相称的尖细的嗓音,使他整个神情显得似乎有些羞怯、可笑。

尽管要给我动的手术算不上复杂,听姨妈讲吴主任却答应亲自动手做。

我已经躺在手术**好一会儿了,吴主任却迟迟没有来。医院里特有的那种强烈的乙醚、石炭酸之类药物的混合气味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十分烦躁不安。我张惶地环顾着室内那白得刺眼的墙壁、被单、盖布,那摆在墙角的象炮弹一样的氧气罐;那象悬在绞架上的倒吊着的输液瓶,那装嵌着各种表盘的令人莫名其妙的仪器……树真恨不得跳下手术床,立刻溜掉。

吴主任终于匆匆地来了,做好手术准备,凑近我的身边,似乎想说几句安抚我的话。可是他嘴唇只**地咧了咧,却没有发出声来。大概是穿戴了手术衣帽的缘故,我发现他好象瘦了,眼窝有些凹陷、发黑。

我很少害病,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挨刀子的场面。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低地说:“我,我怕——”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十分令人哀怜的,因为他居然**了一下鼻翼,那对老人的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怜。他神情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那笑,很勉强。

他向护士伸出了戴着橡皮手套的左手,护士递上来一把闪亮的刀子。不知怎的,他手一抖,“当”的一声,刀子掉在了地上。他烦躁地摇了摇头,立刻移过身子, 自己在器械盘里拿。可是,“哗啦”一声响,整个器械盘全被他碰翻在地上。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旁边的另一位医生忙扶住了他。“怎么,没吃早饭?”

“嗯。”

护士们小声嘀咕着:“又吵架了?”“吵架了……”

他跟谁吵架?我听不明白。我看到他沮丧地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医生替他来做手术。

“……血压高,过去也有过这情况,唉,不凑巧……”他低声说着,似乎很感抱歉。

手术简单,进行很顺利,毫无痛苦感觉。我甚至想笑了,早知道如此,大可不必那样紧张。而吴主任呢,似乎还没有从不安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从手术台到那张椅子,他沿着一条直线小心翼翼地不停地踱来踱去。这情景,我觉得似乎很熟悉。对,那是母亲生小弟的时候,父亲拉着我的手,就是这样在产房外面“散步”的!……

姨妈在学校里工作忙,她回去了,说出院时来接我。

吴主任常到病房来看我,他家里做了什么好饭,总要端来给我。姨妈说过,他们是老熟人了,不必和他客气。所以,我也就大大方方地享用了。

大约是怕妾闷着觉得无聊,吴主任送了饭来并不就走,时常和我一起啦呱着闲话。他不常说话,总是微微眯缝着眼睛,听我讲自己的家事:老是坐汽车外出开会的父亲;身兼机关办公室主任和“家庭办公室主任”职务的母亲,爱骑“嘉陵”摩托郊游的调皮的小弟……

有一次,他听着听着,忽然问了我一句:“……你,爸爸妈妈也吵架吗?”

我哈哈地笑了。他那生出老年斑的脸上居然泛起了微红。我想起了护士们嘀嘀咕咕地议论他,“又吵架了?”“吵架……”

“吵,怎么不吵?不过,总是妈妈厉害,爸爸投降!

他也笑了,似乎很有些高兴。

我们谈起了桑树湾,谈起了我在这里度暑假的事。我讲了,我喜欢这里的山岗、小溪、稻田、村落;喜欢母亲小时候住过的瓦屋、屋后读书的竹园;喜欢水塘前的老桑树,喜欢那紫红紫红的桑棋……

我拿出自己拍的彩色照片给他看,他象研究什么精美的画册似的,小心翼翼地捧着,细细地看个不够。他看得最久的,还是我那张坐在桑树上吃桑堪的照片。他拿在近处看了, 又放在远处瞧。半晌,竟呐呐地说了句:“嗯……,爱吃桑湛的人,那嘴,都一样是红的呢。”

我笑了。他看得真够仔细的。

他的家就在医院附近。他给我说过好多次:“你是远道来的客。你刚到医院时,我就给我爱人说了,要请你到家里做客。”话老是这么说,可我能下床活动了,却又总不见他当真请我去。

有个星期夭的晚上,他忽然端了许多饺子来,要我和他一起吃。那饺馅是用小茵香苗拌的,放了许多海米。我一边吃着,一边夸那馅好。他很得意,说那馅是他亲自动手拌的。那晚,我们在病房里悠闲地谈天。大约是相熟了,象一家人似地无拘无束,十分融洽。他那慈祥的老人的面孔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_显得神采焕发。

他时时爽朗地笑着。一声笑毕,忽然顿住了,似乎在留神地倾听着什么。纱门外的走廊里,传来“素、雍、聚……”的皮鞋声响。他收敛了笑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纱门开了,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

那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吴主任就勾着脑袋缓缓离去了。那女人出门时,望了我一眼,我象被马蜂哲了一样,浑身不自在起来。

那以后,不见吴主任再来了。我出院的前夕,吴主任和医生们查房,他只例行公事地询问了我几句,就带着医生们离开了。待整个查房结束后,他却又折转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问我什么时候走,对医院有什么意见。那神情,显得心不在焉。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他手推着纱门准备离去时,却又侧回头,并不望着我说:“……嗯,你,那张在桑树上照的像片,能否,留给,我呢?”

他那有些尖细的嗓音在我听起来,象小孩们在讨要什么糖果一样可笑。我呢,也象一个不愿被小伙伴夺走苹果的女孩,情不自禁地嚷了一句:“哎哟,那可不成!人家都说这张照片象妈妈,我要拿回去给她看看呢!”

“唔,晤,是这样。你瞧我,真是——”他,走了。

我渐渐感到不安起来。想起他对我的关心照顾,觉得拂了他的好意,好象欠了他什么似的。睡觉时躺在**,想起接触他的一些情景,总感到这里面有些蹊跷。

姨妈来接我出院,还带了许多桑堪来。

我疑惑地对姨妈讲了吴主任向我要照片的事,姨妈忽然“味味”地笑了。

‘傻妹子哟!他,就是那年要娶你妈的那个老昊湾的大少爷!”

噢!我恍然大悟了。他那些令人费解的举动此刻都象山里的雾一样,渐渐消散了。姨妈告诉我,这人简直“痴得可以”。当年母亲出走之后,他还常常去看姥姥,也总要在母亲原来的房里坐一坐。乡里很看重订婚,所以, 姥姥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病死时,是他守在老人床前……

正说着,他来了,说要送我。姨妈请他吃桑格,我们三人忽然都不作声了。我默默地吃着那紫红的桑棋,好象这一次才品出它的滋味:甜甜的、酸酸的、涩涩的……

他将我们送出了大门。我走了好远,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独自空落落地站在那里,风吹散了他的白发,象要吹落蒲公英头上那白白的花似的。

我折回去,将那张他想要的照片给了他。

人生实在是有许多蹊蹊跷跷的事情的,就象大山上**着许多被岁月剥蚀风化的奇奇怪怪的石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