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转,水转。世道总在变。终于有一天,疙瘩窝忽然成了致富的典型。魏支书开始整日为安排外地来参观的人们的食宿而费神了。
郊委打算在疙瘩窝召开三级干部参加的现场会。为了给魏支书准备发言材料,公社书记余阳和亲自抽来了公社秘书,还把疙瘩窝大队今年毕业回乡的几个高中生都集中起来,帮忙整理材料。
那材料的主要部分,全都是一些阿拉伯数目字。必须出口即能讲出,不必临时翻本子,才能显示出做为一个大队首脑的那种全局在胸、运筹帷惺的风度。因此,余书记交代了,要魏支书一定背熟它们。
我们大队以前是一个非常落后的三类队。一九七八年,政策变了,工农业总产值达到六十万元。一九七九年达到八十三万元。一九八〇年落实了生产责任制,年产值一下达到“百二十万元。一九八一年达到一百二十一万元。今年预计一百三十万元。
由于队办企业的发展,大队有了钱。一九七六年以来,向农业基本建设投资六十八万元,其中购买各种肥料二十万元,购置农业机械三十万元,农田基本建设十八万元。如今,耕、耙、播、收、运、打,全部实现机械化。 目前大队拥有各种运输、耕作、排灌、收割、植保机械一百二十三合。其中,大型卡车六部,拖拉机五台,联合收割机一部。
在谈到材料上写的未来发展远景规划,即“开创新局面”那一部分时,参加起草发言稿的几位同志发生了一些争论。有人说要突出社员生活的改善,大队即将完工的八栋单面朝阳两层楼房一定要写上,还要添上个人拥有的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的具体数字。有人说要写上大队计划中的公共福利事业,这属于“共产主义的因素”,不可缺少,比如:社员水电费、面粉加工、入托入学、洗澡、看电影全部免费啦,老年人退休后发给“如意金”啦等等。有人说,要写上计划生育、智力开发问题,这是当前强调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大事……
但是,老牟谈得最实际,他提出要筹办新的厂子。搞农业还讲个多种经营哩,搞工业更不能单打一。要根据国民经济发展和市场的需要做新的安排。弄个什么新厂子好呢?二弄和老牟俩人商量过,想办电瓷厂。近几年来,国家电力事业飞速发展,二弄在岳局长那儿听他说过,全国电瓷供应在若干年内将还有缺口。这样,建厂方向应该说是正确的。再一个,生产低压电器瓷件的制作工艺、设备都和日用陶瓷近似,小规模生产困难不大。
疙瘩窝北边老鸦河旁的鸦山,当年曾有地质队来勘探过,说有瓷土矿。但因为分布太散,储量不大,所以国家并没有进行开发。然而,对于一个队办企业来说,那储量就相当可观了。况且,城市中的此类大、中企业均从外地购进矿石,疙瘩窝办厂则就地取材,产品成本肯定低廉。
再者,疙瘩窝原本就有一孔破窑,早年间烧过些腌白菜的陶罐,装水用的大缸之类的东西。添点儿必要的设备,找个类似的电瓷厂学习一下就行了。
电瓷厂果然很快筹办起来,然而农村社队企业产品供销是个大问题,必须认识人、拉上关系才行。农民想拉上个新关系可真作难。
二弄投办法,只得又去麻烦岳局长。岳局长已离休在家养病。老头儿很热心,亲自写了几封信。二弄拿着信到处跑,收获却不大。本省内订货极少。岳局长说,给上海写封信,让莎莎在上海帮助联系。那里的企业多、工厂大,兴许能解决问题。
莎莎看来还真办事,过了不久就回信说,要找的人都联系好了,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具体业务她不懂,得去人到上海才行。
魏支书和老牟一商量,这事还得二弄去。这事情关系着疙瘩窝的队办企业的命运。不管怎么着,一定要弄成!
莎莎如今在上海天鹅饭店做会计工作。这家饭店是专门接待外宾的,它那不可一世的傲然耸立在蓝天里的身躯,它那每日出出入入的客人们的高贵的身份,都不仅仅使得宾馆本身高贵起来,而且那服务人员也仿佛因此洁了几分高贵气。
天鹅饭店虽然是接待外宾的,但内宾也往往能住进去。除了一些级别高的领导同志以外,级别很低的,诸如采购员、推销员什么的也能堂而皇之地出出入入。这些穿梭来往于全国各地的神通广大的“经济特使”们,往往是和饭店的工作人员有些“交情”的。二弄能住进这家天堂似的宾馆, 自然是托了莎莎的福。
“莎莎,哟,让俺住这里呀?这儿一晚上得多少钱?俺还是找个小店吧!”二弄走在松软的地毯上,觉得身子直往下陷。他提心吊胆地迈着步子,如同担心踩到深泥巴坑一样。
莎莎笑着推了他一把:“去,去,‘俺弄,!别给咱家乡人丢脸。你放心住,不给你要房钱。”
“耶,谢谢你了。你真会给俺疙瘩窝办好事。要兴烧香,俺都给你烧香啦!”二弄一高兴,弄话也来了。
“你是我的客人,记住,别给我丢脸。别让上海人笑话咱。”
二弄马上想到了,对,不能丢俺农民的脸。他们是个人,俺也是个人。想到这儿,二弄说:“咋?谁敢看不起淹?俺现在也是个‘人物’哩!”
“啥人物?求我爸爸多少次,想进城当个工人都没当成,还吹!”莎莎捂着嘴取笑他。
‘那城里工人都老高级?”二弄被刺疼了,“他能比得上俺吗?”
“哟,‘俺弄’,你算个啥哩!”
“咋?俺是农民全业家,‘各达联合公司’总经理!”
“吹牛皮。当心别吹炸了呀,农民企业家,你那腰包里有多少钱?”
“说了吓你一跳。俺那‘各达’字号的家产都算上,也是个百万富翁哩!”
莎莎听了倒也有点儿吃惊。在她的记忆里,疙瘩窝还是个穷得当当响的地方。没想到这几年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二弄在上海见到莎莎,很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慨。莎莎呢,在这个过去是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上呆得久了,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世故油滑、工于心计的人周旋多了,早已感到十分疲惫厌倦。遇见了二弄这个来自家乡的淳朴、善良而又自尊倔强的男子,心情也感到十分舒畅。这就如同喝腻了上海那带着刺鼻子的漂白粉味的自来水,又猛然尝到了家乡清清的山泉泡开的一杯浓浓的香茶。那怡然的妙趣, 自然是颇可细细品味的。
“喂,‘俺弄’。你还记得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记得,记得。你和岳叔叔,经常到俺家的菜园子里来玩。”
莎莎笑了,那歪脖子老榆树,那树下狗尿苔似的茅草庵,那哗哗响创着的机井水,那春来冬去变幻着色彩的田野,黄灿灿的油菜花、长吊吊的觅豆角、毛刺刺的嫩黄瓜、弯弯把儿的紫茄子……那如画的一切,都还在吗?
二弄则想起了那清晨踏着露水走来的询俊的老人,随在老人身旁的穿着草黄色旧军装、扎着小羊角辫的姑娘。
这姑娘冷冷的外壳里却藏着一个活泼、天真的灵魂。她不知疲累地给二弄的父亲做按摩、贴膏药。她和二弄一起抓菜叶上的虫子玩儿,还会用嘴在西红柿上咬开一个小口,然后却捧给二弄吃……
美好的回忆往往是比酒更醇厚、更醉人的。他们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月,这几年的琉远和陌生一下子被抛开了。他们谈得很知心,很亲近。然而,坐在二弄面前的毕竟是今天的莎莎。她并没有穿什么黄军装,而是穿着一身白色的西服。她脑袋后面早已不是两撮翘翘的羊角辫了,而是披散在肩上的微微冷烫过的长发。她已经有了一个上着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她如今是一个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的文雅、沉稳的少妇人。
“喂,我还没问你呢,‘俺弄,,你成家了吗?’
“唉,俺这辈子不想成家了!
二弄长叹了一口气,他向莎莎讲起了槐花。讲那石磨上的约会,讲那嫩生生的核桃仁,讲那麦桔垛上的游戏,讲那高墙里的吊打声,讲那人儿一去不归的悲枪……
莎莎象听了一出《孔雀东南飞》。她同情地说:“这事儿挺让人伤感的。回头我给你找个人,写成小说吧。”
“嗬,让别人写成小说?我自己还准备写哩。”二弄倔头倔脑地说。
莎莎又乐了,“喂,‘俺弄’。你别光在那儿悲伤了啊,除了槐花,你就找不到了?”
“耶,看你说哩!在俺疙瘩窝,想跟俺好的屁股后头有一大群理!”
“就是。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乡里人结个婚还不简单?只要人家愿意,那你就随便挑一个吧。”
莎莎说这话时十分干脆,二弄从中似乎看到了她身上过去所没有傲那种干练和精明。二弄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中,不中。有了钱到商店里挑件布衫还中,拿钱买媳妇,怕没慈合适的哩!”
二弄想说,他想找个有槐花那种“心眼”,又想找个有莎莎这种“风度”的。但他没有说出口。
谈着谈着,二弄又扯到了大队办工厂的事。怎么请师傅,怎么保师傅,怎么建新厂,自己的宏伟规划、疙瘩窝的美好远景……二弄滔滔不绝地越说越兴奋。莎莎却很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到这儿要办的几件具体事,给我说一下吧。”
“中,中。第一,和有关厂子谈好条件,订好购销合同。”
“好。这件事后天就办,我给你联系的人叫苏阿华,你们见见面,当面谈判。”
“第二,俺社队企业在产、供、销方面国家都管不了,俺自己联系这些业务,老是得求告于人。人家具体办业务的人,往往提出条件,要买缝纫机、 自行车什么的。俺弄不来,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要多少?”
“十辆好牌子的自行车就差不多了。”
“好。”
莎莎十分熟练地掏出笔记本,一一记了下来。“今天你先休息休息,晚上到我们家吃饭。明天我陪你逛逛南京路,看看西郊动物园。后天正式开始工作。好了,晚安。再见。”
二弄哈哈地笑了。莎莎这一套言辞,这一番举止,还真象个训练有素的外交官哩!
莎莎在上海的生活是十分忙碌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安排得满满的。做为一家高级饭店的会计,那自身的业务工作并不很重。因为,饭店有一个财务科,科里有正副科长和好几位会计。莎莎由于是半路出家,对这行业务不熟悉,所以只分担了最简单和工作量最小的任务。莎莎初到饭店来时,被安排在服务台做接待和登记工作。南来北往的客人很多,所有的人都要和莎莎打交道。而天鹅饭店的客人,有许多是在前面谈到过的那种在全国各大城市纵横裨阖,飞来飞去的神通广大的“经济特使”。这就使得莎莎的生活不由自主地和他们联系了起来。
莎莎初到上海时,那生活是十分清静的。清静得有时使人感到孤独。爱人的父亲在“那个年代”得过势,在新的形势下自然就倒了台。那家庭空气的沉闷是可以想象的。除了爱人以外,她在大上海举目无亲,言语不通,故交挚友们又都天各一方。孩子在托儿所全托,丈夫经常出差,下班回来弄口饭吃了以后,就只好怅然无绪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逛来逛去地消磨时间了。黄昏时分,站在白渡桥上,望着苏州河与黄浦江汇融后,在遥遥无边的远方与天际混然相接,她会在心里产生一种空旷寂寥的感觉。仿佛自己变成了黄浦江里的一段随波逐流的小树枝,漂呵漂,不知要漂往何方……
这种生活,这种心情,大约是从第一次办了那么一件事以后,才开始有所变化的。那天,苏阿华在服务台上和莎莎闲聊,发愁地谈到他介绍来的一位新疆客人要从车站发一批货物出去。可是,车站却说货运任务太紧,近期无法安排。如果按他们说的三个月之后才能发货的话,那就糟糕透了。
苏阿华为什么要对莎莎说这些话,莎莎当时并没有想过。也许,他当时确实只是百无聊赖,和莎莎扯扯闲话而已;也许,却完全相反,他是有意在莎莎面前谈到这些, 以诱使莎莎注意,出头揽下这种事情的。总之,那究竟出于何种动机,淌不得而知。但那效果,却是如愿以偿。
莎莎当时听了苏阿华的这番话,不经意地说:“其实,不就是发个货嘛。如果认识铁路局货运部门的人,这事也好办。”
“是的,是的。阿拉那位新疆朋友愁得睡不好觉,侬要是有办法,一定帮帮忙。大家都说,侬是个最热心的人,谢谢侬啦!”
苏阿华哇哇啦啦地夸赞了莎莎几句,莎莎当时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入耳。其实,苏阿华是怎么认识的,莎莎也记不清了。好象是哪位黑龙江(?)、湖南(?)的客人和苏阿华认识,因此苏阿华便得以常常在天鹅饭店出出入入,有时免不了和莎莎说几句话,渐渐与之竟熟识了。
话只是说说而已,如果不是那儿天碰巧有铁路局的人介绍一位贵客来天鹅饭店住宿的话,莎莎也不会想起要多此一举的。
“哎,同志,请问还有房间吗?”
“嗯?”莎莎伸出了手。
那人拿出了一张盖着大印的介绍信。
“对不起。我们这儿房间紧,主要接待外宾,有外事任务。”
“哎哟,请你帮帮忙。这是一位老同志,年龄大,身体不好。哎哎,他是我们铁路局张副局长的老战友……”那人几乎是在恳求了。莎莎并不需要理睬什么张局长、王局长,按照服务范围,她完全可以拒绝接待。但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铁路局”三个字。所以,她决定通融一下。
“什么时候来?要住几天?”莎莎又收回了那张介绍信。
“明天到,住两个星期。”
“唉,时间长了一些。如果饭店临时有任务……这样吧,先住下再说。”
“好,好。要你帮忙,拜托,拜托。”
“哎,同志,请问,铁路货运部门的人你熟悉吗?”莎莎仿佛无意地问。
“熟悉,熟悉。你有事吗?”
“我有一个新疆的亲戚来上海办事,他有一批货不能及时发出去……”
“没问题,没问题。这事你放心,我来办,我来办。”
“谢谢您了。明天您送客人来的时候,我把条子交给您。”
‘好,好,好……”
自然,这件事情很顺利地就办妥了。过了几夭,莎莎早已把它忘到了脑后,苏阿华却笑嘻嘻地来找她了。“莎莎,阿拉那位新疆朋友对侬很感激的,他要见见侬,对侬表示感谢。”
“哎呀,算了吧。”
“不行,不行,一定要谢谢的。”
“他在哪儿呢?”
莎莎随着苏阿华一起去了国际饭店。早已订好酒席的大个子新疆人立刻迎了上来。
“这是阿拉的朋友岳莎莎。”
“这是阿拉的朋友买买提。”
朋友,朋友,都是法力无边的苏阿华的朋友,彼此从今天起自然也成了朋友。那位高鼻子褐色眼珠的新疆人虽然年龄比莎莎大得多,却一口一个“大姐”的尊敬地应答着莎莎的问话。他以新疆人特有的豪放、开朗的音调招呼服务员上菜。于是,那川流不息的菜盘子摆了上来,那一道道菜肴莎莎叫不出名字,新疆人也叫不出名字。只有苏阿华极为内行的喋喋不休地介绍着那菜的名称、特色、来历。他自己一边吃,一边给莎莎和新疆人面前的盘子里夹菜。仿佛他是主人,这是他在请客一样。
莎莎一开始还能吃出酸、甜、苦、辣来,再接下去,就尝不出味道了。盛情难却,她被灌了许多啤酒,然后又喝了葡萄酒,甚至还喝了两杯茅台。于是,连她也深感诧异了: 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酒量?
“莎莎是海量啊!英雄海量,莎莎是巾帼英雄!”
“不,莎莎是雷锋,专做好人好事。”
“不,莎莎是观音菩萨。心底善良,专门救人危难!”
“莎莎好,侬不晓得莎莎的为人。最讲信义。交朋友最要得。
“是,她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看来,那酒是有神奇作用的。莎莎朗声地笑了,她的心象是涂有五色彩翼的蝴操风筝一样,鼓满了风,在蓝天里悠悠****地飞翔。那些真真假假的夸赞她的话,她都听进去了。一刹时,她自己也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心地最善良、最讲信义、最能救人危难的、有着菩萨一般心肠的女人。
从那以后,她仿佛不再感到生活的空虚了。她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电话铃“嘀铃铃”一响,准是找她的。她走路、骑自行车、坐电车、坐小汽车……满上海的四处奔波。换房子、办调动、采购紧俏物资、陪人看内部电影、送往迎来、应邀赴宴……她变成了一个贸易中心、娱乐中心、宴会中心。她一天到晚象个陀螺似的被外力抽打得滴溜溜转。然而,她却仿佛因此感到了充实,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莎莎在收到父亲和二弄的信以后,她感到身负了一种义不容辞的重任。于是,她以最快的办事效率与法力无边的苏阿华商谈了,要他帮忙。 白然,苏阿华也指天誓日地表明了两肋插刀的态度,并且果真在最短的时间内答复了莎莎:通知对方来人,找己经联系好了。
如果有人去查一查苏阿华的情况,就会发现他是一个特殊的人物。苏阿华的父亲当年在沪南路一带开过一家颇有气派的西餐馆。那餐馆是两层小褛,楼下卖咖啡、、牛奶和各色西式糕点,楼上卖什么奶油色拉、牛排之类的西餐大菜。当然,父辈家业的兴旺景象苏阿华是全不知晓的。他只知道三十年来家境几经变迁,他个人的命运也随之升降沉浮。他的父母和家庭留给他的是一副苍白、屏弱、斯斯文文的仪表和机敏、果断、不惜一切手段去攫取财富的性格。十年动乱,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然而落实政策的结果,却使他得到了先人遗留下来的房产和一笔足可维持生活的存款。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的那些年月,鬼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搞到了一张疾病诊断书,于是他提前从学校“病退”了。街道里弄那些糊糊纸盒、搬搬砖块之类的工作他是不屑参加的,因此就长年“待业”在家了。
然而,他并不是那种靠坐吃先人的存款利息生活的“败家子”。他很有些“创业”的劲头,他在工作,而且工作很忙。找他联系业务的人很多,摸不着门道的人还找不到他。如果真能找到他,那么这个法力无边的人物几乎可以帮助你办成任何一件事情。比如,你想买到市场上售缺的蝴蝶牌缝纫机,你如果求到他的门下,他可以不露声色地给你搞到几十部。当然,每部要比国营牌价高出十元、二十元左右。这笔钱附在发票之外,作为手续费。一些集体企业或个体户,急于使用某种产品,又能拿出“浮钱“的,找他办事的还很多。
二孬在自己住的天鹅饭店403房间和他第一次见面时,苏阿华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给人一种很有教养、很有风度的印象。他一见到二弄,相距一百公分就立定站好,双手垂下,扣在裤缝两旁,弯腰九十度鞠了一躬。
“阿拉苏阿华。”
他说完这话,紧接着递上来一张名片。那上面印着,“上海沪东华生贸易公司业务员苏阿华”云云。
二弄听不懂他那哇哇啦啦的上海话,又不明白递在自己手里的这张小纸片是干什么用的。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觉得老捧着不合适,放在桌上也不合适,揣在口袋里也不合适……慌乱中,他竟然把那张名片又递给了苏阿华。
苏阿华忍不住笑了,他转过脸哇哇啦啦地对莎莎说着什么。莎莎现在自然已经能听得懂上海话,她看看二弄,也用上海话和苏阿华对答了几句。二弄听不懂,显得很尴尬。幸而二弄是个机智的小伙子,他立刻掏出口袋里的香烟,递了上去。“来,抽一支。”
苏阿华接在手里,看了看那烟的牌子,大“中华”。他又摩擎了一会儿,借着说话的空儿,摸出了自己的烟盒,仿佛不经意地把那支烟放了进去。
这回轮到二弄笑了,他张大嘴哈哈地笑了一阵,他那在空旷的田野里放肆惯了的笑声震得苏阿华一愣一愣的发呆。他不明白二弄为什么笑,立刻又用上海话哇哇啦啦地和莎莎说了几句。
如果说二弄象是一个来访的贸易代表团的首席代表的话,那么莎莎就是翻译。多亏了莎莎的存在,这场艰巨的谈判才得以进行下去。
苏阿华首先谈的是这个合同如果能签成的话,二弄应该付给他的那笔“手续费”的数目。苏阿华张口就漫天要了个大价,还引用自己过去联系谈成的无数个合同为例,来印证自己索要价钱的公道。二弄听了,身上直出汗。但是,他那木箱似的身板却稳稳当当地端坐在沙发上。他那双厚厚的眼皮也帮助了他,使他得以掩饰住慌乱不安的神色。二弄故意显示出一种无知和愚钝来糊弄对方,以便在这种消耗人精力和耐心的缠磨中达到自己的目的。最后,不知是因为苏阿华也知道自己的要价太高不合实际,还是终于被二弄的缠磨战术拖垮了,他答应了二弄最后讲定的价钱。
这一下,气氛活跃了一些。莎莎又代替二弄讲出了要买十辆自行车的事情,苏阿华立刻答应了,并要二弄先预付一千元做为定金,二弄也爽快地拿了出来。
再往后,谈到了与厂方供销科长见面的事情。苏阿华提出要在国际饭店的餐厅会面,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要二弄做东道,请客。
二弄涨红了脸,许久没吱声。农民现在有了钱,但是那钱不是从夭上掉下来的,不能哗啦哗啦地随便流着听水响。犹像了许久,二弄终于说:“俺觉得跑来跑去怪麻烦的,上海的路俺又不熟。干脆,还在这屋里谈吧?”
苏阿华听了,微微笑一笑,摘下金丝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哇哇啦啦地和莎莎咕浓了好一阵。然后,他轻蔑地斜脱了二弄一眼,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哎,哎,他干啥哩!”二弄看他出了门,着急地问。
“他走了。”莎莎说。
“啥呀?他为啥走?他刚才跟你说的是啥?”二弄问莎莎。
“他说,他没时间和你扯皮了。他很忙,还有好多业务要联系一看那样子,你不是个啥兔色,根本就当不了这个家。要想再谈,让你们那儿派个真正能当家的来!”
“咦!他妈的!这个小阿拉,给俺耍起花招儿来了!”二弄一着急,粗话也带出来了。他在沙发上再也坐不稳,“通通”地跺着地毯嚷嚷着:“他凭啥说我不是个啥角色,不象个当家的?”
莎莎倒不慌不忙地仍旧稳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逗他说:“阿华说,瞧你生得五大三粗,一副上包子的傻呵呵样儿。没见过世面,什么郁不俭,一分钱捏在手里都舍不得拿出来买杯凉白开,还来上海滩做什么生意!”
“他妈的!这个上海小阿拉!见了钱就滴溜溜转。一根破纸烟递给他,说是不会吸不会吸,还接过来偷偷放到兜里去!哼,笑话俺哩!中啦,中啦,反正他们是不见钱不吃够不给俺农民办事。国际饭店请他娘的客,不撑死他个xx的不算完!”
二弄气乎乎地上了一趟街,在鞋店里买回来一双棕色的“牛舌头”皮鞋。
明天要正式谈判了,二弄不能让对方瞧不起疙瘩窝的农民,瞧不起他这个“各达电瓷厂”的厂长。二弄脚上穿的是四十码的解放鞋,可是这双四十码的皮鞋穿着却老挤脚。二弄从小光着脚干活,脚板宽。上海的皮鞋瘦,硬撑了半天才穿上。
他淮了瞧皮鞋的包装纸盒,忽然心头一动,借来了剪刀、毛笔,悄悄关上门。苏阿华那个“上海沪东华生贸易公司业务员”还有张吓唬人的名片哩,俺这个货真价实的“各达电瓷厂”厂长怎能没有一张名片?要有名片,而且还得比“上海小阿拉”的那张大!
二弄在纸盒上比比划划,好不容易才剪下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硬纸板。他用笔浸好了墨,润了润笔毫,挥洒自如地在纸片上写下了“各达电瓷厂厂长魏二弄”。白纸、黑墨,那字体遒劲、浑厚。这个自制的名片果然十分有气魄,十分别致。二弄得意地把它放在桌上、放在窗台上、放在沙发上……远处望,近处瞧,左瞄瞄,右看看,自我欣赏着。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就不满意了,他觉得那纸片剪得太方正,应该是长方形的才好看。咋办?重新做!
二弄就这样认认真真地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一个皮鞋盒子都让他给剪完了,最后总算做成了一张满意的名片。
二弄脚上穿着新皮鞋,口袋里装着名片,手里提着装有电瓷件样品的大提包,进了国际饭店的餐厅。莎莎和苏阿华早已等在那儿。莎莎告诉二弄,沪东电器厂的供销科长十分钟后就到,苏阿华拿起菜单来,要二弄先点菜。
二弄看了看苏阿华,又看了看菜单子。 自然,二弄不晓得哪样菜好,但他一溜眼就看清了价目表。他飞快地心算了一遍,得知菜单这一面所列的菜价格并不太贵。于是,他手一挥,极有气势地说了句:“这上面的菜,各样都要一个!”
苏阿华很得体地点点头,挥挥手要叫服务员,如同这桌酒席又是他请的一样。二弄却立刻亮开嗓门,用家乡话喊了一声:“哎,那妮!来给俺定菜吧?”那亲热自然的神态,就象是在自己家里招呼妹妹一样。女服务员抿着嘴,立刻笑嘻嘻地过来了。
上海人办事效率高,二弄看着表,十分钟后,那供销科长果然赶到了。
“沪东电器厂,袁科长。”苏阿华在一旁介绍,莎莎仍做着翻译。
“各达电瓷厂,魏厂长。”二弄没等苏阿华张口,跨上前去,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大名片。
袁科长却并没有什么名片,既没有“风度”,也没有架子。走在大街上,二弄准会把他当成一个刚下夜班的老工人,或者是刚从医院看完“老毛病”以后出来的老头。他穿着蓝灰色的厚工作裤,一件中式对襟蓝布褂,脚上是模压的硫化猪皮鞋。斑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好象是用旧了的毛刷子。一双慈祥的老人的眼睛藏在浓浓的眉毛和睫毛下面,有些怕羞似的不愿看人。
“哎呀,弄这多菜干什么,又花钱又麻烦……”袁科长操着一口“上海普通话”,二弄勉勉强强能听懂。
“没啥,没啥。俺大老远地来麻烦你,意思意思吧。”听着这老人说话的语调,看着这老人和善的神态,二弄感到很亲切。
袁科长对酒菜不大感兴趣,也可能是人老了, 胃口不好?但是,话却特别多。
“小伙子,你的这张名片很有意思,象工艺品一样精致,做得好。”他从口袋里又把那张纸片拿出来。
“嘿嘿,没啥好,是俺自己写哩!”二弄不免有几分得意。
“你写的?”老人索性放下筷子,把那名片上的毛笔字认真看了又看。“好,好。你这笔字,笔划清劲肥厚, 间架严整茂密。我猜猜看,你临摹过颜真卿的碑帖吧?”
“是哩。俺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老师就让临帖。小楷,临过麻姑山仙坛记;中楷临过多宝塔;大楷临过勤礼碑。”
“好,好。怪不得,你这笔字颇有些颜体的神韵。颜书的用笔,素有‘蚕头燕尾’之誉。这一点,你是学到了。 中锋逆势下笔,近似蚕头。捺角收笔时末端开又,有如燕尾。但是,颜书的墨法你还不精。枯润浓淡,知白守黑,是很重要的。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润可取妍,燥可取险。润枯兼施,风韵潇洒。颇书用墨,枯润兼施。这一点,你却忽略了。”
“咦,你对颜体字可真精通哩!”
“不行,不行。没有你写得好。我是颜、王、欧、柳都学一点儿,结果学成四不象啦!”
看来,老人对毛笔书法也很喜爱,并颇有研究。俩人越谈兴致越高,那饭、酒菜反倒忘了享用。俩人渐渐相熟了,老人又问起二弄的生活经历。当他得知二弄农村生、农村长,又读了书,有文化知识,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奔奔波波张罗着在农村办厂子,搞出了名堂,使乡亲们富起来时,他不禁由衷地连连夸赞说:“不简单,不简单!你这是农村一代新人呵!有志气,有志气!”
二弄拿出自己厂生产的样品给袁科长看。袁科长仔细看了产品,又看了产品说明书,了解了产品的性能和有关数据。他说道:“我看这产品蛮不错。我再拿回厂里检验一下,没什么间题的话,咱们就定下来。”
袁科长详细询问了他们厂的生产能力后,笑着说:“按你们的生产能力,你们五年生产的电瓷件我们厂全包了还不够呢。”
酒足饭饱之后,苏阿华陪着袁科长先离席了。二弄望着袁科长的背影,笑着说:“中,这还象个工人老大哥。”
莎莎也高兴地拉着二弄说:“‘俺弄’,还不谢谢你大姐,给你办成了大事。”
“耶,俺这不是谢过了嘛。”二弄指着酒席桌。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带来的大提包。
“你干什么,还不走?”莎莎挺奇怪。
“桌上的菜,俺得装回去。”二弄一边说,一边从大提包里拿出几个塑料袋。
“雌呀,走,走,走!别在这儿丢人呐!”莎莎皱着眉头,一边说,一边拉他走。
‘耶,耶,耶!你别拉呀I别把俺这盘子里的肉片弄洒了。庵丢啥人呐?俺不觉得丢人,把菜扔到这儿才丢人哩!”二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上学时没学过那话呀,勤俭是俺农民哩美德里
莎莎一跺脚,撇下二弄就走。二弄连忙喊:“哎,哎,你等等!你回去给厨房说说,俺这几天不买宾馆的菜啦,光买模!……”
和电器厂的合同,果然顺顺当当地订好了。五年之内, “各达电瓷厂”的产品将统统包销给沪东电器厂。
二弄应当离开上海了,苏阿华却还没有把自行车买到。这夭下午,.苏阿华来请二弄到他家做客,说什么一回生,两回熟,要和二弄交个朋友。二弄没有心思去,不想和他打麻缠,但又不愿得罪他。那车子没买到哩,还是去吧。得住机会,也好问问他车子啥时能买到。
这个“上海小阿拉”的家里真宽敞,一座花园洋房,楼上楼下只住着他和爱人、儿子一家三口人。二楼的客厅有疙瘩窝的三间仓库那么大,木条地板上打了蜡,走起来光溜溜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只象船锚一样的大吊灯,屋墙四周还安了许多不同颜色的壁灯。不知从哪里传来“嗡嗡”的音乐声,沉闷而响亮。仿佛那四周的墙壁都是大音箱,在一振一振地发出轰鸣。
苏阿华请二弄来的时候,说是要请他参加在自己家里举行的“鸡尾酒会”。二弄还想着会有啥好名堂哩,来了一瞧,比自己在国际饭店请的那一桌差远了。客厅当中的大圆桌上摆了几盘子粉肠、午餐肉、水果之类的凉菜和几碟子糕点,连张椅子都没有,屋子里十几个男男女女端着酒杯都站着……。啥“鸡尾酒会”呀,还狗尾巴酒会哩!这个“上海小阿拉”,净会糊弄人!
苏阿华将二弄领进客厅时,倒是煞有介事地给那些人做了一番介绍:“各位,阿拉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各达电瓷厂魏厂长!”
是那苏阿华的声调不对劲儿?还是二弄点头的表情有毛病?一语未了,整个客厅里的人都轰然笑起来。女人们的笑声最响亮,使二弄不由地想到家乡八月十五宰小公鸡的时候,那小公鸡咽了气还要叫的声音。“咯,咯咯”的,老不中听里
二弄心里清楚,那笑声是什么意思。那种隐含的轻蓖使他感到受了侮辱。于是,他昂然仰起冬瓜形的大脑袭,哪里有笑声,就把狠狠的目光投向哪里。这客厅里大概没有一个人能承受住那种威严的逼视。所以,笑声很快就寂然了。
然而,苏阿华仿佛真是有心与二弄交个朋友。他绘声绘色地向在场的人介绍了二弄艰苦创业的经历,介绍了疙瘩窝大队目前的兴旺发达。用夸张的语言称赞他为“百万富翁”、“大企业家”、“当代最有作为的农村青年”……。客厅里的那些人也都津津有味地听着,并且在**处随着苏阿华拍响了巴掌。
二弄憨憨地笑着,应付着这个场面。心里却在想:这个上海小阿拉要给俺交朋友?俺有啥交头?是不是看俺农村人老实,想拉俺下水,骗俺的钱哩?中,俺看看你耍的啥把式……
苏阿华不停地向二弄敬酒,那酒也不知道是啥做的,喝着甜,初时不觉得,一会子就上头。二弄猛喝了几杯,身子也有点儿晃了。这时候,辉辉煌煌的大吊灯突然熄灭,只剩下四周几盏五颜六色的壁灯。客厅里的音乐也转换了一种奇怪的节奏,二弄觉得,似乎左边有人唱歌,右边有人吹喇叭;前面是敲鼓、打镣的;后面却有人“咯咯嚓嚓”地晃动着铁片……二弄如同被乐队和演员镶在中间一般。他下意识地四处望了望,那乐队却又根本不存在。
“怎么样?阿拉这房间的立体声效果好吧?”苏阿华踌躇自得地向二弄炫耀着。
客厅里,有人开始跳舞了。这个私人家庭舞会的参加者们都是些会玩会乐的人。苏阿华一开始说自己不跳舞,陪着二弄说话。但是没过两分钟,他就耐不住了。他一边扭着屁股,一边对二弄说:“喂,不跳舞吗?”
“俺不。”
“你跳跳试试!”苏阿华又在取笑二弄。
二弄极不耐烦了。但他没有晕头,还牢牢地记着自己买车子的事。于是,等苏阿华摔跤一样勾腿尬脚一阵子,回来休息时,二弄借着酒兴,直来直去地说:“喂,我说伙计。俺那批车子,啥时候能买到?”
苏阿华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哎呀,阿拉也正着急呢。车子是托阿拉的舅舅买的,他给人家说好了。却不巧,那个人出差去了。侬要是急着要,咱们到杭州去,阿拉还有一个表哥在杭州五金交电公司做副经理。”
“到杭州去!”
“是呵,杭州离上海不远嘛,当天就可以到。花不了几个钱。现在时令正好,秋高气爽。‘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在西湖里泛泛舟,观赏一下三潭印月,和这些朋友们一道去耍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玩玩多可惜。”
二弄差点儿骂出来。娘的个x!这个“小阿拉”果然又在耍花招。什么“交个朋友”,什么“一块儿到杭州去玩玩”。带着这一帮人到杭州去,吃住都让俺掏腰包!把俺农民当成老傻啦?
二弄沉下脸说:“不中,不中!下回再说吧。俺马上得回去安排厂里的生产。 自行车要是这两天买不到,你就把那一千块钱先还给俺吧。”
二弄回到饭店,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把莎莎叫来,请她去找苏阿华。就说车子不买了,钱马上拿回来。
莎莎第二天去找苏阿华,却没有见到人。晚上又去,他爱人说,他帮人办李到东北去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
二弄一听,顿时气炸了肺,在房间里跳着脚骂。还说要到派出所和经济法庭上去告他。莎莎说:“这事不能那么办。你说他编你钱了,又拿不出啥凭据。再说这事严格讲起来,你一个外地人跑到上海来托人家挖门子买那么多自行车,也站不住个啥正理。他在上海算个地头蛇,你缠也缠不过他。这事,还是我私下里给你想个办法吧。”
二弄无可奈何地说:“中。俺在上海要算算沾亲带故的,还就数你这个大姐了。这事全托你了,你说啥时候能弄好?”
“三天吧。”
三天后,莎莎果然兴冲冲地来找二弄了。一瞧莎莎那模样,二弄就知道钱已拿到手。但莎莎并不急,兜着圈子和他说话。
“拿来了。”二弄伸出手。
莎莎对着那手心打了一巴掌:“你要的还怪容易。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我天天往姓苏的那小子家里跑,那家伙就是不照面,我找个人一打问,才知道他躲起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坑你的钱吗?我也不能找他爱人要钱呐,可把我作难死了。我天夭夜里睡不好觉,今天夭快亮的时候,才想出个办法来。我知道沪南路东头百货店的‘螃蟹壳’和他关系好。就去托了托他,他和我的关系也很近。我说老家有人要买十几台内部价的电冰箱,那货销得快,立刻就得提。我先给垫上钱,但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还缺一千多元。‘螃蟹壳’没有钱,我就请他帮忙去找姓苏的借。还说老家的电汇这两天就到,说死了五天后就还钱。‘螃蟹壳’找了苏阿华的老婆,总算把一千块钱拿到手了。”
二弄听了又高兴,又担心:“哎呀,那俺一走,姓苏的不会找你的事吗?”
“没关系。我就说,你和二弄交了朋友,帮人家买自行车。你有事走了,人家手里缺钱,一时回不了家,就来找我要这笔钱。结果我就先借给了二弄一千元钱,打发他走了。我帮你应付了这难题,你还该谢谢我哩!我这样一说,他准没话说。再说他以后还会有事求着我,他不会因为这翻脸。”
二弄这才舒了口气:“哎呀,这可真得好好谢谢你哩!
“那当然啦。你嘴里光说个‘谢谢’还怪轻省。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啥都没干,整天光想着你的事儿,把上海市都快跑遍了。坐了汽车挤电车,给,你瞧瞧,光兜里的汽车票电车票就是一大把。”
二弄笑嘻嘻地说:“甭说了,甭说了,这车票俺给你报销中不中?”
“晦,谁稀罕你报销这几个钱。我给你说,大城市这个地方可是老复杂。”
“是哩,是哩。”
“外地人来办事,弄不好还让人家骗了哩。”
“不错,不错。”
“所以呀,在上海还是得有个靠得住的人。”
“嗯,说话都听不懂,没熟人,还得找翻译哩。”
“外地的大厂,在这儿都有办事处。”
“那好,那好。就是俺没那条件。”
“没条件设办事处的单位,差不多聘请的都有办事员。这办事员本人是在上海工作的人,兼带着给聘请自己的单位办事,及时地通通消息,联系联系业务。”
“咦,这可是个好办法!
“人家可不是白干的。聘请人家得给人家工资,一个月九十块钱。”
“不算多,俺也拿得起。”
“那好,我给你找一个吧?”莎莎说着,忽然笑了。
“中”。二秀也笑着应答。
话说到这儿,莎莎变得郑重起来:“那好,我已经给你找到了。我觉得我自己还挺合适,其实,给你说吧,我已经在为好几个外地的单位工作了。”
尾 声
秋天的晴空蓝得象深深的湖。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脱去了金黄色的外衣,**着揭色的宽阔的胸膛。隆起在地面上的铁路路基纵横交错,这大地的脉搏总是以钢铁的音韵跳动着,让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生命活力。
与铁路枢纽站为邻的疙瘩窝,如今早已不是当卑的那副疙疙瘩瘩的窝囊相。新铺的沥青路象一条棕色的地毯,与通往城市的大公路联接起来。从这条地毯上走过去,迎接你的是一座颇有气势的工厂。高大的烟囱是耸向蓝天的旗杆,车间厂房是整齐的欢迎队列,当拖拉机和卡车从这里开出来,你会听到欢迎你的乐队合奏。
按照中国的传统建筑风格,是不愿意让客人们一进院子就一览无余地望到后院墙的。迎接客人的总是一堵漂亮的影壁墙。绕过疙瘩窝的这座由厂房组成的现代化的影壁墙,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有着正房和东、西厢房的大院落。东厢房,是东面田野上一片水晶般的建筑,它们象阳光下的波浪一样熠熠闪光。这是大队的蔬菜暖房。西厢房,是西面田野上一片刷着白粉的建筑物,那是大队的猪场和鸡场。正面的建筑物是八栋单面朝阳的宿舍楼,完全是城市的那种现代建筑风格,钢窗框,大阳台,给疙瘩窝平添了许多现代化的色彩。然而,你如果绕到这楼群的后面,还是可以看到昔日疙瘩窝的遗迹的。那仿佛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年代久远的土地庙还在,庙前依旧还有那古老的井台和吊水用的握杆。当然,这都属于那种“拆迁单位”,疙瘩窝还有一半的住户属于“搬迁户”,预计在两年内可以搬入新居。
此刻,在疙瘩窝大队新落成的社员宿舍大楼里,正在举行知识和劳动、智慧和善良的婚礼。七婶穿了一件黑呢子外套和毛涤伦裤子,显得年轻了许多岁。然而,遗憾的是老牟托人从外地给她买来的那双皮鞋,穿在脚上却老是走不好路。那原因很简单,如今女式皮鞋的鞋后跟都太高了一点儿。老牟自然是一派潇洒大方的风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然而,他早上刮胡子的时候似乎慌乱了一点儿,所以那青皮萝卜似的下巴颇上就有了显而易见的血道道。他在大喜的日子里一忙活,脸上不免淌下些汗珠,渍在那血痕上,就得常常吸溜着嘴用手指去抚摸,因而逗得人们不住地发笑。
夕阳正在二楼新房的窗口上探头探脑。姑娘和小伙子们抱怨着这现代化的楼房使他们失去了传统风俗中一项最有趣的活动——听房。于是,他们也决定用现代化的方法来解决难题:攀上二楼阳台,把收录机的外接录音小麦克风放置到紧邻的窗合上。疙瘩窝那些调皮的孩子们,正调整着“二踢脚”爆竹的“炮口”,以便准确地对着二楼的那扇窗口发射。
就在这种时刻,就在这新婚酒席上,老牟、魏支书、二弄又一起谈起了疙瘩窝的发展前景。二弄喝了几杯酒,忽然眼圈红红的,闷声闷气地说:“今天喝了这回酒,俺可是要卸任啦里
”
“咦!你不是当哩怪好吗?给咱大队企业的产、供、销业务都落到实处啦,正说开社员大会要表扬你哩。”
“俺不干就是因为这。俺这人没材料,让咱大队花了不少冤枉钱。到处得求人走后门拉关系,这样做,时间长了也不好I "
二弄垂着头,把最近出去联系业务一项项花的钱都详细地报了出来。老牟听了以后说:“这情况,咱们可以往上头反映一下。不过,多花千把块钱,咱却能赚回来几十万。那算不得啥,就算是为发展生产不得不付出的额外投资吧。”
“是哩,是哩。你使的那招儿,都是咱没办法才用哩,大队还能怪你?”魏支书满满地端起一杯酒说:“来,庆功酒,我敬敬你。”
那酒二弄却没有喝到嘴里去,有人急急忙忙地来报信:二弄他爹让二弄快回家,说媒的老奶奶带了个姑娘来,要和二弄“见面”哩!
三弄告辞了,往自己家走。走过新盖的大楼房,走过破旧的土地庙,绕过高高的石井台,绕过七婶家拆掉的旧房圈,忽然,他在老榆树下的大石磨旁站住了,
“二弄哥!”
不是槐花是哪个?
“你——”
“俺从新疆来看看娘。’
“在新疆过得好?”
“好。”
“好就中。”
“就是老想咱疙瘩窝,想起来心里疼。俺娘,后悔了
槐花递过来个手巾包,递到二弄手里就走。那是葡萄干,葡萄虽然让风刮干了,晒瘪了,还是甜。
二弄捧了那手巾包包,恍恍惚惚地自己一个人走到了老鸦河的河堤上。一轮满月正悬在头顶,那柳树,那岸坡都象擦了粉似的白。二弄竟远远地想到了小时候捧在手里吃的洒了面粉后蒸熟的槐花,想到烤黄了当饼子吃的榆树皮。那河里哗哗的水声竟也给人带来了些许寒意,使他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中凭空又望到了询着腰在河水里洗纸浆的父亲的身影……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欢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梁,
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哎咳哟嗬,呀儿唯儿哟——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这首歌,二弄觉得很好听。可惜他过去没学过,他学的全是些“站在高高的虎头山”之类的调调。他很想再听一听,学会这首歌。然而,远远的,却听到爹在村里喊他了。他知道,那是爹让他去和那姑娘见面的。
他得赶快回去见见那姑娘,也许,还真能中哩!于是,他一边跑,一边小声哼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他刚刚学会了两句,这只是那首歌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