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妮象条小鱼儿,刘家门楼象个敞着的水闸门。福妮儿每回一到那大门前,就如同被什么吸住似的要身不由己地往里头进。

“福妮儿,来干啥哩?”刘四辈儿随随便便地问一句。

“不,不干啥。”福妮儿的脸胀成了一块红火炭,扶住门框的手还颤颤地抖哩。

刘四辈瞧着这妮儿羞羞答答的劲儿,心里直好笑。她可一点儿不象她姐姐。当年刘四辈也向喜妮儿问过同样的话,那喜妮儿直勾勾地盯着四辈的眼,火辣辣地说了句:“来干啥?就是找你说话哩!”那时,脸红的不是喜妮儿,是四辈。

福妮儿一进刘家院子就要颤着声儿喊刘棉铃,好象是说,她是有事来找四辈的妹哩。可棉铃每回接她到自己屋里去,她却又没啥事说。无非扯点儿什么“代销点儿进了上海香胰子啦”、“李寨村的李小兰订婚啦”、“你瞧瞧我裁的花布衫合身吧”……这类有味无昧的闲话。而每回扯着扯着,最后总要扯到棉铃他哥四辈身上。棉铃因为爹妈都过世了,所以那敬心和依赖心便全都寄托在哥哥身上,谈起四辈来、就象抖开了扯不完的线沱子。

“你哥买卡车啦?”

“可不。俺哥和大桐他几个合伙买哩,是人家使过的车,便宜四成哩,才八千。”

“咦,花慈多钱。买这东西做啥用?”

“俺哥和大桐他们说啦,要于啥大事业哩!”

刘四辈要干什么大事业呢,棉铃也闹不清。她问四辈:“哥,你说说你们都要千啥大事业哩?”

福妮儿就着这话音儿,略略地偏了脑袋,眼睛从黑黑的睫毛下悄悄地投过来。四辈却睬也不睬,转过身走了。

虽然四辈儿啥也没说,可是福妮却相信,四辈是一定会干出大事业的。福妮儿比姐姐喜妮儿小五六岁,从小就跟在姐姐屁股后面转。姐姐呢,不管是放牛割草还是上学读书,总是随着四辈。四辈是村里的孩子王,有一回村里的小三赖子往喜妮儿头上甩了土坷垃,四辈把那小子的鼻子都打出了血哩!那一年,整个大队考上公社完中的只有一个男生,那就是四辈!部队来征兵的时候,麻石村有七、八个小伙子去验身体,最后只有一个穿上了绿军装。那是谁哩?那是刘四辈儿!

四辈儿从部队复员,在村里才呆了几天,就走了。那时,村里还没推行责任制哩,一个棒劳力干一天,神下的工分才值一毛多钱。脚脖子深的水沟怎能留得住想腾跃的龙呢?四辈跟上了一个建筑队,村里人都说,专署大院的办公楼有他砌的砖,省城解放广场的百货楼还有他装的水暖管子哩!责任制搞了一年, 四辈回村了。前几天“竞选”村民委员会主任,四辈落了个惨败。人们原来想,他大概会悄悄地夹着尾巴老实几天,没想到麻石村很快又爆出一大新闻:大队办的石料场,由四辈出头承包了!

说起那个石料场,全大队没有一个人不摇头。那石料场就在麻石村的后山上,领头的是分管副业的副大队长。每个生产队摊派两个壮劳力,常年给大队干活,却要从生产队“自带口粮”。办了这么多年,后山头让打掉了半个脸,铁锤子成天叮叮当当地响,却没给大队敲出什么钱来。唯一的功绩,是在那几年里解决了大队干部开会和各种工作组、检查团的吃饭问题——采石场有个“食堂”,有个既管“食堂”又管石料场账目的会计。会计下台前结账时,算出亏损两千多元。他自我解嘲地下了结论:卖石头要能卖出啥钱来,那驴局屎还能属出金蛋蛋哩I

就是这么个烂摊子,刘四辈居然揽下了。给大队订的合同是,每年净交承包费三千元,其它事情大队便甩手不管了。能交得上这三千元吗?该不会把老本贴上吧?这不仅仅是四辈一个人操心的问题,大桐他们几个人也都在心里头打鼓哩。挑头的虽然是刘四辈,实际上却是好几家人联合着干的呀!

这一会儿,大桐他们几个人都在四辈屋里开“股东”会哩。买卡车花的八千多元是按股凑的,每股五百元,说好了将来按股分红。刘四辈是六股,大桐三股,三赖子他们几个人都是一股。

大桐他们这几个青年都是和四辈一起打牛腿长大的伙伴儿,后来一道儿在大队学校读书,各自都怀有一番志向。然而拱了几拱都没拱出来。就只好待在家里象鸡子一样从土里刨食儿吃了。四辈儿是他们从小就信得过的头儿,他一回乡, 自然就聚在了一起。四辈主持着会,还真象是个大会主席哩。

“伙计们,咱这回可是抱着膀子一块儿干了。这汽车,归咱采石场。车,由我和大桐开,账,归三赖子管,工人,咱自己招。咱麻石村二三百口子人,每人才合一亩多地,过去干活是大呼隆,这一包到户,忙完那点儿活,就该觉得闲了。用个名词说,那就是个剩余劳力的出路问题。咱竖起招兵旗, 自有吃粮人。愿来的,来。咱签个合同,半年三个月,都中。工资按月发,四十元,五十元,六十元,分个等级。我看,肯定有人干。”

“对,对,有人干。前儿天俺舅家的兄弟还问咱石场收不收人哩。”三赖子插话说。

“收。”四辈满口应承,“别管哪村的,只要合适,咱就要。”

大桐有点儿担心:“咱采出惩多石头,往哪儿卖哩?过去,都是副大队长联系的地方。石场只管采,人家自己来车拉。现在副大队长可甩手啦!

“把心放肚里吧,死了张屠户,吃不了带毛猪。城里大搞四化建设哩,把咱这麻石山采空了,那石子儿也不够用。卖给谁,我去联系,县,地区、省里咱也熟。咱自己有车,送货上门。”

“对,咱的车净拉石子儿了。”

“不,咱还跑跑别的运输。有了这家伙,路就短了,到省城一天一夜也管打个来回哩。这就叫‘现代化’,啥东西拉不过去,啥东西拉不回来?”

“咦,那要是赔了哩?”有人担心。

“赔了昨?咱都讲个义气,认个倒霉!”大桐说。

四辈挺认真:“不中,不中。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这采石场是俺出头包的,得了利,大家分,要砸了锅,我赔!

四辈的豪爽气使众人敬服。大桐说:“中,中,还是四辈儿中!他是咱的头儿。”

“就是,就是,”大家伙儿都点着头,“鸟无头不飞嘛,四辈儿就是咱的领导。”

“耶,那咱几个就是那‘联合体’了,四辈就叫个‘联合扩吧。”三赖子提议。

“哎,哎,别叫‘长’,别叫‘长’。我只不过出头帮大家多干点儿事。”

“噢——对。就叫干事长,干事长!看那报纸, 日本国就有干事长。”大桐拍着腿说。

“中!刘四辈儿‘干事长’,听着是那回事儿!”三赖子叫起好来,村民委员会主任没当上,弄个‘干事长’干干!”

说起村民委员会主任,四辈儿嗤了嗤鼻子,“咱不是想争那个芝麻官儿,咱挂那个牌子,也主要是为了干事业方便。你们瞧着吧,咱这‘干事长’早晚得让耿撅头那主任服了咱!

四辈儿嘴角挂着笑。那种笑,又自信,又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