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越吹越紧,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她既没有怎么休息,也没有睡午觉,收拾停当,就准备到曹店一乡去。当她正把那顶新的棉军帽子挂在后脑勺上,扣上窑门的时候,县委书记郝玉宝叫吴生海来通知她,县委马上要那一份全县党员识字班的确实数字,又把她的计划打乱了。她走到下面办公室里,把各区、各乡的材料都翻了出来,一面核实,一面统计,一直搞丁一个多时辰才算搞完。她把那份最新数字交了给郝玉宝之后,才离开了延安县委,急急忙忙地朝曹店一乡赶去。风沙虽然很大,好在路熟,也不太远,差不多半后晌就走到了。看见胡杏满身灰土地来了,何守礼仍然带着股拧劲儿,扭歪嘴唇说道”来了,好,坐吧。我就知道你一寇会来的。“胡杏仍然笑着说道”你都想着我要来的,我不来怎么好呢“两个人回到窑里,还没有坐下,胡杏就动手给何守礼收拾地方。她先把炕上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又把炕几端端正正地摆好,然后收拾炕底下的东西,把何守礼那些随便扔下就再也不管的书本、衣服、缸子、水罐都一样一样地收拾归位。何守礼也不阻拦她,让她忙着,自己坐在旁边,还说一些带刺儿的话给她昕道”杏表姐,你歇一歇吧,瞧累着了。从前你给我收拾地方,我剥削过你的劳动力。现在不同了,一你是我的上级,再来给我收拾地方,可就不太对劲儿了。“她这几句话挑起从前的伤疤,使胡杏心里面感觉到很不舒服。她克制着自己,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仍然继续收拾东西,一面收拾,一面说道:“不要说主子跟、头,也不要说上级跟下级,咱们好歹还是个表姊妹嘛,不是么“她这句话说得何守礼有一点儿恼羞成怒,可又不便发作,只好鼓着腮帮,闷着气,一声不吭。胡杏见她浑不做声,误以为她能听得下去,就继续说起话来道”阿礼,自从整风运动结束以后,我就想找你好好长谈一次,可是总没得机会。我想跟你说一个问题想劝你不要老是到处设防。你周围并没有一个坏人,相反,周围都是对你好的人,用不着采取防御的态度。比方说,我对你就是很好的,杨承荣对你也是很好的,其余的炳哥、区卓、江炳、纪贞、纪;文、为淑等等,对你都是很好的。甚至延安县委的杨生明、吴生诲,你们区里那个刘满浩,桃林区里那个任步云,大家对你都很好,并没有别的用意。你却老是那么警戒着,防御着,冷眼看所有的人,对每一件事情都将好作歹!这一点对你很不一一我是说,非常不利,非常有害。“何守礼昕见胡杏说周炳不过对自己保持一种一般的好意,一一这种好意还不超过一般同志的水平,便按捺不住满腔的烈火,再一次勃然大怒道”胡杏同志,你别那么恃势妄为!你在延安县委教训我还教训得不够,还要把教训送上门来一一给大的架子,好大的口气!对我有害,一一好,那不过是对我一个人有害,让它害去好了,跟你什么相干?让你着急什么?你这是口蜜腹剑,仗势欺人!唉,、我何守礼踩在你的脚下,今生今世恐怕没有出头之日了。“何守礼以为胡杏一起会多方解释,百般劝慰,准备狠狠地骂胡杏虚伪,叫她闭嘴,戳穿她的假仁假义,把她伪君子的面具打在地上,打个粉碎。但是她落空了。
胡杏并没有这样做。她满腔热诚,叫人挠了一头冷水,却毫不计较,站在窑洞当中,垂着两手,不说一句话。她微微地皱着眉,两眼惺怯地,失望地望着灰暗的纱窗,酒窝儿在缓缓蠕动,头发跟着在腮边轻轻摇摆,满脸露出一副傲然不悦的颜容。这时候,何守礼瞪大两只眼睛望着胡杏,证实胡杏的确名不虚传,的确有那么一股特别动人的神韵。一瞬眼间,它就不见了,只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记。这确实是一种高贵的美,忧郁的美,罕见的美。照何守礼看来,胡杏之所以受人注视,受人追赶,受人赞美,就因为她具有这么一种难以言传的吸引力。
过了一会儿,胡杏用手轻轻擦了擦自己的脸,马上恢复了她那种温和委婉的大姐的仪表。她进一步对何守礼说道:“阿礼,你还是听我说。我跟你一块儿从小长大,无话不谈,咱俩能说到一达里。我心里面十分愿意你好,可是不能不劝你咱们如今正干着大事业,个人问题算不了什么。你最好不要好高莺远。“昕到好高莺远四个字,何守礼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这么文结结的字眼儿,不象胡杏说得出来的话。她想起从前在三家巷的时候,那个在灶房洗碗,在神厅扫地的胡杏,如今却说出堂堂皇皇的话来,不免感慨万分。
胡杏见她不做声,就接着说下去道不管好歹,杨承荣是一个党员,又有技术,是一个难得的人材。一一过了村儿就没有店儿了。”
何守礼寇了一寇神,习惯地扭歪了嘴唇,好象她十分轻蔑似地说:“技术,难得,有什么用呢?整天对着的不是黄脸呱啦,就是腺泡红肿。我又不要他看病,贪他那份技术干什么俨胡杏仍然坚持不懈,但是使自己的口气尽量柔和下来,说:“阿礼,你也不能这样子看问题嘛。你没有病,当然不知道病人苦。不说别的,就象他这样的专门人材,在革命队伍里面,要培养一个也很不容易呢。“何守礼一面拍打自己棉袄上的灰土,一面淡淡地说道:“得了、得了,这些我都昕够了,这些话我实在听得太多了。至于说到党员嘛,那我也不稀罕。党员敢情好,不是党员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不是党员,还高攀不起人家呢。再说,边区的党员也多着了,又不是他一个人。“胡杏十分亲切地鼓励她道阿礼,你一一你该好好想一想,一个人进了觉,总是一种进步,你该好好向他学习。”何守礼扳蛮地说道“学习什么呢?党嘛,那有什么难的!杏表姐,你当然知道,是我自己不愿意提出党的申请。
事实就是事实。一不是我已经提出过申请,而党决寇不要我。不是这样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得清清楚楚。”胡杏笑嘻嘻地说道“好,好。我希望你很快就参加到我们党的队伍里面来,把一切都交给觉,一道干革命。”出于胡杏的意料之外,何守礼好象突然叫一块红炭烫了一下似地,蹦了一跳,还大声叫嚷道“不,不!我不进党,也不结婚!我现在郑重宣言我这一辈子要坚持独身主义”胡杏再一次嗤嗤地憨笑起来道:“阿礼,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无缘无故地东拉西扯,把两样不相干的东西都扯到一起来了。这又何苦呢”何守礼鼻子里哼哼地玲笑着,带着某种自嘲的味道说道“我真笨。我真傻。我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许多奥妙。一一老实说,你当你的党员,我并不羡慕。一个党员对于一个朊挥惺么好处,只是忙得要生要死。可是,我对于你抱着这么一种独身主义却是非常羡慕!我觉得你这种独身生活比结婚的生活还要幸福得多。”胡杏正蹲在地上,替她敲打着那把松了的慑头,并且告诉她,一到北风天,这些东西都松动起来了,要好好紧一紧。接着又说:“阿礼,你有你的实际情况;我有我的实际情况。老天爷规定我这种生活方式更合适。你可不一样,何必要强求一致呢?我多嘴再劝你一句不要任性赌气吧。对任何事情都不能任性赌气,否则什么事情都一一革命大事情固然做不好,个人生活小事情也一样做不好。傻妹子,千万别胡搅蛮缠。”何守礼对于自己提出坚持“独身主义”这么一个响亮的名词儿觉着很得意,对于自己同时提出了不想进党这句话,却觉着有些毛病,说不响口。她一面嘻嘻地自己嘲笑自己,一面又自己替自己解嘲道:“我刚才说了不想进党,这句话没有说得很确切,没有把我的真意表达出来。其实我本想说,我不准备主动提出进党的要求,是这么一个意思。正确地说,我是想一面坚持独身主义,一面在乡下工作一辈子,在乡下落户生根。等做出成绩来,党来征求我的意见,来吸收我觉。觉是最了解它的干部的,它绝对不会把一个符合党员条件的人放在党外不管。”胡杏称赞她要留在乡下工作辈子,落户生根,争取党,的确有理想,有志气,但是结婚对于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妨碍。
一五一盛世英豪
时光过得象火箭一样快,一眨眼间又过去了两年,到了一千九百四十五年的八月了。从前的人总喜欢把时间的迅速飞跑比做光阴似箭。现在科学发达了,这种箭当然应该让位给火箭,一一其实时光的飞逝比火箭还要快得多。贫穷、落后的中国四万万人民,跟炮火精良的日本帝国主义苦苦地打了八年仗,终于迎来了这么一天中国人民胜利了!中国的抗战胜利了!这真是百年不遇的盛世。过后想起来,当初每个人都不敢相信。中华民族在八年以前,本来似乎就要屈服在日本人的刺刀底下,跪地称臣。谁料中国共产党登高一呼,号召人民起来抗战,于是得到了今天的胜利。不管好歹,中国人民将以胜利者的面貌在全世界人民的面前抬起头来。
一年以前,地委看见胡杏在延安县委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就把她从延安县委调到延安地委组织部来当干事。这天早上,胡杏坐在地委组织部的办公室里,草拟一份关于全专区在夏收夏种中发展组织的书面报告。她正忙着书写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几个数字斗不拢,就拿过算盘来,的哩嗒啦地打了一畔。那些数字算来算去都眼总数碰不上,一时又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她搁下那支步枪弹壳做成的,蘸着紫色墨水的钢笔,呆呆地思算着,一面用手不住地搔弄自己那满头旺盛的、乌亮的头发。通讯员走进来,把一大叠信件送到她的案头上。她随手翻了一下?见没有什么紧急的东西,暂时没有动手去拆看它们。当她的目光再一次从面前的文稿移向那叠信件的时候,她不禁自己说起话来道:
“撤,怎么还没有他的来信哪”
自从调到延安地委以后,她曾经给周炳写过信。周炳也曾经给她回过信,认为她的工作调动很不错,他替她高兴,勉励她好好儿干,不要因为职位高了,局面大了,就骄傲自满,瞧不起别人。她收到信以后,一连给周炳写了三、四封信,一直到现在没有接到回信。胡杏伸出手去,把案头上那叠信件再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依然没有周炳给她的来信。她平常很少空闲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想念一下自己的亲人。今天早上,偏偏在事务非常忙逼当中,却忽然想起周炳来。这么长时间不见他来信,大概足足有一年半以上了,他到底是出差到别处去了呢?还是身体有病了呢或者还出了其他什么事儿呢?计算起来,她和周炳在一九四三年分手以后,已经足足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这中间,即使偶然有过书信往来,也都写得非常简短,只不过报报自己的平安,其他的情况浑不了解。
这时候,她多么渴望能见一见周炳,又多么惦念着周炳的胳膊和肺部。周炳的身体经受各种各样的敌人多方摧残过,而这个人又从来不讲自己身体上有什么毛病,一一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就不能不格外地惦念。她正在左思右想,摆脱不开,忽然听得院子外面有人大声叫嚷道“中国胜利了!抗战胜利了”那声音是如此的高昂,以至于变成嘶哑。她留心细听,院子外面又叫道:“中国胜利了!抗战胜利了”胡杏快步走出院子,看见宣传科长麦荣站在院子当中,两只手握着拳头,指向天空,排红的脸孔也仰望着天空,一个劲儿大声叫喊。胡杏觉着自己喉咙里面有一股辛辣的滋味儿一直冲上鼻梁,好象有一束烧红的针尖儿在不断地戳刺着自己的眉心。不一会儿,她觉着自己两边脸颊都有点儿冰凉发痒,眼前的景物变得一片模糊,一一她哭了比她一把拉着麦荣的手,一道去找宣传部长马振新,把他们地委收藏着的那一套秧歌锣鼓全部拿出来,又邀集地委机关的几十个男女干部,敲着锣,打着鼓,一面使劲扭秧歌,一面高声喊口号,在东关一带的街道上来往游行。有些年轻的老百姓,不管是种田的,做小买卖的,也一道跟着他们跳舞、喊口号,参加了这个狂欢的行列。
曹店区一乡乡文书何守礼听到这个消息,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来,急急忙忙地跑到二乡去,找着李为椒,把这个消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两个人搂着,一面笑,一面跳,然后一齐高声唱着《延安颂。
桃林区三乡乡文书张纪贞听到这个消息,也立刻放下了所有的工作,匆匆忙忙地到四乡去,找着了她的哥哥张纪文,把这个消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哥哥说了。张纪文昕了,高声大笑起来,说这回真是“革命成功”,他们的神圣事业到底得到了一个辉煌的结果。他不假思索地对他妹妹说行了,妹妹,咱们的革命成功了,咱们可以回家去了。“然后,两个人踏着步,高声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仿佛他们正朝着广州大城前进。
边区医院的医生杨承荣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去找着院长董怀李跟副院长秦世新,对他们提议要开一个庆祝大会。那阵子,他们的医务非常繁忙,许多病号在等着他们看病,不能马上举行,于是大家商量好,当天晚饭以后,立即召开一个全院干部职工大会,热烈庆祝一番。
在边区被服厂里,新提拔担任厂秘书的区卓听到这个消息,找着了厂长陈有德,一起商量庆视的办法。区卓对陈有德说,按照广东的习惯,碰到这样的大喜事,应该烧炮仗表示祝贺。陈有德笑起来了,说那是广东的规矩,咱们边区可没有炮仗这种玩意儿。”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把每个人打开水的瓦罐子拿出来,用筷子、铁勺在上面敲打着,沿着山坡土坪来回走动,以便惹起七里铺眼南川一带的群众的注意。
边区被服厂还有一位新提拔做生产科长的江炳,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去找供给科长白圣光共同商量。他说产如果在上海,人们就要烧炮仗表示庆视。可是现在没有炮仗,怎么办?呢?“供给科长自主光也说”区卓跟陈有德他们都敲起瓦罐来表示庆祝,咱们也该有一种新的办法,表示咱们的庆祝,应该找出一种比他们更好、更漂亮的办法来。“两人想了一会儿,就把搪瓷漱口缸子跟铁勺子都拿出来,在山坡土坪上来回走动,不停敲打。许多窑洞里面的职工都纷纷走出窑外,学他们的样子,用铁勺子敲打着搪瓷漱口缸子,瞠、瞠、瞠、瞠十分清脆声音传得很远。七里铺的人们个个都走出院子,抬起头来看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整个南川的人们,一直到南门外新市场的人们都能听见他们的敲打声音,都停下脚步,凝望着这一带的山头,和他们表示共同庆祝。一一再往远处去,不管哪一行、哪一业,全延安的党、政、军、民、干部、群众都一齐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恰恰在这个时刻,周炳因为公事,率领着三辆军车,缓缓地驶进延安。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整齐的军装,头上推着一个平头短发,悠然自得地坐在第一辆军车的司机座位的旁边。他正在欣赏延安的风光,忽然发现前后左右一片喧哗,大家又是跳,又是唱,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敲瓦罐、打瓷缸,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值得这样高兴的事情,心里十分惊讶。他问他身边那个党员司机,那个党员司机回答说可能是庆祝咱们党七大的召开。”周炳说“不会,七大开完已经两个月了,要庆祝,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正说话间,车子到了田家坪。周炳很敏捷地跳了下车,只见通讯员一那个小鬼孙福贵跳上来,一把抱住他,跟他说周政委,咱们打胜了!日本人投降了!咱们到底得到胜利了要回家过好日子去了“周炳用左手搂着他的腰,用那僵直的右手平伸出来,把他的两只腿兜着,将他的全身抱了起来,在空中上下抛动。抛了那么三、四下,又把他放到地上,对他说道”你向我庆贺,我也向你庆贺,咱们四万万同胞都互相庆贺!一一该庆贺一番,该痛痛快快地,好好地庆贺一番!咱们打了八年,熬了八年,打胜了,也熬到头了,为什么不应该痛痛快快地庆贺一番呢。“孙福贵说:“你回来得正好。今天晚上,咱们伙房里会餐,咱俩好好地喝它一碗烧酒。“他说完了,正准备走开,周炳把他叫住了严别走,别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孙福贵问他有什么话说,周炳不慌不忙地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来道:“你刚才说要回家过好日子。我倒想问一问你,你怎么过好日子呢?怎么一个过法才算是你的好日子呢”孙福贵把脑袋搔了半天,然后果断地说道“顿顿蒸馍红烧肉。”周炳大乐起来,周围的人都笑了。
星期天早上,边区被服厂秘书区卓夫妇和生产科长江炳夫妇请客。周炳到得最早,一见区卓,就用左手搂住区卓的腰,用僵直的右手把区卓两只腿兜起来,象前几天在田家坪招待所抱起通讯员孙福贵一样,将区卓抱了起来,表示高兴和庆祝。不久,他看见张纪贞、江炳、李为淑、张纪文,也同样地把他们每个人抱了起来。后来,延安地委组织部干事胡杏来了,他照样地把她抱了起来,吓得她大笑不止,满脸通红。只是何守礼来了的,时候,他稍为踌躇了一下。大家望着他,看他要不要去抱这位没有结婚的姑娘,只见他迈着大步走到何守礼眼前,冷不防一下子把她也抱了起来,使得她鬼吨狼啤,一面叫,一面挣扎道“尊重女同志!放手!尊重女同志户为了表示自己开心,也为了表示对周炳的特殊尊敬,何守礼亲自倒了一漱口缸子开水,放在周炳的面前,对他说道:“勇敢的骑士,请干一杯“胡杏听了,用手捂着嘴巴,嗤嗤地笑个不止,把左边脸蛋上那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也露了出来。大家正站在土坪上有说有笑,忽然看见杨承荣从沟底下慢慢地爬了上来。胡杏就对周炳说道:“你抱得起我们这些人,看你还抱得起这个矮胖子医生不?“张纪贞、李为淑附和着说:“我看准抱不动等杨承荣走近了,周炳缓缓地走过去,还象刚才抱每一个人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杨承荣也抱了起来。杨承荣莫名其妙,连声惊呼道:“快放下来,快放下来!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耍的什么把戏?”周炳把他放了下来,脸都没有红一红,高声对大家说道“你们都给我做个见证。我虽然只有一条胳膊,可是我能做两条胳膊的事情。你们看,这不,一一打铁匠到底还是个打铁匠!”大家齐声喝彩,都说周炳能行。何守礼却装模作样地纠正周炳道:“你别骄傲自满了。一条胳膊终归是一条胳膊。何况你所损失的还是那条主力胳膊呢”周炳听了,没有说话。胡杏接着走上前,抓住周炳的右边胳膊,说道“哥,别再提胳膊的问题了。为了你这只胳膊,我把敌人都恨死了!三更半夜想起来,我的心都碎了”说到这里,她又把脸转向大家,说你们看,好好的一个壮大个子,叫敌人摧残到什么程度“杨承荣挥着手,大声重复道这是规律,这是规律。凡是摧残别人的人,他自己就只能够获得失败!这是没有例外的,历史上已经多次证明了的。现在,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失败了,看那个坚持摧残人民的国民党什么时候悔改吧”到吃中饭的时候,区卓打了一大盆小米饭,江炳打了一大盆西葫芦,一起端了上来。加上他们自己动手做的两个好菜,一个是李为淑学着做的红烧公鸡,一个是张纪贞学着做的清炖羊肉,显得异常丰盛。大家坐在区卓的炕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都说做的菜好吃。何守礼与众不同,用一个厨师的身分提出批评道:“吃是好吃,可是碱面放多了,这个清炖羊肉都有一点苦味儿了。”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有苦味儿的,有说还没有吃出苦味儿来的。胡杏后来也说:“我觉着满好吃,品不出什么苦味儿来。”何守礼笑道胡杏同志和我是苑对头。你们瞧,我说东,她就必定说西。“吃到高兴的时候,大家想起抗战胜利来得不容易,自然而然地又谈到中国近百年来所蒙受的奇耻大辱。大家从鸦片战争谈起,谈到中法战争、中日战争、八国联军战争,一直谈到袁世凯接受日本的二十一条款。一一哪一桩、哪一件不凝聚着中国人民的血泪!哪一桩、哪一件不记录着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者的深仇大恨他们接着又谈起自辛亥革命反正以来这几十年间,多少耻辱的事情加在中国人民的头上。光五月一个月,一一五三、五七、五九、五卅,那国耻纪念就不在少数。最近二十年来,他们各自的家里,亲戚朋友中间发生过多少壮烈辛酸的事情!周炳说他们家损失了周金眼周榕两个共产党员。跟着,区卓说他们家损失了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一即使区细的损失属于另外一种情况,也可以不列在内。杨承荣说他们家里损失了一个共产党员,一一他哥哥杨承辉。胡杏也说,他们家里损失了一个姐姐胡柳。周炳最后说道”这些人还只是一小部分,还有不计其数的英雄烈士除了区细有可弹之处以外,都是盖世英豪,都是千古模范,都是我们永远记忆的人物,都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大家昕了以后,都十分同意他的话,都惋惜、赞叹不止。等到大家都吃完饭了,周炳又对大家说道串”也别光说那些死去的人才算英雄豪杰。咱们大家这些活着的人也应该说是英雄豪杰!咱们经历过多少斗争,多少奋战,多少辛酸,多少痛苦咱们都没有死,一一那不过是要咱们做更多的事情。碰到现在这样百年不遇的盛世,咱们都应该好好地起来施展一番,战斗一番,也不枉咱们活了这一辈子!“大家听了周炳的话,都点头拍手,表示赞成。
独有胡杏说出了一些不同的意见道:“我们算得什么英雄豪杰呢?哥哥是打铁匠,我是丫头,区卓是皮鞋仔,江炳是搪瓷工,皆因活不下去,逼得没有办法,才起来闹革命的。不象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李为淑、张纪贞他们几个人,在社会上又有地位,本身又有学问,能够参加到穷苦兄弟的队伍里面来,贡献又大,那才算得英雄豪杰呢。“李为淑接着说:“我们有地位,有学问,还有包袱。“快嘴张纪贞也接着说我们不只有包袱,而且爱面子,讲名利。”
杨承荣笑嘻嘻地点头不已。张纪文用眼睛厉了一下他的妹妹,仿佛嫌她多嘴多舌。只有何守礼一个人觉着特别难过,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周炳把话头拉回来,转到目前的时局上。他提出一个新问题,说卢大家分析一下试试看,到底咱们这个政治局面会怎么发展,是要打下去呢,还是要和下去呢“胡杏慷慨激昂地说道:“我看一定会打下去。国民党一定要来抢夺抗战胜利的果实人民大众一定不答应它抢占这些果实。那么,你们想想看,不打又怎么办呢“何守礼没有等胡杏讲完,就起来反驳她道”我看一定会和下去!国民党想抢占人民的胜利果实,这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中国人民已经不愿意打仗了。他们打了八年,做出了惨重的牺牲,现在已经不要战争了。国民党纵然想挑起战争,无奈人民不愿意,它也挑不起来。我看它只好和下去。“胡杏坐在炕的东边,举起一只手,对大家宣布道:“大家表个态,大家表个态。谁估计会打下去的,坐到我这边来“她这么一号召,区卓就爬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江炳也爬过去,坐到她的身边。周炳有点踌躇,最后也爬过去了。何守礼坐在炕的西边,也同样举起一只手,说道:“谁估计会和下去的,坐到我这边来“她看见周炳经过了一下踌躇,终于跑到胡杏那边去了,就讥消他道:“你们大家看,炳哥总是看着杏表姐的脸色行事。“大家笑了一阵。学为淑、张纪文、张纪贞都爬到何守礼那边去了。
周炳靠着窑壁,平伸出他那只僵直的右手,说道:“不管它战也好,和也好,我都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要说,战也罢,和也罢,全中国一定要实行新民主主义,一定要实现联合政府!这一点是不能够讲价钱的。“大家谈笑一阵,都同意周炳的主张。周炳又指着杨承荣说道”你们看,现在看战的有四个人,看和的也有四个人,只有他一个人还没有表示态度。他一表示态度,咱们就可以分出多数跟少数了。“杨承荣坐在土炕当中,笑着说道:“胡杏、周炳、区卓、江炳,你们是主战派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你们是主和派。这叫我怎么办呢?我投哪边一票才好呢?按我们医生来说,战也好,和也好,反正我们每天一样跟病人打交道。战起来固然痛快,和下去也有好处。一一按我个人来说,我觉着战跟和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也就是说,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指责他道你这不是骑墙派了么?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本领的?想不到你做人这么圆通!一个医生应该判断准确,不能含含糊糊。从来没有见过骑墙派的医生。”周炳力排众议道:“我们也不要过分责备他。让他好好地再想一想,也许能得出一个比较准确的结论。我们大家看战也好,看和也好,是不是跟我们各自的利益也结合起来了呢?可能承荣兄弟比较客观,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切身的利益,就看出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杨承荣最后说道:“不管战也好,和也好,我看都能够实行新民主主义,实现联合政府。”
一五二闲情
半年以后,周炳又有一次意外的机会回到延安那时候已经是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的二月底了。一月十日,国共两党的代表商定了关于停止军事冲突的协定。国民党叫全国人民和平建国的要求镇住了,被迫在协寇上签了字。同一天,政治协商会议也在重庆正式开幕。尽管如此,国民党仍不甘心让中国人民过和平日子。在停战协定签寇一个月以后,重庆各界人士在校场口举行庆祝政协成立大会,国民党就指掌它的特务人员在校场口捣毁了这个大会,打伤了郭沫若、李公朴等人。周炳也在这场冲突当中被一个暴徒用棍棒捕伤了腰部,连直立都直立不起来,只好躺在**休养。他的伤势很不轻,右边腰部即起来,有桔子般大小的一块包。他又不肯进重庆的医院医治,组综上就命令他坐八路军的军车回延安养伤。到了延安以后,所有的熟人都来看他,劝他住院,他也不肯进医院,只是住在田家坪招待所,每天弯着腰缓缓地步行着,到七里铺边区医院,找杨承荣给他看病。过不几天正他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已经能够直起腰,迈开步子,缓缓地,非常安稳地意路了。
有一天早上,周炳到边区医院去治疗过后,回到田家坪招待所休息。不会儿,他实在坐不往芝,想到曹店区去费看何守礼跟李为淑两个人。刚走出招待所门口不久,看着要到北桥拘附近,无意中看见迎面来了一辆吉普车。在吉普车的司机旁边,端坐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一位伟大的人物。一一千千万万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们最爱戴的人民领袖毛泽东同志。只见他身体魁梧,相貌文雅,穿着薄薄的灰色棉军衣,态度又悠闲、又和蔼地左顾右盼,浏览着延涧两岸的风光。意外的发现使得周炳心里突突地跳跃不止,惊喜若狂。在这位领导八年抗战,为人民立下了伟大功勋的人物面前,在这位奔走延安、重庆两地,提倡和平建国,为人民分忧解愁的人物面前,在这位胆大心细,代表着亿万。民的愿望,逼迫蒋介石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的人物面前,他自己感觉着十分渺小,无地自容。吉普车已经缓缓地开过来,要躲避也来不及了,他挺直发痛的腰杆,毕恭毕敬地站在路旁,用左手向他爱戴的毛泽东同志敬了一个最诚挚的军礼。毛泽东同志看见路旁有一个壮汉用左手向他敬礼,知道是一个荣誉军人,也就微笑着点点头,向周炳挥手致意。吉普车开过去了,走远了正周炳还一直站在路旁,依依不舍地不愿意离开。
后来,他走进了曹店区,先到二乡找着了李为淑,跟她一道去一乡看何守礼。他们走上何守礼那个山头的时候,何守礼正在窑洞门口晒棉被,看见周炳眼李为淑一道走上来,就讥笑周炳道”怎么,你不认识我住的这个庄子了?还要找一个带路的人呢。“李为淑听见她这么说,就嘟嘟囔囔地说产唉呀,我敢情还是不来的好。”说完了,转身就想走。周炳连忙用眼色止住她。他们回到窑星,、拇守礼跟李为淑坐在炕上,让周炳坐在那张木板沙发椅上,三个人品字形坐下。周炳开口对她两人说他刚才真幸运,走在大路上,碰巧见到了毛主席。何守礼说“见着毛主席有什么稀奇呢?少说点,我一年至少也要见他十次。在我则到延安的那两年,还经常坐在地上,跟他起看戏呢”周炳说:“你们在延安的人就是幸福。象我们在重庆的,经常想着要见毛主席也见不着过一会儿,何守礼又问周炳道”你既然见着了毛主席,怎么不向他提今要求呢“周炳听了,十分惊愕,不晓得她所谓要求是什么意思,一直在惦度着,没有做声。何守礼看见他那傻样儿,就明白往下说道”去年你到了重;延安这边刮起了一阵东韭热,那个劲儿真是看得我眼红你想想吧一大除、一大队的人马,装了筐筐、箱子、铺盖,驮子上沉甸甸的,只一个劲儿往东北走!我们学有看前份儿,没有去的份儿。后来有一说,我们也可以到南方各省,一一说是说,光打雷,总去不成。事到如今,好象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这样白白地睡盹岁月,不叫人可惜么?所以我说,你应该向毛主席求求情。只要他点头,我们东北可以去,南方各省也可以去。一那时候,哼,好不风光,好不痛快!纭鼙问乩袼党稣夥袄矗睦锛话他板着脸孔,严肃地对何守礼说道:“阿礼,你别怪我多嘴。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从来不自己去找什么门路。他总是按照组织上的安排,放到哪里就在哪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最近我还捉摸,这是咱们的事业所以兴旺发达的一个根本原因。我认为我发现了一个真理,一一个藕扑不破榧岫灰频恼胬怼⑼校想想看老这样怨天尤人,老这样发牢骚、不满意,还象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么俨,飞何守礼叫他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难住了,配着头,好一会儿没有吭气。后来,她搭讪地说道对,对。我这些行为可能有点儿不象一个战士。我爱幻想,也确确实实有一个极其美妙的幻想。一一什么时候回到广州,进行公开合法的斗争,从各种公开合法的斗争里面,取得共产主义事业的节节胜利。难道说,想去工作,想为共产主义而奋斗,想回到南方去开展斗争,也都是错误的么”周炳的面容松弛了下来,嘻嘻地笑着说道:“阿礼,你看你想得多么婷。还想回到广州去,多天真现在国民党就连重庆也不让你去呢。可见重要的不在于偌您么想,而在于咱们觉,咱们组织怎么想。党和组织任何时候都比咱们想得更加切合实际。”李为淑一向很少说话,这时候也插嘴进来道:阿礼,你不要嫌我罗嗦,我觉得炳大叔讲的是对的。“何守礼听见她把周炳叫做大叔,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怎么叫他做大叔呢?他什么时候成丁?你的大叔呢“李为淑解释道他跟我爸爸是同一辈的人,我当然应该称呼他叔叔。”何守礼说:“可是你的爱人江炳又跟他是同一辈人,你只该叫他哥哥。”说得三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子谈笑了半天,周炳才跟李为淑一道告辞出来,先把李为淑送回二乡乡政府,自己才慢慢地走回田家坪招待所去。
下午,周炳单独去找胡杏。他一走进胡杏的窑洞,就看见她坐在炕上,炕几上面放满一叠一叠的表格,正在忙着整理。周炳一脚跨进门坎,就想抽腿退出来,觉着这小时候来找胡杏,看来很不恰当。他面退川一面说;“你忙着,我改天再来吧。”胡杏说;“不要紧,不要紧。你先坐在凳子主,。等一会儿,马上就搞完了。”周炳坐下来,对她说;“为什么星期天还赶卫作的”胡杏说:“撒,、真是没有办法。现在咱有禀抓全专区的合作化工作,看看有多少变工队,有多少扎工队,存多少互助组。要尽可能地把农民们组织起来生产,走合作化的道路,生产才能更往前发展一步。这个工作一寇要春耕播种以前就完成,不把星期天豁出去,实在完成不了任务。”周炳没再说话,一个人冷清清地坐在板凳上弘呆呆地看着炕上忙碌不停的胡杏出神。他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忙碌过,一会儿把头拧向左边,一会儿把头拧向右边,一会儿把头伸到上面,一会儿把头弯到下面她两只手也在不停地秽动,或者压着纸,或者指着一些数字左手敏捷地在算盘上计算着,右手迅速地抄写着。她那熟练利落,旁若无人的神气使她非常好看。周炳知道她编扎的手指非常灵巧,知道她纺织的手指非常提巧,却不知道她写算的字指也这么灵巧。她偶然始起头:露出她左边脸蛋上那个深深的酒窝儿,对周炳婿然一泵,象是对他表示种歉意一这个时候,她就更加显得美丽绝伦。,周炳坐着,看着也忘记了自己的腰疼。一一不,他不止忘记了自己的腰疼,反而觉着这样坐在胡杏的面前确确实实是种最高的享受。他轻轻咬着嘴唇,静坐不动,生怕一个不留神,这种均匀、和谐的境界就会破坏,生怕只发出一点点小声音,都会给胡杏一种干扰,当场把她那种神贯注的媚态破坏掉。周炳不愿意目前的景象遭到任何的骚扰眼破坏,相反,他倒愿意尽可能维持现状,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维持现状,以便让他从从容容地,饱饱满满地欣赏一番,今天才算挺有自过。、过了不知多丸,周炳终于悄悄地把凳子移到呈炕的左前方坐下,胡杏并没有察觉。、从这个新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胡杏的后脑勺子和小半个脸况,他已经坐到胡杏的身手后面去了;他照着呼吸,凝神望着胡杏那个洒窝儿。这时候,那酒窝儿变成狭长的形状,正在眼着胡杏写字的动作蠕动着。他望着胡杏那满头油亮、乌黑的头发,心里面感到非常安慰。他把眼光移到胡杏的脖子上,看见那里的发脚长得更加粗壮旺盛,不禁回想起从前在震南村,。胡杏死里逃生以后那副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的劲头,更觉着满心欢喜。窑洞里很冷,他用。口吃哈着手,把两只大手互相搓着,浑身都是热呼呼的。胡杏偶然拧回头,看见他这个样子,就问他道饵,你觉着玲么惆炳回答道“哪里的话,一点都不玲。我还觉着浑身发热呢。”胡杏笑了一笑,又把脸孔钻到表格堆里面去了。周炳哇到火盆旁边蹲下来,用铁勺子拨开炭灰,从旁边的纸盒子里捡了几块木炭,加在火上,又把那个开水罐子坐在上面。这时候,。窑洞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胡沓的蘸水钢笔在马兰纸上书写的,沙抄的,微弱的声音。
周炳坐了一会儿,又把凳子搬到土炕的正前方坐下来,继续看着胡杏的脸孔出神。这时候他能看见胡杏的整个侧面,看见她一只眼睛,俏丽的鼻子和半个圆脸。好象鉴赏一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珍奇宝物,他连眼都不眨一眨地看着不动,、一时苏醒不过来。从胡杏这副严肃而忙碌的神态看起来,他发现胡奋又不同于刚才所看见的那才了人,倒是更象十年前举行党宣誓的时候那个纯真、虔诚的小姑娘。他只顾看了又看,不提防胡杏突然抬起头,转过脸,对他浅昂地笑了一笑。他感觉到被别人发现了自己什么秘密似地集心里面怪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来。飞胡杏娇嗲地说道:“哥你看你,放了这么许多木炭,把整个窑洞都烘得酸溜溜的,真呛人。”周炳回答道川是呀,是呀。我也闻到酸伺很重,百就是忘了你不喜欢这种气味儿。气说着,他就站显起来走到窑洞门口,抱窑门打开,换换空气。胡杏轻程伸懒腰,把整个身躯趴在炕几上,她的灵魂叉浮沉在统计数字。当中,一时爬不上岸”。!周炳坐守一会儿,文把凳子搬动了次,坐在。:二炕的右前方、这个角度使他能够看见胡密的两只眼睛,大半个脸孔。这时候,胡杏那一头浓密柔软的头发显得盘机勃勃,。整个身体非常健康。她那张浅棕毡,微微带黑的莲子脸儿露出阒纸涫斓姑娘才会具备的美丽、端庄曲风度向一切人表明她的生命刃正处于巅峰的状态之中。她那同样浅棕色前眼睛包含着。种聪慧安详的光泽,里面两个眼珠子仍然象两粒燃烧着的火炭,不住地爆发出火花。她脸蛋上那个酒窝儿,换一个角度看,就显得更加圆,更加甜,更加可爱。周炳正在着意欣赏着抗不提防胡在猛抬头,和他打了个照面,便只慌乱起来了。倒是胡杏笑嘻嘻地对他道歉道:“哥,你瞧我,我只顾自己忙着,军都没有给你倒一杯开水。“不知道周炳昕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也不知他无意中听错了还是有意听错了,只见他立刻站立起来,拿起胡杏的漱口缸子,给她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放在炕几上。胡杏忍不佳扑嗤一声笑起来了。
她歇了歇,一面端起漱口缸子喝开水,一面缓缓地说道:“我从校场口事件的消息就看得出来,咱们跟国民党签订的那个停战协定是不大管用的。咱们要遵守,人家不遵守,那也是白搭。,所以我想,重要的事情恐怕还是第一要抓好生产,第二要扩军。有了小米,又有了步枪,咱们什么也不怕你说不是么“周炳仍然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只昕见胡杏那一副微带沙哑的,好自脱嗓子,却没有昕清楚胡杏对他说些什么,或者问他一些什么。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胡杏,答不上话来。胡杏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把炕几上那些表格往旁一推,对他说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搞这些表格了。让我体息会儿,咱们好好地谈一谈吧。“周炳不同意她停止工作,就阻止她道,“没事儿,没事儿。还是把你那些重要的工作先做完,咱们再说话。我等一等不要紧。我坐在这里满好的,满好的。“胡杏昕他这么说,就把身体又挪向炕儿前面,嘴里说道”那很好,那很好。让我把这些工作搞完它椴换岷芫昧耍寸转眼工夫就行了。你稍为坐一坐,喝一杯水产周炳听她这么说,倒好笑起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别哄我。”胡杏也没有答话,就又全神贯注地沉没在那些统计数字里面去了。
周炳自个儿在炕头的书盆里,找出一张十六开大小的马兰纸和一根铅笔,采用一本厚厚的联共党虫》垫在底下。他左右望了一望,便坐下来,把那本书放在膝盖上,用僵直的右手饵着那本书,固定它的位置,左手在纸上左一笔、右一笔地画将起来,还一面画,一面说道“小杏子。你别管我,只顾自己忙自己的。我要给你好好儿画一个像,把你这种全神贯注的抚媚神态永远保存下来。”胡杏放下蘸水钢笔,抬起头来对周炳说道“哥,你又来了。你画什么像呢?别画了吧!我都穿了这么?件厚厚的棉袄你画起来不难看么”周炳说设的事儿,没的事儿。别说你穿一件棉袄,就是你穿了三件棉袄,我也能把你那副秀气、俊俏的神态给画出来。你相信我吧,忙你自己的。别管我吧“飞胡杏没有工夫跟他搅缠,就说,“好吧,随你的便吧。反正你没有事儿干,随便你爱画什么,就回个。够吧说完就拿起蘸水钢笔,。,意地扑到全延安专区的合作他事业里面去,把周炳扔下不管了。“;到胡杏把所有的统计数字都核对完毕,这件工作到底算是完成了,就整理好炕几上那些文件、纸张,痛痛快快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走下炕来。这时候,周炳的画像也就差不多画出了八、九分了。胡杏走到他的面前,他把那张画像递给胡杏看。胡杏拿在手里,从这边看看,从那边看看,觉着画得顶象,心里面十分欢喜。设想到这个时候氛周炳突然站立起来,用左手一把将那张画像抢过去,接着,用那只僵直的右手把那张画像撕成十几瓣。胡叫、他这种意想不到的粗鲁动作吓住了,瞪大着眼睛,那眼眶里还闪着泪光,嘴里想说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半天,她才结结巴巴地问周炳道;”怎么了?你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是我不好,一一巅,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坐了足足有一小时辰。我不该去搞那些什么合作化的表报,那些东西天天都有得搞的,不该在星期天“说到这里,她望望周炳的脸,看见那上面露出十分悲惨,十分哀戚的神情,更加吓得不得了连忙加上说道产快坐下,别生气。是我不好,惹了你生气。坐下,喝口水,咱们好好地谈一谈,晚上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不好?
周炳用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撒谎的尴尬神色说道:“小杏子,别多心。我很高兴,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不过觉着那张画画得不好,一一唉,太不好,太不象,就不想保存它罢了。“胡杏说”那张画画得满象嘛。为什么你说不象呢?反正是你画的,象也好,不象也好,应该保存起来,做个纪念嘛“周炳紧紧地握着两个拳头,浑身发抖竭力争辩道:“不!不!不要这样的纪念!绝对不要!一一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将它撕碎!画个画留纪念,这本来是个好主意,可是按我的经验说起来,这是很悲惨,很可怕,总之,很不吉利的。但愿你命运亨通,绝不遭到任何不吉利的挫折这一点我一想起来,心就痛得非常难过,象有一把刀在里面绕着似的。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画像。也不跟你画一绝对不不错,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给人画过一次,可是结果一一这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我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权利,担不愉快的事情,把不幸福的事情,把悲惨的事情和你联系在起!罗胡杏泪流满面。她懂得这是指他从前跟区桃画像的事情,这件事情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悲惨的记忆。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反问周炳道:“画像固然不吉利了,不画像难道就很吉利么?气周炳也明白。胡杏指的是她自己跟她姐组胡柳的遭遇,当真叫她问住了,什么话也回答不上来。毡佩服胡杳现着实为胡杏能够苗壮成长而高兴,因此也不想再说任何的话。最后,胡杏转涕为笑道”咱们既然愿意当傻子,做笨事,要那吉利做什么?算了巴。“
周炳伤势好古以后,到重庆去工作几个月,看看到了六月底,又因为有一项特殊任务,要回延安走一趟。在这几个月当中俨时局非常动**,到底是和是战,谁也说不清楚。在这样一种政治环境下面,周炳心中非常烦恼。重庆的人们都跟周炳一样,陷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里面。你说它相;它又象战你说它战,它又象和。仿佛和中有战,战中有和,正所谓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局面,实在难以捉摸。三月町,国民党开了二中全会,蒋介石公开号召破坏政协的决议,这样一来,似乎要打仗了。可是三月底,蒋介石又签订了东北停战协议,这样一来,似乎又要和平了。可惜,东北停战协议签订不到三天,国民党就破坏了这个协议,调集军队,向东北的营口、本滇、长春、四平街等地大举进攻。同时,蒋介石发表了反动演说,公开推翻了东北停战协议。在四月间,国民党还逮捕了北平中国共产党主办的《解放报辛的负责人员。到了五月,它甚至把解放报》根本封闭了,同时还封闭了北平其他的报、刊、通讯社,一共有七十多家。这样看起来,蒋介石口头上说要和,实。际上是要战。中国人民希望和主”,。但是谁知道蒋介石,旷里面怎么想呢?斗一真是俗话所说的“无晓得”:启程的前一天,周炳心中闷闷不乐,就独自信步走到江边,乘轮渡到了海棠溪,准备找他的亲人们聊聊天,散散闷。他在他姐姐周泉的客厅里一坐定,陈文英、陈文蝉、陈文捷三位主妇都跑过来了,只有李民天一个人躲在家里看书,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倾谈。陈文捷如今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那天穿着一件黑色绸子,原色滚边的旗袍,情绪看起来非常饱满。她一坐下,连茶都没有喝,就对周炳说道:哎哟,真是难得看见贵人一面。你为什么不常来坐一坐呢?我们这里对时局看过来不准确,看过去也不准确,把所有的人都急死了。你怎么不来自我们大家宣传一下呢?你们经常昕政治报告“时事报告,知道得比我们多,更比我们快”雪泉如今已锋是用十三岁的人了,、看起来只有三十寿岁的椿劳,那天穿着一带白色绸子也是原?滚边的旗袍,更加显得清静优美。她还没有坐下,只顾给大家张罗茶水,听见陈文捷这么说,就附和着说道“是呀,哩炳,你没事儿也应该常来走动走动,也来给我们做做政治槐告才好。”周调听见他姐姐羁么说,心里面也着实欢喜。在从前,周泉照例不会说出这样开朗的话来的她变工,的的确确是变了;在周炳看来这带变化对他姐姐是大有好处的。陈文拂如今四十二岁,穿着一件紫鱼滚边的黑纱旗袍。她的身体虚泡,精神又是那样的萎靡不振,只见她坐在一旁,沉默不语。陈文英如今不过四十八岁,可晏看来象五十开外的儿,头发都白得不少丁。她那天穿着一身湖水给纱的广东装,就是大襟衫飞长裤子那种清归自在的装豪。她用一个虔诚、蓝善的教徒的口吻执拗地开言道叮叮飞“我不管你们站在哪一边,也不管你们有多少大道理,一一我是顽固派,更不管你们是统治者还是什么广大人民,反正我自始至终反对战争,主张和平。凡是和平的号召,我就响应,凡是战争的号召,我就反对。、我的态度十分明确,不是么”用泉沉着冷静地接着说道:“在这一点上,我跟大表姐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我总是扭,老百姓经过八年的抗战,已经够辛苦,筋悲惨的谁还要在这个时候想战祸加在他们头牛,谁恐怕就要失去民心。”她说得这么井并有条,十分象丁个进步民主人士的样子。
陈文姆在座位里转动了一下身躯,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这个要和平,那个要团结”我看你们这都是空想。我也不是不主张和平但和平绝非单凭主张就能实现的!现在,。国民党说它要统一国家,共产党说它抗战有功,要占据一些地方,这样子两个主张,两股势力,怎么能够团结在一起呢?因此我想,还是打一下好。打一下以后,谁胜谁败就看得清清楚楚。胜者为玉,没有话说。也免得多费那么些唇舌,多发那么些空论。“周炳昕见她们四个人各自都有各自的见解,就缓缓地说道川和平,我们是竭诚拥护的。个人专制,我们是彻底反对的。我们主张对人民开放政权,让人民起来说话,起来管理国家。各个政党都有自己的政纲,到底哪一个政党的主张对人民有好处,人民可以,加以选择,选择好了,才加以接受。一一这就是所谓和平竞赛。和丰竞赛是好的,可以办得到的,也是全国人民所希望的。要这样做,必须得到一个保证政治上实行民主。有民主才能够有和平竞赛。在政治上独裁专制,有什么和平竞赛可言呢?没有和平竞赛,和平又怎么能够保持得住呢?这是客观的真理!、不管我们承认还是不承认,不管我们有这种主张还是那种主张,不管我们说过这样的话还是那样的话,都不可能加以改变。”陈文姆在座位上极力振作了一下,接着冷笑了两声,说道:这就看出你们共产党的用心了。民亟这个名词当然好听,我们在五四的时候就是讲民主的,谁也不能够反对可是你也要看看实际的情况他蒋介石肯跟你讲民主么?他抓了那么大的兵权党权和政权,当了委员长,还想当大总统会跟你讲民主么?如果讲了民主,你不让他当大总统,那怎么现呢?难道他能够下台么?所以说来说去,民主是一句空话,是不能够实现的。既然是空话,是不能够实现的,我想我就应该反对。“陈文英也随声附和道”我劝你们这些共产党,这些民主党派还是赶快把民主的口号收起来吧!大家想想着你们一定要民主,蒋介石一定不让民主,结果不是又要冲突起来么?战争不是又要打起来么?你们不要民主,大家相安无事,当然冲突就不会有了仗也不会再打起来了。从一九二六年北伐一直打到现在,中国人民已经足足打了二十年仗,两党也打得差不多,了。还要怎么样呢?难道还要再打二十年么?我的上帝班,拯救拯救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