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进山去了张妈那个村子,山青水秀,真是游玩放松的好地方,他也真的当了一次爬山客,白天爬山,晚上就住在老乡家里和他们拉家常,拉着拉着就拉呱到张妈,她的离婚并不假,虽然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个啥,但陈宗还是从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之中,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男人们大都出去打工了,剩下来的就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队--三八是妇女,六一是儿童,九九是老人--张妈的丈夫也就跟着去城里打工。没什么本事,他们只能出苦力,有那么两三个受不了这份苦累,总想着找一个轻省些的活儿,正好一家什么公司招人,他们顺顺当当地进去了。没想到,所谓的公司却是一个碰瓷的团伙。团伙的头头指挥这几个村民上街,专找那些走自行车道的、走应急车道的、非法夹塞并线的,看见了就往上靠,再往旁边一摔,然后就纷纷围上来讹人。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你摔了,可要是不受点儿伤,就讹不着什么钱,后头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分哩。于是他们事先就得把自己弄伤了,磕破膝盖,在胳膊上划道口子,甚至折断手指……反正伤越重,钱也就能越多。
村民们说,没人瞧不起他们,城里堵车,在他们看来,堵着的都是真金白银,谁家的房子不是这么盖起来的?张妈的闺女上高中读大学,不也是花的她爹的血汗钱?张妈的婆婆公公生病住院,就连死了出殡,花的不还是这些血汗钱?
可张妈却不愿让丈夫再这么干了--村民们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嘲笑的味道--她并不是担心丈夫的安全,而是觉得这么讹人不地道。哭了闹了几次,她丈夫还真就不干了,也不进城了,就在家里呆着。他不干又不是因为张妈哭了闹了,他是找到了另一个门路。
村里有个刘寡妇,可能是生理上得不到满足,就专喜欢给人保媒拉纤,这本是件积功德的好事。可看着那些家里头有男人能去外头挣钱的,一个个都盖起了新房,她眼气啊,眼气来眼气去,就动起了歪脑筋。保媒拉纤,磨破多少嘴皮子,磨烂多少鞋底子,说合成了,人家给你抓把喜糖,再给你三五百钱就顶了天了,等进了洞房,早把你个媒婆子抛到一边子啦。
别的她不会干,就这么张三寸不烂之舌,那就还说媒。可是年轻的女子都进了城,水灵点儿的,有点儿文化的,哪个不是一门心思往城里嫁?不水灵,没文化的,宁可在城里饭馆端盘子刷碗,也不愿再回到这山沟沟里来,也有胆子大、泼辣些的,就入了发廊,专门伺候男人,她们回家来也打扮得妖里妖气,可那也没人嚼舌头,人家毕竟是把钱给挣回来了。年轻男子也都进了城,可他们在城里也还只能是光棍,**打到三十来岁,实在熬不住了,还得回来找媳妇。
僧多粥少,媒还得说,那就不真说。
刘寡妇有办法,说动了娘家侄媳妇,等到年节男子们回家相亲的时候,把她换个名字、变个身份、改个年龄,介绍给张三、介绍给李四、再介绍给王五、赵六……见个面,吃个饭,问他们中意不,别看这侄媳妇结了婚生过娃,还有那么几分姿色,光棍久了的男人哪个还说得出个“不”字?中意就好办,那就得拿几千块钱见面礼表表诚意。隔天,孤男寡女地约出去散散步,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拉拉手,回来再问愿意不愿意把亲事先定下来,男人们早就被勾去了魂魄,爹妈们也想着,年节就这么几天,要能早点儿把亲事定下来,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这么想就好,那就再拿出几千块钱把亲定了,然后是彩礼钱、服装钱、首饰钱、看家费……这些男人在外打工虽说苦啦啦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嫖的,可还是挣回来了些钱,既然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此时虽然心疼,也就舍得了。等到刘寡妇觉得没什么油水可榨了,这侄媳妇马上也就该人间蒸发了……
假相亲,陈宗听说过,不新鲜。既然是相亲就是两家人的事,媒婆有了,姑娘有了,那起码还缺姑娘的爹妈,要不这戏可没法演。张妈的丈夫就扮上了姑娘的爹,刘寡妇也不让他多说话,免得说多了漏馅,有吃有喝有钱拿,他自然乐不可支。
这时候,张妈已经在陈宗家当保姆啦,家里的事她不知道,也就相安无事。可后来,她丈夫鬼迷心窍,见媒婆和姑娘是戏里的主角,多劳多得也是应该,便想着过年的时候闺女放寒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也出去相相亲,赚点儿钱。
张妈一听这些,把丈夫大骂一顿,再加上年轻的时候,丈夫上过刘寡妇的炕,现在又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一气之下,便离了婚……
来龙去脉看上去是整清楚了,陈宗却觉得更为可疑了。
看看这些山野村夫,他们一个个都以行骗为荣,要知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南方,陈宗就见过类似的村子,先是一两家靠着某个骗术富了起来,亲戚带亲戚,熟人带熟人,接下来就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加入到行骗的队伍中。开始,他们还只是各干各的,后来,越干越大,竟然形成了专业化的分工:有编剧本的,有使用伪基站群发短信的,有进城里张贴小广告的,有办卡的,有取款的,当然还有演“戏”的,生旦净末丑,每个人就只干整个行骗链条上的某一个环节,就像工厂里工人在生产线上做工似的,一条龙,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村民们共同实现了富裕,家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形成了各具特色,各有绝活的“诈骗之乡”“诈骗之村”,更形成了“以骗为荣”的价值取向和价值追求。
在这样的价值取向和价值追求之下,她丈夫出去打工,走的都是歪门邪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又能好到哪去?进城打工,遇上自己这么好的人家,不打歪主意才怪。而离婚,就更说不通了,为了年轻时的一段风流韵事,怎么可能?要知道,对山里人来说,离婚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特别是对女人来说,她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根深蒂固,不到万不得已,女人是绝不会提出离婚的。说不定,这个主意就是她和丈夫合伙想出来的,既然她丈夫能假相亲,怎么就不能假离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