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时分,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把空气中的躁热一扫而光。

关六抬头望了眼北边的天,一大片黑云正压过来,雷声沉闷地从远处滚滚而来,紧接着,几颗豆大的雨点儿就砸了下来。这会儿他刚刚下了公交车,又回到了大兴。他连跑带踮地跑到一家汽修厂的店里,这时候雨已经彻底地狂泻下来,被风裹挟着,几乎是横着席卷世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这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消半个小时,风停雨歇,太阳重新露出头来,而且比之前更火辣辣了。天空被这么洗过,蓝得耀眼,东边的天空上腾起两道彩虹,一道在上,一道在下,在上的跨度大,在下的跨度小,但要比在上的更清晰。

关六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却是模模糊糊的,他又照了几张,还是不太清楚,他就有些无奈了。

无奈是因为无聊。

关六看了看那装着几十幅画的包裹,沉倒不是什么问题,他有的是力气,关键是晚上和国子见面,国子说不定会认出这个包裹,所以,得把它先安置好才行。他又一想,反正今天一定会搞到很晚,不如就先找个店住下,也好洗个澡,把刚淋湿了的衣服晾一晾。

关六本打算找家连锁快捷酒店,又想起了陈宗和小钟叮嘱的身份证摄像头之类,便真的在附近找了家地下旅馆住下了。

关六在公用水房冲了个凉,离和国子约好的时间起码还要三个小时,这么赤身**地在**躺着,两眼朝着天花板,还是闲得蛋疼。折过来折过去,他打开手机,用个APP摇了个附近的妹子……

关六在**的表现总是让人满意,那妹子爽过之后还想和关六继续腻乎,可关六已经没了兴趣,草草地把妹子打发走。

关六和国子二人见面,倒不像是分手多年的搭档,既不生疏,也不亲密,却好像习惯成自然,跟过去在街面上接头似的,你一个眼神,我一个眼神,旁人看不出来,他们却都已经心领神会,二人便相跟着,来到了一家牛肉面馆。

虽已过了饭点儿,可这家牛肉面馆还是很火爆,面馆前面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小方地桌,每张桌子都围着三四个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面。

他们找了张角落的桌子,从旁边扯过两把小方凳坐下。国子熟门熟路地要了两碗牛肉面,几瓶冰镇的燕京,又要点烤串儿。

关六忙打住了,“串儿就免了。”

国子问:“六哥,你过去最爱吃烤串儿了,怎么,转了性了?”

关六压低嗓门说:“没听说吗?街边这些羊肉串来路都不正,好多都是猫肉做的。”自打听陈宗讲了小钟逮猫的故事,他对满大街的烤羊肉串还真就疑神疑鬼了。

国子笑了笑说:“哎,现在各种各样的传言多得不得了,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全信了,那就啥都不能吃了。”

国子换了个鸡汤豆腐串,问:“豆腐串总没问题了吧?”

关六问:“干得不错啊,我看你都胖了。”

国子咧着大嘴笑了,“凑和着过吧,只要肯下力气,总还是够一口饭钱。就是有人总不把人当人,心里就不是个味儿。就说刚才下雨那会儿,我正在那个莱茵河小区,这个小区管得严,防我们这些送货的就跟防贼似的,不让我们的车进,我们就得抱着包裹挨楼送,一个包裹也就能挣个五毛一块的,我是既盼着包裹多又盼着包裹大,可包裹多了,包裹大了,我就得往返好几趟。这大热天的,动不动就一身汗。刚刚还下着那么大的雨,我就跟保安说,能不能通融通融,哪怕让我把车停在小区里的车棚也好。唉,可人家说什么也不许,真好像是个铁面包公。这我也能理解,我过去也当过一段时间保安,还是柳老先生给介绍的,柳老先生你还记得吧?”

柳老先生,柳盛,那个退休警察,关六当然记得。要不是他,国子说不定还跟着自己干呢!可要不是他,自己也未必能遇到陈宗,未必能实现得了转型升级。这世上的事,什么都不好说。

“噢,你当过保安?那不是挺好的?怎么又干起了快递?”关六可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柳老先生。

“唉,要说,干保安还不错,好歹也算穿着身制服,可就是没人瞧得起你。一个小区,出出进进总有万把号人,就算我记性再好,也不可能把这一万人都记清。门口要刷卡,可人们就是懒得刷,你要说忘了带一次两次也能理解,可那门禁卡明明就揣在兜里,他就偏偏懒得掏一下。我要是管得严了,人家有话说:我这每天来来回回不下四五趟,你还不认得,你这保安是怎么当的!我要是管得松了,人家还有话说:不该拦的你拦在这儿,那些该拦着的你都拦不住,你这保安是怎么当的!不过,人家骂两句咱就听着,也不跟他们计较,谁叫他们是业主呢?更可气的是那些人,他们也从不骂你,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你。一天到晚,来来回回多少趟,咱热情服务,开门关门,迎来送往,可人家楞是跟没看见似的……”

关六听得好笑,这个国子,过去从来不爱讲话,今天却一说起来就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而且说的都是“尊重”。一个曾经的骗子,居然在奢望得到别人的尊重。

“……其实,也有一些素质高的,见了我总是主动打招呼,别管说点儿嘛,就那么个意思。就说有这么个大哥,经常骑个电动车载着儿子出来进去的,每回咱给开门,人家都要说声谢谢,这也费不了多大劲儿,可一次两次容易,次次都这样就不容易了,我这心里头就越来越暖和。后来有一次,另外一个男人抱着他儿子出门,正让我给撞见,我就拦下来问问,一看他儿子还迷迷糊糊的,我怕是碰到了人贩子,当场就要报警,那男人说是朋友的孩子,发高烧烧迷糊了,他的朋友正在往回赶,先委托他送孩子上医院。我就不信,后来那位大哥赶回来这才解释清楚,虽说是虚惊一场,还耽误了孩子看病,可那大哥不但不责怪,反倒给我们保安队送了面锦旗……”

“那你干得好好的,咋又不干了?”关六其实并不关心国子到底干啥,他关心的是国子能不能回心转意。

“唉,还不是因为当保安挣得太少了。我有时候和那些送快递的聊天,知道他们挣得比我们多多了,就下决心转行了。”国子呵呵地傻笑着。

“挣得多?还能多得过当初?”关六揶揄道。

“那当然是比不了。可现在挣钱踏实,虽说是挣得少些,刚刚够养家糊口,却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睡得踏实。六哥,我劝你,你也别再做了,现在也不好做,风险越来越大。有时候,我一看到新闻里说哪哪又抓了多少多少诈骗犯,我就吓得心惊胆战,生怕……”

“生怕什么?生怕有你六哥不成?”

国子没接茬,想来是这样的。

关六觉得他真是又可气,又可怜。“要说踏实,我现在也挺踏实的,不用抛头露面,也不用日晒雨淋,比你恐怕还要踏实得多,我算是遇到了贵人。”关六把这两年的经历拣主要的说了两句,“所以,依我看,现在拼的是技术,拼的是脑力,只要设计得周到,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怎么样?你要不要回来试试?”

国子叹了口气,“六哥,其实,危险并不是来自外界,我一直觉着,这危险总是来自自己,总是来自内心。就像你刚刚说的,你为什么不敢吃羊肉串儿?是因为你怕那是猫肉,其实,还真未必是猫肉,有可能就是老鼠肉。咱们在家里种过地,也知道,咱们从来不吃外面买的菜,咱们只吃自己地里种的菜,为什么?卖的菜不可能不打农药,不可能不上化肥,不可能不打除草剂。好,咱们吃自己种的菜,纯天然,绿色,无污染,施的大粪肥,棵棵都有虫子眼儿。可是水果呢?苹果、桃子、西瓜、葡萄总得吃吧,你吃就得去买,买就还是避免不了农药化肥。好,就算咱们亲戚朋友种着水果,可油你得买吧,结果买的是地沟油。就算咱自己种花生、种芝麻、种大豆,自己榨油,可你记得吗?那年,咱们村里多少人买了假种子,结果辛苦一年,到头来,地里啥都没长出来,这不是坑人吗?”

虽说下午下过雨,可好像并没有下透,天气又越来越闷起来,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一下肚,汗就顺着脊梁沟流下来,关六干脆脱光膀子,把T恤搭在肩膀上。“你说得没错,你想想这是个什么世道,到处都是骗子,还在乎多你一个吗?”

国子却说:“正是因为骗子太多了,我就觉着,这社会不能总这样下去了,什么都是假的,不行。”

“这社会,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哪儿有那么重要!”

“就拿我们快递这活儿来说吧,也有不太地道的,有人专门从我们这儿买个人信息,电话号码啦、家庭住址啦,有的人就图那么个便宜,把信息就卖给他们了。我就从来没卖过,这倒不是说我有多高尚。有时候,比如说刚才,就那个莱茵河小区,一个女主人,非说我把她的包裹弄湿了,又要退货,又要索赔的。她没见外边下着雨啊,她没见我浑身都湿透了啊,我就想着把她的信息给卖了,让她尝尝咱的厉害。”

关六摇了摇头,“你卖不卖都一样,其实他们的信息早就泄露了,他们只要在网上购物,他们的一切信息,甚至包括消费习惯,早就进入了大数据,早就无密可保了。所以,咱们真的很微不足道。所以,你尽管去卖,赚你能赚的钱。”

国子想了想,也摇了摇头,“那不一样,他泄露是他的事,我卖就是我的错了。所以,我每次送货,都要提醒人家不要随便乱丢包裹单。对了,今天有个单子是保安接的,我还忘了告诉他一声。”

国子掏出手机就拨电话。

“刘国华”的手机突然在关六的兜里响了起来,关六这才意识到,国子正在拨的电话就是这个,他现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国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唉,他也不接。”

关六说:“别理他,陌生号码,我从来不接。”

国子憨憨地笑了笑说:“现在我是不得不接,客户的电话都是陌生电话,可就是我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就费了大事啦。看来,现在不接陌生电话,已经是大家的共识啦。都是被咱们这些骗子给祸祸的。”

国子只得挂断了电话,编起了短信。

关六赶紧把“刘国华”的手机调成了静音,不一会儿,国子的短信来了,关六装着若无其事地瞅了一眼:“某某快递提醒您:在处理快递单据时,请先涂抹掉个人信息部分再丢弃,或者集中起来定时统一销毁,以防个人信息泄露。快递员:国师傅。”

十几瓶燕京下肚,二人把酒言欢,却是貌合神离,无法再谈得拢了。

分手的时候,关六醉醺醺地说:“国子,你以后有了难处,再来找我,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欢迎你,跟着我一起干。”

国子也已经醉醺醺的了,“六哥,你以后有了难处,也来找我,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欢迎你,领着我一起干。只要不骗人,干啥都成!”

国子问关六住哪儿,关六说在城里的一家酒店,国子非要送关六回去,可就算关六没说假话,他也不会让国子去他那儿,那里还有装了几十幅画的包裹呢!

但是,关六回到地下旅馆,进了房间,一下子傻了眼,哪里还有什么包裹?他的酒一下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