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霭四合,周围浅浅的山岚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位于杨家山、钟家山交接间平坝上,占地数百余亩的中美合作所大礼堂外的串串的灯彩唰地亮了起来。在夜晚看来,格外富丽堂皇,蔚为壮观。这是一幢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黄色琉璃瓦大屋顶上,牛角似朝天冲天的飞檐上,串串燃烧的红红绿绿的电,在夜幕中闪灼、流动,将整个夜空渲染得扑塑迷离。门前,九层汉白玉石台阶上红柱大门前垂着四个飘着金黄流苏的大红宫灯,与顶上的闪灼流动的红绿电灯交相映衬,显示出少有的喜气和隆重。
不到六点钟,停车坪上,已停了不少长官的小车。这个时候,还有不少车,长官的小车,一般中美合作所人员乘坐的通勤大车,正从四面八方,沿着暮色渐浓的盘山公路,向这里汇聚。远看,这些源源车灯像是夜空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灼游移。
这无疑是个盛会,中美合作所里那里平时根本见不面的长官――无论中国的还是美国的大都来了。从小车里走出来的他们今晚大都西装革履,手中挽着他们盛装的夫人。
骑楼前、宫灯下有人收票,四周还有武装警卫。作为连鸟也不敢随便飞来的这特务大本营腹心地带的大厅晚上举行舞会,竟还这么戒备森严,肯定是有要人参加这个舞会。这个晚会并不是一般的小特务想来参加就能来参加的。出席这个晚会的都是有级别的干部,是中美合作所副组长以上,军统局副处长、副主任以上。其他的即使是级别不够的,也大都是选出来的会跳的年轻女性。出席晚会的干部们,行前都得到通知,带上自己的太太、十八岁以上的女儿或媳妇。参加这个晚会的男女佳宾共计八百余人。
中类合作所内,这个华丽的大礼堂可容纳4000人,比市中心中央政府修的那座专门用来迎接美国人,逢年过节举行宴会、舞会,状似故宫的大厅堂还大,内部装修还要阔气。陪都重庆用电紧张,而中美合作所用的电是他们自己发的。中美合作所的这座大礼堂是城笠的骄傲,这座大礼堂可以充分显示他的军统局的实力和魄力。
当那些从小车上下来的长官,携带着女眷进入大礼堂时,眼都亮了,周身舒泰。爱跳舞的,一听那些悠美的中国或是美国民间乐曲,手都痒了。真是阔气,室内灯火通明。头顶上,多盏从美国进口葵花灯闪闪发光,像从浩瀚的天幕上这一端流向那一端的星群。头上的灯光与地上洒了滑石粉的晶莹剔透的花岗石地面交相辉映。对面的电动舞台下,60多人的大型乐队坐在镀铬折迭椅上吹奏乐曲。这些男女一律穿笔挺整洁的黄军呢制服。头上戴大盖信,脚上穿锃亮的黑皮鞋,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黑管等西洋乐器一应俱全。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乐池中的乐队指挥,这是一个身姿欣长的男性,头上没有戴帽子,手中舞动着一根小电棒,肯定是通了电的,小电棒是红的。在光线不太明亮的乐池中,乐队指挥手上的小电棒上上下下划动间,乐队随着他的指挥,一会儿奏起了《何日君再来》,一会儿奏起了《美丽的阿美利加》……,渲染着晚会的气氛,给人一种甜滋滋的熨贴感。
礼堂靠壁一围四转都摆有桌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桌上摆鲜花、糖果、点心、香烟……军官们携夫人女儿或是还有媳妇,一进来,自然有人接着,随意选一处坐了。这就由女服务员倒上茶水,糖果、点心、香烟随意。以为早到的军官们,一进去才发现还有比自己早的。认识的坐到一起,随意聊天、喝茶、嗑瓜子。他们注意到,只有舞台下正中那排位置是特意留的,这几排位子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有两个麦克风。不用说,这是为老板――中美合作所的军官们背后都称戴笠、梅乐斯为老板;连美国同仁也是这样跟着称呼的。
他们注意到,舞台上插着的几十面万国旗――这些都是同盟国的国旗。这些旗帜都是丝绸做的,周围镶有金色的绦子,华丽、漂亮、厚重。这些国旗从一根根高高的旗杆上垂下来达地,一丈多长。但是,在这些万国旗中,独独没有苏联的国旗。这可以看出官方对苏联的态度,虽然苏联也是对日作战的同盟国之一,而且是对日作战的主力,有功之臣。
六点半钟。当中美合作所中方参谋长李崇诗陪着美方参谋长贝乐利进场时,乐池中的乐队指挥突然来了劲,将手中的红色小棍高高一举,再猛地往下一压。顷刻间,婉漫流泻的的《美丽的阿美利加》如大瀑布飞泻而下,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
李崇诗、贝乐利走到舞台下的那排坐位前一站,面向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这时,音乐骤然止息。
不用说,这是要做例行的俗套了。李崇诗身材高大,身穿一套笔挺的黄呢将军服,佩少将军衔。而同他并肩而立的贝乐利上校、身高体胖,穿了一件黄哔叽军便卡,很随意,头上没有了几头发。两人站在一起,中美双方的文化差异立刻就显现了出来。哪怕这样一个舞会,在中国方面,也是相当正规的。
“各位朋友,各位同志!”李崇诗声音宏亮而激昂:“今天晚上,是抗战胜利以后,戴笠,梅乐斯将军分别以中美合作所双方,以中美合作所的名义邀请大家出席的一个意义非同异常的晚会,庆祝我们的共同胜利!”场上掌声雷动。
“我代表戴笠将军欢迎到场的各位同志,各位嘉宾!希望诸位中美同仁能在这里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说完,轻轻鼓掌,表示他的话到此为止。
贝乐利说:“梅乐斯将军要我代表他说,感谢这么多年来,中国同仁的合作!在这难忘的时刻,我再说一句,希望你们今晚就像回到家一样。”接下来就是嘭嚓嚓、嘭嚓嚓的舞步声,音乐声。头上的灯光渐次暗了下去。成双成对的舞伴相挽着下了舞池。这个晚会上,不见两个主角――戴笠和梅乐斯。对美国海军代表团来中美合作所也只字未提。因此,在场的军官们只对戴笠、梅乐斯没有在场,感到些遣憾,因为毕竟这是庆祝抗战胜利的晚会。当然,由中美双方的参谋长代表他们也是可以的,只是出席这个晚会的军官们,对美国海军代表团来了一事,大都不知。
而就在舞池里已经嘭嚓嚓、嘭嚓嚓地跳起舞时,李崇诗又快步走到台前,鸭子似地挥了挥手:“请雅静,请雅静。”音乐声骤然而止,头上的灯光大亮,舞伴们扫兴地退了回去。
李崇诗激动地宣布:“为了与同志们见面,共庆这一个难忘的时刻,我们中美合作所的正副主任――戴笠先生、梅乐斯先生于百忙中特别赶来了,欢迎!”说着,身了一侧,率先鼓起掌来。
在掌声中,戴笠和梅乐斯这两个主角出场了。他们并肩走了进来。戴笠还是那身素常的打扮,身着一套笔挺的藏色中山眼,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一头溜光的头发往后梳。他像一个大人物入场一样,一进来就举起手,朝四面挥挥,那张素常揪得出水来的马脸上,今晚平添了少许笑意,而浓眉下,一双眼睛亮得鹞鹰似的。梅乐斯这晚西装革履,戴一副副眼镜,胖胖的。他生性的残忍完看不出来,恍然一看,以为是来了个西方的大学教授。
戴笠和梅乐斯这两个主角都讲了话。
“各位同志!”戴笠显得很动感情,他说:“今天我们中美合作所举办的这个晚会,意义重大。有这么几个意思。”他举起手来,坚起一根手指:“一是庆祝我们中美双方精诚合作,经过八年艰难的抗战,终于迎来了胜利。二是在中美合作所完成历史任务之际,”他坚起了第二根指头:“也就是我们的美国朋友即将回国、胜利凯旋之际,我们借此机会向五年来与我们同舟共济,结了我们巨大支援的以梅乐斯将军为首的美国朋友表示谢意和留念。三!”他竖起了第三根指头:“在即将来到的更为艰巨的反共斗争中,我们军统同仁要牢记我们肩负的重任!”说到这里,戴笠的马脸拉长了,他说:“为了不忘记我们的责任,我提议,大家起立,唱一首我们的军统局的局歌!”
这真是出人意料。场上的军统特务们站起来了,足足四五百人,全神贯注地目视着他们的老板戴笠。他们带来的女眷都懒得动,坐着不动。
戴笠亲自打拍子,在乐队伴奏下,场上的军统特务们齐声唱起了军统局局歌:“我们是革命青年,快准备,智、仁、勇都健全……富贯不能**,贫残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们是领袖的耳目,我们是革命的灵魂……革命的青年,快准备,救国的责任落在我们两肩……”
也真是有趣。上百来个美国特务趁女眷们无人看管,这便浑水摸鱼,先是用眼色,无耻地在这些女人化过妆的脸和和富有曲线的身上钉子似地看,就像要钉进去似的。
该梅乐斯表演了。这个美国老特务很懂心理学,他知道,此时此刻说这些政治概念化的话毫无意思,不如来点实惠的收买人心。他对着麦克风说了两句面子上的话:“我要向在座中国同志表达的,就是戴主任刚才已经表达过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恰到好处地转移了话题,笑荷荷的:“小伙他们,你们大概脚痒了吧?”说到这里,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美国特务们的打的忽哨声,表达了他们急不可待的心情。
“好,舞会开始,你们就尽兴吧。不过都不急着走。晚会后还有丰盛的夜餐,参加晚会的每个女士,晚会后,都可以从我这里领到一份精美的礼品――这些精美的礼品,可是用专机从美国专程运来的!”
在一片欢呼声中,灯光转暗,舞会开始。早就钉好了舞伴的百来个美国特务,一个个像打冲锋似地钻出来,争先恐后上前去请那些太太、小姐或是年轻少妇下场跳舞。一时,在一些今偏僻角落,场面有些混乱。
这时,戴笠向梅乐斯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这就快步出了礼堂,上了一辆早在那里等他的“克拉克”轿车,风驰电掣往杨家山方向而去。他早就安排好了,玛丽在那里等着他。这个夜是他和玛丽的单独消魂夜。
夜渐深。杨家山中美合作所大礼堂内,舞已跳得一片浑浊。虽然在公开场合,美国特务们不敢对中国特务们的带去的女眷怎么的。但你一个人往往就带了两三个女人用不完,这些美国特务就上前去跳舞为名死磨活缠,邀请了这个女的,又过去邀请那个。美国特务大都不规矩,拥着人家一进舞场就摸摸搞搞。这些女眷,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美国人在她们心目中地位是高的,是不能得罪的。人家美国人不远万里来华助战,命都舍得丢进去,陪人家眺跳舞,让人家在暗处摸一摸,又有不么大不了的?这就只好打哑子吃黄莲――苦在心里头。
谁知这些美国特务得寸进尺,色胆越来越大,光是摸还不满足,硬是要做啥子了!这就让带她们去的中国特务们纷纷发表了蹊跷,站出来有意无意公开或是暗中予以干预。而这些吃了亏的女眷们也不干了,拼死拼活地从美国人手里挣出来,回到自己坐位上,抵死都不肯跟美国人下场。好在还有军统局专门找来陪舞的舞女四五十人,这些年轻力壮,骚气蓬勃的几十名美国特务只好去找这些舞女――她们有“陪”他们的义务。
美国特务**大发,们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人家的**,大腿……特别是当那要命的“黑暗三分钟”时,有些色胆包天的美国特务们简直就要扯下人家的乳翠、脱下人家的内衣……这实在是是些太过份了。有些纵然是有“陪舞”责任的舞女也不堪忍受,挣出身来,向门外跑去,可大门早已被锁上了……于是,她们又被美国特务生拉活扯弄到舞场里去。坐在旁边的男人们――-出席这个晚会的军统局或是中美合作所内的干部们。对这一切看在眼里,却都不吭不声。管他的,只要自己带来的家眷只要被美国特务们污辱就好。
好容易,夜深了,当乐池里的乐声止息,头上那些星群似的葵花灯能明时,舞会结束了。梅乐斯竟然还没有走,他响亮地拍着手站了起来。“尊敬的女士们!”梅乐斯文质彬彬,他要兑现他刚才许下的诺言了。“为了表示女士优先!”他说:“为了感谢女士们们刚才给我们中美两国军人带来的欢乐,现在,请你们依次到我这里来领一份礼品。”
乐队又开始奏乐,奏的是《桃花窝美人多》。
可是,在场的女士们似乎都有顾虑,都不肯上去前去领礼品。
李崇诗又站出来鼓励大家上前去。说时他点了一个名“牛丽娜,你去带个头吧,我们有些女同志就是不开化得很。”也不知牛丽娜是他家什么人,她就站了起来,是个黑色旗袍,颈上一条金项练,很摩登的年轻妇人,他去梅乐斯手中接过了礼品――那是一个小小巧巧的竹筐,筐里有一盒美国糖果,一只憨态可掬的唐老鸭。牛丽娜说了声谢谢。又大大方方地同梅乐斯握了个手。李崇诗带头鼓掌。场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你们应该表现出对梅主任的热情。”李崇诗对牛丽娜的表现还不满意,他说:“你们应该像你们在西方电影中看到的那样,表现得更热情大方一些。”至于如何大方热情,李崇诗没有明说,只是一个暗示。
“看我的。”真是应了一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摆在梅乐斯面前的礼品大都是些衣料、台布、或化妆品……当然都是从美国来的琳琅满目。李崇诗话刚落音,跑出来女特务金梅梅。金梅梅可谓中美合作所中的风流人物,她曾在香港的歌舞厅里混过一段时候,头发烫得狮子狗身上的毛似的,一圈一圈的。她穿一身美式卡克,肥大的臂部绷得紧紧的。上装故意敞开没有扣子,一条咖啡色的领带下,白衬衣里凸起的一对乳峰一抖一抖的。大概她最符合美国特务们的口味,她一出现,就嬴得了在旁边观看的美国特务们的喝彩,有的还有向她抛飞吻。她跑到梅乐斯面前,大大方方地同梅乐斯握了握手,然后上前当众抱着梅乐斯,“啪!”地一下在梅乐斯那张老脸上吻了吻。
“ok!”年轻的美国特务们乐得心花怒放,又是跺脚又是狂吹口哨。梅乐斯也非常高兴,破例特意给了牛梅梅两个筐子。她一只手一个举起来炫跃。
“你们都应该学金梅梅小姐。”李崇诗又适时站出来,适时调动气氛。可是,接下来,所在在场的女士,要不就干坐在那里,拒不上前领礼品,只等大厅开门。有的虽然上去领了,可最多同梅乐斯握握手,场面显得很冷。梅乐斯显得有点尴尬。表面上含养很好的梅乐斯有些失望,也有些生气,他说:“你们也不用再上来同我握手了,更不要同我亲吻。这些礼品就摆在这里,谁要这些礼品,就自己来拿吧!”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女眷们见状,先是一怔,很快清醒过来。不拿白不拿!场上的女眷们,也不管是特务们带来的,还是找来陪舞的舞女,一涌而上争夺礼品。那些装满了美国货的精致的竹筐,被五抢六夺,鸡鸣狗叫,场上乌烟瘴气……抗战胜利后,中美合作所大礼堂内举行的最盛大的一次晚会,就在这样乱糟槽的场面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