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的春节到了。

委员长在他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写字。耳中可以隐隐听见大街上传来的鞭炮声。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个不断,打机关枪似的,很是喜庆。这是经过八年抗战,胜利后陪都重庆的第一个春节,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连空气申都觉得出温馨。

现在是上午十时。

委员长今天起得很早,心情也很好,刚去国府出席团拜会回来。抗战胜利了,气氛大不相同,到处都感觉得出这点。以往,光说冯玉祥这样的人,看到自己时,常常假装没有青到。今天,自己在国府刚一露面,冯玉祥就迎上来,紧紧地握手,说个不完,亲热得了不得……在去国府的来回途中,陪都的老百姓成群结队排在长街两边,万人空巷,争相瞻仰委员长风彩。有好些百姓,心情激动地喊起了口号,喊的是:

“拥护蒋委员长!”

“蒋委员长万岁!”……他站在缓缓行进的蔽篷轿车上,微笑着,手中举起博士呢帽,向两边欢迎的百姓连连点头,频频说好。

委员长今天穿的是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长身玉立,神采奕奕。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来,书房里显得很明亮。窗前古色古香的博古花架上,置放着一个淡绿色的花钵,钵里养的水仙花开了,白的花、黄的花星星点点,散发着幽香,沁人心扉。

屋中靠窗那张硕大锃亮的中式书桌上,副官早就研好了墨,铺上了裁好的红纸条,等委员长写字。蒋介石走上前去,从笔架上提起一只中楷狼豪毛笔,在端砚中饱蘸墨汁,肘悬空中,凝了凝神,下笔嗖嗖,在一张裁好的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元旦开笔,国事迪吉”。

写完,他放下毛笔,退后一步,背着手,端详良久。蒋介石的字写得还是很有功夫的。他小时读私塾时练的是楷体,以后练过柳体,魏碑也练过一段时间。之所以练魏碑是因为“圣人”康有为说过:练字务必要练练魏碑,魏碑沉雄有力……但是,或许是因为性格使然,或许是因为爱好,他最爱写的还是柳体,写得最好的也是柳体。现在,落在红纸上的八个大字:“元旦开笔,国事迪吉”就是柳体,真是字如其人,笔笔划划都是硬梆梆的。

他眯起眼睛看了许久,大概意犹未尽,又在一张红纸条上写了八个大字:“元旦书红,世界大同”。

“大令!”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他放下笔时,朝里间喊了一声,他希望夫人出来分享他心中的欣喜。夫人宋美龄应声从里间走了出来。她一出来就光彩照人,他今天穿一件黑天鹅绒旗袍,油亮浓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皮肤光滑红润,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很精神。个子不高不矮,丰满合度,看起来又年轻又雅致。除了两个耳垂上戴一副翡翠耳环,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流溢出一种很自然的大家之气和雍容华贵的气息。

“大令,你看我今天的字写得怎么样?”蒋介石指着书桌上的两副字,笑吟吟地问。

“写得好极了。”夫人看了一下就连声称赞:“这几个字都写得又漂亮又有功力。一样大小,间架均匀,墨汁也好,又黑又浓,就像你今天的人,精神饱满。”宋美龄虽然从小在美国长大,应该说对中国书法没有多少研究,但她毕竟出身大家,很有中国文化根基和底蕴,一番对字的评论就很有水平。

“看来,字写得好不好,不仅看重功力,还得看精神!”蒋介石被夫人说高兴了,眉开眼活地说:“足见我的精神不错吧?”

“那是。”夫人说:“我感觉你最近各方面都表现得很有精神。”

“我感觉也是。”

“那你得谢谢我。”

“我为什么要谢你?”

“因为是我从美国给你带回来了盖世维雄补针和维――他――命!”……

就在委员长夫妇刚刚开始的,只有两人世界中才有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调侃中,书房外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是夫人的贴身女佣王妈的咳嗽声。在这种场合,只有王妈才敢来“打扰”的。

“王妈,有事吗?”夫人情知有事,在书房里问。

“是。”王妈在书房外答,她是夫人从家乡海南文昌地区老家带来的,外出多年,说一口带有海南音的北平官话:“戴笠来了,他说是奉先生命令来的。”

“唔!那就叫他进来吧。”略为沉吟,书房里传出蒋介石浙江味很浓的北平官话。

当戴笠进来时,夫人进里屋去了。委员长坐在靠窗的一张沙发上,面前茶几上摆了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委员长今天心情很好,不像往常见到时摆出一副主人对家奴似恨声莽气的样子。委员长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小沙发,要戴笠坐下来说话,不过,还是没有叫下人来给他上茶。不过,这己经让戴笠受宠若惊了。尽管如此,戴笠在委员长面前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在委员长指定的对面沙发上落会坐时,正襟危坐,做出一副敬听训示的样子。

“你这次的南京、上海之行,任务完成得不错。”委员长以这样的肯定的话开了头:“不仅很妥善地处理了汪精卫伪中央政府的要员们,而且将冈次宁次大将保护了起来,唔!这个日本人在军事上对付共产党还是很有一套的,我们用得着,特别是你从他手上,将日军历次同共军作战的资料接了过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全靠校长的栽培!”戴笠压抑着心中的欣喜,目视领袖,胸口一挺。

蒋介石接着说:“在南京接受了日本人投降的何应钦总司令,今天在载波电话中向我报告,沿海城市他已派兵全部占领。这下我就放心了,共产党的军队进不去了。”说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白开水,屯了一眼在面前正襟危坐的戴笠,对他一副诚恐诚惶的样子很满意。

“听说,这次何总司令去商京受降,有关日军所有受降部队的种种资料;还有何总司令所需电台都是你向他提供的?”蒋介石看着戴笠问,笑吟吟地,神情颇多赞赏。

“报告校长,是!”戴笠的语气中涌出诸多不平,随即攻击陈诚:“陈辞修当了军政部长便意气用事,不以大局为重,百般刁难何总司令,实在有负校长对他的栽培。”

“我就不懂了。”蒋介石没容戴笠将告状的话说完,便叹了口气,仰起头,做出一副苦思苦想的样子:“你、胡宗南,还有陈诚,都是我的好学生,都慢黄埔军校毕业的佼佼者,都是党国的栋梁。为什么你同宗南弄得好关系,却同陈辞修水火不容?背后你不戮我的鼻子,我就戮你的眼晴?”

“报告校长!”戴笠很有火气地说:“陈辞修这个人总是自以为是,私心重、有野心。”

“好了,不说陈辞修了。”蒋介石笑笑,挥挥手,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深为器重的特务头子:“美国人对你很器重,唔,大概你也听说了。这次乔治将军代表美国海军部来重庆,就郑重向我提出,希望你出任中国海军部长!”

听到这里,戴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也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打量着委员长的表情。

“我答应美国人了。”蒋介石说时,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白开水。委员长声音不大,但对戴笠来说,却如耳边响起一阵阵动人的春雷,一颗刚刚提起的心“咚!”一声落进了胸腔里。

看委员长端起水杯喝水,对权力极为贪婪的戴笠大起胆子问:“校长对我说过,抗战胜利后,要我组建全国警察总监部!校长让我作海军部长后,还有这个意图吗?”戴笠并不满足,他还想把全国的警察力量抓到手。如果那样,他的势力就会再看涨,在特工交通警务方面,他就完全可以一手遮天了。见委员长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然而很坚决地试探道:“我已经按照校长的意思,将未来的警察总监部的蓝图都拟好了。”戴笠伸手要官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了。

“你是有这个才干的。”蒋介石牙疼似地说:“不过,考试院长戴季陶向我推举李士珍担任此职。戴院长你是知道我同他的关系的?我们早在日本,在上海滩上时,就是非同一般的好朋友。我不能不给戴院长面子吧?”看戴笠一副想力争想又不敢明说,很难过很委屈的样子,便把话说得活了些:“此职,究究由谁人担任合适?还未定。以后再议吧。”委员长注意到戴笠听了他这句话后,脸色又好了。

“雨农!”委员长的语气一下变得很亲切:“你看出来了吗?现在国内形势是外松内紧,共产党表面上高喊和平谈判,其实正在作全面叛乱的准备。他们已是今非昔比,力量不可小视。马歇尔特使提出了和平解决的方案。现在,毛泽东就要来重庆谈判。马歇尔特使回国述职去了。等特使一回来,等毛泽东来重庆谈判……这些都是形式,形式一走完,我们就向共军全面进攻,这可是未来中国命运之决战!因此,我们的步伐要加快。对于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中军统的工作,你有何考虑?”

“擒贼先擒王!”诚笠咬牙切齿:“毛泽东不是答应要来重庆谈判吗?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先生,不是答应去延安接毛泽东来重庆吗?我看趁毛泽东来重庆时,找个机会将他除了!”

“你准备怎么除?”

“报告校长!”戴笠陡然来了精神:“只要毛泽东一进入重庆,我就保证让他来了出不去,插翅也难飞出去。在曾家岩周恩来的公馆,在毛泽东将要下榻的红岩村……我早作好布置好了。届时只要校长允许,校长寅时要毛泽东,甚至周恩来的命,我保证不会拖到卯时!”

“不行!断断不行!”不意委员长坚决地摇了摇头,很不以为然地看着戴笠洁间:“如果这样办,我当委员长的还有面子吗?戴雨农你要知道,我国是世界上四大国之一,我是四大国的领袖之一。我是向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和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保证过的,保证毛泽东来重庆谈判的安全!唔,不要乱来!你要向我保证,决不能发生这样的事!”蒋介石看着戴笠,目光灼灼,声色俱厉了起来。

“是!”戴笠在蒋介石面前大声答应,胸部一挺。

“你若有那样的手段。”蒋介石叹口气:“让毛泽东、周恩来这些共产党头目不要身亡重庆,而是身亡他们的解放区',那就好了,那就与我们无关了,那你就为党国立下大功了。”他看着戴签,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如果那样,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怪着我。包括所谓‘国母’那样有影响的人?”戴笠明白,委员长所指的“国母”是指倾向于共产党的前总理夫人宋庆龄。

接着,蒋介石抛出了这次找他来的主题。“雨农!”蒋介石说:“春节后,你有必要去一趟北平,唔,处里一下王克敏汉奸政府!”

“是、请校长训示!”戴笠接受任务毫不犹豫。正襟危坐,目不转睛看着委员长。

“王克敏临时政府在北平时间久,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你去,最好是不动声色将他们妥善处理,这方面你是有办法的,嗯?”看戴笠明白了他的意思,委员长接着交待:“北平的事处理完后,你径直飞去上海,督促检查美国海军替我们向东北运兵情况。这,也是最最要紧!”

“是。”戴笠大声答应,霍地站起身来:“时间紧急,事不宜迟。我把军统的事向毛人风交待一下,两三天后就动身。”戴笠是知道蒋介石性格的,他准备适时告辞了。

蒋介石却又略为沉吟,又问:“你这次去,带不带专机?”

“不带。”戴笠心中闪过一丝阴影:委员长怎么问得这样细,莫非有人在背后说的坏话?

“我与各地航空委员会都联系好了,由各地临时派专机。去一站,临时派一架。这样可以节约好大一笔经费。”戴笠振振有词地说:“抗战刚刚胜利,国家百废待兴,雨农牢记校长教诲,一切从简,为重建家,尽量节约经费。”戴笠这是投其所好。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向来崇俭戒著。虽然自己不带专机,辗转去北平、上海一带很不方便,但海军部长和警察总监这两顶桂冠委实太诱人了,他可不愿意此时此刻在一些小问题上在委员长心中留下一点阴影,从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军统局长做事向来小心谨慎的。小心无大错!要知道,委员长可是一个性格多疑的人,说话做事说变就变的。他叶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雪地里捕获猎物的狼,伪装得那么好,脚步放得那么轻,往往猎物已经稳拿了,但自己还是生怕猎物跑掉,伪装了再伪装,脚步轻了再轻……

“很好、很好,雨农你这样,很好。”果然,委员长听了他的话,由衷地赞叹道:“党国的高级干部如果都像你这样,带这样的好头――个人享受,尽量克勒克俭一些,该有多好。当然,组织上该用的经费,也不必吝蔷。比如,你在南京洪公词修建的军统大楼就很有气魄,钱花得也值。”委员长说的军统大楼,是还都南京以前,军统在南京在建的一项宏大工程。是戴笠一手搞起来的。预计修六层,很雄伟,可同时充裕容纳三干人在里面办公、住宿。戴笠把自己的办公室定在二楼中间最保险的地方,墙壁、顶板、地板等要害处都装置五公分厚度的、从美国进口特殊防弹钢板。窗户嵌两层的流线型防弹玻璃,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的人,外面看不到里面……所需经费相当惊人。

“报告校长!”听委员长提到在建中的军统大楼,戴笠马上辩解:“我这可是倾其家底了……”看委员长没有别的意思,戴笠说:“现在军统大楼已经修到了二楼,竣工之时,一定请校长去剪彩。”

“唔,那我是一定要去的、”蒋介石点点头:“军统大楼修漂亮点是应该的。不要说你戴雨农有钱,就是钱不够,由财政部拨款修也是应该的。”略为沉吟,委员长看着戴笠,说了如此一番可谓语重心长的话:“以后,你的责任更大了。我还要对你的军统压担子的!”

“校长放心!”戴笠压着心中的狂喜,站在蒋介石面前宣誓般保证:“为了党国,戴笠愿接受校长交办的任何任务,为了党国,我戴雨农万死不。”

“好的、好的。”蒋介石这也就笑着站了起来。

戴笠给委员长敬了礼,告辞时,蒋介石竟同他握了握手,亲切地说:“雨农,一帆风顺,静候佳音。等你返回重庆时,我们就该迁都回南京了。”

“保证完成任务,校长放心!”戴笠说时,向委员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才转过身,大步往外走去――这是有史以来,蒋介石对军统局长戴笠态度最好的一次,接见时间最久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