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雾都重庆的雾才渐渐散尽。

春阳朗照。

在抗战中熬过了七个年头的陪都,亮出了她的某种亮丽和畸形的繁荣。天,少有的高和蓝,偶尔有朵朵鸭绒似的薄云飘过。环绕山城的长江、嘉陵江上,百舸争流的船帆,象蓝天上不慎跌落的云,倏然间缓缓而去。

山山谷谷、万瓦麟麟、回旋起伏的街市,进入了一天中的繁华时分。朝天门、民国路这些热闹地段,汽车、人力车如梭,杂声盈耳,行人摩肩接踵。大街上麟次栉比的店铺,大都是明清骑楼式的木质建筑;其间夹杂着有少许灰朴朴的小洋楼。

“嗨,快买快买,换季大甩卖!”

“嗨,快买快买,亏本大甩卖!”……

不少的店铺店员们将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声吆喝,竭力招徕顾主。有的手段高明一些,放起了留声机吸引顾主。放的大都是“何日君再来”或“桃花窝美人多”类软绵绵的歌曲。那些上些档次的店铺,卖的大都是外国的帕来品:“美孚”、“双枪”……这些花花绿绿的招贴广告到处都是。

在山城不多的几家电影院前人头涌动。巨大的海报是正在上映的美国好莱坞影片《出水芙蓉》、《人猿泰山》……剧照,购票的人趋之若鹜,与那些生意清淡的店铺形成鲜明的对照。

有时,街上不时轰地一声,正在行走的路人惊叫着,拼命地往两边躲。不用问,每当这时,准会窜出一辆美国军人驾驶的敞篷吉普车,像是一尾尾发了情的金鱼,辗得街上鸡飞狗跳。车上坐着美国大兵,大都喝得醉薰薰的。开车的歪戴着船形帽,坐在敞篷吉普车上的美国大兵,往往是一手拿着洋酒往嘴里灌,怀里抱着打扮得花里胡梢的摩登女郎……一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架势。愤怒喝骂声随着飞驶的吉普车绝尘而去。

“砰、砰、砰!”――这是食品店里在卖“三大炮”,这是四川的一种传统工艺,不仅好吃,而且好看――店中,师傅将袖子挽得高高。一手端起捏着条的雪白的将糍粑,另一只手将这些糍粑摘成块状,从手里扔石子似地扔到对面装满黄豆面的簸箕里去。只听“砰、砰、砰”连跳三下,这些已然粘满了喷香炒黄豆面的三砣糍粑,接连三跳,跳进了景德镇产的细瓷薄胎红花小品中,师傅再往其中洒上红糖,一碗可口的具有川中特色的小吃就成了。而与此同时,幺师站在铺外,挑声夭夭招徕顾客:“快来,快来吃――吃一碗炮打东京!”

那些红锅馆子更有发挥。他们将川莱的“锅巴肉片”叫着“轰炸东京”。将现剐现炒鳝鱼叫“活捉东条”……

好聪明的四川商贩们,他们迎合人们的心理,在这即将全面取得战胜日寇的时候,在日常生活中将人们闻之砰然心动的人名等等有关的热门术语用上去,很能吸引买主。

战时的陪都重庆,光怪陆离,畸形繁荣。

重庆两路口检查站――这是山城最重要的一个检查站。那些达官贵人去郊外他们的别墅时,要驱车经过这里;去蒋介石官邸、去国府、去官盖如云的上清寺也都要经过……想来,站在这个街心蘑菇似岗亭上,挥着那根黑白相间的指挥棒,指挥来去车辆、过往行人的岗警一定是个眼观四方,耳听八面非同一般的岗警。

然而,事情往往出乎预料。很滑稽,今天这个时候,站在重庆最重要岗亭上表演着“街心体操”的岗警,却是一个跛子。他四十多岁,其貌不扬,显得很有些苍老,穿身黑警服,打着白绑腿,看上去,像只苍老的黑乌鸦。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那顶大盖帽下隐藏着的一双凹眼睛,频频关顾四周,目光枪弹般犀利。

黑乌鸦站在这里,是大特务头子、军统局长戴笠亲自指定的。其中有个缘由。

抗战期间,军统局局长戴笠的权势发展到了登峰造极,身兼数职,权倾一时。他是最高领袖蒋委员长手中反共的一把利剑、“打心锤锤”。他同何应钦等中枢要员结为朋党,尤其是同“校长”最看重的学生,手中握有一只中国军队人数最多、装备最精良的集团军司令,派驻陕北监视延安的胡宗南上将更是关系非比一般,又受到代表美国军方的中美合作所副所长(戴笠任所长)梅乐斯将军的支持。在权势薰天的戴笠面前,委员长视为“打心的爱将陈诚,对他也不能不退三分,让他三分。

山城陪都重庆简直就是军统的一统天下,这是任人尽知的事。且不说军统设在枣子岚垭的局本部是何等威势――办公室、宿舍连成一气,占地达两百余亩。人数也是达到了最多时期。公开在册的特务,加上不在册但领薪金的“外勒”,达四五万人。像红岩村、曾家岩周公馆这些公开的共产党机构,受到军统的严密监视。任何人,不管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论是从天上、陆路或水上进入陪都的一十三县,立即就会受到监视――电话有人监听,出入信件有人暗中检查……市中区会仙桥最大最堂皇的皇后饭店,老板许忠五就是个军统特务。为了收集情报,他在市中心打铜街开了家园园舞厅,舞厅里美丽的舞女们不仅要按月向他交钱,还要向他收集各扣种情报。

珊瑚坝机场路边有间颇有名气的飞虹像馆以技术好、态度殷勤出名,实则也是军统开的。摄影师王文钊和助手侯飞鹏一见客人在替人家照像的同时,肖像同时悄悄留在了军统的档案室……

军统在陪都无孔不入,党、政、军、外交部门;好些有实权,身份很高的官员都秘密加入了军统。无论是在后方、在沦陷区,甚至在世界各地都有军统设立的秘密组织。到了抗战即将胜利之时,军统已成一个全部人马有十万之众的庞大特务组织,可谓全球第一。

任何人到了在重庆,假如发现了身后长了根尾巴,想甩掉它。公共汽车来了,跳上车去,看车下的特务气得干瞪眼的,正在庆幸,不想背后的售票员、查票员也是军统的。察觉不对,赶紧跳下车去,可车上的特务这时已悄悄对车站上正排队候车的人使了眼色。那之中也有“组织”中人……总之,只要被跟上,想逃脱,简直就不可能。军统特务神通广大,手段歹毒。所有即便是良民百姓,平时也都尽量少出门,少去沾惹是非。因为“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事情几乎天天都在发生。

军统在陪都既然这么让人毛骨悚然,作为“大老板”的军统局局长戴笠的热焰可想而知。也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兼任了全国交通统一检查署署长的戴笠爱女人,爱手枪,爱汽车的嗜好。特别是爱汽车,他有各式各样的汽车,大都是从美国买来的好车,而且都是一式两部。他的好车数不胜数,每一辆都控制在他手里,非常吝啬,平常连毛人风、郑介民这样的军统局二、三号人物。他的亲信要用用都不行。但一听说逮共产党就毫不吝啬,要多少给多少。他为人极为机警诡秘,行踪飘忽。乘车出门,不管在什么地方停车,他都不准司机离开一步。一旦他办完事走向汽车,随时将车发动的司机,一俟他上车,立刻就得将车开走,风一般离去。他的车不准和别人的车停在一起,也不准司机同别人讲话。长官坐车,为了安全,总爱坐在后面。而戴笠却总是坐在司机旁边。因为这样一旦有事好紧急处置。只有在带着女人坐车时例外。

上车时一般是他先上,警卫后上;下车则让警卫先下,他后下。

戴笠如此爱车,却始终不会开车。他对下属异常严酷,惟对司机和修理工例外,经常对这些人施以小恩小惠。

汽车同时是戴笠的道具。蒋介石崇俭戒奢,提倡新生活运动,为投其“校长”所好,他每次去黄山别墅见“校长”时,先乘新式的美国防弹型轿车过江,在他设在南岸两公里处的特务站换车――乘上预先放在那里的一辆破旧得不成样子、美国三十年代出的“康梯拉克”车去见“校长”。怕“校长”见不到他的朴素,他总是事先从委员长身边随伺警卫组的特务们口中得知委员长夫妇的行踪――这大都是委员长夫妇在黄山路上散步时候。

当他去见委员长夫妇,从那辆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汽车里钻出来时,连素常对下属严厉的蒋介石都过意不去,不止一次对他说:“雨农,你这辆车也太破旧了,买辆新的吧。”而每当这时,身着藏青色中山服,脚蹬一双黑皮鞋,显得很精神的戴笠都把胸口一挺,“啪!”地给“校长”敬一个标准的军礼,抖擞精神说:“报告校长,学生这辆车还可以用。现在是抗战时期,学生记着校长的教导,一切从简,一切为了抗战!”每当这时,蒋介石那张平时异常清癯严厉的脸上就会浮起一丝嘉许的笑容。

这正是戴笠希望看到的,越是会当奴才的人,越是会当主子。而在重庆市区,戴笠却摆足了架子。在两路口岗亭,岗警将国府主席林森的车子都拦下来过。当时,岗警弄清原委后,吓得要死。可唇上蓄绺黑胡子,为人随和的国府主席却毫不在意,哈哈一笑,上车了事。

有次一个年青岗警见一辆没有挂牌照的崭新的“雪佛兰”轿车,这就拦下来上前去,准备责骂处分。可一看清车里坐的人吓傻了,里面端坐的正是自己的大老板戴笠。戴笠这次破做例没有生气,咧嘴一笑表扬了一句:“你这样做是对的”,说完车走。不意戴笠却是口是心非,回去后将管重庆交通的下属找来大骂一顿。管陪都交通的下属想来想去,看来只得找个能不管什么时候都认得到戴笠车的人才行。

最后从中挑了个最有眼水的岗警到戴笠出入最多的两路口岗亭去。这岗警是个小队长,脚有些跛,曾经是个司机,而且给戴笠开过多年车,即使戴笠的车都不挂牌照,他也能认出来。

有次戴笠乘了一辆与上次过两路口站不同的车,也没有挂牌照。经过两路口站时,一心以为会遇到岗警阻拦,不意这位跛脚岗警远远见到大老板的车来了,赶紧挥起指挥棒示意放行。戴笠向来疑心很重,从车上探出头来看是怎么回事,直到弄清情况后才放了心。

但是,能认识大老板戴笠车的岗警不以能天天时时都在两路口岗亭站岗,换成其他人就不能不担心吊胆。这天,站岗的是跛脚岗警,上午九时,两辆美国最新产流线型“克拉克”轿车朝自己这个方向急驰而来。他一眼瞥见,两辆车挂的都是军统局的牌照。他哪敢怠慢,手臂一挥,示意通行。倏然间,两辆豪华轿车从他岗亭前一闪,向左一拐,驶向了郊外的公路。这跛脚“黑老鸦”不禁有些发怔,这两辆车是谁的呢?在军统局如果不是戴老板,谁配有这样的车?但戴笠坐车向来诡祟,不会这样象这样招摇过市。那这两挂军统局牌车上坐的人是谁呢?站在岗亭上的“黑老鸦”,一直望着两辆车消逝在那青翠的山岚后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