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风命令既下,数名庄丁奔上前来,两名抓住本就不欲反抗的章正闵,其余则恶狠狠冲聂靖天而来,忽听嗖嗖几声破空之音,那些庄丁纷纷跌倒在地,倒地之后竟蜷成一团,半天爬不起来。聂靖天吃了一惊,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见一个身影在窗口一闪,此时窗外月光正好照在那人身上,那人虽背向窗口,聂靖天却看得分外清楚,这人正是中午在自家小店里喝茶的斗笠客,心里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好奇,竟拔脚向外追了过去。

“想跑?”祝达昌嘿嘿一笑,飞身挡在聂靖天面前,伸手抓他的衣襟,聂靖天下意识抬手去拨,祝达昌瞥了一眼他的手,忽然闪身转到他的背后,聂靖天觉得后背被人狠搡了一下,跌跌撞撞奔跑出门,不小心又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之后觉得一只大脚踏上自己的背,只听祝达昌高声笑道:“你这小子嘴硬皮厚,胆大妄为,留你在这世间何用?受死罢!”说着提起右掌冲聂靖天兜头拍下。

聂靖天被祝达昌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已是觉得受了奇耻大辱,见祝达昌要杀自己,便将眼睛闭上,心道:“士可杀不可辱,死了倒也干净,只是死在这老白脸手下,实在委屈得很,日后做了鬼,一定要双倍向他索讨!”突然觉得一阵风扑面刮来,地上的尘土洒了自己一脸,听得祝达昌冷笑道:“老伙计,你终于肯现身了么?”聂靖天扭头一看,一个蒙面老者站在不远处盯着祝达昌。

“师父来救我了!”聂靖天一眼便认出这蒙面老者正是白一勺,心里一阵惊喜。白一勺端详祝达昌片刻,忽然双掌齐齐向前推出,祝达昌哼了一声,跃到一旁,聂靖天觉得背上一轻,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侧目细看两人,见白一勺双掌只凭空一推,既无风声也暗器,便在心里纳闷祝达昌到底为何躲开,此时又一阵劲风袭来,聂靖天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原来自己被白一勺拎了起来,横挟在腋下,在夜色中向庄外飞奔。

白一勺带着聂靖天到了吊桥边,立刻有数名庄丁吆喝着向他们包抄过来,白一勺见吊桥已被收起,身后又远远响起了追赶他们的庄丁的呼喝,便扶了扶挟在腋下的聂靖天,向离他最近的庄丁扑去,单手迎战,几下便夺了那庄丁手中哨棒,接着挥起哨棒东搠西扫,瞬间便撂倒了一片。白一勺把其中一名庄丁从地上提了起来,喝道:“快放吊桥!”

那名庄丁虽不能抵抗,却有几分硬气,只哼了一声,将脸偏到一旁,不理会白一勺。白一勺嘿嘿笑道:“看你也算一条汉子,我也不为难你,只问最后一句,你和你那些弟兄们都会水么?”那庄丁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得很!”白一勺哈哈一笑,拎起那庄丁掷到河里,接着麻利地手起棍落,将其余庄丁也打落水中,随后跃进河渠,踩着那些庄丁的身体,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前行,片刻便到了河的对岸。

白一勺放下聂靖天,向对面已追到岸边的庄丁们抱拳笑道:“劳烦诸位快将水里那些好汉们捞上来,天凉水冷,泡久了恐染风寒。”说罢便背起聂靖天疾奔。聂靖天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景物急速向后掠过,看着白一勺的白发在他眼前飘动,聂靖天鼻子一阵发酸,叫道:“师父,放我下来罢!他们已经追不上我们啦!”

“你懂什么?傲云庄那些小喽罗,你师父我何曾放在眼里?”白一勺疾奔如初,说话却无丝毫气喘,“我急着离开那里,是想躲开故人。”

“故人?故人是谁?”聂靖天好奇问道,回应他的却是白一勺的一阵沉默,又奔了数里路后,白一勺才叹道:“这些么,实在一言难尽。你年纪太轻,不知来龙去脉,还是莫问了罢!”

聂靖天向来很听师父的话,师父说不要问,他便真的不问,只将重重疑窦尽数积在心里,教他的心更沉甸甸了一些。

烛光摇曳的窗前,皇甫风摩挲着炼石剑兀自出神,忽然窗外响起一阵轻微熟悉的脚步声,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甄紫婷睡前总要散步半个时辰,若是心情烦郁,散步的时辰会更长一些。皇甫风微微一笑,把剑收入剑鞘,缓步走到门口,无声无息推开房门,甄紫婷正背朝着他站在院内,侧着头,似乎在想心事。

“紫婷?”皇甫风轻声唤道,慢慢走到她的身后,发现她正凝望着墙上攀爬着的已经枯萎的凌霄花,神色平静,似在发呆,又似在思忖。

“风哥,这么晚了,你还不去歇息?”甄紫婷虽开口说话,头却不回,仍盯着那一墙的凌霄花。

“紫婷,你在怨我么?我今晚……”皇甫风有些不安,他最怕甄紫婷生气,她生气的模样与寻常女子不同,不吵不闹,出乎意料地安静,这种安静会渐渐变为寂静,静得另人窒息。不过他觉得甄紫婷有足够的理由恼他,自己今晚与黛十四娘交手,又当众制住甄紫婷,甄紫婷恐怕会认为自己乃是对她存疑才有如此行动,即便换成素昧平生之人,都会有些许恙怒,何况是自己的未婚妻?

“我不怨你。”甄紫婷幽幽叹道,“我没料到师父会来,彼时彼地,你与她交手也是迫不得已。后来……你是怕我敌不过他们,才用那样的法子替我解围,对么?”

皇甫风心里一阵暖流涌动,暖流间却夹杂丝丝愧疚。当时在厅堂之上,甄紫婷与鲍振奇交手时,他心头不住闪过各种疑虑,出手制止甄紫婷时,心绪已是复杂到了极点,并未象她说得那么简单。可甄紫婷这般以君子之怀度他,让他倍受感动,娶她过门的渴望也更是强烈。

“能娶到你,是我皇甫风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皇甫风紧紧握住甄紫婷的手,把她轻揽入怀,“紫婷,我们的婚事……”

大概是因为夜色的缘故,皇甫风没看见甄紫婷双颊的绯红,见她半晌没有言语,便着急问道:“紫婷,五年前,你说未得到师父的许可,婚事暂延,如今你也见了你师父,她临走前那番话,似已默许你我成婚,你还记得么?”

“我……当然记得。”甄紫婷把脸埋在皇甫风胸前,低声道,“七年前,师父要将我许配给师兄,我不肯,便偷偷逃了出来,谁想今日师父找到了我,不但不恼,还应允了我俩的婚事……风哥,我师父开罪了不少江湖门派,你……你会不会介意?”

“紫婷,你与我一起那么久,竟不信我对你的真心?开罪江湖门派又怎样,便是开罪了天王老子,我仍是要娶你为妻,谁能阻拦?”

皇甫风这短短几句,却教甄紫婷心头热了再热,自忖当初顾念师门情面,将婚期一再推迟,逶迤五年之久,皇甫风除了依顺她外,并无一句怨艾。今日款待群雄的盛宴上,师父不期而至,与众人大动干戈,让皇甫风折损了些许颜面,且与师父结下梁子的江湖中人那里,皇甫风须有所交代,压力端的不小,虽是如此,对她的痴心也分毫不减,情坚至此,夫复何求?想到这里,甄紫婷在心里早已应允了他数回,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想起另一桩事,便轻声道:“风哥,婚事……你做主罢,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皇甫风听后不由欣喜若狂,他抱紧甄紫婷,迭声道:“莫说一件事,便是十件、一百件,我也答应你!”

甄紫婷抬头望着皇甫风,笑道:“我不如你那般贪心,我说一件事,便就只有一件,即使有第二件,也是留到下次求你应允。风哥,你真的相信章大哥会投毒?”

皇甫风笑容微僵,他抬起头望着远处,道:“我不是不信他,可是证据确凿,他嫌疑太重,不将他羁押,恐众人不服。”

“证据这物,说它有便有,说它无便无。”甄紫婷轻轻推开皇甫风,“权且抛开证据不谈,你扪心自问,章大哥自儿时就与你在一起,他的为人你最清楚,你觉得他会做出这等龌龊事么?”

“紫婷,你太过善良,如今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我实在不敢枉下断言。”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甄紫婷低声缓缓重复这八个字,末了轻轻一笑,道,“究竟是人心变得叵测,还是叵测害了人心,无人讲得清楚。风哥,章大哥一直视你为唯一亲人,他虽是你的属下,你和他平日好似亲兄弟一般,今日之事,我只觉得是有人栽赃嫁祸。现下你对章大哥骂也骂了,关也关了,在那些江湖豪杰眼里,你自是铁面无私,可在章大哥心里,怕是凉透了底,数十年的兄弟情分,若是毁于一旦,你于心何忍?”

皇甫风沉默不语,甄紫婷见状恳求道:“风哥,我求你信章大哥一次,莫再怀疑他了,也算是信我一次,好不好?”

皇甫风转身背着手踱到墙边,从墙上拔下一根枯萎的凌霄花茎,在指间慢慢碾成细末,甄紫婷目不转睛望着他,下意识咬住嘴唇。半晌,皇甫风回头盯着甄紫婷,默不作声,又过了半晌,听得皇甫风温言道:“紫婷,就按你说的办罢。”说着招手唤来一名庄丁,吩咐道:“放了章正闵。还有,关于今晚之事,谁也不准再提起!”

待庄丁离开,皇甫风笑着问甄紫婷:“紫婷,这件事我已应了你,那么我俩何时成婚?”甄紫婷被问得耳热心跳,还未开口,皇甫风又道:“若我没记错,五日后便是黄道吉日,拣日不如撞日,你意下如何?”

“五日之后?”甄紫婷急道,“恐怕太过仓促,还有师父她……”

“适才你还说,婚事由我做主,一忽而工夫便要食言么?”皇甫风复将甄紫婷揽进怀里,笑道,“你师父的行踪变幻莫测,只有她来寻我们,我们断寻不到她,明日我便差人向各门各派广散喜帖,你师父得到消息,自会前来贺喜。”

甄紫婷嗔道:“婚事由你做主不错,可你也不必急成这等模样,终身大事,仓促不得。”

皇甫风抚着甄紫婷垂到肩上的几绺秀发,笑道:“急也不尽是坏事,不该急的时候,五年也等得;该急的时候,五天也等不得,急到极处,直恨不得今晚便与你成亲……”

甄紫婷不等皇甫风把话说完,已羞得抽身掩面跑开,回廊尽头传来她的声音:“很晚了,风哥也快去睡罢!”

皇甫风望着甄紫婷的背影,微笑从嘴角渐渐蔓延开去,他手心还留着甄紫婷淡淡的发香,皇甫风把手凑到鼻尖,自言自语道:“五天,还有五天。”

“庄主这几日,恐怕要度日如年了!”一个声音忽然在皇甫风背后响起。

皇甫风没有回头,只微微一笑,道:“祝员外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敬请包涵。”

祝达昌拱手笑道:“庄主说的哪里话?我来得不巧,险些冲撞了庄主的大计,该负荆请罪才是,岂敢受庄主的赔礼?”

“祝兄来得正是时候,冲撞从何谈起?”皇甫风转过身来,哈哈笑道:“若是早点来,兴许还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二人相视而笑,各自都清楚对方的一语双关,可谓心照不宣。祝达昌轻拍皇甫风的肩膀,笑道:“今日群雄面前,庄主力挑黛十四娘,委实抖了回威风,不少武林中人已对庄主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恨那小子运道逆转,竟反客为主抢了庄主的功,否则群雄如今定是对你感激涕零,庄主的大计,更可锦上添花了!”

皇甫风收住笑容,沉吟片刻道:“祝兄,有两事我不明白。其一,你在厨间分明点了那小子的重穴,为何他不出半个时辰便醒转?”

祝达昌嘿嘿一笑:“庄主能这么问,看来还是信不过我。其二呢?”

皇甫风笑道:“祝兄多虑了,在下纯粹好奇,别无他意。其二,在厅堂之上,你为何欲置那小子于死地?莫非另有盘算?”

“另有盘算的怕不只我一人。”祝达昌拈须笑道,“庄主不也一箭双雕了么?”

一阵微风扫过院墙,祝达昌这句话显然勾起了皇甫风的心事,只见他面色微沉,轻叹一声,祝达昌见状笑问道:“庄主如今将抱美人归,却还要唉声叹气,究竟是不甘心,还是不放心?”

皇甫风转过身去,淡淡问道:“此话怎讲?”

“被迫放虎归山,便是不甘心;那虎牙尖爪利,自让人不放心。”祝达昌慢悠悠道,“有朝一日骑虎难下,是否要懊悔当初养虎遗患?”

“放虎归山,是为了欲擒故纵。”皇甫风没有转过身,祝达昌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分外冷冽。

“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舍不得让甄姑娘伤心,只有庄主您自己明白了!”角落里有人笑道。那人慢慢摇着折扇从黑暗中走出,正是曾岳然。

“我道何人悄悄躲在那里,原来是曾大侠。”皇甫风转过身来,“幸好您及时现身,否则在下定会贸然出手,得罪了尊驾。”

曾岳然挥了挥折扇,微笑道:“说起得罪,是我得罪庄主在先,今日见到武林公敌黛十四娘,义愤难禁,便对甄姑娘有些出言不逊,庄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实乃君子海量,让人佩服!”

“曾兄过奖。”皇甫风微一拱手,“曾兄深夜前来,怕不是特地来赔礼的罢?”

“当然不是。”曾岳然哈哈一笑,悠闲摇着折扇:“在下前来,乃是为了一件关乎苍生的要事。”

皇甫风一凛:“请曾兄赐教!”

曾岳然慢条斯理道:“庄主是爽快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今日庄主邀各路英豪来傲云庄好生款待,依我所知,远非叙旧结交那么简单,可庄主却只字不提,在下揣测,庄主这么做,一是觉得时机未至不便多言,二是担心人多口杂泄露风声,对么?”

皇甫风沉默片刻,问道:“在下区区一介草莽,曾兄以为在下还有何打算?”

曾岳然笑道:“庄主何必如此谦虚?您胸怀乾坤,志存高远,连同傲云庄的英名遍播江湖,群雄虽不明问,各自心里早就揣测得天昏地暗。今日席上,庄主智擒投毒真凶,又力挫黛十四娘的威风,大伙心里,已将庄主佩服了十足十,庄主只要振臂一呼,应者必众,这般大好的机会,庄主不会轻易放过罢?”

皇甫风紧锁眉头,又陷入沉默,祝达昌笑道:“曾老弟似乎比庄主还急,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有何筹划不妨直说,吞吞吐吐说半句留半句,反倒让人觉得小家子气。”

“有些话须得庄主自己说,我怎能越俎代庖?”曾岳然收起折扇,不紧不慢敲着手心,“我所能告知的,便是如今众心所向,庄主若有大计,不妨一举。不过万事具备,当下只欠东风,庄主只须稍作行动,大功唾手可得。”

皇甫风眼光一闪,紧紧盯住曾岳然:“曾兄所说的‘东风’,可是指降伏黛十四娘?”

“庄主实在聪明过人!”曾岳然哈哈大笑道,“黛十四娘心狠手辣,乃当今武林一大祸害,五岳门派乃至整个江湖,都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庄主若将她翦除,五岳门派定会感恩戴德,这五大门派如今虽元气未复,但在江湖上还是响当当的角儿,他们一旦归附庄主,其他门派不出几日便也对帮主言听计从,到那时庄主成了盟主,整个武林都成了您的麾下,任庄主驱使,岂不美哉?”

“如此美事,曾兄为何要便宜在下?”皇甫风冷冷道,“傲云庄不过一处山野草庄,哪里比得上沂山派藏龙卧虎?”

曾岳然叹道:“庄主有所不知,那黛十四娘武功超群,又万分狡诈,今日席上她捉弄众侠和祝员外的手段,庄主也应见识了,莫说本门,即使五镇联手,也难以制伏这贼婆娘。不过么,她似乎很疼爱她的徒弟,而她徒弟……”

“而她徒弟便是我将娶进门的妻子,我进可攻退可守,大义灭亲也不在话下,曾兄可是此意?”皇甫风淡淡地问,可语气却渐渐透出凌厉。

曾岳然那张粉白的面孔微微沁出汗来,皇甫风不等他答话,继续说道:“黛十四娘与武林各派的恩怨,与甄姑娘毫不相干,无论谁胆敢伤她分毫,我定要取他首级!”

“庄主切莫误会,曾某无丝毫对甄姑娘不利之图!”曾岳然慌忙道。

一旁的祝达昌嘿嘿笑道:“依曾老弟之意,大概是觉得可用甄姑娘引黛十四娘出来,而后群雄合力剿灭之?”

“你们忒小看我皇甫风了!”皇甫风“啪”一掌拍到身旁石桌上,桌面登时裂了开来,“黛十四娘再如何不堪,她毕竟是甄姑娘的师父,也算是我的长辈,她与你们交手,我虽不会袖手旁观,但也绝不会动辄以下犯上!”

“庄主对甄姑娘的深情,苍天可鉴。”曾岳然面色恢复常态,冷冷道,“好男儿应义薄云天,除暴安良,那些个儿女情长,每每总教英雄气短。重情还是重义,庄主您就自己权衡罢!”说罢折扇一挥,人已跃出墙外。

“这家伙倒溜得勤快,大概是被庄主吓没了模样。”祝达昌的右手轻轻抚着石桌,呵呵笑道,“庄主绝非重情不重义之人,自古情义难两全,庄主只要问心无愧便好!”说罢掸了掸衣袖,对皇甫风抱拳一笑:“我也得告辞了,庄主自行保重,如有吩咐,尽管向达昌楼寻我便是。”

皇甫风也抱拳回礼,目送祝达昌消失在园门外,也转身欲回房,临走前无意瞥了眼石桌,发觉上面凸凹不平,忙低头细细察看,只见桌面上被自己拍出裂纹已被祝达昌抹平,掌印隐约可见,抹平之处被他用指头刻下一个“借”字,字迹清晰,嵌进桌面约莫半寸。

“祝达昌的内功竟如此了得?还有这字……是让我借什么呢?”皇甫风揣摩着这个字,只觉得一道冷气渐渐腾上后脊。

白家小店后院,灯火如豆,一老一少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白一勺正为聂靖天号脉,聂靖天见白一勺眉头紧锁,便忐忑问道:“师父,我的毒……?”

“靖天,今日你与多少人交过手?”白一勺突然问道,似没听见他的问话一般。

“交手?”聂靖天抓了抓脑袋,有些愤愤道:“除了那个老白脸紧追我不放之外,没有旁人与我交过手,如果师父再来晚一步,徒儿的性命就送在那老白脸的手上了!”

“那家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一勺轻哼一声,“靖天,你是怎么惹上他的,他又是如何跟你交手的,一点一滴你都告诉我,不可有丝毫遗漏。”

“是,师父!”聂靖天深吸一口气,从自己如何邂逅化装的祝达昌开始,原原本本叙述起来,当讲到黛十四娘现身的时候,白一勺眉头一抖,打断他道:“你确信那人是黛十四娘?”

聂靖天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这位女前辈,旁人说是,便就是了。”

白一勺叹道:“能几眼就看出我传授给你内功的路数的,江湖上也无几人,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江湖上传为神人的黛十四娘。你今日运气不错,碰到了这位高人助你打通经脉,省了不少力气。”

聂靖天听得有些糊涂,忙问道:“我不明白,莫非师父教我的内功,真的如那女前辈所说是倒练的么?”

白一勺哈哈一笑:“傻小子,什么倒练内功?不过是黛女侠骗祝达昌打通你经脉时说的话罢了!我教你的内功乃是地道的正门功夫,倒练内功这种邪法,或可取一时之巧,但绝非长久之计,内功倒练久了,经脉必伤,待尝到苦头时已欲罢不能,只能眼睁睁等着浑身的武功损废殆尽,这等得不偿失的事情,明眼人谁会去做?”

聂靖天依旧满脸迷惑,白一勺笑道:“我教你内功心法,却很少与你细讲缘由,难怪你不明所以——我教你的内功,乃是齐云山的丹霞功,这丹霞功以飘忽不定著称,若刚若柔,刚或柔取决于你所练的外家功夫,但在同一功夫中也有刚柔异同,好似天边的彩霞一般变幻莫测。常人练武,总是内外兼修,使得功力互化,气劲合一,以此法修炼的好处是稳进不退,练得越久,功力越厚,但有兼修必有互扰,内功外功齐头并进,进境自然缓慢;而我只教你内功,不教你外家功夫,可谓有功无力,有气无劲,你修习以后,无外功分心,内功进境神速,祝达昌这等武功高手,以重手点你的穴位,你也才昏迷半个多时辰,不过你只能让内息在周身经脉往复游走,若想向外施放,非得再打通几处经脉不可。”

听到这里,聂靖天渐渐有些明白:“师父,您说的这几处经脉,是否有‘四神聪’和‘神封’?这两处便是被那老白脸打过的!”

白一勺拈须笑道:“不错。丹霞功刚柔不定,不可脱离外功修练,否则内息互冲,经脉俱损,但你当日身中奇毒,经脉已受阻多时,本该瞎冲乱撞的脉息,到你身上就成了逼毒捷径,毒滞功使其缓,功催毒令其出,有几分以毒攻毒的意味。不过这般练丹霞功,虽可保得经脉完好,但内外不通,内息只会散漫循经脉运行,最后都集中于膻中穴左近,即左右胸下神封穴处,若要打通内外经脉,须得避开十四经穴,从经外奇穴中寻门道。四神聪环绕百会穴,应为首选,祝达昌重击你的神封穴,使你内息翻涌,接着向你的四神聪灌注内力,这内力与你自己的内息汇合后,经脉方得贯通。不过这小子运气颇好,没碰你‘四缝’、‘八邪’、 ‘鹤顶’、‘八风’这些穴道,这几处若也被打通,你的内力必如决堤之水,他怕是要吃更多的苦头。”

聂靖天吐了吐舌头,道:“没想到个中还有这么多门道,师父,原来那黛十四娘是帮徒弟来的?起初徒弟还以为她来者不善哩!”

白一勺叹了口气:“那黛十四娘只从你胡乱出的一掌中看出你的内功根底,进而还知道如何打通你的经脉,这等奇人,江湖罕见!但关于她的传闻五花八门,二十年前她的名头已经不小,之后数十年突然销声匿迹,此人身份行踪神秘莫测,究竟是正是邪,至今也无人定论,你日后见了她,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聂靖天嘿嘿一笑:“师父,我看那黛前辈是个好人,只是性格乖僻些,日后若有机会,我还得谢她助我打通经脉呢!”

白一勺脸色一沉,道:“你小子恁地不知天高地厚!你也晓得那黛十四娘性格乖僻,仇家不少,见她不躲远些,是想找祸上身么?我问你,你有几两本事能保得住自己小命?”

“莫说几两,几钱也是没有。”聂靖天嘻嘻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霉运并非想避就能避的,不过师父大可放心,徒弟我天生福相,两次死里逃生,都蒙师父适时相救,日后……”

“咄!日后我还能跟你一辈子来次次助你死里逃生么?”白一勺哼了一声,神情却骤然一黯,沉默片刻,道:“我本不想传你拳脚功夫,可你经脉业已打通,不练外功委实可惜,何况我已风烛残年,总有一天你得独自行走江湖。人在江湖,若无武功傍身,如何应付前路凶险?”

聂靖天见白一勺话语怆然,神色有异,心头没来由一紧,忙道:“师父,徒弟刚才不过胡言乱语罢了,您千万莫生气……”

白一勺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嗖嗖几声,数枚暗器破窗而入打灭烛火,接着窗格喀嚓断裂,几条黑影跃进屋内。聂靖天只觉得一阵冷风袭来,听到白一勺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千万莫出声!”聂靖天还未回过神来,已被白一勺揪住后衣领凌空而起,须臾便踏上屋顶。

聂靖天双脚站定,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那几个黑影已跟着窜上屋顶。借着月光,聂靖天见来者四人,皆黑衣黑裤,黑布蒙面,身形也相差不多,这四人上房后一言不发,直奔白一勺扑来,腾腾杀气,让聂靖天接连打了数个寒噤。

“靖天,你快走!”白一勺喝道,同时翻袖猛扫,劲风乍起,逼退了冲在最前的那名黑衣人,另三名黑衣人包抄过来,将白一勺围于当中,霎时只见拳影纷飞,刀枪铮铮。

“师父,要走一起走!”聂靖天叫道,但白一勺却被三名黑衣人缠得脱不开身,其中一名黑衣人最为骁勇,此人的兵器虽是把普通短刀,却舞得颇为怪异,时而如枪搠,时而如剑刺,偏偏不用惯常的劈斫,这等诡异刀法,白一勺似乎颇不习惯,有数次处于被动,险些负伤。

聂靖天虽不会武功,却不肯丢下白一勺一人独斗,情急之下想起在傲云庄误杀那名庄丁之事,灵机一动,便极力将内息调于右臂,举掌向那黑衣人背心拍去,那黑衣人觉得背后有风,便闪身一躲,不假思索将短刀向后疾挥,聂靖天笨拙一躲,只听嗤一声,那刀划破他的袖衫,与此同时,自己那一掌也拍中了他的手腕。那黑衣人略一踉跄,看了看左腕上被聂靖天拍中的地方,忽然大惊失色,刀光一闪,斩下自己半条胳膊,鲜血溅了聂靖天一身,白一勺趁机跃出重围,攥住聂靖天的胳膊,师徒二人连跨数条街巷,躲进一处黑暗角落。

师徒藏好身后,聂靖天气喘吁吁问道:“师父,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们?”

白一勺并不答话,只看了看四周,塞给聂靖天一个绸包,道:“此去向东二十里的隐泉山南坡,有一个孤云居,你快带着这信物去那里寻我的师兄徐长卿,他武功盖世,请他出山,定能打退这帮贼人!”

聂靖天一手接过绸包,一手拉住白一勺衣袖,急道:“师父,我们已经逃了出来,为何不一起去寻师伯?”话音未落,只听得脚步簌簌,由远自近,忽高忽低,直冲他们藏身的巷道而来。

白一勺喝道:“你道这些人是吃白食的么?怎会让我轻而易举逃跑?他们杀人不眨眼,只是多半是冲我来的,暂且不会对你多加注意,你若现在不去求援,我们便都死在这里,你还愣着做甚!”说着振臂一挥,将聂靖天推出巷道。

聂靖天踉跄向前冲了几步,回头一看,见白一勺已跃上墙头,那几名黑衣人吆喝着将他围在中间,顷刻又是一片刀光剑影,夜幕之中,单独的身影已看不清晰,只见一团黑影憧憧,间或寒光几点,传来呼喝几声,那些声音中根本分不出哪些是白一勺的,聂靖天的心早已悬到了嗓子眼,但想起白一勺的吩咐,又不敢返身回去,原地呆立片刻,咬牙向东奔去。

出了隐泉镇,远远便能望见隐泉山,聂靖天发足飞奔,一路几乎没有歇息,直到上了隐泉山山麓才略松一口气,可他找遍了南坡,没有看到半处房屋,连处象样的草棚也没看到,满地都是灌木岩石,毫无有人居住的痕迹。

“师——伯——!徐——师——伯!”聂靖天大呼数声,却只有林间夜风飒飒与他应和,冷风吹透了聂靖天单薄的衣衫,他下意识抱住双肩,忽然摸到白一勺给他的绸包,脑内灵光一现:“师父教我拿这绸包做信物,那么这绸包定与师伯有点关联,那么里面的东西兴许可助我找到他。”聂靖天忙打开绸包,见里面是一卷薄绢,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绢首写着“真武罗汉拳谱”六个大字,后面便是招式图形,每处图形皆有脉络走向,偶尔有文字注解,除此之外,再无旁物。聂靖天慌忙把薄绢包好揣回怀中,心道:“原来这是武功秘籍,万万偷看不得,还是找到师伯交给他是正经!”

聂靖天顶着寒风又在南坡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是寻不到半点人烟,莫非白一勺记错了地方?或者师伯已经迁往别处?自己这些年来跟师父朝夕相处,却从未听他提起这位师伯……聂靖天颓然跌坐到一块石头上,一想起师父还在与那些黑衣人鏖战,心里就如煎似熬。

“寻不到救兵,那只能回去,即使死,也要跟师父死在一起!”聂靖天深吸一口气,决然站起,向山下走去。走出几步,聂靖天无意回头看了看自己坐过的那块石头,上面隐约刻着字,他好奇返回察看,只见上面镌刻着“孤云石”三个大字,字迹陈旧,有些笔画已不清晰。

“孤云石?和孤云居有关系么?”聂靖天打量着这块石头的四周,发现石头四周的野草跟山坡上的其他野草不同,约莫尺余长,叶子长三四寸,状如柳叶,只是更窄些,眼下已入冬,这草几近枯萎,但能辩出其根茎形状。

“这……这是……”聂靖天颤抖着折下一根放到嘴里嚼了嚼,眼中陡然迸出了泪花。“师父!师父——!”聂靖天猛然蹦起来,发疯地向山下疾奔,下山的时候几乎连滚带爬,到了山脚后,又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隐泉镇冲去。

奔进镇内,聂靖天放慢脚步,贴紧墙根悄悄前行,此刻的隐泉镇却是一片静谧,令聂靖天大为惊讶,离刚才自己逃出的巷道越近,四周便越是安静,离那巷道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安静已变为死寂,一阵巨大的恐慌攫住聂靖天,他拔腿向那巷道奔去,几乎脚不点地冲进巷去,才进巷口,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师父!师父!你在哪里?师父!”聂靖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摸索,脚下时不时踩到一滩滩滑腻腻的东西,他俯身蘸了点凑到鼻尖嗅了嗅,血腥味扑鼻而来。

“靖天……”在聂靖天急得几欲昏厥的时候,从巷角传来微弱的一声呼唤,聂靖天循声冲过去,此刻他已习惯巷道的黑暗,依稀看见一个人倚坐在角落,他扑到那人面前跪下:“师父!师父!您的伤……怎样?”

白一勺微微一笑:“若是轻伤,我会坐在这里不动么?”

聂靖天一听便急了,拉起白一勺的胳膊:“师父,我带您去看郎中!”

“你且坐下,我有话同你讲!”白一勺低声喝道,大概说话用力太过,弄得他连连喘息,聂靖天不敢多说什么,只乖乖坐在地上,等白一勺发话。

白一勺喘息稍平,望住聂靖天笑了笑,道:“你看着满地的血,却无一滴是你师父的,我受的内伤,纵然神仙下凡也治不得。我自知命数已尽,本不想让你看到,可你……果然还是回来啦!”

聂靖天哽咽道:“师父,您说的孤云居,其实是块石头,那徐长卿,原来是石头周围的草药,您……您骗我去找这压根不存在的师伯,是想保住我的小命么?您就狠心留我一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么?”

白一勺轻叹一声,闭上双目,似在积攒浑身的力气,片刻后他睁开眼,道:“我时日无多,有些话,如今是非说不可了,你得听我把话说完,期间千万莫打岔,你可明白?”

聂靖天含泪拼命点头:“徒儿明白!”

“你中的依萝香毒,如今已逼出大半,府舍穴或许偶有疼痛,不过较先前境况是好得多了。我给你的那卷拳谱,乃是当年我的师父留下的,你既是我的徒儿,理当传给你,你可依谱修习,日后行走江湖,总会用得着……只是你经脉打通后,少许依萝香被你逼进了右手太阴,若调集内息后出手打对方穴位,这便可令对方中毒毙命,此招伤人太狠,务必慎用才是,否则遗祸无穷!”

一口气说完这些,白一勺不得不停下喘息,片刻后又继续道:“我不姓白,也不叫一勺,这么多年来为何化名,个中缘由一言难尽,日后自会有人对你详告。这些话,我本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对你说起,谁想造化弄人,终究还是被仇家寻上门来,在劫难逃的命数,概莫能避。”

聂靖天下意识握紧拳头,问道:“师父,您的仇家是谁?徒儿要为您报仇!”他自知此时不该插话,可又实在按捺不住,一想起那群黑衣人围攻白一勺的情景,怒火就烧得心胸几欲爆裂,牙根痒得让自己直想将牙齿咬碎。

白一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靖天,这些你无须知道。我在隐泉镇这十几年,本已是偷生于世,一个在你出生前就该死去之人,却又能苟活了这许多年月,还收了一个聪明的徒弟,苍天委实眷顾得很,你若真念着我的好,便帮我去做一件事。”

“师父尽管说,不论什么事,徒儿一定办到!”

“师父吩咐的,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一定要办到!”聂靖天斩钉截铁道。

白一勺盯住聂靖天,神色阴晴不定,半晌缓缓道:“靖天,你还年轻得很,这世间很多事,并非豪情满腔便可驾驭,所谓尽人事而顺天命,该进时则进,须退时当退,当年你爹若能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唉!”

“我爹?师父,您……您认识我爹,他……”聂靖天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别的,自他懂事以来,就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一次他无意中问了母亲一句,母亲没有回答,那晚自己半夜突然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窗前抹眼泪,一直抹了大半夜,自那以后,他怕惹母亲伤心,就再也没有问过。后来母亲过世,他跟白一勺一起生活,更是无从问起父亲的消息,此时白一勺突然提起,教他又是渴望又是害怕,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何师父明明认识,这么多年来却只字不提?

白一勺似是看穿了聂靖天的心事,他轻拍聂靖天的手背,道:“你爹聂山,也算是个英雄豪杰,可惜一时冲动,遭了奸人的暗算,他遇害之时,碰巧是你出生之日,你娘大概悲伤过度,没几年也随他而去。这些事情,我也是辗转才知道一点,这些年来未跟你提过,一是怕你难过,二是你年纪太小,尚未到背负血海深仇的时候。”顿了一下,白一勺一字一句道:“靖天,谁杀的你师父,你不必知道,但谁杀的你爹,你必须记住,他便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锦衣卫的头目史苒!”

“史苒,杀父仇人,杀父仇人,史苒……”聂靖天默默念着,已将这个名字牢牢印到了心里,他猛然抬起头,望着白一勺:“师父,您要我帮您办何事?”

白一勺颔首微笑:“乖徒儿,乍闻父仇,难为你还记得我刚才的话,为师没看错你——蜀北茂州南边有座岷山,你到山顶,将唐人王之涣的《凉州词》刻于山顶最大的石头上,之后迅速下山,切莫停留。一路上你无论遇到谁,都不得透露你所前往之处和你将做之事,也不许与任何人同行,记住了么?”

“记住了,可是……”聂靖天觉得很是诧异,千里迢迢下蜀道,便是为了刻一首诗么?若真如此,师父暗示的难处又在哪里?

白一勺看出聂靖天的疑虑,呵呵笑道:“靖天,好徒弟,很多事情,你会慢慢明白。还有,为师的真名,是叫傅沛全……”话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只见白一勺身子摇晃了一下,口中一道鲜血涌了出来,沿嘴角慢慢流下,听得他断断续续道:“好孩子……那丹霞功……刚柔并济……可如龟息蛇眠……我就这样……骗他们离开……用仅存真气……护撑丹田……等你回……交代后事……现在……该走啦……你……保重!……”话说着,头已渐渐垂下,聂靖天跪行上前,紧紧抱着白一勺的身体,感觉师父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慢慢变凉,悲至极处,竟流不出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