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多摩门主穿戴西域服饰,可他的长相,聂靖天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尤其是此人下颏上那颗铜钱大小的黑痣,声音虽略有变化,却仍让聂靖天觉得耳熟,他的右手戴着厚厚的牛皮手套,看不清手的模样,聂靖天却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右手缺了两指,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在树林内偷袭章正闵和甄紫婷的黑衣人首领!

聂靖天极力平复涌动的心绪,不教脸上的笑容有丝毫僵硬,五年前害自己中毒又险些掳走自己的恶人就在面前,一旦他认出自己,自己惹祸上身不说,定会牵累章正闵三人,不过聂靖天却咬牙跟自己下了个赌,赌多摩一时半会认他不出。

多摩眯着眼睛端详了聂靖天片刻,瓮声道:“既是这样,酒菜留下,你可以走了,再有吩咐自会寻你,去罢!”

这话一丢出来,聂靖天便明白,即使多摩瞅着他面熟,一时也想不出他是谁,此时此刻他总是安全的,于是努力让笑容堆得更多些,道:“咱这店里新近请了两位弹琴唱曲的姑娘,三位爷若有兴趣,小的喊她俩来给三位弹唱助兴,如何?”说话间又从眼角扫了一遍四周,这一扫却又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静立在多摩旁边的男子亦身着西域服饰,想是多摩的随从,而坐在多摩对面的男子,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细棉布的长袍,金光灿灿的腰带,手摇一把折扇,正是在傲云庄与甄紫婷交手的曾岳然!

聂靖天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紧,当日自己在傲云庄众人前亮相那么久,曾岳然肯定能认得出,可曾岳然却只瞟了瞟自己,随后低头啜了口酒,毫无异状,令聂靖天疑惑大起。

“要你走便走,聒噪那么多做甚?”多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聂靖天出去。

曾岳然却呵呵笑道:“门主莫小看那些卖唱的女子,山野或有奇葩,也能万种风情。依曾某看,既然此处有送上门的,门主何不享受享受?”

这一席话说得聂靖天陡升不祥预感,心道:“这曾岳然没认出我便罢,若是认出了我却佯装不认得,定是另有阴谋,我得提醒云茉她们一声。”这般想着,便对多摩和曾岳然躬身道:“客爷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她们过来。”说着便向门口退去。

“慢着!”曾岳然忽道,聂靖天愕然停下,只见曾岳然摇着折扇笑道:“小二哥,此处还需你伺候,你离开不得,那俩姑娘应就在左近,你且将她们唤来便是,何苦再费腿脚?”

聂靖天暗叫不好,看来曾岳然是认出了他,想要将他稳住,如此一来,邬小米和云茉不是羊入虎口了么?聂靖天急中生智,直直盯住曾岳然,提高嗓门叫道:“小的刚才一直嘀咕,觉得这位爷怎得这般面熟,原来是沂山派的曾岳然曾大爷!怎么您也来了汾州?”这几句话叫得四面墙都嗡嗡作响,莫说门外了,便是楼下的客人也能听到。曾岳然面色大变,麒舌扇一抖,聂靖天眼看着数枚锃亮的尖刺从那折扇扇骨中飞出,慌忙向旁边一躲,尖刺擦着他耳边飞过,正钉在他背后的墙壁上。

“好小子!够麻利!”曾岳然哼了一声,这时门被猛然撞开,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被丢了进来,登时满室浓烟滚滚,伸手不见五指,聂靖天被呛得连连咳嗽,只觉得有人攥住他的手腕,直将他拉出门去,拉他出门那人轻功颇好,带着聂靖天从楼廊轩窗跃出,几步便攀上了屋顶。

在屋顶站定,那人松开聂靖天,聂靖天也看清这人正是云茉,此时她已换回女子装束,风吹起她的发辫和腰带,送来一阵沁人香气,聂靖天是第二次离她这么近,而且此次无丝帘相隔,便不敢再多看她,只向旁边瞧去,却看不见章正闵和邬小米,忙问云茉道:“章大哥和小米姊姊呢?”

云茉没有答话,只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聂靖天只好闭口不问。云茉侧身察看四周片刻,拉着聂靖天俯卧在屋顶上,轻声道:“他们去寻坐骑,少时便会于我们会合。”

聂靖天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那么我们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云茉答得干脆,见聂靖天神情疑惑,便补充道:“现在离开,只会被多摩他们发现,等天黑我们再走。”

听云茉说“我们”,聂靖天没来由地心里一热,偷眼看了看云茉,见她大概刚才奔得太急的缘故,脸色微微泛红,青丝被粘了几缕在脸颊上,愈发衬得肤色白皙。云茉没发现聂靖天在看她,兀自轻叹一声,道:“我万万没想到,曾岳然竟也在场,早知这样,一定不会教你扮成小二去涉险。”

聂靖天笑道:“他在场又如何?云妹妹,下次再有这等机会,千万莫忘了让我再去耍一耍。”

云茉眉头一皱:“再有这般情形,你还是离远一些好!我知你是为了给我和小米姊姊提醒,但也不该贸然嚷叫曾岳然的根底,人在江湖,最忌如此莽撞,你果然激得他杀人灭口,我若晚出手一步,你哪里还有命在?”

“人在江湖”这四个字再加上云茉老气横秋的口气,令聂靖天想起了白一勺,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云茉见聂靖天半天不说话,便扭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眼圈发红,便奇道:“我不过说了你几句,你便要掉眼泪么?”

聂靖天将脸转到一边,暗自凝住泪水,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来笑道:“我哪里会哭,刚才不过沙子揉进了眼睛罢了!”说完又将脸扭到一旁,怕被云茉看出破绽。云茉当然晓得聂靖天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想多话再问,也将脸扭到一边去,忽然听聂靖天叫道:“那不是章大哥和小米姊姊么?他们回来了!”

云茉顺着聂靖天手指的方向看去,两个人影贴着房顶疾奔而至,片刻已到眼前,正是章正闵和邬小米,章正闵奔到近前,二话不说,拉着聂靖天便走,云茉和小米紧随其后,四人越过院墙,墙外已拴好两匹马,于是两两一匹,催马疾奔。此时天色已暗,只是尚未黑透,但路上行人已然稀少,四人奔到北城门较偏僻的一处巷子,勒住坐骑,下鞍牵马走路。

四人默默走了一阵,章正闵开口道:“今夜想是出不得城了,不如另找一家客店歇息,明早再走。”

“不出城,万一多摩和曾岳然寻到我们,该如何是好?”聂靖天想起之前险些中了曾岳然的暗器,不禁心有余悸。

“今夜他们不会在汾州城有所动作。”章正闵道,“即使有,也只能曾岳然一人前来,他沂山派的武功我曾领教过,不足为惧。”

云茉诧异问道:“这是为何?”

章正闵笑道:“前面我们也听到了,那多摩受人之托,不敢不终人之事,此刻的心思想必都投在傲云庄那边了,哪里有闲情来算计我们?”

走在前面的邬小米停下脚步,回头笑道:“小云儿,即使你想连夜离开,我也不会跟你一起,前边正好有家小客栈,姊姊我现在是脚酸腿乏,再也走不动啦!”

云茉看了看四周,沉吟道:“既然这样,也只能如此,这里还算清静,今夜就委屈姊姊一宿,明早再启程罢。”

邬小米咯咯一笑:“妹妹这话也忒见外了,咱姊妹俩一起也到了不少地方,哪里谈得上委屈不委屈?”

说话间,四人已到了客栈门口,这客栈相比刚才那间,排场是小得多了,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便是客人稀少,易于防范。四人依旧是两间上房,这次周围安静得很,再不必偷听隔壁房间的谈话,人一放松,立时就感到了倦意,于是匆匆用罢晚饭,各自回房歇息。

章正闵一回房便上床睡觉,不多久就起了鼾声,聂靖天躺在**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多摩和曾岳然的对话,越想越觉得担忧,心道:“多摩和曾岳然密谋的关于傲云庄之事,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多半是杀人放火,莫非他们要对皇甫庄主和甄姊姊不利?可章大哥却没有半点担心的模样,难道是我多心了?”

聂靖天翻了个身,听见几步开外的章正闵依旧鼾声大作,又忖道:“或者是章大哥觉得已经离开傲云庄,便与那边再无瓜葛,所以不再过问这等事情?一定不会,章大哥义薄云天,如果傲云庄真的出事,他决不会撒手不管。这么说来,便是我多心了,还是安心睡罢!”

聂靖天这般想着,也觉得困意渐渐袭来,可就在即将进入梦乡之时,忽觉微风拂面,好像有人走到床前,他心里一惊,正要睁开眼睛,只听章正闵轻叹一声,喃喃道:“聂兄弟,对不住了,你醒来后,莫怪大哥不辞而别……大哥要借一匹马急用,这十两银子,明日你再去买一匹新的坐骑罢。”

聂靖天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章正闵将一个布包放到自己枕边,身影一晃,紧接着窗门微响一声,聂靖天翻身坐起,见窗格微微抖动,知道章正闵已越窗而出,情急之下想追出去,突然想到自己不会轻功,只好小心翼翼爬出窗外,慢慢攀上屋檐。

刚登上屋顶,听得头顶有人笑道:“照你这等蜗牛功夫,就算爬上屋顶,章大哥也已奔远啦!”聂靖天抬头一看,只见邬小米坐在屋顶上,双手抱膝,正笑吟吟望着他,月辉洒在她的头发和身上,象是给她披了层薄薄的白纱。聂靖天只觉得从头顶到脖根一片滚烫,好在是晚上,所谓“夜不观色”,否则自己定会一个猛子扎到房檐下躲起来,窘了片刻,问道:“小米姊姊也见到章大哥了?他在哪里?”

邬小米笑着冲聂靖天背后努努嘴,聂靖天回头一看,见一匹马小跑着奔出巷道,马背上的人伏得很低,在阴影里几乎跟马融为一体。

“章大哥半夜突然离去,莫非……出了什么事?”聂靖天猜章正闵十有八九是回傲云庄了,看来自己的担心也并非多余,章正闵定是不想将他牵连进去,才不告而别。

“你是他的好兄弟,居然猜不出么?”邬小米惊讶问道,这时一个白影倏然从天而降,落在邬小米旁边,聂靖天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云茉静静站着,身上的米色衣衫在月光下变得雪白,她瞥了聂靖天一眼,对邬小米道:“又寻到了一匹坐骑,顺便料理了那几个守西门的,此时西门内外僻静无人,我们可以出发了。”

“太好了!”邬小米拍了拍手,轻快起身跃下屋顶,对聂靖天笑道,“快下来罢,再晚便赶不及啦。”

云茉随着邬小米跳下屋檐,回头见聂靖天趴在檐边,一副想跳却不敢跳的模样,便道:“你还呆着做甚?快跳下来啊!”

“跳……跳下来?”聂靖天望了望离自己近两丈的地面,下意识又往后缩了缩。

云茉眉头一皱:“你空有一身内功,连这都不敢么?你师父若是见到,恐怕要气出病来!”

一听“师父”二字,聂靖天便不知从何而生的勇气,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落地的时候没站稳,就地打了个滚,还撞碎了地上一块青砖,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来,迎面正撞见笑得花枝乱颤的邬小米。云茉强忍着笑对聂靖天道:“以后你落地以前,须气平丹田,提息贯脉,便不会再摔倒。”

邬小米笑道:“聂小弟的内功着实不弱,怎的外家功夫一窍不通?不过以小弟这等机灵的人物,学个一年半载,江湖上的高手见了你,怕都要绕道而行了!”

聂靖天跳摔下来之时,不慎将左肩在地上撞得生疼,正在揉肩膀上的痛处,听得邬小米这话,只道她在安慰自己,便在肚子里偷偷嘀咕:“江湖高手见了我绕道而行,定是觉得我武功太差,不屑与我同路才是。”

这时云茉牵着一匹马和一头驴过来,扶邬小米上马后,把驴缰绳丢给聂靖天,聂靖天爬上驴背坐稳,冲云茉咧嘴一笑:“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晓得马太高不好爬,就给我备好驴子!”

云茉轻哼一声,转过脸去,飞身上马,坐在邬小米身后,脚跟轻轻点了点马腹,那马长嘶着窜了出去,她自己却在马上却突然回身甩手,把一枚不知什么暗器弹到了驴鼻子上,疼得那驴趵蹄狂奔起来,聂靖天没有防备,险些被驴从背上掀下,好容易抓稳缰绳,稍喘片刻,冲前面在马背上悠闲晃来晃去的两位姑娘喊道:“小米姊姊!云妹妹!我们去哪里?”

云茉和邬小米都没回头,却异口同声答道:“傲云庄!”

甄紫婷站在小楼窗前,这楼是傲云庄的别院,安静幽雅,风景独好,站在楼上可看到庄内的情形,窗外日上三竿,炫目的阳光更凸现傲云庄的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在檐下挤挤挨挨地挂着,远看像是一条长龙盘踞,来来往往的宾客让她眼花缭乱,时不时有大小不一的箱子被抬进庄内,欢声笑语随处可闻。甄紫婷静静望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喜信一早就飞鸽传书到了玉屏山,可师父黛十四娘至今没有回音,教她不得不有几分忐忑。

“小姐,喝碗莲子粥罢,少顷便该上轿了。”侍女柔儿捧着碗盏轻声唤道。甄紫婷在傲云庄第一天起,便是柔儿服侍她,至今已有七年。

“柔儿,过了今日,你这称呼便要改了。”甄紫婷转过身来,嫁衣首饰早已穿戴停当,粉黛薄施,原本清秀的面容更添妩媚,她接过柔儿手中的碗,慢慢把粥喝完,把碗放到一边。柔儿正要给她盖上盖头,甄紫婷却已伸手拿了过来,自行盖在头上,扶着柔儿的手,道:“走罢。”

轿子从别院侧门出去,绕行至傲云庄正门,这一路鞭炮和乐曲不曾停过,到庄口时鸣放得愈发欢畅,恨不得把天也震出个窟窿来。远远就听到宾客的喧哗,甄紫婷的心开始扑通乱跳,今时今日,她就要嫁给她的风哥了么?许多年前,自己对这一天曾又企盼又畏惧,皇甫风的执著坚定一度催起了她的渴望,此时此刻,原以为的过往云烟,竟悄悄腾起在眼前的璀璨灯火中,令她在满心喜悦中平添几分恍惚迷乱。

然而已容不得她想太多,在喜娘的陪送下,她执着红绸的一头款款走上正厅——该拜堂了。

“一拜——天地——!”

在这唱戏一般的腔调中,甄紫婷深深拜下身去,红绸微微抖动。

“二拜——高堂——!”

这里定是要向皇甫兆雄夫妇牌位下拜。甄紫婷听皇甫风说,他母亲在他七岁那年逝世,皇甫老庄主则卧病在床,长久不见外人。这位老庄主倒也怪异,竟亲手书写了自己的牌位,与皇甫老夫人的灵位供在一起,甄紫婷长这么大,头一次向活人的牌位跪拜。

“师父此刻身在何处?”甄紫婷惦念起黛十四娘,师父虽然脾气古怪无常,对她却是疼爱有加,如今自己大喜的日子,师父却不在场,喜庆中不得不平添遗憾。

“夫妻——对拜——!”甄紫婷转身面对皇甫风,再拜这一拜,她便是皇甫夫人了。

甄紫婷拜毕起身时,忽听门外一片喧哗,一人粗声喝道:“我师妹大喜,为何不教我进去?你们再不让开,老子的狼牙棒就开始招呼了!”接着听到铿铿锵锵的兵器相击之声。

甄紫婷心里一紧,问皇甫风道:“风哥,门外的可是我师兄李臣周么?他……”话未说完,却觉背后一麻,登时僵立在地,从头到脚都动弹不得,这下甄紫婷更是惊骇,她头上蒙着盖头,自也看不见四周,便急道:“风哥,这是何意?风哥!风哥!”连唤数声,却听不到回答,而且她觉得那红绸松松地坠着,红绸那段好像没有人。周围的宾客多是八方云集的江湖中人,竟也无人言语,只听得脚步纷乱,似乎很多人在跑进跑出。

又听李臣周大叫道:“好你个皇甫小儿,竟设了这么多埋伏!你这是成亲哪还是抓贼哇?师父把师妹许配给你真是昏了老眼……哎哟!哎哟!翡翠你乖乖趴着就行了,干吗抓我?哎哟你轻点儿!”

甄紫婷闻声,愈发觉得事有蹊跷,便凝神运功,想冲开被封的穴位,可内力刚一运行,便觉得气血急速翻涌,身子一晃,直向地上跌去,突然有人托住了她的胳膊,扶她站稳。

“是谁?风哥么?为什么不回答我?”甄紫婷提声问道。那人仍是一言不发,但甄紫婷从他略带急促的呼吸声,判断就是与她同执红绸的皇甫风,于是放轻声音,道:“风哥,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皇甫风仍旧沉默不语,甄紫婷听门外的打斗声愈发激烈起来,情急生智,微叹一声道:“风哥,我们拜了堂,便是夫妻了,你掀开盖头看看我,好不好?”如果盖头揭开,她至少可以明白周围发生何事,可这话说完,她只觉得皇甫风扶她的手有些发抖,忽然缩了回去。

门突然被撞开,李臣周的粗嗓子也吼了起来:“喂!姓章的小子,你怎么穿得跟新郎倌一样?你的黄蜂庄主呢?他在哪里?在哪里?”一边吼着,一边呜呜挥舞狼牙棒,接着又一阵乒乒乓乓。

“姓章的小子?”甄紫婷的脸色陡然惨白,声音却出奇地冷静,“无论你是不是皇甫风,如果不想看着我死在你面前,就快解开我的穴道!”

“皇甫风”轻叹一声,开口道:“甄姑娘,我封了你的膈关穴,要解……只能等庄主来解。”听这声音,的确是章正闵。

“为什么?”甄紫婷问道。她想问太多为什么,为什么皇甫风居然骗她?为什么章正闵竟是帮手?

“因为……因为……”章正闵突然语塞。

“因为要解被封的膈关穴,须碰左右膺窗穴!”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接着听得噗噗两声,甄紫婷只觉自己胸脯两侧被两个软软的东西撞上,浑身顷刻恢复了气力,她一把扯下盖头,迎面果然是一身新郎装扮的章正闵,他正低着头,避开甄紫婷的眼光。

甄紫婷无言望了望章正闵,向四周看去,见地上掉着两个香囊,师兄李臣周正在厅门口操着狼牙棒与数名庄丁打斗,与其说打斗,不如说痛揍,那些庄丁根本不是李臣周的对手,各自手中的兵器早已被震飞,李臣周却好像不想伤他们性命,狼牙棒打到面前总是转向,砸得墙面地砖碎石飞溅,而那群倒楣的庄丁只不过隔三岔五挨这黑钟馗的几下飞脚而已;黑猫翡翠则静卧在李臣周的肩头,眼睛半睁半闭,任由李臣周蹦来跳去,它却纹丝不动,这一动一静的对比甚是强烈。

“师兄,师父呢?”甄紫婷俯身捡起香囊,捧在手中。

“要找你师父么?跟我来罢!不过得先把香囊还我。”这声音从甄紫婷头上传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穿米色衣衫的俊俏姑娘坐在梁上,她敏捷纵身跳下,走到甄紫婷面前,伸手拿过香囊,揣到怀里,转身向门口走去。

“云姑娘?你们怎么也在这里?”章正闵抬头见是云茉,有些惊讶。

云茉头也不回:“你那好兄弟不放心你,硬要跟来,不来不晓得,一来却教人开了眼。我和小米姊姊只道章大哥为人厚道,却不想竟厚道到如此地步!”一边说着,一边疾步走出门外,步子越迈越大,到后面索性用起了轻功。甄紫婷紧跟在云茉后面,手中还攥着那条红绸,穴道虽被解开,气血运行却阻滞不畅,她提起九分力气,才勉强跟上云茉。李臣周见甄紫婷离开,也丢下那几个庄丁不管,扛着狼牙棒跟着跑,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嘀咕什么。

一行人跟着云茉从傲云庄后门出去,奔上一座小丘,丘上一片树林,虽不算茂密,方圆却是不小,树林里人影绰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兵刃之声不绝于耳。黑猫翡翠原本卧在李臣周的肩头,这时忽然闪电一般窜进了树林,林内登时响起数人惨叫,只听一个高亢的女声叱道:“翡翠,你不跟臣周一起,来这里做甚么?快出去!”听这声音,说话之人正是黛十四娘,她的声音略带气喘,想是内力消耗太过,或是受了伤。

“师父!”甄紫婷惊呼一声,向树林里冲去,章正闵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甄姑娘,里面太危险,你又不能用武……”

“不能用武功?”甄紫婷抬眼盯住章正闵,想起被点穴后运功时的异样感觉,心头一抽,“柔儿……她在莲子粥里做过手脚?对么?你……你还知道什么?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皇甫风和你都要骗我?”问到这里她已悲愤难抑,眼里滚动着泪花,拼命想要把胳膊从章正闵的手中挣脱。

可章正闵却将她的胳膊攥得更紧:“甄姑娘,有歹人要对傲云庄不利,庄主这样做都是迫不得已,稍候他将亲自向你解释。有庄主在,你师父不会有事,可你现在贸然进去,不但自入险地,还可能坏了大局!”

这时,树林内传出皇甫风的呼喝:“黛十四娘,你已黔驴技穷,还不快束手就擒!”

听得此言,章正闵一脸惊愕,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甄紫婷猛然挣脱他的钳制,愤然道:“原来你说的歹人是我师父?设计对付我师父,便是你所说的大局?章正闵,我看错你了!”说着便向树林内发足飞奔,李臣周自也跟着奔进树林,一路奔一路嚷着:“师妹!紫婷师妹!等等我!”

章正闵下意识也向树林迈了几步,却又停下脚步,踌躇不前。云茉从章正闵身后闪出,飞身跃上近旁的树梢:“章大哥,甄姑娘都走了,你还愣在这里做甚?”

章正闵咬紧下唇,沉默不答。

云茉冷哼一声:“不该出手时强出手,该出手时却不出手,有朝一日失之交臂,又能怨得谁来?”说完便纵身进了林子。

甄紫婷奔进树林以前,树林里的打斗已如火如荼,鲍振奇、董天合和曾岳然带领数名江湖中人将黛十四娘团团围住,兵刃的寒光几乎将她完全笼罩,皇甫风站在一旁的大石上观战,手中的炼石断剑斜垂向下,剑身微微颤动。

黛十四娘武功纵然高强,此时腹背受敌,不免顾此失彼,好在十宣剑灵活自如,她的轻功又出神入化,再加上黑猫翡翠出其不意的加入,使得局势渐渐扭转。翡翠鬼魅一般在人群中敏捷穿梭,大约觉察到四周的杀气,出爪也狠厉异常,而且只抓对方的眼睛,一名沂山派弟子没及防备,右眼被它一爪抓得鲜血淋漓,惨叫着滚倒在地,其他人也被它搅得分心他顾,群攻势头顿时弱了三分,只片刻间,若干兵器又被十宣剑削去刃锋。

眼见这看似铁桶的包围圈渐趋零散,黛十四娘身后的马直举起右手四棱锏,照准她后心“魂门”和“中枢”狠狠点去,黛十四娘正与挺着九环刀的鲍振奇战得不可开交,马直攻来时,她便微微向左侧一避,这时听得后心风声再起,知道马直左手的四棱锏又攻到近前,索性甩开鲍振奇,拔地跃起,在空中拧腰起脚,将马直的左手锏轻巧踢飞,这时寒光陡现,一白影凌空疾速逼近,原本在一旁观战的皇甫风挺着炼石断剑直刺而来,剑气径指黛十四娘胸口膻中穴,剑身周围的风声尖啸,这招显然不是虚晃,首招便这般直攻要害的打法,在以剑交兵时极为罕见,黛十四娘显然不及躲开,只听噗地一声,断剑戳进她的左肩,鲜血沿着剑身血槽涌了出来,黛十四娘跌落在地,青黑色的披风洇出一块血渍,那血渍还在不断扩大。

“东君无双!”黛十四娘右手扶肩笑道,“心无旁骛,狠辣决绝,与‘白虹贯日’这招貌同神异,好得很,好得很!不过你以此招出手,实在太过冒险,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打法,并非时时可用。”

鲍振奇怒喝道:“你已死到临头,还敢对庄主的剑法评头论足?”说着便用九环刀对着黛十四娘迎头劈下。

“住手!”一个红影奔进圈内,“谁敢动我师父,就先杀了我!”

众人一怔,只见甄紫婷挡在黛十四娘面前,她身穿大红嫁衣,妙目圆睁,呼吸有些急促,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绸。皇甫风也大吃一惊:“紫婷,你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在洞房等你,对么?”甄紫婷咬紧嘴唇,泪水夺眶而出,“皇甫风,你以为偷梁换柱,就可以瞒天过海?”

皇甫风面色陡变,他扫视四周,见章正闵站在一旁,正神情复杂地盯着他,见他看着自己,便将头转到一边,缓缓道:“庄主,属下没能按您的吩咐行事,请庄主恕罪。”

“我的吩咐?”皇甫风眉头一皱,“你一向独来独往,我怎有能耐使唤你?”章正闵神色稍黯,抱肩站立,一言不发。

甄紫婷扶起黛十四娘,走出没几步,便被马直和鲍振奇迎面挡住去路,甄紫婷搀紧黛十四娘,对皇甫风喝道:“你教他们让开,否则我便从此与你恩断义绝!”

皇甫风一见甄紫婷发怒,口气顿时软了三分:“紫婷,我不会伤你师父,这样罢,我们先回傲云庄,容我慢慢向你解释……”

“此时此刻,你还想骗我?”甄紫婷的声音平静,可每个字都似在泪水里浸过,“纵然解释千句万句,你着人代你与我拜堂,又以多欺少伤我师父,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婷丫头,你相公既要擒我,又要娶你,只好想了这个法子两不耽误,要怪,便怪咱师徒俩运气不好。”黛十四娘轻声笑道,接着一阵剧烈的喘息。皇甫风对曾岳然递了个眼色,曾岳然心下领会,乍然上前,举起麒舌扇向甄紫婷点去,甄紫婷向旁侧一闪,奋力挥起红绸,红绸卷住曾岳然的麒舌扇,嘶嘶数声过后,曾岳然的麒舌扇险些脱手飞出,那红绸也断成数截,从半空飘飘坠落,只见甄紫婷浑身一晃,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身子也有些摇摇晃晃。

黛十四娘见状忙挥起披风,将甄紫婷护在身后,提声骂道:“死丫头,你不要命了?你被人下了软筋香,若是强运内功,轻则内伤,重则身亡!”

“紫婷……!”皇甫风见甄紫婷吐血,下意识向前挪了几步,忽然站住,咬着牙回头对众人一摆手:“把她俩分开!护送甄姑娘回傲云庄!”那群江湖人士一窝蜂扑了上来,黛十四娘和甄紫婷的武功虽然不弱,可两人一个受了伤,一个不能动武,自是寡不敌众,忽然一个身影跃进了人墙,带去一阵剑雨星芒,逼得人墙后退数步,皇甫风定睛一看,此人正是章正闵。

“章正闵,你是想与傲云庄为敌么?”皇甫风眯起眼睛,盯着章正闵。

章正闵看着皇甫风,眼中掠过一丝痛苦:“庄主,以甄姑娘的刚烈性子,您这样做无异于赶尽杀绝,您若还念着与甄姑娘的情分,何不先放过她们,待日后慢慢解释?”

皇甫风怒道:“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干!你三番五次这等挑拨是非,是何居心?”

章正闵眉头紧锁,轻叹一声:“庄主,您若坚持如此,属下只好得罪了!”

“你等这一天恐怕很久了罢?”皇甫风淡淡道,“我早看出,你希望我和甄姑娘反目成仇,好教你趁虚而入,否则,你怎么会给我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馊主意?”

“庄主,你说什么?”章正闵震惊道,“这个主意……”

“这个主意并非你所说的天衣无缝,你也低估了黛十四娘的功夫。”皇甫风冷笑道,“你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看情形不妙,就将罪责尽数推在我身上,让甄姑娘怨恨我,也正好遂了你的夙愿,这么多年,你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想跟甄姑娘在一起么?”

甄紫婷已面白如纸,她颤声问道:“章正闵,这是真的么?”

章正闵看着皇甫风,握着剑的手在微微抖动,皇甫风叹道:“紫婷,你这样问他,他自然不会承认,这次围攻你师父,若非受了这小子的撺掇,我也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几天前他的不辞而别,便是四下调遣作埋伏去了,谁想如今他却惺惺作态,好似你们的救命恩人一般,我自知无颜见你和你师父,却也见不得你们被这小子蒙蔽。你一向聪敏过人,是非黑白,想必心里该比谁都清楚罢?”

甄紫婷把脸转到一边,胸脯剧烈一起一伏,却说不出一个字,李臣周在一旁嚷道:“你这个小白脸大黄蜂好生不讲道理,我师父和师妹都受这么重的伤,你还在一旁啰里啰唆没完没了,以前看在你还算是我师妹夫的面子上,不多跟你计较,这会儿我可没恁地好脾气!”说着操起狼牙棒向皇甫风砸来,皇甫风反手一剑迎上,迫得李臣周侧身闪躲,手中的狼牙棒却毫不客气又挥舞了起来,皇甫风不紧不慢招架着,剑法缓慢轻徐,毫无攻击之意,倒象是带着李臣周练武一般,众人有些诧异,见皇甫风气定神闲,便都按兵不动,这下帮了李臣周的大忙,倘若这帮人群起攻之,李臣周哪里抵挡得了?

李臣周跟皇甫风拆了数十招,渐渐有些不耐烦,狼牙棒攻势愈发猛烈,但招式却开始忙乱,忽听黛十四娘喝道:“臣周,庄主不想杀你,你还不快抽身退出,想得寸进尺么?”

李臣周听到师父吩咐,想跳出圈外,可皇甫风不紧不慢的剑法却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左右,又拆了几招,听得黛十四娘道:“臣周,你还在犹豫什么?连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话音未落,却见章正闵闪身上前,长剑出鞘,径向李臣周的颈间抹了过去,李臣周原本就自顾不暇,章正闵的突然出手直惊得他哇哇大叫:“好小子,你敢玩阴的……”话没说完,只听“当”一声脆响,接着颈下一阵冰凉,好像什么兵器压了上来,李臣周不敢乱动,只让眼珠骨碌碌转着四下看去,见章正闵的剑身贴在自己喉头,正挡住皇甫风刺来的剑尖。皇甫风这一剑是怎么刺来的,李臣周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但假如没有章正闵这一剑挡住,自己怕是早就被穿了个透颈凉。

章正闵这一电光石火的举措,令皇甫风也愣了一愣,章正闵趁机飞脚将李臣周踢出圈外。片刻皇甫风便回过神来,手中的剑一翻,压住章正闵的剑,高声喝道:“章正闵,你竟如此心狠手辣!我不过想教训一下李臣周,你却想取他性命!”这般说着,炼石断剑也不闲着,直向章正闵刺去。

章正闵横剑架住皇甫风这一刺,平静问道:“庄主,你真的丝毫不念旧日的情分?”皇甫风没有回答,只在剑上平添了几分力道,章正闵长叹一声,长剑骤然抖开,霎时仿佛晴空里掀起一片电闪雷鸣,皇甫风的剑法张扬猛烈,一招一式都挟足了风声,冠以“骄日”实在名副其实,章正闵的剑法相比之下要温和得多,但也绝非阴柔,其剑气绵厚宽广,变幻多端,皇甫风的每步杀招总能被他化于无形,甄紫婷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她在傲云庄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两个人这般激烈地交手,也从未想过章正闵的功夫竟不在皇甫风之下。

曾岳然见章正闵无暇分心他顾,便向张引年等人使了个眼色,一众人向甄紫婷和黛十四娘扑去,冲在最前的一个人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脑袋摔倒在地,接着旁边接二连三有人摔倒,曾岳然只道是黛十四娘所为,便叫道:“黛十四娘,事到如今,你还要拚死抵抗么?”

此时听得有人嘿嘿笑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想以众敌寡么?”只见从树后跃出一人,双手叉腰挡在黛十四娘师徒面前。

曾岳然起初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后,不禁笑道:“你小子来凑什么热闹?还不快闪开!”话未说完,麒舌扇已劈了过去,那人看准麒舌扇来势,敏捷闪到一旁,曾岳然有些意外,又唰唰连攻数下,连那人的衣角也未曾碰上半点,曾岳然心下纳罕:“这小子不是不会武功的么?三日不见,怎的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