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蓝色雄伟地把透明的河水输向远方,激流卷起了急速的旋涡,破坏了几片倒映其中的玫瑰色云影,以及来往于岸边的稀疏人影。一群雪白的鹅正在河边饮水,矜持地昂着大红色冠顶,“哦哦”地叫着……太阳逐渐落山了,朦胧的暮色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河面上,水由蔚蓝色变成了铁青色。鸟雀在树枝上叽喳啁啾着,流水在石堆间响起愉快的笑声——这是一个四月的美好黄昏。
连着好几个周末的晚上,都是这般充满了浪漫色彩,因为凌鸿是跟方岩一起在这儿渡过。爸妈可能对她很不满,因为每逢周末晚上,他们所住的军区后勤部——俗称“西较场”——都要放露天电影,女儿却从不跟父母一起看电影,总是独自搬个小板凳坐到银幕背后的草坪上。父母不了解女儿的心思,当明星刚在夜空中升起,方岩就会出现在大门外。凌鸿便悄悄把小板凳藏到常青树丛里,跑出去跟方岩一块儿坐在这条大河边……这可真有点神秘幽会的味道!只是每次凌鸿都要敏感地觉察出,方岩人虽来了,但坐在她身边时,却比平时对她更疏远,在他的神情和言语中都有一种权威,仿佛在告诉她:我来是尊重你的意志,却不受我意志的认可……
而凌鸿在这时总是很体贴很谨慎也很温顺,她小心翼翼地屈服于他的权威之下——因为在自尊心允许的地方,对于像他那样坚定的意志低头,在她的天性上也会感到欢乐。何况这一个个夜晚是多么安静与美好,又正逢人间四月天……
但方岩却时常很冷淡,有时甚至板着一张脸。凌鸿便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每次几乎都是由她率先这么问。
“让我说什么呢?”他照例反问道,“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往常她会对这回答动气。但有一次却例外——她当时正沉醉于欢快和喜悦中,没计较他说话的态度。这晚的一切都像幻梦般飘浮,像夜色般轻柔,她不由得会去想,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如何一起到了这个神秘而幽静的地方?第一次的相会平淡无奇:凌鸿受人之托,请方岩代买一张火车票,约好晚上在她家门口递交。他准时把票送来,正要离开,凌鸿便毅然决然地挨近他,急促而轻声地提议道:
“咱们再找个地方坐会儿吧?现在天黑了,又不在工地上,不怕人看见……”
他默许了,于是她把他带到附近一个僻静的小车站,背靠着一片矮树林。
“怎么?这就是你选中的地方?”方岩看了看四周,显然不满意。
凌鸿笑了,“那就走得远一点……”
就这样,他们来到这条大河边——就在百花潭公园对面。这个地方真是又静又美:低低的水流声,草虫的鸣叫声,轻风吹动树叶的碎响声,都是那样的平静;月色、波光、流水、树影都是那样柔美;跟她充满了**的心境溶合,竟然幻化成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境界。只有那飞逝的时光,在他们四周落下了阴郁的暗影……
自从两人在西北桥有过那次不平凡的谈话,凌鸿对于眼前所展开的生活就不再抱有更多的希望了。她原本不敢奢望会得到方岩的爱,他们的处境天差地远,两人的心意也太过悬殊。就连她吐露自己的心意,也是一种微妙的祈求上苍让她一试的心理。所以现在按他定下的调子,运用他的力量去牵制自己的心,使那些**渐趋平和,跟方岩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友好关系,在她并不是一桩太难的事。更何况这几个周末,他们几乎约定俗成的在这条河边会面,有了这份常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欢乐,也是生活给予她的另一种奖赏,足以抵消热情所遭受的种种冷遇了!
这会儿她坐在这里,神情显示出梦想的甜蜜。而一旦这梦想偏离现实,她就对自己微微一笑——这微笑中有着少女日趋成熟的见识,她似乎在轻视自己的暇想,知道尽管眼前是玫瑰色的天空和碧绿的乐园,脚下却有一段黑暗和不平的旷野要走……
凌鸿摇摇头,像似要甩掉自己的幻梦,对沉默的那一位说:“喂,又不说话,——你干吗这样冷冰冰地给人脸色看?我真有点怕你了!”
“有什么办法呢?”方岩这才从容不迫地开口,“我还觉得自己笑容可掬呢!”
“得了吧,你没看自己那张铁板似的脸!不过我听说,这是你经常故意采取的一种待人措施——尤其是对女性——如果真那样,我倒可以原谅你。”
“哦?这是谁说的?”
“你的好朋友——她也是一位女姓。”凌鸿故作神秘之态。
“文燕?”
“不是。”
“那是谁呢?”方岩仍旧不慌不忙。
“你自己想想,跟谁说过这话?”凌鸿笑着提醒。
方岩却好整以暇,“懒得去想,还是你告诉我吧……”
“待会儿自然要告诉你。”
见她那样神秘,那样认真,方岩不由得笑了。凌鸿这才松了口气。她能感觉到,方岩坐在自己身边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不大情愿,两人一直显得挺疏远。所以她挖空心思找些话头来跟他交谈。直到他改变态度,跟她一样沉浸在美好的月色中……
暮色已经很浓,几乎难以辨清河对岸的景物,那些林中空地及矮树丛,在黑暗中看起来都变了样。每过一分钟,暮色还在加深,如同一张厚厚的褐幕向头顶罩来,其中还闪耀着几颗静悄悄的星星。它们的光芒也反映到水里,像灯光一般动也不动……
凌鸿为了吸引方岩那思索的目光,就调皮地扔了一块小石子到河面上,引起层层波纹,那些倒映在水中的满天星斗也跟着晃动和闪烁,在水面上摇**起来……
突然,出人意料的,毫无先兆的,方岩指着河流说,“杜青就住在这河的上游,我们认识好多年了,我只到她住的院子里去过一次……”
最近每次见面,不管有意无意,方岩总要提起这位神秘的女朋友。凌鸿却猜测或者盼望这是他杜撰,便想捉弄他,就打趣道:“你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这么说,你们当时都很年轻嘛!她刚摘下红领巾,你也不到选举年龄,还不算一个成年公民,这可是不符合婚姻法哦!再说,你俩经常不来往,关系也并不密切嘛!”
“我们当时只是朋友,还没谈恋爱嘛!由朋友到恋人,期间的过程一直是漫长的,心照不宣的……而且直到如今,我们谁也没有正正经经地开过口。”
“那,怎么能算是恋爱关系呢?”凌鸿有意逗他。
“不算就不算吧。”方岩似乎并不在意,“由你。”
每当方岩提到这位年轻姑娘,凌鸿的心里总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那并不是妒忌——她的感受还不能拿这个字眼儿来解释——那是一种羡慕,一种希望。她羡慕“她”的幸福,因为有一天,“她”可以从容走进他的内心深处,探索他那吸引人的力量的源泉,分析他丰富的思想里蕴含着的精神宝藏。她希望见见“她”,并且要当着他的面——她天真地想看到他们如何相处?想看到他怎样地屈服于“她”,怎么把心献给“她”……凌鸿无法理解方岩将会怎样谈恋爱?他能够爱上的又是什么人?她总感觉到,他不是那种能把自己的感情轻易交出来的人。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心虽然很绝望,但还是会崇拜“她”——能得到方岩的爱,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子!
她正在沉思默想,方岩递过来一张黑白小照片,她就着路灯一看不免吃惊:照片上是一片杨柳复盖的荷花池,杨波坐在一块大石上微笑,她侧身站在旁边,低头沉思……这是某次跟杨波没完没了的“最后摊牌”时,一位路过的本厂工人拍下的。此人并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正冲他坐的杨波又鼓励地微笑着,就在她尚未发现之际,完成了这一荒唐杰作。现在她看着这张“最后的晚餐”,不觉又羞又恼又悔又窘……
凌鸿遵照父母意愿,抱着不伤害杨波的原则,跟他进行了最后一次商谈。凌鸿拿出大姐款,跟哄小弟弟似的,让杨波好好学习几年,工作几年,再来谈个人问题。这样似乎没把关系完全断绝,还给了杨波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杨波听了却不满,竟然嘟囔着:“那我没脸见人啦!”“我要离家出走,再去当兵……”之类孩子气的话。回厂后又办些蠢事,说些蠢话,使凌鸿对他残留的一丝怜恤心也化为乌有。
“唉,还说什么再考验考验!”她在心里暗自埋怨父母,“就他现在这个样子,也让我彻底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真是一个不懂事的浮夸少年!”
方岩见她暗自沉吟,就说,“这是杨波叫我捎给你的……”
凌鸿的脸猛地涨红了,杨波偏让他给自己捎照片,含意何在呢?是向方岩表明自己初衷不变?还是报复性地炫耀他们的幽会已被世人得知?杨波尽管思维简单,但背后也有人给他出些扰乱人心的鬼点子,阴魂不散似地老缠着她。凌鸿对他这些小聪明了如指掌,却无可奈何。如今这张并不说明什么问题的照片,又好似一片阴霾遮住了她的未来。她内心隐隐作痛,咬紧了牙关暗想:难道这件事真要影响我的一生?她不想再追究下去,也决心也把自己跟杨波的事,从眼下的谈话中消除……
凌鸿默默撕碎照片,换了一个话题,“你和你女朋友的事,华瑞林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本要告诉他,但转念一想,他身后有个包打听——就是李菲菲——所以不说为妙。可笑华瑞林不知情,还给我介绍了几个女朋友,都被我拒绝了。”
“他妹妹不是跟你挺好吗?我们还偷拆过她写给你的信呢!”
“算不得挺好,在一起的时候挺多,经常一起聊天。因为小华的母亲简直把我看成她儿子的救命恩人,逢年过节就要请我吃饭,跟她女儿的接触也就多起来……”方岩说到这里猛醒,“怎么?刚才那句话就是小华妹妹说的?”
“是啊,李菲菲告诉我的,说你曾对小华的妹妹表示过,决不拜倒在石榴裙下,对所有女性一概冷脸相待。即使将来有了女朋友,对她也决不例外,是吗?”凌鸿的情绪活跃起来,戏弄地指点着方岩,“真是大男子主义!骄傲,冷酷……”
“别乱扣帽子!我从没在这个问题上骄傲过。只是觉得,为爱情折腰太没男儿气了!”方岩轻声说,“况且我最近思想有些混乱,更不愿在这些事上花心思……”
凌鸿突然领悟到他的思想混乱与自己有关,不由得受其感染,也沉默下来。
一层薄薄的云雾,边缘半透明,在月光下迅速地向他们头顶飘来……这儿的一切可真静啊!没有一匹树叶动一下,也没有一片花草摆一下,然而周围的景物全都在发着微弱的闪光,如同一个用夜色蚀刻成的纯净无瑕的屏幕……
寂静中,只听方岩缓缓地开了口,“我昨天回厂,跟文燕聊了一会儿。听她说:你知道吗?凌鸿这次跟杨波分手,你是有责任的——凌鸿老跟你在一起,事事拿你跟杨波作比较,这一比,可就把杨波给比下去了!”
“什么?”凌鸿大吃一惊,“文燕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方岩十分平静地回答,又看了她一眼,点着了一枝香烟。
“那你也是这么认为?”凌鸿的心有点慌乱了。
“是的。”语气更加平静和坚决。
“为什么?”她这才抬头看他,有些急切地想分辨,“可是我……”
“因为你实在是因我而看到了另一种类型的人!”方岩干脆打断了她。
凌鸿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般诚实坦率、自信而不自夸的话来,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告诉过文燕,有关我女朋友的事儿吗?”方岩又紧逼着问。
“告诉过,是这样……”
“我也这么想。”方岩第二次打断她,“你只能告诉——这是你的脱身之计。”
凌鸿又一次无言以对,半晌才吐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我想,她会保密……”
“她告诉别人也没关系。昨天我已经对她公开这件事了。我说,我确实有女朋友,之所以不来往,是因为两人都不想影响工作学习,而将这种感情压抑了……”
“她听后又怎么说呢?”凌鸿的脑子也很乱,顺口这么问。
回答却大出意料:“她说,她不相信有其人其事。”顿了顿,方岩故意望向别处,却加重了语气,“她还说,你也不相信有这个人!”
凌鸿听后又是一惊——她曾经不相信吗?回答是模糊不清的。也许,她强迫自己相信过,然而内心深处仍是半信半疑。也许,她始终希翼着那不是事实,却又无可奈何地想到这毕竟是事实……但不管怎么样,此刻从方岩嘴里吐出的这番话,仍是强烈地震醒了她的神经和思维:原来在潜伏着的意识中,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层心灵的秘密一旦被揭去遮蔽,她不禁再次红了脸。最初几秒钟里,她是又羞又恨——羞自己的痴心,恨他的敏锐,夹带着对文燕也不满起来:她为什么要告诉方岩这一切呢?而且说得如此明确。很显然,自己的“不相信”三个字背后还另有文章!
方岩始终不看她,轻声而坚决地说:“我当时回答文燕,你不相信也罢,凌鸿不相信也罢,事实终究是事实,我确实有女朋友了!现在我再跟你重申一遍……”
“我也要重申一遍。”凌鸿羞怯地开口说时,自己也能感觉出那声音的抖颤,“自从你宣布了这一点,我跟你在一起,就只想做个普通朋友!尽管我对你印象很好,心里仍然……”她咬住嘴唇顿了顿,又鼓足勇气说下去,“我仍然爱你,但却没有其他想法了。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快乐,如果将来你跟杜青在一起生活得美满幸福,那我也就欢乐和幸福了……文燕为什么跟你说那些?我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没有那样对她说过!我确实没有明白地告诉她,我不相信这件事。”
“因为你没有理由不相信啊!”方岩抽着烟,略带叹息地说。
“我也没有不相信!”凌鸿又羞又恼,也变得固执起来。
“文燕后来又问我,对你印象如何?”方岩冷静地继续着他的叙述,“我回答,印象不坏。但是……”他停下来,又加重了语气,显然希望能引起对方注意,平静而坚决地说,“要是谈到那件事,就永远地、绝对地不可能!”
“……”凌鸿好似有哽在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的感情已经给了别人!”方岩仿佛明白她要说的话,就扔掉烟头,解释一般地重申着,“虽然我和她的关系不一定成立,将来如何很难预料,但如果现在就明确说——跟她不成了,再跟你怎么样——那毕竟太荒唐了!不是个正经主意!”说到这里,他见对方仍无反应,声音也低下来,“真的,不是个正经主意……”
凌鸿默默听着,有一种东西在她心里融化了,随着奔流的血液在全身蔓延,酥软麻醉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感到虚脱般地晕眩无力,在心的深处有着浑浊的失望残渣——那是一些未满足的渴求和不安分的想法,仍然在她心里冲动地搅活着……
奇怪,就是在西北桥,他的回答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使她感到强烈的失望,仿佛从前一刻的天堂,立时便堕落到眼下的地狱……是因为他第一次说出这样清楚明确的拒绝言词吗?是因为最后一线希望、一丝光明也从她眼前消逝了吗?可是他上次并没有给过他感情的希望,他也从未把爱的光明投向过她呵!并且,她自己也再没有想过要获得他——她刚才还在想着,要去崇拜他的“她”呢!那么她的心为什么要抖颤得这么厉害?她的眼睛为什么要变得如此灰暗?
……呵,那一层阴霾的雾又罩住了她——她爱上的他,的确是曾经带着幸福的希望和爱情的光辉,流星一般从那里闪过,而现在剩下的,又将是无边的黑暗了!她虽然生活纯洁、有良知而且热忱,不愿意夺去别人的幸福以欢悦自己,但对她失去的那片精神上的乐土,仍是怀着一点点私心的、令人痛苦的惋惜——这种惋惜她一直避免去想到,实际上却一直无情地主宰着她……
“幸福本来就不属于我……”她眼望着河水,又像视而不见地喃喃低语。
“我也并不幸福。”方岩又出人意料地说,“不管在政治上、工作上,还是个人私事上,永远有一些令人烦恼的问题来困扰我。别人还以为我活得好潇洒,好快活,实际上呢,我也有灰心和颓废、丧气的时候,甚至于会想:反正活着也干不成什么大事,还不如一头扎到这河里……那样也好,免得给你带来这些痛苦了!”
“你唱的这是什么调子?”凌鸿苦笑着,“忽高忽低的……”
“忽高忽低的才好呢,老唱高调,嗓子受不了!”方岩不忘幽默。
“你……”凌鸿哭笑不得,情绪却因之而有好转。
“我爸昨天又在骂我电话多。”方岩趁机说,“电话都被我们兄弟几个占用了,一天到晚电话大作——我电话最多时,竟达一天二十七个!而且接到这些电话,就见我召之即去,去之不回,至晚方归。有时还通宵在外奔波,爸妈怎能不气?”
“是怪我给你打电话多了?”凌鸿不禁疑心大起。
“不止你一个人打电话来,朋友确实太多,我也爱瞎帮忙……唉,古人云,为朋友两胁插刀。但现在我发现,我两胁都插满了刀!这可怎么好?”
“插刀断水,和朋友绝交嘛!”凌鸿赌气道,“有话就直说,别含沙射影!”
“你可真敏感,真多心啊!”方岩笑了,“我只好不开口了,免得你神经过敏……”
凌鸿无奈地苦笑着,“算了,你爱咋说就咋说吧,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可你心里始终拿着盾牌,以抵挡我的攻击。”方岩也苦笑着,“说你多心一点都不冤枉,你竟然怀疑到我的女朋友头上了……哎,我何时骗过你?”
“刚才我都申明过了,我基本相信。现在再申明一次:我完全相信——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这总行了吧?”凌鸿终于发泄出自己的不愉快及不耐烦。
“文燕后来对我说,你这几年不会再谈个人问题了……”方岩毫不动气,顾自说下去,“我当时回答:这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既然与你无关,现在又来提它干吗?”凌鸿这下真的冒火了,“你今晚总说这些什么意思?是不是你专门为此而来?来跟我摊牌?”
“好,那我们就换个话题吧。”方岩仍然笑眯眯的。
见他态度平和,凌鸿反倒为自己的大光其火而不好意思。
“今晚是我不好……”她叹了口气,低声说,“你一定对我印象坏透了!”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对你印象一直挺好……”
“你说的是,不坏。”凌鸿认真地纠正着。
“不坏,就是好呗!”
两人都笑起来。方岩见谈话趋于理性,就递给凌鸿一本世界名著《斯巴达克斯》。这是凌鸿托他去借的书,跑了几个地方才找到。凌鸿顿时高兴起来,她看过波兰人写的那本同名小说,还想看看这本美国人写的——这也是他们经常交流的内容。
“故事差不多,但这本书上的范莱丽雅不是皇后,而是女奴。”方岩说。
凌鸿立刻变得兴致勃勃,“那么这本书的情节肯定更合理。我早就在想,斯巴达克斯和皇后范莱丽雅怎么可能相爱?他们地位相差那么悬殊,有共同语言吗?难道就因为彼此爱慕,便产生了这种超越阶级的感情?”
方岩也侃侃而谈,“实际上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这种事很少。作家是选择了典型事例,把他们放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去写了。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可能这样自由地处理婚姻问题,荣国府的焦大也不会爱上林妹妹。即使在我们的社会里,不同的出身、阶层、地位,也会给婚姻设置种种障碍,使人们不能完全自由地结合……”
“因此你也要找个同阶层、同地位的女子,是吧?”凌鸿不无恶意地问。
“不完全是这样……”方岩不由得支吾起来。
“我虽然相信你有女朋友,但你总夸她如何聪明,会背多少马列,还能写多少好文章……这,总有掺假的成分吧?”凌鸿却更加坦率地问,口吻还有些不服气。
“哦,她确实比你聪明。”方岩回答得倒也爽直。
凌鸿果然不乐意听他如此比较,因而又换了个话题,这也正中方岩下怀。
“我发现你认识的人真多,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也该收敛一些。”她说。
“所以我刚才也有这层意思……”方岩笑了,“我要跟一些朋友断绝来往。”
这本是他设下的套,凌鸿却傻呵呵地问:“也包括我吗?”
话刚出口,凌鸿就后悔了——在跟方岩常作的这类谈话游戏中,她总在犯这种错误。果然,回答是预料之中的:“也包括你。”
“喂,我给你提了那个意见,你就先拿我作筏?”
方岩却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太特殊了吧?正如刚才我们所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人的行动都要受到限制。因此,今天就算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了!”
他那双黑而有神的眼睛坦率地望着凌鸿——很久以来,他就想把这句话的意思表达给她了。他了解她单纯的心灵里一切美好的愿望与向上的热情,他也为她第一次不幸的恋爱而感到惋惜;他愿意帮助她解除内心的痛苦,愿意像一个慈爱的兄长,一个真诚的朋友那样关心她,但却不能接受她的爱——在这点上,越是有意志,越是冷静的人,也就越无法放纵自己。因而,他总是想压抑她的情感,排除她的希望,为了免掉她自尊心的损伤,甚至编些故事来欺骗她……他一面不得不答应她的请求,时常跟她见面长谈,一面又有意识地显露出矜持与冷淡,想让这些故意做出来的疏远之态,使她明白一些清醒一些……但,一、两个月过去了,他却看出来,她对他的爱意随着他们不断的接触,是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深厚了!这种感情,从她那坦率而热情、绝对信任的言谈举止中,从她那双湖水一般澄澈的、充溢着情感渴求的眼睛里,不断若隐若现地流露出来。他心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即不想使她痛苦,又无法使她幸福,于是只好一次次无可奈何地同她见着面,聊着天,内心里却为这些会面谈话的发展趋势而惶惑着,不安着……现在,也许就在一分钟之前,他才终于明白——要想斩断她的情愫,是非得果决一些不可了!他不应当再拖下去,不应当再让自己苦恼,让眼前这个女孩子苦恼了。他要对自己负责,同时也对凌鸿负责……
就这样,方岩在突然的情况下,果断地说出了自己久经思考的话。
这些话显然是凌鸿没有预料到的。在那短短一瞬间,她仿佛停止了呼吸一般,静止地呆呆地望着河对面。然而那里的一切——星光、树影、路灯、楼舍,却并未滑过她的视野。在她心里翻滚着的波涛摧毁了先前的平静,而且这波涛还不断奔涌出迷幻的魔影,笼罩住她的身心,她立刻就陷入了难以名状的绝望境地……
许久,她才问:“必须这样做吗?”
这是沉静的语音,但无论怎样,仍然流露出了震惊与绝望的情绪。
“是的。”回答也同样沉静,但轻微到难以听清。
“是因为你跟文燕谈了一次话?还是因为我不相信你有女朋友?”
方岩不是没听出这话里的痛楚与无奈,但却聪明地避开了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这样常在晚上会面好吗?这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同志?朋友?”
“我知道你一旦拿定主意,谁也没有意志来改变。”她果然领会了他的含意,只是用了那么悲伤的语调说,“不过我确实感到,没有你的友谊太痛苦了……”
“这样好一些,我想,你认真考虑一下,就会明白其中道理。”他柔声劝导。
凌鸿默然不语了。凄凉的月光晶莹地照到她脸上,这张脸上突然充满了绝望的悲哀——他所指的那些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可是当命运安排你身临其境、要求你身体力行时,又是另一码事了!她现在只觉得有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苦痛,强烈地震撼着她的神经,深深激**着她的灵魂……许久以来,她就觉得方岩已经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他仿佛已跟她血肉相连。而他说出的那些话,就像是一把利刃在撕裂着这些血肉……哦,她不能离开他——她感到正是这种生离死别的悲伤使自己痛苦,而那一阵阵绝望的情感饥渴,又远远超过了亲人离别时的悲痛。因为她即不能伏在亲人身上痛哭,接受他们的爱抚与慰藉;也无法用柔情蜜意打动亲人的心,制止这种在她看来是不必存在的分离——因为面前这位变得陌生起来的男子不是亲人!他坐在她身边,语音沉静,态度坚决,看来不会也不愿去理解她的痛苦!她只得承受,只得压抑;承受一切打击,压抑一切痛苦……这种心灵的悲剧真是无法描述啊!
“我真是恨不得大哭一场呢!”凌鸿两眼含泪,伤心地说。
“那你就嚎啕嘛!”方岩仍是不忘幽默,这个生性诙谐,却又情感冷峻的人哪!当二者在他身上混合,竟使他在这悲不自胜的场合,说出了如此生硬且不合时宜的话!真该明枪暗箭还他一句……可是凌鸿非常熟悉并且喜欢方岩性格里的这一因素,所以听了这话反而大受感动。
“唉,你真是个特殊的少见的人,谁要是认识你,那真是三生有幸呢!”
“认识我的人本来就不少嘛,他们确实挺有幸……”
“却惟独不叫我有幸!”
这话是从那么一种凄凉感伤的胸腔里发出的,让人听了不得不被这个少女的赤诚所打动。所以,方岩在以后的时间里就再也没开口……
天晚了,隔着他们身后那道高高的城墙,竟能听到部队大院里传来的阵阵喧哗,那是电影散场了,凌鸿也不得不回家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默默起身,又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走着。四野清幽恬淡,河边影疏波平,身周风凉水静……
他们来到西较场大门边,两旁站岗的哨兵身形凛冽。凌鸿停下脚步,倚在一棵树干上,似乎再没有力量支撑自己了。方岩立在她对面,两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大门对面是一个工厂的住宅区,高大楼房的窗口吐出一缕缕淡黄色的灯光,结着奇妙窗花的玻璃上,映现着摇曳不定、忽大忽小的人影——也许,母亲们正晃着婴儿的摇篮,醉心地哼唱着催眠曲?也许,父亲们正伏在桌上,往那敞开的笔记本里记载着生活的步伐?也许,孩子们正用悦耳的童音带着纯净的欢乐,述说着幼小的内心世界里那无穷的奇闻?也许,青年们正聚焦在灯光下,畅谈着青春的理想与人生的抱负……总之,有一点确信无疑:他们——那些沉浸在平凡生活的琐细欢乐或巨大幸福中的人们,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两个年轻人的行为。
“方岩,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要跟你怎么样。”凌鸿又一次伤心地倾诉着她的悲痛,“我现在只希望和你保持友谊——哪怕是最最一般的同志似的友谊,难道你就连这一点都不能答应?难道……我们就非得成为路人?”
“真的,真的……这样做好一些。”方岩轻声回答。
从树梢透下的月光好似薄雾一般,映照着他那棱角分明、被连鬓胡构出一圈优美弧型的方脸盘,在他这张神情质朴、淳厚的面庞上,在那双沉稳的眼睛里,在他刚毅的嘴角旁,突然浮动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温情。当他向下望着凌鸿苍白俊美的面孔上,那双含着晶莹泪珠的黑眼睛时,在这个果决刚硬的男子汉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涌现着一股柔情——那是对于眼前这个如此依恋他的年轻女孩所独有的,怜惜与爱抚混杂在一处的柔情……伤害了她的感情所引起的惶惑不安,是这样在他宽阔的胸膛里翻腾着,以至于他竟强烈地产生了一个想要抱住她的双臂,像对待一个年轻不懂事的小妹妹那样好好安抚她的愿望。他想在他所伤害的地方涂上止痛膏,想再跟她详细地解释自己的行为和动机,想帮助她从那种巨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不知为何却无从开口。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语言的贫乏——这在他是少有的——于是只好简单地重复着那句话……同时他也开始怀疑起自己:这般坚决地跟她断掉一切来往,真是有必要吗?她对自己的感情,真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吗?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如果她真的只是希望得到自己的友谊,而这友谊又真能给她失去爱情的心灵一些温暖和慰藉,那么,他又何必要这么冷酷,非要夺去她最后的一点企盼和光明呢?
可事已至此,他还能作什么说什么呢?大概,他是不能再作什么说什么的吧?
激越的青春热浪,就这样第一次奔流过他的全身,使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然而他紧紧闭住嘴唇,尽量控制住自己,保持着沉默。
“得了吧,你就总是记着,我是女人,你是男人,我们不能交朋友!”
凌鸿说这话时,感到极度的疲乏无力,似乎她为了追求一种什么东西,已经消耗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却没有地方去补充这些精力。而且最糟糕的是——直到这个夜晚,她仍然不太清楚自己的思想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竭力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激烈的爱情?单纯的友情?还是两者都兼而有之?
“是呵!”方岩轻轻笑了,“这个我从不敢忘记。”
“那样你就很潇洒了,我可潇洒不起来……”她低声叹息着。
方岩又不作声了,直到西较场对面的兵站里去看电影的人,陆续从那道戒备森严的大门里走出来,又一个个喧哗着离去,他才叹了口气,温和地说:
“好了,今天太晚了,电影也散场了,你快回家去吧……”
“不,你不说清楚,今天我就不回家!”
凌鸿脑子里还是晕呼呼的,不知在想着什么,但说得挺坚决。
看来方岩惯用兄长般亲切宽厚的态度,来接受这位女友的依恋与娇赖。只听他微笑着,像在哄劝自己的小妹妹似的,柔声说:“好吧,好吧……那,以后我们再另找时间谈吧。现在你赶快回家,再晚一会儿,你的爸妈可要着急了!”
……繁星闪耀着洞察一切的眼睛,目送这个年轻女孩子回家。它那轻柔细软的光华披在她肩头,像是慈母在关切地抚摸她,安慰她……不过,它的担心是多余的:真诚坦白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而且在爱情中,有些思想和行为,对某些心灵来说,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