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7日

阳光的边缘退到了高楼大厦的阶沿旁,梧桐树的阴影也斜到了树干上。晴朗蔚蓝的天空里白云片片,开始出现了黄昏的景色。不一会儿,华灯初上,远远近近辉煌照耀,全市一片瑰丽的夜景。露水渐渐结起来了,清爽而浓重的空气,依稀可见的树叶的繁茂浓荫,还没完全灰暗下来的天幕上闪耀着的几点星光——这一切构成了年轻人最喜爱的幽会时辰的环境。但这优美的、沉思的,充满诗意的黄昏,并不永远和我的心境符合,因为怀着复杂心绪的我在市中心广场前,已经等得心焦神迷了!

“五一节”劳动节快到了,我跟几个女友约好,要一道去青城山玩儿。可是妈妈们却像通了气似的,全都不放心这些女孩子出行,要求我们找一、两个可靠并且了解情况的男孩子同路。我听说方岩多次去过那座道教名山,这个假期也在组织此行,就想把他叫出来,了解些情况,打听下路线。文革期间,万象俱乱,旅游很不方便,真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当然,我绝对没有起过邀他同行的念头。

我在妈妈的办公室拨通了他家的电话,心里不由得紧张——他曾要求我再别给他打电话,今天算不算特殊情况?果然,话筒里传来他略带不满的声音,当他简要告诉了我一些游览胜地,而我仍不满意,想让他来指挥部跟我面谈时,他更加不耐烦了。

“怎么?让我上班时间去跟你说那些游山玩水的事儿?”

“那你晚上出来好吗?”我自己也知道这是借口,却不愿他这么认为,又加添道,“要是我们没弄清楚路上吃住行等一系列问题,这次春游就只好告吹了!”

“不都给你讲了吗?就是这些……”他语气生硬。

“你还是出来一下吧?”我坚持着。

“好吧。”他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搁下话筒,我热得出了一身汗,唉,从没通过这样难打的电话。而他肯定更不舒心,对我很不满意,还会认定我是胡搅蛮缠!此时在中心广场,我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又一次满怀歉意地感觉到,待会儿必须好好跟他解释解释……

我吃了晚饭就提前出发,骑着自行车在中心广场等了一阵,八点差两分才来到约定地点,他也就在那一刻驶过我身旁,真够准时的!我连忙赶上去,和他并肩骑行了好长一段路。但他目不斜视,竟如没看见我一般。过了几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特意冲到他面前,他这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放慢了速度……

我们就这样边骑边说,五分钟后,我便把所需要的一切都打听到了。

在此过程中,他的态度冷淡到极点,处处表现出一种责难,弄得我也兴趣索然,真想立刻跟他分手!但他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又怎肯放过?他却不再开口,又继续往前骑着,我也只好跟上,两人漫无目标地又骑了一阵。在他身旁,在他那铁一般的沉默中,我体会到了他对我此时的感情——一种严肃冷静的见解所表现出来的不满。这见解在我身上找出了它所不能赞同的意思……

而我却耐不住这种沉默,大胆地靠近他身旁,就想问话——虽然不大清楚要用什么话来发问?因为要打破蒙在他身上的这种天性的矜持,在任何时候都是困难的……也许,我应该听从理智在这一瞬间的提示,不要去注意和理会他这种情绪,跟他聊些别的无关紧要的事,空气就会慢慢缓和下来……

但是我被一种不安与烦燥,一种负疚而又不甘认罪的心情所把持,竟一迭声地问他: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搞得他极不愉快,差点冒火。

“你真多心!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没有生气!”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因为我觉得无话可说!”

“还不是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才这么不满意我……”

“……”他索性闭嘴不答了。

“以后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行吗?”我只得陪笑道。

“那就是你的事了,你看着办吧!”他仍是冷冰冰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我又生气又伤心,声音都变了,“不冷不热的!”

“那你需要我对你什么态度?”这时已骑到我家门口,他放慢速度,淡淡地问。

“好像我怎么做都会得罪你似的……”我一肚子怨恨,没有回家的打算。

“我并没有那样认为。”

“那你为什么总对我这副模样?”

“我生来就是这副模样,没有改变过!”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还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这么低三下四过!”我更加气恼,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这事儿要放在别人身上,我一定不会跟他善罢干休……”

“对我也同样可以这样嘛!”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

这时我们已经驶过曾几度在那里消磨黄昏的大河旁,沿着残留下来的城墙根往前骑着,双方都不知道这场争论何时才能结束?我望了望他,他正以一种我最熟悉和欣赏的姿态骑在车上:一手扶车把,一手插在裤兜里,眼睛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徐徐望向前方——此时此刻,我多想知道这双眼睛里所包含的思想暗流啊!

“你病了?还是身上不舒服?”我突然轻声问,希翼着他肯定的答复。

“你这样做是枉费心机!”他回答得没头没脑。

“什么?”我脑子里轰地炸开了,心儿也在胸腔里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是说,你不用想来猜度我的心思!一般说来,要想摸清楚我的心理活动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是枉费心机!”

这话用了冷淡表静的口吻说出来,是那么屈辱人和扫人兴,我若听从心灵骄傲的提示,即刻就会离开他!但是有种东西,比受屈的感情更强烈地在内心里翻腾着——对于和他在一起的欢乐,以及那份珍贵的友情,我怎么舍得这么快就放弃?

“我是觉得这么走下去意义不大,你认为呢?”他看我许久不吱声,又放缓了语气,“有什么话你就明说,但是这样漫无目标地走下去,我确实感到太无聊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就掉转了车头。他自然乐意地跟着做了。

……夜,是一首无字的诗——一闪一闪。点点滴滴的星光和灯火,又像一颗颗没有定见的心,踌躇不定地在现实与幻想中溜进溜出,即闪即过,仿佛一场梦境。在依稀的灯光中,几个行人走过身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我幸福,比我快乐,他们谁曾有过我今晚这样的遭际?

“我从没想到过,会处于今天这样被人冷落的境况。”我轻声自语。

“我也从没想到过,会处于今天这样无法分说的地步。”他紧跟了一句。

“唉,原谅我吧!”我噙着眼泪,又笑了,“如果今天这种状况——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都该由我来负责的话,也只是因为我想到,五一之后你就要回厂,今后我们很少再有机会一块儿谈心了……这也许才是我约你出来的真实理由。”

“哦,不会那么快。”他语气也变得温和,“还得在工地上干一阵!”

又回到那条大河旁,只见在沉黑辽阔的夜空下,流水泛着清冷的微光。银波潾潾的河面上,仿佛**漾着一层轻雾……呵,多么宽阔、沉稳的大河,它见证了我们纯洁的友情,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打你身边经过了……

“不在这里坐会儿吗?”我忍不住提议。

“随你的便吧。”他居然说。

我高兴地笑了。于是像每次那样,我们把自行车架在河滩上的乱石间,然后并肩坐在一块冰冷的长条石上。可他刚坐下,又跳起来,蹲在石条上了。

“太冷了吧?垫着这个。”我想到他的关节炎,忙把挎包递过去。

“不用。”他笑着拒绝了,“好像我比你还娇贵!”

“那可不一定呢。”见他仍是蹲着不动,我打趣道,“看你蹲在那儿,活像个农民——《艳阳天》里的肖长春!”

“又是你的《艳阳天》。看来你还真喜欢这部小说。”他活泼泼地笑了。

“说不上特别喜欢,只是觉得乡土味挺浓。再说,现在到哪儿去看别的书?”

“倒也是。但这本书写得太罗嗦了!”他如此评价。

我却想起另一件事,就从挎包里换出一枝钢笔递给他。

他接过来,奇怪地问:“我的钢笔怎么在你手里?”

我笑了起来。今天下工地时,我一摸身上没带笔,恰好经过三连时,看见他的衣服挂在一棵树上,就顺手从上衣口袋里取走了这枝笔……

“我还以为是附近的小孩子偷了!”他笑着说。

我却叹了口气——原想他应该马上猜到,肯定是我取走的!

空中飘落了几颗清凉的雨点。我抬头望了望天,天空像湖水般蓝黑、明澈、深邃。河水泊泊地流,小风细细地吹,树叶沙沙地响,草虫轻轻地叫,除此之外万籁俱寂。我不由得沉思默想着,在这里曾渡过的我生命中最愉快的夜晚……

“喂,该回家了。”他似乎不甘心让我沉醉在这夜色里,又来煞风景。

“要走你走吧!”我终于发作起来。“只要跟我在一起,你就是忙着要走……”

他这个人真奇怪,平时态度挺强硬,但若我真的发火了,他倒反而温顺起来。现在他似乎被我逗笑了,一点也不生气,慢吞吞地说:

“我要是忙着走,还会同意在这儿坐吗?”

“说话也是这样——跟别人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跟我就无话可说!”我不理会他,顾自说下去,“一张脸板得铁青,叫人看着就害怕!”

“有什么办法呢?”他故意叹了口气,“我的面部表情就是这么生硬简单,生平不会像朝鲜电影的演员那样会笑……”

“得了吧,你也挺会做表情!”我抢白他,“心里不想理我,脸上就表现出来了!”

“你就是多心,搞得我寸步难行——一会儿是我不想理你了,一会儿是我在含沙射影地讽刺你了!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刚才你不是就在讽刺我,什么枉费心机吗?”我趁机发泄心里的不满。

“哦,那就是在讽刺你啊?”他故意小题大作地扯开去。“如果真那样,我今后就只能做鲁迅所说的第四种人了……”

他把那篇精彩的文章讲述了一遍,逗得我哈哈大笑,刚才的情绪也就烟消云散。而那些被我不及接受、了解、安排的思想,也随着自己的笑声半闷住了我……

我抬头凝望着那密布群星的夜空——每颗星仿佛都在启示着一种生命的欢乐。我仔细听着身边那人深沉淳厚的声音,脑子里却思索着其它不着边际的东西……

呵,在这样的时辰,思想那些可以做、能做、应做,而且不久就要真的去做的事,实在是一种光明、活泼的幸福!

“你最近睡眠怎么样?还失眠吗?”我突然挨近他,低声问。

“还可以。”他对我的关心毫不在意。

“睡前少喝茶,要不,你吃的安眠药就会失效……”

“我从不吃安眠药。”他俏皮地笑着,“很多药对我都不管用。”

“我最近睡眠也不大好,经常做梦,做很真实的梦……”我欲吐又咽。

“哦?那可不能把你唤醒!”他肯定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却装作不明白,用这样的话支吾过去,“鲁迅说过,在没有路的时候,不能把做美梦的人唤醒,否则他醒过来一看没有路,就会更加痛苦……”

这话深深刺痛了我,但我强笑着,“真是鲁迅的大门徒啊!”

他把头扭向一边,没再说话,任我沉浸在突然袭来的痛苦中……

……是的,我不但在睡眠中做梦,就是在现实中,也经常憧憬着,向往着,热爱着那给我带来虚假欢乐的美梦,而且这些梦无一不跟他紧紧相连……

但生活是残酷的,有一天,它也许会把这些梦无情地打碎,到那时,我该怎么办?新的生路固然还很多,但那时我的希望、欢乐和爱,可能都会起一种深刻的变化——我现在所经历的爱情的痛苦和烦恼,在那时或将成为不可多得的宝贵回忆,惨淡地安慰着我的命运……呵,他说得对,别把我唤醒吧?我无比珍惜我的梦,我不愿它破灭。我宁肯梦着,也不愿清醒!

……而现在,无言地,坐在他身边,我白白地感到痛苦。

我望着他也是枉然——幻想留在心坎,我却不能对他照实说出……

4月28日

生活又起了一个转轮,它转得使我发晕……

“小凌,你好!”三连新换的副指导员老王笑眯眯地叫住我。

“你好,给我做的飞机模型呢?”

老王是外厂的技术员,会做飞机模型。我向他走去,故意不看他身边那个我最想看到的人。他此时正坐在一旁,摆出一副对我们的谈话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哪有时间回厂,最近可忙了!”老王拍拍他的肩头,“指导员能为我做证。”

“好赖皮!”他这才回过头来,“见人就要飞机,好像你是三岁的孩子……”

老王笑了,我却大胆地看住他,“没你的事,你管不了!”

老王帮腔:“对,这不在你指导员的权限之内。”

他不作声了,我也笑着跑开了。只要见到他,心里就快活,开心一整天!

下午统计考勤时,正好看见他从河那边顺着跳板走过来。我连忙叫住他:

“喂,今天你们连的出勤人数是多少?”

“不知道!”他慢腾腾地好似在数着跳板木格,一步一步地走着,并不看我。

我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一时惊得无言以对。当着许多人的面,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竟感到一种羞耻,还有遭到冷遇之后的屈辱……

但这一切还没来得及把我闷倒,就听见他下面大约是补救的话:

“一百五十六个——你记住吧!”

我已经气得跑开了,心情一下子又坏到极点……

4月29日

美好的生活?我哪有这样的福分!

我只希望他了解我,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

对于他经常给予我的一切不礼貌的、粗鲁的、冷淡的,甚至是轻视的行为,我都毫无怨言地,或是很轻易地宽恕原谅了他——他必定是想吓退我,以此来阻碍我跟他更密切的接触。在这些情形中,虽然有很多足以引起失望的东西,但却没有什么可以把爱情压下去!我没见过跟他相似的人,他让我屈服,这种屈服竟然超过了我所能得到的任何胜利;他使我受影响,这种影响比我所能感知的更加强烈有力。

……唉,我怎么才能把这两天内心的感受抒发在这页纸上呢?我又怎能叫人看了这一页之后不至于轻视我呢?在见不到他的时候,我感到那样的空虚、孤寂,我自身就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思想,没有活力。生活只是本能地循着人类行为的方式去做。我突然领悟到,这就是所谓的苦闷——并非觉得受损害而感到痛苦,却是一种死气沉沉中的渴望。表面上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暗地里却实在是非常的关切……苦闷,一个被滥用的字眼,现在却成了现实!

我没有在一个地方坐上十分钟,没有跟一个人安静地谈过三句话。我的思想总是不安地围绕着他一个人而扰动,我的行为也受到它烦乱的指挥:我老是往工地上跑,总爱去三连,尽管那儿并没有什么事要我去做。而当我遇上那个正在朝思夜想的人,瞥见他正和连里的人一起劳动,那奋力铲土或勇猛拉车的身影,那充满青春朝气和阳刚活力的身姿,或碰到他冷漠、严峻的眼神,每每又不得不赶快避开,然后咬着嘴唇痛苦地自言自语着: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呵!

直到今天,大家都下班后,我独自一人还在宁静的河岸边站了很久,这样无意识地回想着。思想在杂乱无章地狂驰,它的痛苦和身体所感受到的苦楚一样……

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爱情的渴望与压迫——并不凄厉,却带着酸楚。

河岸上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跳板,收拾得一堆一堆的箩筐扁担,锁得紧紧的抽水机棚,都在提醒我明晚就是放假的日子,要欢度五一劳动节了……呵,“欢度”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自从认识了他——或者更确切地说,自从爱上他以后,假日对我就成了悲苦而空虚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见不到他生机勃勃的高大身影,听不到他富有魅力的悦耳声音,怎能欢乐得起来呢?

呵,一想到他,还有和我生命有关的某种事实,以及对前途的忧虑,便有一些不高尚的忧愁与烦恼,一连串难受而无益的出神和沉思,一种无休止的趋于永恒的感觉向我袭来,好似一种尖锐的而且是不可救药的痛苦包围着我……

痛苦之杯似乎满溢了?不,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开头呢!

5月1日

在离你远远的地方,我也不会跟你分离。

那思念中的眼睛和嘴唇,将折磨我的记忆……

这个劳动节过得索然无味!我跟女友们如约出游,其中两个是小学同学,另一个竟是冷梅。她比我们都大几岁,无形中成了本次活动的领袖。她也不认生,很快就跟那两个同学打成一片,我反而跟她很少说话,因为我的心思一直牵挂着他……

坐在飞驰的火车上,我的心却留在他身旁。窗外的秀野,远处的山峰,那些川西平原上特有的小桥流水竹林茅舍,一一在我眼前呈现,而他的身姿却固执地,长久地浮在这一切景色之上。我终于开始怀疑:这次春游能如我预料的快活吗?我只盼望能在青城山碰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不说一句话,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5月2日

我向小溪走去——充满幻想……

溪水仍旧泊泊地流着,却不再漾起他那难忘的形象。

我走在青城山的幽幽芳径上,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我在徒然地找寻、找寻——我寻遍青山、险峰、幽亭、木桥,始终不见他踪影。

当我走在那苍翠欲滴、风景如画的山间小路上,当我坐在阳光盈然、春风拂栏的古旧亭台上,当我看着溪流如飞珠泻玉溅下山岩,当我爬上顶峰,俯瞰壮丽妩媚的川西坝子,以及四周婀娜多姿的大小群山时,我都在难以抑制地想着他。这副天然图画缺少了他,我便无心观赏。若他能跟我一道畅游这座名山,那又该是多么的美不胜收!哦,我不敢想象,实际上却又越来越强烈地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

5月3日

从青城山回来,妈妈问我玩儿得怎么样?我却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住在军区后勤部,俗称西较场里,一栋普普通通的楼房。全家在二楼有两个房间,但还是不够住。我和另一个别家的女孩子,共同住在三层阁楼上。这样也好,耳边清静——我跟她几乎不说话,每晚都是各干各的。她在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我就每晚都在写日记,而且尽量写得很详细。因为年轻记忆好,跟他相识的点点滴滴都没漏下。记录下这些,以后再翻看,或许能给我的心灵一丝慰藉吧?

但每天早晨一醒来,丝丝缕缕的愁烦又把我的身心给纠缠住,我总是要翻来覆去地想:我跟他,真是没有一点可能了吗?

节日后的复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吸引我。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他却回厂去了。整整一夜,我在焦虑中渡过——我是多么想见到他呵!

当明星在天空中升起,我将对那新的一天充满希望——能够真切地看见他,看见他的脸、眼睛和嘴,看见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是多么实在的欢乐呀!

5月4日

上工前,我和三连的几个女同志在河岸上说着话,小华也来了,哪里有李菲菲,哪里就能看见他。有这么一位痴情的男子爱着自己,也算是一种幸福吧?不过我不喜欢痴情的男人,感情稀少才能感情深沉。我爱上的那个人的冷漠虽然时时刺痛我的心,但我的全部理智和全部本能都在努力向我证明,他的感情一旦燃烧起来,也是不可等闲视之的!在这一点上我有信心,绝不可能看错他……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心里正念叨着的人——他刚从抽水机房走出来,他那高大的身形立刻把我的心灵佈满,我的眼睛也全部被他的丰采所吸引……他向我这边走来……他和小华谈起话来……我把头转向别处,但立刻又转回来——我不敢看他,可又想仔细地看他,在看他时,我感到一种锋锐的凄苦,一种刺痛的欢乐——这种欢乐就如同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明知他面前的水有毒,却仍要去汲饮……

华瑞林和李菲菲又跟我聊起来,我口不应心地答着腔,随后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就索性大胆地去问他,昨天是不是回厂了?但并未听见他回答。我又勇敢地抬头望他,发现他也正望着我。在这相互顶真、专注的对视中,他慢慢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复我。这一秒钟的神奇交流瞬间就过去了,我又别转头,而他干脆走开了……

哦,这突然的注视——其中苦痛满可以把欢乐约束住了!

我们相处时,他常这样大意而骄傲地对待我,并且愿被追求而不去追求。但正因为大意而俘虏人,正因为骄傲而低抗不住呵!

以后整整一天里,我再没看见他。快下班时,我控制不住焦虑和失望的心情,又如几天前那样地转悠到工地上。当我在招待所门口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时,恰巧看见他跟几个三连的干部走出饭厅。我身不由己地挂上了电话,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走去。可他们一行人又在河岸上站住了,指手划脚的好似在商量什么?我怕他们回头看见我,又转身躲进饭厅。待我再出来时,工地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呆呆地站在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知道要去哪里?

“是找方指导员吧?”讨厌的马脸排长突然幽灵般地出现在面前,阴险地笑着,“刚才我看见他往饭厅去了……”

我虽明白他说这话是别有用心,他的笑是不怀好意,但一丝希望和侥幸的心理,迫使我在他面前高傲地转过身去,走向饭厅。在那里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影!我的脑子昏昏沉沉,一颗心绝望无助——为了渴念的他,我将遭到多少轻视和耻笑呵!

怏怏地回到无人的指挥部,即刻跃入眼帘的是一部电话机——现代快速的通讯工具,那么黑光闪亮地摆在桌面上!我双手握住胸口,差点儿呻吟起来……

“哦,我不能给他打电话!不能打——回答会用失望更深地压住我!”

为了冷静心绪,我强迫自己对他的行为作出了种种判断:如果他是有事离开工地,那么我打电话过去他也不在家;如果他是有意不理我,那么我违背他的心愿打电话过去烦扰他,也不会有助于他改变这个决定。

我一面这样告诫自己,一面转身背靠办公桌。然而电话机——电话机仍在我眼前闪着黑亮的光,涂着白色油漆的号码那样清晰鲜明,我怕自己脱不开这份**,要去伸手拨动那几个早就背熟的数字……大约有一刻钟,思潮就这样起落着,对他的想念被我使劲闷在心底,可它又竭力想要冲到上面来;我故意转着一些此时根本不可能盘旋心中的念头,用来打消对他的想念,但实际上,一切念头的背后都是他……

……终于,我无法克制地匆忙转身拿起话筒,颤抖的手拨动了号码之后,便立即去按住那“怦怦”乱跳的心脏……

清脆的长响过后,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又是谁打来的电话?”

“我……”

还没等我说完,他那边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我也扔下电话,跳到一边,浑身发烧——难道是他?声音的相似让我如此不安,以至于一分钟之后,我又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重新拿起了电话。最初的想法是判断一下话筒里的声音便立刻挂断。但当电话里传来一道非常陌生的,意料不到的苍老声音时,我完全楞住了——天哪!竟是他父亲来接电话!

“喂,找谁呀?怎么不说话?”对方有些不耐烦了。

“嗯,我找……”毫无主意的我,只得说出了他的名字。

“他不在家。”话筒又被“咔嚓”一声搁下了。

然而我的心——我的心却无法搁下呵!

5月5日

我相信他爱我,我的心需要信仰。

——我心爱的人不可能假装。

像所有痴情的女孩子一样,我在心爱的人面前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

当我踩着跳板往河岸上走时,突然听见他亲切熟悉的声音在招呼我!我的身子立时就摇晃了一下,竟差点儿从跳板上摔下来!本能的感觉使我抓住了跳板的横格,惶惑和无名的欣喜让我头晕目眩——老天,我到底有几个世纪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你怎么啦?”他看见我的狼狈样,不禁笑起来。

“都怪你,吓我一跳!”我上得岸去,又嗔又喜。

他看我沾了两手泥,又开心地大笑起来。一把推过身边那个人来介绍着:“认识一下吧,这是厂里新派来的陶指导员。”

看来他真要调回厂去了?换班的人都来了。他却说,还要在工地干一阵,帮老陶熟悉一下情况。我们一起走向指挥部,他问我昨天是不是给他去过电话?

我点点头,当着那位新来的指导员,脸上有些发烧。

在指挥部里,他欣喜地宣布:“从明天起,我就只是一名战士了!”

这话惹得人们都笑起来。他又悄悄对我说,老陶刚被“解放”没几天,就派到这儿来,工作上一时放不开手,让我也多帮助这位新指导员,替他扬扬威……

“你回厂了,派个老头子来顶,还不把他累垮了!你忍心吗?”

“总比他住牛棚,被押着去劳动强。”

他说这话时,多么像一个不讲理的毛头小伙子,我也就不讲理起来。

“这几天你为什么总不搭理我?”

“没有啊!”他倒似乎很惊奇。

“昨天昵?”我歪着头问。

“昨天我有事,很晚才回家。”

“不管不管!昨天下午打电话没找到你,明天下午你要自觉来一趟指挥部,我等着找你算帐呢!”

他笑着,似乎默许了。临出门时,又想变卦。“哎呀,这几天太忙了,明天下午还要回厂去办事儿呢!”

这话显然是说给我听,然后他就回头观察我的神情。见我眼睛都瞪圆了,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哦,想起来了……好吧,我明天下午五点之前赶回来!”

5月6日

我的朋友,在离别期间,

我要摒除感情,但绝不消沉。

因为我将不断地崇拜你——

朋友呵,仅仅你一个人……

你尽可注视别人的脸,

但请只相信我这颗心。

一如你以前信任过它,

——尽管不理解它的**。

我把写有这首诗的一页纸放在衣袋里,看了看表——五点差五分。

他会来吗?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同他会面聊天了……哦,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会来,因为我要求他来。我也明白前几天他躲开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愿意来,他的行事就是这样特别和古怪!但这样偶尔的会面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顾虑的地方……

院子里一阵自行车链盒响,接着,他就大步跨进门来……

“真准时!”我不由得笑了。

他没有说话,端起我的茶杯就灌了一气,这才脱下外衣,坐到我对面。

几句闲话一过,他就急急地说:“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得快一点,六点钟还要去火车站送我大哥……今天把我忙的,到现在还没吃午饭。”

“那你干脆不要来嘛!”我撅起嘴,“来了就要走,还规定时间,真少见!”

“我真的有事啊!”他笑道,“你看在我从十几里以外的工厂赶回来,又饿又累的辛苦份儿上,也不该跟我吵。”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你还没吃午饭?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得了吧,你去还不如我去。”他伸手拦住我。

我只得依然坐下,一时却又找不到话来说。想了半天,才问:“老陶工作得顺利吗?你们三连有没有人跟他调皮捣蛋?”

他也瞪大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你叫我跑了十几里,就是为了回来听这句话?你何不自己去问他?”

“你怎么对我这么厉害?”我也笑起来,“在你面前我总是低三下四的!”

“我也觉得,你不必那么低三下四。”

我有些恼了,用眼睛瞪着他——他正低着头,佯装看报纸。他的脸下部严肃端正,嘴角却洋溢着隐藏不住的微笑……当他那含有深意的探求的眼光离开报纸,转到我身上来时,我不知怎地竟丢开恼意,回报了他一个由衷的欢笑——幸亏我想,对于我的脸庞,我的眼睛,这种笑容也该很适宜吧?

“在青城山那天,我怎么没见到你?”我突然决定直盯着他,爽快地这样问,“是不是你知道我们要去那儿,就吓得不敢去了?”

“不,是因为没弄到一个好相机,大家就都兴趣索然,不想去了……”

“五一前,你怎么看到我理也不理?问你考勤人数,你居然那种态度?”我歪着头,一一兴师问罪,“就算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也不该在工作上跟我过不去啊!”

“是吗?我居然犯下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反而笑了,“好吧,今天你把气都撒到我身上吧,我甘当你的出气筒,决无二话。”

“对你发气?我可不敢。当着你的面我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在背后骂你,嘀咕几句……这可真成了两面派——然而现在谁不是两面派呢?”

“高!这句话有些哲理,够得上一个警句了,应该记在你的笔记本上。不过你背后骂我,我可不怕,历史上哪个人是被骂死的?”

“何况……”我故意拖长了声调,“好人总是要挨骂的!”

“那你母亲是不是好人?也会挨骂?”

“有时候她太罗嗦,把我管得太紧,我也忍不住会在私底下骂她几句。”

“好吧,有一天我荣幸见到她老人家,一定把这话告诉她……”

“嗯,人家不会叫她老人家别相信你吗?”

“当然,你满可以对你妈说:方岩是个大泼皮,千万别相信他的话……”

“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妈早知道你是个说话办事都可靠的人了!”

“可我爸对我的评语却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这八个字批得贴切啊!”

“咦,你不是挺骄傲吗?怎么这会儿又贬低自己?”

“我是在某一方面骄傲,其余地方我可是挺自卑,尤其是跟你和文燕、小华等聪明人士在一起的时候,常有鸡立鹤群之慨……”

“不对吧?”我调皮地揶揄他,“我记得你曾断言,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那指的是人嘛,对于鸟类来说,我就成了鸡立鹤群了!”

“好一个诡辩队的队长!”我摇摇头,不无赞赏。

“小黄蜂,你的唇枪舌剑也够厉害了!”他即刻还我一句。

“得了吧,在你面前,我还没使用过那些刺儿呢!”

“大胆地使用吧,别怕我报复你。”他不断地,随便地开着玩笑,“放心好了,我和曹公相反——我是宁可天下人负我……”

“不可我负天下人,对吧?”我抢着说。

“反应真快。对你的小聪明,我佩服的五体投地。要有八体,也会八体投地。”

“又来了,这话你不知说过几遍了?可是除你之外,没人说过我聪明。”

“那是因为你太聪明了,给人的印象便是大智若愚了!”

“那你呢?”我被他特出的警句给吸引住了。

“你的反面就是我——大愚若智。”

“我才不信呢!你若是这么蠢,会这么出名,好多人都崇拜你?”

“这与本人的愿望无关,谁也不想出名——你想吗?”

“不想,为此我还想调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厂去呢,那样……”

“那样可就更出名了!”

我俩都笑起来。随后我说:“今天又办了一件想出名的事——写了一篇报导发给报社,不知道会不会登出来?”

“不登你就继续写,继续投,总有一天会登出来!”

“你在给我打气呢?”

“给你打了气,你待会儿好往我身上出气!”他说着站起来,“快六点了,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大哥一个人去赶火车……”

怀着光明的、活泼的,就像照射到指挥部这简陋房间里的阳光那样愉快的心情,我靠在窗台上,看着他打电话……呵,我要是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妹妹该多好啊!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不仅在智慧方面,而且在心灵方面都具有永恒的权利;能跟他公开合法的朝夕相处,向他诉说一切并接受他的爱抚,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或牺牲,那是多么幸福呵!现在这算什么——他要想走开,我没有权利留住他;即使想留住他,我能说什么呢?有什么权利希望能时时看到他和听见他说话?难道能说是因为他教诲我、安慰我,使我欢乐?这一切当然是理由,但不是权利。

“你打算照此做?”我笑起来,“我看你哪一条也不差嘛!从不吃肉,经常走路,劳动都有点过度了,心胸嘛,也够开阔的!”

“不开阔,满肚子都是铁……”见我没听明白,他又解释道,“你不是常说我铁石心肠吗?所以我无法虚怀若谷,即使想对某个人热忱一点,也是力不从心——皆因为别人是满腔热忱,而我满腔都是铁啊!”

“这满腔热忱,指的是我吗?”我就像个小傻子,天真地说,“我这个人确实多情善感,我妈常说我像林黛玉,从小就爱哭……”

“大了也爱哭,在车间里我还见过你抹眼泪呢!”

“是呀,要是你死在我前头,看我怎么嚎啕吧……”我开玩笑地说,旋即又不好意思地叫道,“哎呀,打住,这话太不吉利了!”

“那时候你一定会说:这个人早就该死了!免得给我带来那么多烦恼和痛苦。”他却一点都不顾忌,也肆无忌惮地揶揄我。

“才不是呢,我可不愿意那样……”我没听出他的嘲弄,**满腔地说下去,“有时我常想,人的命运多奇怪,似乎掌握在自己手里……刚从部队复员,安置办公室本来把我分到其它单位,可我却对工厂充满感情,便进了咱们厂,又要求下车间,这才认识了你——否则,我们就会错过,又怎么会相逢、相识、相知呢?”

“但是不容置疑的,你肯定也希望过,我这个人最好不存在……”

“不对,实际上我是常想:若是你生了病,或者在工地上受了伤,那多好!我肯定每天去看护你照顾你,不管你是否厌烦,欢不欢迎,愿不愿意……”

实际上,我还没把内心的全部想法和全部感情都剖白给他——我因为爱他却又无法得到他,竟起过这样天真荒唐、无可奈何的念头:倘若他得病或者受伤,再没人去爱他安慰他,自己便趁机向他奉献一颗忠贞不渝的心……这些充满孩子气的想法,提一提都让人好笑,但我确实那么认真地思考过,甚至盼望过……但有时,一种灰心丧气的情绪又摄住了我——我了解他刚强坚韧的性格,必定是事事不依靠别人,只怕越是到了那种时候,那种境况,他越发自尊自爱,不肯接受任何人的照拂呢!

正在胡思乱想,又听他说:“不对,若是我不在了,你肯定会忘记我。”

“怎么会?”我分辩道,“我可不是那种人!”

“但一般说来,女人都会这样……”

“你这是侮辱妇女!”我又大声抗议,“女人的心肠都特别软,怎么会?”

他可能是故意逗我,就说女人都是水性杨花,还编造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皇帝就总念叨着: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让我听了大为愤慨:

“你说得对。”他连忙让步,“现在你可以高高兴兴的,一甩一甩地翘着小辫子回家了,嘴里还可以唱一句: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他又在引用鲁迅的话,我忍俊不禁,“喂,我又不是阿Q!”

“真是超群之才,我话音刚落,你就找到出处了。”

“得了吧,在你面前,我是江郎才尽了!”我也诙谐地说。

“那我就是……方郎无语了!”他调皮地眨眨眼,旋即大笑起来。

我俩都笑个不止。取之不尽、妙趣横生的幽默,如同一根带子把我们连在一起——再也没有人像我们这样诙谐风趣如此相投了!从这些笑声中,我感到了他带来的炽热的生活气息,我也完全处于他乐观心灵的魅力之中。每次见面交谈,都使我对他更爱慕更崇敬,都在我心中唤起终要与他分担他的生活的热望,并希求他的世界也能成为我的世界。而我只要感觉到自己跟他日益接近的心情,便因此欣喜万分……

天也晚了,但我们都不打算回家,为了挽留他多坐会儿,我们又谈论起诗词。他先问我,最喜欢《红楼梦》里的哪一首?或哪一个人的诗词。

“我喜欢宝姐姐的诗,端方凝重,可登大雅之堂。”我随口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多棒啊!”

“啊?”他大惑不解,“我看,你没把这首诗的真正含意弄明白吧?”

我领悟过来,脸上发烧,强词夺理地说,“我只是取其表面意思,虽然她是个野心家,想往上爬,但这诗就是好嘛!难道你喜欢林妹的悲歌?”

“嗯,我喜欢。”他严肃地说,“葬花词多美啊,千古绝唱!”

“哦?”我也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喜欢她的诗?你这个无情的人,宋词里有一句简直就是为你而作:树若有情,不会得青青如此……”

“最适合我的还是鲁迅的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他略带忧郁地说,“今年就是我最倒霉的一年,大学上不成,车间又回不了,困在这里……”

我理解他,也同情他,但没有能力帮助他,只能想办法宽慰他。

“再忍耐一下吧,情况就会好转……对了,你听说过普然金的诗吗?一首很有名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愤慨。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忍耐,相信吧,那美好的日子就要到来。我们的心永远向前憧憬,尽管生活在阴郁的现在。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真是出口成章呵!”他微微笑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天我给你打电话,有个人接了又挂断……是你吗?”

“这个,怎么说好呢?”他慢腾腾地笑道,“说真话你不相信,说假话你又不愿意,只好又学鲁迅所说的那第四种人:嘻嘻,哈哈……”

他却收住笑容:“其实你打电话给我,是个很不聪明的作法……”

“我知道……可我一抓起电话,就想拨你家的号码,有时半天才清醒过来。”

“希望你每次都能清醒。”他认真地说,“我爸生活不规律,总是夜里办公,白天睡觉,所以最烦我们有电话。我在家时时竖着耳朵,听见电话响就冲过去接,如果是我的电话,便三言两语打发掉。不是我的电话,一颗心才放下来……”

我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听说他父亲终于“解放”了,又担任了本市的革委会副主任。那么大的官,那么重的工作压力,我还能再让老人家为难么?

于是我大义凝然地说:“好吧,我向你保证,再不往你家打电话了!”

“好,虽然你已经多次作保证,但这一次,我仍然是十二万份的感谢。”

看他那高兴劲儿,我不由得揶揄道:“那我若是宣布,再不跟你来往了,不跟你会面谈话,你是不是要二十四万分地表示感谢?”

“这个嘛……”他圆滑地回答,“用句外交语汇——本人无可奉告。”

“电话不能打,有事找你怎么办?”我继续开玩笑,“找个代言人,好吗?”

“可以啊,我的代言人挺多,无论工地或车间,你就只有文燕一个人了!”

“这才不找她代言呢,她又该说我没志气了……”我说着,也笑起来,“哎,说真的,我们以后回厂又该如何相处?像现在这样随便?还是互相不理睬?”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当他重又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神彩。只听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真正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不要去做桃色的梦,该碰到的时候就会碰到。”

我也沉思起来。他的话就像一片茫茫薄雾在我脑海中弥漫,虚无、飘渺……一会儿透过它能看到绚丽的云霞,一会儿又遮天蔽日不见阳光,让人心里很不踏实。谁知道何时才能驱散浓雾,重见天日?

“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就是说,有机会遇见的话,自然会遇见。”

“那,第二句话的意思不好……”我挑剔着。

他干脆地笑着:“都是好话。”

我皱起眉头,“‘桃色的’这三个字就不好,一般都用来描述不好的事物。”

“你仅从字面上去理解就是好:桃色就是粉色,代表着春天,代表着希望。你们女人不都喜欢艳丽的色彩吗?”

“我不喜欢。”我嘟囔着,“第一句话是鲁迅的,谁知道你引用它什么意思?”

“哎呀,此就是彼,彼就是此。”他笑着说,“随你怎么理解,我都是好意。今天不是周六吗?你就可以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地回家,去陪你父母看电影了!”

他点点头,样子十分认真。我却又大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不能陶醉于永久的欺骗,也不能忘情地去拥抱幸福的幻影……”

又一句普希金的诗!我这是怎么啦?真被他激起了出口成章的才情吗?

“意思随你理解,但要尊重我的原意,英语翻译也讲究个信、达、雅。”他诡秘地笑着,好似在同我猜一道谜语。“比如说胸有成竹这四个字,如果像某些外国人那样,翻译成胸中有竹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呆呆地看定他,暗想:“他是胸有成竹,我却是心中无数呵!”

于是我接着话茬又问:“对于咱们这件事,你胸中有竹子吗?”

“没有。”他认真地回答,“我胸中只有铁。”

我不由得笑起来,“难道又是我多疑?”

“你是多心,就像孙悟空在金殿剖心,捧出了若干个心……”他含意深长地说。

“你呢?”我嗔道,“就像比干一样,根本就没有心!”

“不对,我也有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他又是语带双关,“我看你呀,还是把那些多余的心都放回肚子里吧!”

“你只说一句话,我就从此放心了!”我也学宝哥哥,一语双关。

“我只能说,你放宽心吧!别为一些不必要的事白费精神……”

“你是想说:别再枉费心机吧?”我不悦了,反唇相讥。

“我再不敢用那个词儿了,怕你又发怒……”

“我发怒你也不怕呀,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当面不敢怎么样,背后可要大骂我了!”

“我生气从来不骂人……”

“那会怎么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有一点吧,也算是雷霆之威!”

“那我更不怕了,雷霆万钧的时候,我正好睡觉,又甜又香。”

“这你也不怕,那我就更没办法了……”

“也不一定嘛!你可以试一试。”他高兴地笑着,像似得了个好主意,“真的,咱们就来试一试吧?看我怕不怕你?”

“我可不敢,你会拂袖而去……”

“我没穿外衣,只穿了件背心,没有袖子,只能赤膊而去了!”

我又被他逗乐了,继而颇感兴趣地问:“那你发火是什么样子?”

“我吗?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铁青……”

“哎呀,我最怕这种人了!”

“好多人都怕,我弟弟只要一看见我这个架势,马上就吓得溜到墙根去,死死盯着我的拳头——我虽没打过他们,他们背地里却常说,三哥的拳头好大呀!”

屋里已经完全暗下来,我笑着看了看表,可能早就过了晚饭时节吧?

他立刻机灵地站起来,“该回家了……”

“你可不要嘲笑我的小资情调哦?”

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着模糊的灯光,辨认着纸上的字迹……

我却不好意思了。“哎,你回家再看吧!”

其实我还在担心着,他若看清了那首诗的真实含意,可能会退还给我。

这时,他却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嗯,我已经看清楚了,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免得你不高兴。所以在离别的时候,我只能说一声再见!”

说完他就把纸条塞进挎包里,转身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充满了欢乐。和过去脱离,我奋不顾身地投向未来。从前几天我的忧愁孤独的河岸上,我没入了正翻滚着欢乐的洪流,并不关心这洪流把我卷向哪里?是否会被礁石击碎?我只想着明天——在这等候的烦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