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浓密的夹竹桃与法国梧桐的掩隐下,城市优雅地伸展在广阔蔚蓝的夏日晴空里。城郊结构严谨、宏伟壮观的大桥,被护城河微弱的浪花温柔地默默地冲刷着。式样新颖、排列有致的水泥灯柱,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微风在仔细洒过水的桥面上吹拂,那片复盖着街道的浓荫,树枝便发出沙沙声响。大桥中部的街心花园里,齐整的青草地刚刚修剪过,泥坛中盛开的花朵,衬依着硕大嫩绿的芭蕉叶,散发出阵阵清香。大桥北面巍峨壮丽的宾馆大楼,乳白色的屋顶宁静而雅致,看去温暖又亲切,它上面的天空微微发蓝,跟闪耀在河流尽头的波光一样……

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敞开着衬衫衣襟,飞快利洒地骑着自行车,向大桥这边驶来。伫立于桥头的凌鸿立刻喜悦地迎上去。

“你看见我留给你的纸条了?今天天气真好,我想到郊外去散散步。”

凌鸿总在想方设法地接近方岩,纸条便是厂女排和男篮一起练球时,她悄悄塞进方岩衬衣口袋里的。还怕他没看到,但她的动静又如何能逃过那双眼睛?

此时方岩刹住车,爽快地说:“好吧,你在前面走,我拉后几步。正是下班的时候,这是一条主要干道,我不愿撞见厂里的人……”

宽广、笔直的柏油马路仿佛没有尽头,他们一前一后地骑到郊外,两旁的柔风吹起了田野上一片葱茏的绿浪,起伏有序地**漾着,就像一幅阔大的绿软缎子,在雪白的薄云层下缓缓飘动。公路旁不远的一个果园里,满是欣欣向荣的景象——蜂蝶回环穿梭,枝头果实累累,宛如溢出了蜜味的甜浆。远处有几个孩子手拿钓鱼杆在河边游玩,皮肤被骄阳晒得黑红。再远处,是几点淡淡的山影……

“咱们找条小路,到田野上去吧?”凌鸿放慢车速,对赶上来的方岩说。

方岩点点头。当他们骑入一条南方水乡特有的田坎小道时,凌鸿又担心了。

“哎,这条路又窄又长,我骑车技术不行,真怕摔一跤呢!”

“那就下来推着走吧……”方岩微笑着,率先跳下车。

原野把它的美姿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们眼前——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湿草,小路旁羞怯绽放的野花,高高摇曵在田间,看上去十分轻盈的几棵蒿草,都给人一种喜悦的感觉。而郊外的习习凉风,又掺和着泥土的香味和青草的气息,轻轻扑向他们的面颊,更是让人心旷神怡……

“这里走不通了!”凌鸿停在一条断了桥的小河旁,跺了跺脚。

“那就另找出路呗,难道呆站在这里不成?”方岩指了指不远的一个地方,“你看,那边的小河湾,不是可以坐一坐吗?你把车提起来,从这儿跳过去……”

凌鸿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方岩又说,“真是个娇小姐……我来帮你!”

凌鸿撅着嘴把自行车推给他,自己冒着跳进水田的危险,拿出运动员的矫健,一步跨入对岸。方岩却一手推一辆自行车,朝另一头绕去,把凌鸿看呆了——她一个人步行在这坎坷不平的小道上都很吃力,尚且小心翼翼,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终于来到小河边。这是一条水流缓慢、弯弯曲曲的小河,两旁柔软的绿树枝直拂水面,显得那么幽雅、僻静。野草在六月傍晚的闲静白云下垂着头,做着好梦,河水在靠岸的乱石间泼溅着,喃喃低语……当他们推着车,走入河岸边那一片温湿绵密、青葱翠绿的平坦草地上,原先清淡的空气仿佛立刻变得浓重;夏天的果实、野花、干草,一起喷放芬芳,氤氲浸润、浓郁强烈地弥漫在河滩和草地上,把那些蜜蜂、蝴蝶、蚊虫都熏得昏昏沉沉,似乎睡去一般……

凌鸿把自行车架好,选了一块柔软平坦的草地坐下,方岩也随后走过去,脱下衬衣揉作一团甩在地上,也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他们身旁,有几丛野草上挂满了小小的红果实,还有几朵野花挂在较高的枝条上,在风中摇晃着美丽的花蕾。周围原野上没有一个人——正是做晚饭的辰光,农人们都已荷锄归去。乡村的傍晚就是这样,那幅田园风光令人沉醉:晚霞还没消退,天地间就已变成淡紫色了,而袅袅升起的乳白色炊烟,又和灰色的暮霭交织在一处,好似给树林、茅屋、小河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使它们看上去飘飘渺渺,若隐若现,很有几分奇妙……

“多美啊!”凌鸿惊喜地叫起来,“农村真好!我喜欢!怪不得古人总想着解甲归田,退隐山林,过田园生活……”

“你爱这田园风光,但你对农村的一切都很陌生。”方岩挖苦地说,“你也并不了解农村,恐怕连麦苗和韮菜都分不清吧?”

他说这话时,夕阳的余晖正把他的轮廓线条清晰、柔和鲜明地勾勒出来,使他以七色彩练的身形,融汇在这秀野、远山、云霞、碧树之间,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也把令她欣赏不已的田园景色映衬得更加绚丽斑斓、美伦美奂……

“我是分不清,可你还不是跟我差不离儿?”凌鸿心情愉悦地跟他斗嘴。

“比你好多了!从小学开始,每逢假期,我们兄弟几个就要到农村来参加劳动。谁要想贪玩赖着不去,我爸就开一张二指宽的小条子,派一个警卫员押解着,实行强迫命令。读技校时又下农村去抢种抢收,进工厂后还去办过农场……所以我对农村当然比你了解啦!你不服气?那你说说看,社员们每天的劳动日值多少?每年分红又是多少?他们的经济状况如何?他们成天想的什么?最需要的又是什么?”

凌鸿答不上来,心里还嗔怪他问这些实际问题,破坏了面前的美景。就不再理睬他,把眼光投向了远方的天际——这不是光明或灿烂的夏日傍晚,但却清楚而温和。天空的蓝色柔和稳定,云层又薄又高。西方发出的光芒更加温暖和绚丽,仿佛是在云石般的霞屏之后烧了一盆火,而从这裂口之中又闪耀出金红色的光辉……

“哎,快看!”她惊喜地叫起来,“那是不是火烧云?变幻得好快!”

他漫不经心地掉转头,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只听她又欢快地说:

“多美啊!你看,那淡黄色的云层像是一湖春水,朵朵红云好似湖边的垂柳,那些深紫色的云彩,就是湖畔的小山坡……”

“你呀,可真是‘景由心造’了!”他嘲笑着,不屑一顾。

“景由心造?什么意思?”她没听懂。

“这是我在青城山一个殿宇看到的对联,虽然有点唯心,但也挺有趣。”

“你能记全吗?背来听听。”她陡生兴趣。

“事在人为,休说万般都是命。景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嗯,有意思。”她沉吟着,“我在青城山怎么没看见这幅对联?”

“谁知道你们去了哪些地方?我们人又多,个个都会玩,在山上住了两天,大小山头都被我们踩遍了!什么东西没瞧见?”

不是他一再提起,她本不想说这事,现在可有点顾不得,必须一吐为快了!

于是她拖长音调问:“这么看来,你们在青城山真是玩儿得挺痛快啊!”

“当然啰,既然要去,那就玩个痛快,谁不痛快都不行!走之前就定下了章程:如果谁来煞风景,回去定要重罚他……”

“我想,即使本来玩得不痛快,搭着某某人骑行了一百多公里,也一定痛快了吧?”凌鸿边说边笑,摆开了唇枪舌战讨伐他的阵势。

一向精明的方岩却浑然不觉,也没听出她话里有话,因为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他又问道:“你们在青城山住什么地方?”

“上清宫,在山顶上。”

“我们也是住的那儿。哎,你注意到没有?上清宫正殿的天花板上,画着二十四孝图,我仰躺在香案上看了半天,有点意思……”

“有什么意思?趁那功夫,还不如去看看被子里有没有臭虫?”

方岩大笑起来,立刻明白了一多半。“你说得有道理,住旅馆可不能忘了这码事,这功夫若是免去了,你睡到半夜三更就得爬起来……”

“干什么?”

“捉臭虫呀!”方岩又大笑起来,然后他收住笑容,又故作严肃地换了一个话题,“喂,这次厂里新换到工地上的人,干得怎么样啊?”

“干得还不错,就是太爱发牢骚。”凌鸿调皮地编织着谎言,“他们老爱嘀咕说,在工地上劳动,远不如跟着某位领导骑车跑青城山痛快!一个小时就要骑25公里呢,哪像咱们现在,推着小车一天也跑不了几公里,更别想搭一位小姐了!”

说完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哎呀,人家正经八百地问你嘛!”方岩也笑了。

“干得不错。”她笑道,“初来乍到还不新鲜几天?能坚持下去就好……”

这时方岩觉得身上有些痒,抬起手臂一看,皮肤上起了一些小红点。

“糟糕,蚊子也来凑趣,我的皮肤特别容易过敏,招蚊子……”

“我怎么没事?难道你比我娇贵?怪不得冷梅喜欢叫你三公子……”

“别说了,快帮我看看,头上是不是也红肿了?”

方岩伸过头来,手指着那一片发根浓密坚硬的头皮。凌鸿自然而然地也伸手过去,正想摸那块地方,又清醒地缩回来。“看不清楚,回家擦点香水就好了!”

“我都是抹点肥皂水,也挺管用。”

“当然啰,你要是擦了香水,又怎么挖苦别人?”

“你的嘴再厉害,也厉害不过这蚊子吧?”方岩笑着瞟了她一眼。

“怎么?这蚊子比青城山的臭虫还要厉害?”她也俏皮地笑望他。

“哈哈!”方岩爽朗地大笑着,“你今天成了厉害的牛虻,总在刺人!”

凌鸿有点不好意思,只要方岩提到青城山,她就忍不住醋意大发,总想嘲讽他几句。但她明知道华家小妹也是痴心妄想,再说下去有何意义?不如收刀捡卦了。

方岩见她不再言语,又来挑事儿,“我知道你喜欢《牛虻》,那天我去指挥部,就看见你桌上放着这本书,下面还有几个笔记本……”

“你翻开看了?”凌鸿顿时急了,那些笔记本里的很多文字都与他有关。

“看了,而且是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你若不信,我背几段给你听听?”

“不要不要!”凌鸿气得忘掉一切,大叫起来,把扯在手里的野草也撕碎了,愤愤地朝他扔过去,“你怎么可以这样?简直太不像话了!”

“你一定得原谅我,因为我原不知道笔记本里写了啥?是那本印着主席语录的红色笔记本吸引了我,我想里面肯定是学马列的心得体会,或者是你的豪言壮语?就打开看了……没想到全是诗!”方岩笑着逗弄她,“哎,让我背两首给你听嘛!”

“不听不听!”她捂住耳朵,虽然不信他有那么好记性,真能背诵下来。

他见她如此这般,笑声更响亮了。她却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

“哎,那最下面一个本子,就是印了白求恩头像的那本,你也看了吗?”

“没有,或者没翻到?”他又似安抚自己,又似激怒她,“那就下次再看。”

“不行!”她尽量严肃地绷紧了脸,用手指着他,“我警告你啊,再敢乱翻我的东西,或者偷看我的笔记本,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接下来便是两人斗嘴,彼此攻击和打趣了一番。事后凌鸿想起来,觉得这一幕挺喜剧,有点像《林海雪原》里小白鸽偷看少剑波在笔记本里写诗的那一段。但书里是小白鸽讽刺二零三首长没羞,此时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羞愧难当?也许是她仍存有一个不应该且不正当的心事,深怕被他窥见?所以她才心意难平,不断指责他:

“你这样太不应该了!太不像话了!一点都不光明正大……”

“别冤枉人啊!我真是抱着学习目的去看那些笔记,没想到都是抒情诗!”

“别说了!别说了……”凌鸿真的生气了。

方岩却悄然笑了,于是换了话题,“今晚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早点回去吧?明天一早我妈要去北京出差,顺便帮老何捎点东西,老何又托你带来,所以我俩今天才跑了这么一趟——我本是想下周一再约你出来玩儿的。”

“好吧,那就早点回家……哎,你是没吃晚饭,从指挥部直接来的吧?”

凌鸿笑了笑,没否认。这几个月来,她早已是不知饥渴了……

“以后不能这样。”方岩诚恳地说,“倘若弄出个肠胃病,跟我一样就不好了!”

“不会的,偶尔一两次吧?”她不在意地说。

“才止一两次?我都可以给你背出每回的次数来!”他责备地看着她。

“我可不相信你有这好记性,别看你还想背诗……”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天色向晚,但方岩不说走,凌鸿也不提离开的事儿。过了一会儿,她见方岩不断弯腰曲臂伸胳膊伸腿的,就关切地说:

“不舒服吗?那就躺下吧,反正你们男孩子都喜欢躺在草地上……”

她说到“男孩子”这三个字,声音特别温柔,心想方岩虽然年纪尚轻,还不到二十五岁,但他那股子冲天豪情,浑身四溢的阳刚之气和男性力量,只能称为“男人”。

方岩果真在草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凌鸿就坐在他身边。这场景很像是一对情人在约会,而且情景交融、男女主角彼此相悦……他们此时的谈话也很愉悦。

“哎,你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方岩问。

“没有,随便玩玩儿……”

“不对,听你刚才的口气,似乎对我的青城山之行颇为不满?”

“不敢不敢,何况事情都过去好久了……”她低头望着他,抿嘴笑了。

“那也没关系,你照样可以提意见,说看法……我就躺在这儿听。”

“那可不行,你现在好好地听,听完了就会报复我……”

“如何报复?”

“不理睬我呀!你已经回厂,若想不理睬我,我连你的影子都找不到!”

“怎么找不到?我在羊市街的家,你不是去过好几次吗?”

“那我也不会告诉你。以往的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我一旦告诉你什么话,或者无意中得罪了你,你就一连几天不理睬我!现在我也学聪明了,坚决不说……”

“坚决不说?那又为何滔滔不绝?”他微笑着打断她,支起身来。

“好,从这会儿起我就不开口了!”

凌鸿果然闭紧嘴。她虽觉得自己的意思还未表达清楚,但此时真是无声胜有声了!

“你那张嘴呀,我才不信会关得住。”

“那我们就来打个赌,看谁先开口?”她不禁提议道。

“好啊!”方岩笑着点点头,重又躺在草地上,一片静寂笼罩四野……哦,一个人到了这种空气温和、景色绮丽的环境,原本也该默默无言。听凭那享受着美景的眼睛、大脑、心灵和奇妙神思去自由发挥,这样对于周围的一切微妙事物才能更易感受,对于大自然的抚爱和神秘赐予,才能以一种渗透着感激与战悸的心情去接受。在这树木、河流与新鲜空气的美好世界里,本就弥漫着爱与生的乐趣,何况还有悦目的花草,蔚蓝的天空,哼着小曲的风,水墨画一般的远山轮廓,和头顶上那千变万化的云彩,一直在吸引着他们呢!

方岩,这个平素自称缺少灵感,不喜欢音乐和艺术的人,这时却如骤然听到了渴望已久的世界上最美妙的演奏一般,心里充满了几乎要流溢出来的欢乐……他躺在草地上,忍不住把目光常常投向身边的女孩子,和她相互交换着这份静心的欢乐,泄露着自己隐藏最深的心灵感受——她带着热诚所流连的地方,他也能欣赏这情绪的力量与真实;她感觉到这地方孤寂的神圣,他的眼睛也享受了这高起与平铺的轮廓,享受着美丽的铃形花,鲜亮的凤尾草,温柔的小瓣菊,刚硬的花岗石,妩媚的垂柳,清澈的河水所给予的天然韵致……这些对于他也像对于她一样,是此刻纯净甜蜜的欢乐源泉,并且用迷了她心智的同样持久的魔力,围绕着他的心灵。当他再一次感受到这美景,是大自然单单赏赐给他们俩的,又把一个衷心洋溢的欢乐眼神投给凌鸿,并且用他那深沉动听的男中音,把这份好心情表露了出来:

“这里可真美!久住城市的人,又怎能感受到呢……”

凌鸿还没听完,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跳起来,高兴地指着他嚷道:

“啊哈!是你先说话,我赢了!”

方岩微笑地看着她,没有告诉她,自己是有意想让她这么得意一番。

凌鸿这时正殷勤地想把自己的挎包递给他,非要他垫在头下,以免被刚起的露水打湿了头发。方岩却推开了挎包,坚持不用,说你还真把我当公子哥儿了?

她还想坚持,却又猛地缩回手来,“哎呀,我险些铸成大错!”

方岩看看那塞得满满的挎包,也马上明白过来。“我也神经短路了,早该接过来才是。不过……”他又瞟了对方一眼,故意说,“我迟早会看到的!”

他坐起身来,掏出衬衫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后抽着……

“年纪轻轻的,干吗不戒了?”凌鸿皱了皱眉。

“不想戒,抽烟帮助人思考问题……”方岩满不在乎。

她却不以为然,“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啥?傻丫头!”俨然一副教训的口气。

她听了却很温暖,还想劝劝他,“我听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容易得肺癌。”

“是有这说法,我妈也听说了,急忙来劝我,说美国有几十万人都戒了烟。可是我不想戒,我活几天就得抽几天,活不长,死了更好……”

她心里一凛,连忙说,“你怎么说这话?不想活了就再去工地上拼命干,或者搭着某个人再跑几十公里,去青城山痛痛快快地玩儿嘛!”

方岩徐徐吐出一圏又一圈的烟雾,故意不看她,神情却陡然黯淡下来。

“我现在就是在有意这么做,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凌鸿的心猛地一跳,似乎意识到什么。果不其然,他的声音压低了。

“以后咱们是——你走你的阳光路,我过我的独木桥!”

“又说这些,又说这些!”凌鸿气得语不成声,“难道我们俩今天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各自走阳光道和过独木桥?”

“当然是了,你也只能走阳光道。连刚才那条田坎小道,你都嚷嚷着过不去,还有胆量过独木桥?所以只有我来走——我挑难走的,把平坦的康庄大道留给你。”

“能言善辩,花言巧语!”她带气地数落着。

方岩“嘿嘿”地笑着,又伸手去挠了挠头皮。

“有点志气嘛,别总去挠,否则肿得越大……”凌鸿仍是意难平。

“痒得不行,我手上的皮肤纹路粗,摸着有些挂手,就舒服点。”

“哟,好像你是《家庭问题》里的老大,摸摸绸缎也要挂掉几根丝!”

“反正我手里的老茧比你多。不信?伸出你的手来……”没等凌鸿张开手,方岩就下了一道评语,“好秀气!真是捏笔杆的手!瞧我的!”他又伸出自己那蒲扇般的大手,“看,这才是劳动人民的手,别说绸缎了,卡其布也要被我挂下丝来。”

她朝那只坚实的大手撇了撇嘴,“那么大……”

“手大掌乾坤,脚大江山稳嘛!”

“好一个革命派!”她顽皮地笑笑,又扯了一把野花,抛到那只大手上,然后看了看天色,“哎呀,天快黑了——我多不愿天黑呀!”

“那你就住到北极去吧,那里半年都是白天,”

“不,我只喜欢黄昏……”

“半年白天,黄昏至少有一个月。”他又躸下来,头枕着潮湿的青草,“急什么?反正咱们得等到天黑尽了,路上没人,才好走路。”

“别躺了,有露水,看把头发、身上都沾湿了……”

“谁管那些?我是脏惯了,不像你们女孩子,衣服一天换一套。”

“别光说我们,今非昔比啊,我看你这几天内,至少换了三条裤子!”

“是啊,一条磨破了,一条下雨时溅了好些泥,我把它泡在盆里,准备下星期一再洗。”方岩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凌鸿果真急了,“不行!衣服泡久了要坏,再说咱们下周一不是约好了吗?”

“嗯,刚才我想让你说的那件事,你要是现在说了,我今天就回去就把裤子洗了,否则,可就要等到下周一啦!”他又笑起来。

“纯属要挟!”凌鸿这才明白过来,“你非要搞得大家不痛快啊?”

“你那么吞吞吐吐的,才叫人不痛快呢!”

“那,星期一再告诉你吧。”

“不,我今天就想知道!”

凌鸿磨不过,只好把前不久去参加华瑞林婚礼时,李菲菲说的话告诉了方岩。

“是她呀!”方岩轻松地笑了,“我早知道她会当成新闻转播给很多人,而你和文燕呢,也一定会把这件你们关心的事儿议论一番……”

“没有没有。”凌鸿连忙否认,“当着李菲菲的面,我们什么都没说。”

“你们自然不会办那种蠢事儿,当着她的面来议论我,但私下可就难免了。”

“背地里是说了两句。可我们都很明白,这是你自己的私事,谁都无权过问。”

“我了解你们对我的关心——你们是怕我办事不谨慎,跌跟斗,招致不好的影响,对吧?我走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些,还给她找了一个女伴,但那人临时又去不了了。她又一再央求我们带她去,这伙人里面也有小华的朋友愿意带她去,还有她的追求者想带她去!我能说什么呢?因为去的人都是工地上的,我自然就成了他们的领袖,大家蹬车的劲儿都没有我大,虽然是众人轮流搭着她,但在来来回回的路上,还是我搭她的次数最多。于是乎这事儿就被传成了这样……可是,就算她心里怎么想了,大家心里怎么想了,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还能被人家抓住什么把柄议论是非吗?我想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素来的为人,也可以证明这次动机的纯正。至于我对她照顾周到,那是皆因为临走前,她母亲一再这么嘱托呀!”

他这番长篇大论的解释,倒把凌鸿给弄得有些窘了。她也连忙解释说:

“我们还以为是你一个人带她呢!既然那么多人上阵,当然无可非议……”

“如果是我一个人带她上山,又能说明什么呢?”方岩反而较真了。

“好了好了!”她不好意思地挥挥手,“咱们别再谈这事了。”

“我并不看重这类事,但尽管如此,我预先也是考虑过的……凌鸿啊,我确实认为,需要注意的倒是你跟我这种情况的人。”

“什么?”她没有听明白,懵懵懂懂地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可不要看成是我在报复你,这是一句老实话——因为我要是和你这种情况的人,在接触上稍有不注意,别人要议论的可就太多了!至少大家都会认为:男的是品行不端,夺人所爱;女的是喜新厌旧,水性杨花!”

“……”

凌鸿明白了一切,或者说更加清楚明白了,方岩为何一直拒绝她!那甚至都不是因为她本人,但又跟自己的林林总总密切相关……她还能说什么?自然是无语了!

“怎么?你生气了?”方岩见她低垂着头,声音也放轻了,“我的话是直了点。”

“不,我没有生气……”凌鸿努力振作了自己,拿出尽量坦诚的态度,“你说得很对,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难道连这点都不明白?”

“是呵,我说像我们凌鸿这样聪明的姑娘,必定也会通情达理!”

她不是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亲呢成份,却只是苦涩地笑了笑,重又低下了头。

方岩见她情绪异样,心里明白,就改变了话题,想把她的思路引开:

“哎,听你刚才的口气,你们在青城山玩儿得不怎么样?什么原因啊?”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里的风景也不怎么样……”凌鸿仍是心不在焉。

“景由心造嘛!你当时可能心情不好,才觉得风景也无可取之处。”方岩反而感兴趣了,一再催促她,“喂,到底是为什么?快告诉我吧!”

凌鸿此时心乱如麻,哪还有心思跟他扯下去?只好含糊应道:“你自己没看我最下面的那个笔记本——里面就真实地记录了这个原因。”

方岩顿时明白了大半,便故意叹了口气,“我现在已经很后悔了……”

“你后悔也没用了,我回去就把这些笔记本锁进抽屉,让你看不成了!”

“不用这样了,你们指挥部,我可能再也不会去了。”

“你这句话也不能让我放松警惕……”凌鸿这样说时,情绪才逐渐好转。

“真的,下决心不去了——就像你下决心再不给我打电话一样。”

“我现在又下决心,再不去看你打球了!”凌鸿叹息着,觉得不无遗憾。

“应该这样。”方岩诚恳地说,“你何必一个人去那儿傻坐着?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该去看你打球,虽然我要是想去,就决不会一个人傻坐……”

“可那次我们在体育馆打球,你来看过呀!”凌鸿天真地仰起脸儿。

“那次是顺水人情,我搭你们女排的车进城,你知道我家就在附近……没想到被男排几个人拉着不放,还让我坐主席台。但我还是没看完比赛就走了。”

“我说呢,你怎么会有心思来看我们打球……”

正说到这儿,天空中突然飘下了几个雨点,凌鸿立刻跳起来。

“我们该走了,说不定会下雨呢!”

七月的乡村之夜,气爽星亮。一层薄纱似的云彩蒙在天上,虽然遮住了半圆的月儿;但透过这层薄云,仍能洒下一缕清淡柔和的月光。树梢在微风里摇摆着身姿,昆虫在田坎旁哼唱着小曲。他们一前一后地推着自行车,沿着那条小路走出了河湾。晚风飒飒,卷扬着一股庄稼地里特有的清香,渗透了心底……

“今天还算运气。”凌鸿小心翼翼地跨上了车,“没在你面前摔跤,出洋相。”

“哎,别骑了!”方岩在后头连忙喊,“还是推着走安全……”

“不要紧,这儿很平坦……天都晚了,快点上大路吧。”

“喂,下周一是在什么地方?”方岩竟然主动来约,真是难得!

凌鸿又惊又喜,“厂后门吧?打完球我们一起回城……”

“不行,家属区正好在那儿,那条路上人最多。”

“要不,铁轨旁吧?我们去散步?”

“你怎么啦?竟去凑热闹!”方岩摇摇头,坦**地笑起来,“那里尽是些谈恋爱的人,别把咱们也当成了一对!”

“那你说,去哪儿?”凌鸿茫然了。

“干脆,你把车骑上,咱们到机场外那条小路上去……几点呢?”

她想了想,“八点,怎么样?”

“不行,天还没黑——这天八点都黑不了!”

“糟糕!”凌鸿打趣道,“现在又想去南极了,那里半年都是夜晚,不用昐天黑。”

“九点吧?”方岩提议。

“好,到时候你可别忘了。”她像每次约会那样,总忘不了叮嘱一句。

“要是那天比赛可就难说了,难道还要我从城里跑回厂?”

“要是比赛,你就别来了。我这儿有赛程表,能预先知道。”凌鸿望望天色,有些着急了,“现在几点了?我妈还在家里等我,老何的东西还在我这儿呢!”

“那就骑快点吧?”方岩又关心地问,“你饿了吗?以后下了班就赶紧回家,别再这样了!不是吓唬你,真会饿出病来的……”

“一点都不饿,我的胃很好。只是最近常失眠,看书时间长了,有些头疼。”

“听我一句劝吧,要注意身体!年纪轻轻的,别落下什么病来。”

他们这时已经上了大路,夜晚的清新正如那刚才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后,猛聚到心头的感觉一样。虽然方岩时刻不忘提醒凌鸿和他自己,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正是这些兄长般的关心,让她始终处于一种情感的陶醉之中……

凌鸿抬起头来,在她和动人心魄的月明风清的天空之间,千形百状的树枝条都被月光映照得灿然发亮,而且全部美丽无比;就像有谁使这每一根枝条都感到了在月光照耀下的狂欢,再用星光给它锦上添花似的!田野浸透了露水,月光下还能看见马路两旁那些星星点点的仿佛残谢褐色的野花……

在这么一个夜晚里,在这种夏月的白色魔术中,整个世界是那样的神奇、奥秘,充满了诗意。当她深深吸进一口含有苔藓、树皮、泥土味的空气时,许许多多的南方奇迹兜上了她的心头——常年碧绿的丰饶平原,太阳一般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有云雀歌唱的撒满鲜花的草地,雨后日出时的七色彩虹,树梢上悄悄的嘀达声,垂杨下一时变绿一时变蓝的清澈湖水,低拂着茅草屋及炊烟的一丛丛青翠竹林,大青石铺成的小桥和下面的淙淙流水;还有起伏不断的绿色山岗,身姿婀娜的大小群山,变幻无常的蔚蓝色天空……这一切都是她心中的珍宝。

呵!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