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文燕在电话里特地加重了这个字的读音,“请你把那本《燕妮、马克思》的书,立刻带回厂来,他迫切需要。”
“他迫切需要,昨天就该冒雨前来呀!”
一想起昨天的事,凌鸿就怒气难消——方岩亲自打电话来,问她借那本小传,好像是他一个朋友想看?他们约好晚上八点半在百花潭门前那条大河旁见面,但一场大雨不期而至,竟然分秒不差,让她淋了个透湿,却不见方岩的踪影……
“你转告他,叫他今晚还是那个时间,自己到原地方来取书。”凌鸿一点儿都不体谅文燕那边在车间里,可能是当着一屋子人悄声敛气,不敢提名道姓的谨慎劲儿,气恨恨地对着话筒大声嚷道,“我非得当面责骂他一番不可!”
“七月的天,娃娃的脸。”吃过晚饭,凌鸿按时来到河边,只见沉闷的天色又送下几颗堪称先驱的雨点儿。白天停滞不动的热空气,也变成了阵阵刮来的凉风,在她脸上掠过。河面上水银一般的光泽,现在全都消逝了,原先清澈晶莹的明镜般的河水,也变成了晦暗无光的铅块,水面上起了一条条锯齿般的波纹……
凌鸿独自坐在河边,心里填满了不详的预感——在郊外游玩的那天,他们曾约好这个星期一晚上九点见面。不巧她正好在城里有一场比赛,因为心里记挂这事,无心恋战,厂女排零比三输给对手,她竟比夺得第一名还高兴!回厂的路上挤在大卡车里,满车的队员和球迷都在纷纷惋惜与懊丧,她却无法掩饰自己愉快又急切的心情,显得很特别。到厂后,车还未停稳,她又头一个跳下车来,一溜烟跑回宿舍,推出自行车就直奔约会地点。然而……唉,这个词的后面若是跟上一连串黑点,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它往往把愉悦的开头转变为沮丧的结尾。而对于那以后的情景——飞也似地骑到那条岔路口,她迟到了十五分钟,但这点时间,方岩完全应该坚持下来呀,而他竟然爽约!凌鸿只好一直等下去,她焦急不安地频频看表,克服了对黑暗和旷野的恐惧,在那条悄无人烟的路上徘徊到很晚。最后不得不离开。但又无心回宿舍,于是失魂落魄一般来到文燕家。已睡在**又被不速之客惊醒的文妈妈,对事态发展看得很清楚,对朋友的心意也了解得够深刻的文燕本人,是怀着怎样惊诧的心情来接待她;等她走后,她们对于这样一个堕入情网难以自拔失去常态的女孩子,又是怀着怎样惋惜和同情,或者不以为然的态度来谈论——她都满可以不去重视了!因为此时此刻正在滋长的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正以更大的力量摧毁着内心的平静,使她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估量近两天的事态发展,而且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
“我的天哪!他啥时候迫切过呀?幸亏——幸亏前两次都没遇上他,因为我心里的直觉不会弄错,即使遇上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那么推迟见面,不就是推迟了这种直觉成为现实的有效时间吗?看来真是好景不长啊……”
就在这心乱如麻、苦思冥想、揣测不定,在这毫无价值的自我折磨中,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吧?当她抬起头时,只见天上的云块已渐渐变黑,渐渐疾促,一阵怪风卷走了翳人的热气,时停时歇、时大时小的雨点也不规则地落下来——这是夏天里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先兆。怎么?难道今晚又会像上次那样,被一场风雨无情地破坏?她的心渐渐焦虑,到后来竟无法稳住自己,只得听任那汹涌的心潮与河上的惊涛骇浪竞相高逐。种种难以忍受的猜测把太阳穴压榨得隐隐生痛,若不是她立刻就跳起来,骑着车在马路上奔驰了一阵,说不定她立时三刻就会窒息在河边的乱石堆里……
低低的天幕压着一重重恐怖的黑云,狂风卷滚着它,紧贴地面驰来,像是一群群黑色巨龙,来势凶猛;又像是一团团妖魔化成的烟雾,要把大地吞噬。河面上也涌起了排排巨浪,呼啸拍岸……但这一切反映到急不可耐的凌鸿眼里,却是云朵在缓缓驰行,河水在泊泊流动——过一分钟就像过一年那么迟钝、滞慢!
等她极力控制住心情的跃动,让自己安然下来,倚靠着自行车伫立在路旁,决心等到地老天荒时,那个盼望中的人儿才鬼使神差一般,霍然出现在她面前……
一见到姗姗来迟的方岩,满腹焦虑顿时化成一腔怨气!凌鸿恨不得背过身去不理睬他,也给他点颜色看!可当她狠狠地把书塞给他,而他接了书却一言不发,立刻转身就要走时,她又抵抗不住地投降了,只得抛开怨气,拉住他的车后架不放……
“等了你那么久,前两次没见着,今天为啥急着走?”她带着哭腔问。
方岩这才从容地转过身来,笑着说,“前两次我都来了,只是没跟你碰上面。约好在厂里的那个晚上,我还一直等到十点多钟才回去呢!”
“不可能!”凌鸿叫起来,“我也在那条小路上等到那么晚……”
“你忘了那是条岔路口?天又黑,可能我俩错过了,一直没能碰面。”他的笑容很复杂,让她一时竟看不懂。“这大概是天意吧?咱们就应该遇不上!”
“那今晚呢?”凌鸿撅着嘴,拉着车后架不放,一副余怒未息的样子。
“今晚?”方岩似乎想了想,又很快下了决心,“好,今晚我们就彻底谈一谈。不过,得另找个地方,总不能就在这路灯下吧?”
不等她表示同意与否,方岩就顾自跳上自行车,往郊外的方向奔去。天那么黑,路那么窄,他竟然忍心把凌鸿丢在后面!她只好凭着依稀可见的几处路灯,盲目往前赶着。又要辨认方向,又要紧盯着前面那个骑得飞快的穿白衬衫的身影,不免出了差错。当她怎么也找不着他,只得沿着原路返回时,一个念头在纷至沓来的惶乱与焦虑中,首先涌上了心头——预感被证实了!
“原来如此!”
她今晚所感受的一切,她原准备感受的一切,立时都缩成了这四个字……
他是想有意甩掉她吗?哦,不可能!她不相信他会这么样冷酷无情!她也不相信他是事先想好了,用这个办法来跟她决裂!虽然她对他的内心还看不透到那个程度……那么当真如他所说,他们应该碰不上吗?碰上了也要被冲散——难道天上真有什么神衹,在冥冥中替他们做出这样的安排?不管怎么说,在她的一生中,还从没感觉过这样的被逼无奈和欲哭无泪,这样不关心她所要去的地方,所要做的事,或者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因为她的心已经麻木不堪了!
唉,世界大概是没有天地末日吧?因为天地末日已经来到……
方岩走了一截路,发现后面没人了,又返回来找她时,就恰好看见凌鸿这个样子——六神无主地站在一个街灯灿然的十字路口,倚靠着那个空空的交通指挥台。
“怎么在这儿?”他连忙骑过去。
“你到哪儿去了?”一见到他,凌鸿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跟不上你,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站在这个亮点儿的地方,好让你看见我啊!”
“怪不得,居然找了个安全岛!”方岩暗自笑着,掉转了车头,“好好跟着,这回我骑慢一点……”
目的地原来是郊区一个大型医院的传达室门外,真是好所在啊!他们刚在黑地里的一条长椅上坐好,就被一群“快活的大蚊子”给包围了。
“喂,打打蚊子吧?”凌鸿掏出一把折扇递给方岩。
“不用。”他已经是挥汗如雨,不断撩起白衬衫擦着汗。
“我还有一把呢!”她打开另一把小巧的纸扇,同时观察着四周。
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病人不多,蚊子却不少,一直在他们身边“嗡嗡”地飞着。两人都在不停地挥舞扇子,好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凌鸿心中的疑虑还未消散,但她已经在后悔,觉得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为什么非要让他说个明白不可?此刻方岩表面上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似乎正在盘算着如何开口?但在他的面部上却有一种东西,据她看来,似乎传达着内心的不安与严肃的思想。凌鸿怀着有些惶惑甚至不无恐惧的心理等着他开口,他却又沉默了几分钟,似乎在集中精神。在黑暗里,凌鸿畏怯地看着他那瘦削的脸庞,蹙拢的眉头,紧抿的带着坚决表情的嘴唇……
室外的狂风曾经追逐着乌云,呼啸了那么一阵,现在业已掩旗息鼓——在夏日里它们常做这样的游戏。而在它们驰过的地方,炎热和酷闷重又主宰了一切。
在天气的酷热中,在对方无言的威逼下,凌鸿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身上也慢慢渗出了汗水,有些挺不住了!她决定先行发问,好给这沉闷的空间疏通一个窗口。
“听文燕说,你要告诉我一件事,是吗?”
“是的,我早就打算跟你谈一谈了。”方岩这才看住她,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回厂之后,工作很紧张,时间也少,但有些问题我却不得不花费精力去捉摸,去考虑……其中也包括你这件事,它使我看书、学习、工作都静不下心来,因此我想,我们非得把这件事彻底讲清楚不可了!我本来的愿望是不想得罪你,但如果今晚的谈话对你有什么伤害,我却也顾不得了……”
一阵惊惧摄住了凌鸿,立时,她仿佛觉得有种可怕的魔力正聚集在她的周围,她战慄着,只怕听他说出致命的话来明确和固定那种魔力……
但往下,方岩又撇开她,先谈起华家小妹的事。原来她正在跟厂里一位青工谈恋爱,却不幸失足,犯了跟她嫂子一样的毛病!大约是遭到方岩的拒绝,就胡乱找了个男朋友,并且发生了关系,又打掉了孩子,然而不想嫁人……这在凌鸿已不是新闻,厂里曾有不少人说起过此事。但现在她心乱如麻,哪有功夫去谈及其它?于是她打断了方岩的侃侃而谈,提醒他应该说主题了,他又从容不迫地接了下去:
“是啊,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件事呢?因为它使我联想到许多问题。我是要谈我们俩的事——你瞧,我们目前这种情形,究竟算什么呢?是别人说的那种打引号的朋友?绝对不是!同志吗?哪有像我们这样经常两人单独约会的?未免太……太不光明正大,太过份了吧?”
原来是这样!一向品行端庄的方岩同志竟由此及彼,联想到他最近也有点儿行差踏错,居然跟一个仰慕自己的女孩子频频约会!这还了得?赶快慧剑斩情丝吧!他当然不承认有什么情丝,但确实苦恼已极,很是惶惑不安,静不下心来……
凌鸿却是气急败坏,立马反驳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地方!”她仍在战慄着,畏怯着,但话里却喷出几多愤慨的情绪,“我们又没搞什么阴谋诡计!或在策划见不得人的勾当……这种关系,这种情形,要是在外国,根本就不算什么!”
“别受那些西方的影响,我们是在中国!”方岩严肃地说:“外国小说我也看了不少,但他们的道德观念我并不完全赞成,也不可能把他们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照搬过来。你呀,看了这些书就拔不出来,如鲁迅所说,还要钻进去充当一个角色!”
凌鸿脸一红,急忙分辨,“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我是说,我们也曾在光天化日下约会过。像这样青年男女的正常交往和友谊关系,对谁都没有伤害,在外国完全可以成立。而在我们中国却让人大惊小怪,完全没必要嘛!”
方岩没再说什么,却沉思着。凌鸿猜度,大概是他又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那阵子厂里也真奇怪,他总能听到很多事儿,而她却被蒙在鼓里,她感到很委曲。
“是不是你又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飞短流长?”
方岩又沉默一会儿,才静静地问:“难道你就什么都没听见?”
“老封倒是说过一两句,可他言词含混,我也没听明白……”凌鸿支吾着。
“有人说,你最近打球很反常,几场比赛都没打好。”方岩决定单刀直入。
“我没打好球,就是这种情形决定的?女排的输赢胜败又不全靠我!”凌鸿顿时气愤了,猛把身子一扭,背对着他,“同志,你也太主观,太唯心了吧!”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反抗他的意志,而且在反抗中,她还不由得产生了一点恨意——他总是这样,挑起了人家的愉悦,又来败坏这种情绪!他明知道她目前渴盼的,仅只是他的友谊!何况她跟他并没有越轨之举呀?或者,也许,不尽然吧?他可能比她看得更清楚,知道她仍在期待盼着什么……这一瞬时,他所给予她的种种苦痛都拥上了心间!她曾经拼命压抑自己对他的爱慕,至少在最近一个时期,她把这爱强压到心底,不再直率地透露给他,为的就是得到他单纯的友谊。她不知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句话:“爱情与友谊是两姐妹,如果对这二者的关系处理不当,那就非但得不到爱情,且连友谊也会失去……”唉,她不愿自己和他成为毫无关联的陌路人,她离不开他那明朗的微笑和坦率的谈吐;她总想着自己虽然得到不到他的爱,但或许还能要求这友谊……结果呢?她不由得伤心了,又流下泪来……
方岩显然已估量到这一上来的反抗,他丝毫没被激怒。如果她此时回过头来,看见他背靠长椅不急不徐地摇着扇子,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她就会明白——他对长时间为难的反对已有准备,并且早就颇具耐心,以便使自己能坚持到底了!
“转过头来吧。”只听他语调温柔,骨子里可透着一股坚决劲儿地说,“咱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还谈什么?”凌鸿不想理会他,像个孩子般赌着气,又似撒娇地用鞋后跟踢打着椅子腿,威胁道,“我被你看成这么坏的人,还不如去投河呢!”
“我不劝你如此轻生。”他一点都不着急,只是缓缓地摇着扇子,“不过你一定要那么做,我也不去拉你……”
这句话也许很够劲儿,凌鸿虽然未转身,但却停止了踢打,低下头去。
方岩抓紧时机,用开导的语气温柔地说:“你仔细想一想,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好处?李菲菲她们姑嫂二人的教训,我们该不该接受?”
“嗨,我们又不是她们那种关系,怎么会闹出那样的后果?”
凌鸿小声嘟囔着,她一直怀着反抗的心情,想跟他争辩不休。奇怪的是,方岩完全可以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顾地掉头而去;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反而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跟她讲他的大道理,似乎一定要凌鸿承认他才是对的……
“那你倒说说,我们这种关系的好处在哪里?我们时常进行的这些约会的意义又是什么?再发展下去,我跟你都可能受害非浅啊!”
“我不这么认为。”凌鸿轻声说,说时连她自己也深感羞怯,但她非得这样说不可。“如果你听了不生气,我可以告诉你,这些约会和接触正是我生活的巨大动力!”
“我要说的正是这点,你难道是为了某人才活着吗?当你工作和学习的时候,想的是他呢?还是你的事业和前进的目标?”
“我工作和学习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因为一心不能二用!”
凌鸿被他治病救人的态度激怒了,愤愤地回答。同时还在心里猜测着,事情不是坏在老封身上,就是坏在那个人事科长身上——据说他还曾给她和方岩保过媒呢!
“但是,这工作和学习总得有个目标啊?要是这目标只是个人的感情,那么所谓好好工作、要求进步,也就只是一种招牌,预备摆给人看的了!”
方岩的犀利直言让凌鸿面红耳赤,“原来你就是带着这种看法,来找我谈话?”
他笑了,“不,我今天是专门来为你治病的……”
“无怪乎把我带到医院里来!”她仍是气恨恨的。
“哎,先别刺人,你想想,咱们在一起谈的都是些啥?是国家大事吗?革命理想吗?还是年轻人的奋斗与追求?”
“那你和其他朋友在一起,除了这些政治上的东西就不再谈其它了?”她冷笑着,“别忘了你父亲给你下的评语:群居终日,言不及义!”
“但我和我的朋友都是从政治上的接触开始,再来发展友谊……”
“而我们从生活上的接触开始发展友谊,也没什么不妥啊?”她颇为勇敢地说,“何况我们也经常谈及政治和革命,奋斗与追求!”
“好吧,别说那些了。”他强调着,“你认为你目前还需不需要学习吧?”
“当然需要,而且我每天都在学习呢!”
“我早就听说过你爸规定你们兄弟姐妹,每晚必须学习一个小时的事了!但我觉得,还应该确实认识到学习对青年人的重要性,才能下决心坚持,认真学进去。我们现在不但需要学习,还需要多干些实际工作,在政治上更成熟一点……你今年才二十一岁,我也不到二十五岁,要想完全不考虑个人问题当然办不到,但也绝不能沉醉在这些小情小绪中,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这上面。要不,浪费青春、虚度年华又该作何解释?听了这番话,你必定又要认为我太老练,正正统,太怎么的……但我认为,一个政治上不成熟、不老练的人,是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成熟与老练的!谁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谁就不能正确地去评价马列主义。”
他这番话的份量,她能掂得出——虽然有点拿大帽子压人,但也不无道理。她无法回答他,只能喃喃低语,神情恍惚如梦中:
“我早就——唉,早就觉得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如此……”
“你早有预感?那你真是先知先觉了!”他腮边又挂起淡淡的嘲笑。
她还想说点什么,以敞开自己的心襟,但又觉得那份坦率,已被对方的严峻所冻结。记得她有一阵怎样深得他的宽容和爱护,更显出此时他的严正与冷漠。
“原来你对我的印象,真是这么坏?”她又喃喃地说。
“不,我对你的印象从来都很好,你是个聪明人,也有一定的能力。但你要记住:一个人无论在文学、诗歌、体育方面有多大造诣,但若缺乏正确的政治观点,缺乏深刻的思想,没有一定的革命理论来武装头脑,最后终究会无所作为!”
当她默默听着这些话时,在想什么?气压很低,闷热使人喘不过气,电闪的火光不断在天边闪现,大有暴雨欲来之势!而夏天的嗡嗡声又在他们头顶摧人欲烦地响着,全是那些吸吮着暑气和花蜜的昆虫的翅膀煽动出来的声音……唉,她应该离开这里了——这儿气温这么高,环境如此嘲杂,进出的人们都会感到奇怪地看上他们两眼,一团一团的小蚊子又恋恋不舍地围着他们不肯飞走。这儿的谈话这么令人难熬难耐,而且还是从这么四平八稳、毫无感情的一张嘴里发出。天色已晚,风声不对,要是不去想回家后父母的责难,不去理会今后咫尺天涯的可悲局面,就这么不烦不乱地坐上一晚也好——不过除了坐,大约是不会再有其它结果了!
不,她现在什么也没顾上想,她还来不及转着那些念头,她一心只在悲痛着那已经失去、而且再也找不回来的友谊。(或许还有爱情?)她双臂抱着胸口,侧身坐着,只想背着他竭力压住内心的痛苦……如果她能立时立地的,在盛夏这种嗡嗡声中死去的话,那么就死吧!免得再痛苦下去!
“转过身来吧。”背后响起方岩温存的声音,“为何要那样无精打采呢?”
“你到底要我怎样呢?”凌鸿头也不回地嘀咕着,“反正最后胜利属于你,你也明知道这一点,那么中间的小小不顺从,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他轻轻笑了,柔声说,“那你就不要背对着我,我不喜欢这样跟人谈话。”
她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这才发现两人坐得挺近,简直就是促膝淡心的架势!她忙向椅子那头挪了挪,又掏出手绢擦着一直不断涌出来的汗水,还有泪水……
“来,我给你赶蚊子。”方岩没理会她的举动,反而靠过去,殷勤地挥着扇子。
“我自己来吧。”凌鸿接过扇子,自己搧起来。
这功夫,方岩一直镇静而耐心地坐着,看来像是一个医生,正用科学眼光观察着一个病人,想找到对方疾病中一种预料到的,他已完全能掌握的危急症候……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又凑过身来,“你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跟杨波分手?”
“你问这……这什么意思?”凌鸿大惑不解,很不高兴,也有些难为情。
“别以为我在审问你,我只是想知道这一点。”
“不管为了什么,反正跟你毫无瓜葛!”
“先别生气嘛,我真的非常想知道原因。若是我问的不妥,以后再给你赔罪。”
见他坚持要这样,她更是在一阵慌乱中理不出头绪来,也不知从哪儿说起……
“别急,慢慢说吧。”他又似劝导,又似安慰,“我仔细听着呢!”
“杨波,嗯,他一点都不稳重,处理事情很草率,不可靠。他又不喜欢学习,太贪玩,工作也总是干不好……我们没有感情!”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好,这算一条!”
她一听对方居然还在记数,更加慌了。平时里像有千百条理由,而且条条充分,句句合理,足以说明她的动机,她可以滔滔不绝地向任何一个人陈述,就像她自己当时对杨波陈述的那样……现在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有他办的那些事太不光彩!把我气得要死,简直提一提都烦心!”她只好笼统地说,“总之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对人生的一切理解都不同,无法在一起!”
“你自己也看得很清楚——不爱学习,不勤奋工作,使杨波变成了什么样的人!那你为啥还不接受他的教训?为啥还要整天沉溺在这儿女情长中,置事业于不顾?我看再这样下去,凌鸿呀,你所追求的就只是一个十分平庸的家庭了!”
原来他的弯是拐在这里?凌鸿虽然想闭起眼睛不理不睬,但方岩最后那句话还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使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了!而他要她做的事情原本显得那么不明了,那样无望的混乱,现在却仿佛凝结起来,并且在他的一手塑造下,成为一种确切的形式了!她一看清这点,心就不由得紧缩,舌头也不自然地运动着……
“可是。”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又没有整天只想着个人问题呢!”
“不是整天考虑,但毕竟花了不少时间。凌鸿,我总觉得你对精神上的要求太强烈了!你才二十一岁啊,我简直无法理解你的感情!当然,诗人的感情总是奔放的。”方岩不无讥讽地笑了,“可你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感情,而是健全的头脑和理智。”
“我要求强烈吗?你去问杨波,他就会给你一个截然不同的答复。”凌鸿仰着头不服地说,“况且我也不想听你总说什么感情——我们之间绝对谈不上感情!”
“当然,我们的接触中理应不存在感情。但是,无可否认的,你心里依然隐藏着这么一股强烈的感情……”
他越是把话说得明白,她就越是红着脸,紧捂着盖子不愿意揭开。不但自己频频否认,而且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你别不承认了。”方岩笑着说,“要证明这个问题,在我是太容易了!”
“你错了!你以为我是被这种强烈的感情所支配,因而连球都打不好了吗?停止你的猜断吧!”凌鸿又羞又愧,异常激动。往常她巴不得让他了解这份感情,今晚却是另一番光景。在这种情形下承认这一点,实在太令人难堪!
她不禁低声说,“唉,我这是怎么啦?简直都语无论次了……”
“你如果没有这种强烈的感情,还会有这语无伦次的表现吗?”
她怔住了,在他的步步紧逼下,只得对这种妨碍身心的麻木不加抵抗地屈服。
“有是有,但,压抑了……因而,也就不想再提它了!”
“为什么不想提?”
“不为什么?”她往后缩了缩身子。
“因为,你陶醉了!”
“不是……”她又一次被他的话尖锐地刺痛,连忙掩饰,“我麻木了!”
“对了,你并不是不想提,而是不敢提。因为一提起来就令人寒心,就感到前途渺茫……这还不行,你得跟它进行斗争!”
“斗争?”由于对方的不懈进攻,凌鸿仿佛已被逼到墙角里了。她睁大了迷茫的双眼,“我不知道怎么斗争?”
“把你的一切情况,全部想法,统统告诉文燕,看她怎么说?”
“哦,不能!”她握住胸口,“似乎不能见人……”
“那你也不能藏着掖着啊?”
“这不是在揭盖子吗?”她的舌头这才开始运转自如,说了一个流行的政治术语。
“光揭不行,只靠压抑也不行——你真得跟它进行斗争!”
方岩也用了这种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的语气,但他的脸色那么严峻,仿佛现在谈及的不是他的私人情感问题,而是一场什么严肃的阶级斗争。但他这种过于严厉、似乎不关痛痒的口吻反而激怒了凌鸿,使她从刚才的迷茫中清醒过来了……
“不跟你谈了!”她咬了咬嘴唇。
“为什么?”问话的口气执着、坚定。
“我讨厌你这副揪住不放的态度,似乎又在发扬鲁迅的‘费尔泼赖’精神!那么我也要‘费尔泼赖’一番——今天太晚了,以后再找别的时间谈吧。”
“不,我最近太忙,不会再有时间跟你谈了……我也相信你能自己想通。”
“不嘛,你的事情就总是那么多?我不信!”她语气又软下来,带着点央求。
“小华的妈妈找了我几次,让我管管她女儿,再找她谈谈。她是下乡知青,户口还在农村,应该回去好好劳动挣工分,再想办法调回城……可是她不肯,跟男朋友一道成天玩耍,两个人吃一个人的口粮,用一个人的钱,以后怎么办?她不肯去想,她妈妈却要急疯了!真是伤脑筋……不过,这可不管青城山什么事儿啊!”
她不吭声了,注视着他的脸——黑暗中,他的眼睛在她面前闪亮。这是一个只知道关心别人,视别人的事为己任,称得上是品德高贵的男子!她知道这样的人在今天已不多见,因而就越发显得他人格的珍贵。可她有缘认识了他,却无缘……
她不禁心痛起来,又陷入极度的失望中。当他们的眼睛再次相碰时,方岩也发现凌鸿眼里有泪光。她不是用嘴,而是用眼睛对今天的谈话做了这样的回答:
“可是我的力量——你要我这样做的力量在哪儿呢?但愿我能使你看见,我的心是怎样一个黑暗的地窖;就是在你说话时,也没有光亮照进来。在它的深处锁着一种畏缩的恐惧——我怕你更进一步说服我,让我去尝试我本不敢做的事情……”
与此同时,凌鸿也发现方岩的眼里有一种东西,那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告诉我,你这样的感情是第一次吗?”他不禁轻声问。
“当然是第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尽管我曾经跟杨波谈过恋爱,然而这样的感情,从来也没有过!”她抬头望着沉闷的,仍旧不断闪着电光的天空,又深情地说,“你使我产生了这么种奇怪的感情,这感情又使我对你产生了巨大的依恋……也许是因为杨波身上缺少你这样永久的魅力;也许是因为你和他属于两种完全相反的类型;而更可能的,则是因为我的变态心理,才对一个生性冷峻的人,产生了如此火热的剧烈的感情——像似友谊,又不是友谊,但谁都不愿承认……”
“难道你承认?”方岩仰着头,有些不悦。
“是我用词不当。”她声音放轻了,“但是你要知道,我对我们之间这种感情看得太重了!失去它,让我太难受了……你能不能跟我再谈一次?”
方岩垂下头去不作声,不予答复。
凌鸿反而觉得有一线希望,又恳求地说:“你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我内心的感受,任何时候都无法与之相比!为什么?你跟小华的妹妹就能多次长谈,跟我就能只能短谈?而且是在蚊子的包围中,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方岩苦笑着,“你看看表,现在都几点了?这谈的时间还短呀?”
“我不管!”凌鸿开始撒娇,甚至耍赖了,“要不再过一段时间,等你不忙了,等你有空了,我们再谈行不行?喂,你同意不同意啊?能不能答应我?”
他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回答了她,竟比蚊子的嗡嗡声还要低……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吧?”她把身子俯向他,一脸央告的表情。
这次他微微昂起头来,清楚地说:“不,我不答应。”
夜深了,他们终于分手了。
方岩走后,凌鸿独自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徘徊着……
东方长明的最后亮光已在天边逝去,但暑气依然滞留着。没有微风,没有薄露,一个静悄悄、干松松、黑沉沉的夜晚。她站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下,倚着树干。
夜,是一个友人——她从它那一片坚固而又阔大的靠背上得到了安慰。无知无觉的大自然,就在黑暗中也是温暖的,忙忙碌碌的。成百成千的小动物已经潜伏起来睡熟了,成千成万的小动物仍在飞行着,爬行着;还有成亿成兆的花瓣草叶,便在风凉的半夜里缓慢地舒展着,准备开放……
大自然又是那么无情和冷淡——不管什么事降临到人们头上,大自然也从无反应,从不叹息!唉,要是大自然叹息一声,也要比人类的同情更能安慰她呀!
她全身紧张、痛苦地靠着树干站着,那种黑暗,那种静寂,那些星星,简直让它喘不过气来……轰隆轰隆的末班车从郊外开来,逐渐可以听清车轮声和刹车声了。车停了,又开走,越来越远了,一切又都变得死寂……她所站的地方,原是一道护城河,填平了这么久,连这棵大树都长成功了!树木的生命也是缓慢的,而且跟风风雨雨有着长期的搏斗——这样不屈不挠,跟人类的生命也有相似之处么?
可是她呢?她该怎么去跟自己的命运搏斗?
“我一定不能再去想他了!”她对着夜空流泪,“我一定不能再去想他了!”
但立刻之间,他的面容就出现在那星辰中。她转了一个身,把前额靠在粗糙的树皮上,但他的脸仍然在黑暗中显现出来——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就这样佇立了好久,她才仰起头来……天上的星辰是那样遥远,那样众多,那样亮晶晶,冷冰冰的。她又再次想到:“不知哪颗星,是我的吉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