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8日

在树林静寂的隐秘的阴影下,

一条孤寂的小溪流着银色的波浪,

那是恋人愉快的隐蔽所,

又照耀着月色的清光。

灌木林在河边微睡,

黑夜的暗影笼罩在我们脸上,

爱情的瞬息迅速飞逝,

我全身都燃烧着希望……

补假一周,跟女排几个关系不错的队员重上青城山,这次玩儿得挺痛快。回来后却不幸染疾,在病**消磨了余下几天的假期。

上班后,身体还有些虚弱,心里更是苦闷,因为迫切想见到的那个人一直没露面。听说他要调离本车间?我顿感失落,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于是常想:他好比一根火柴,燃起了别人的爱情,自己却无声无息了……

偶然的相逢又是在文燕家。我们那晚都去她家玩,在院子里乘凉,竟然碰巧遇上了。经过十数天的分别,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的神经更加镇静,他的心思可以由他充分控制——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黑尽时,我先告辞,骑车出来,在快到厂区的一条岔路口停下了。右边的小路沿着一条小小的水渠,路旁黑黝黝的高大树木在风中哗哗响,长长的影子倾洒在流动的水面上,映着月色闪波光。头上是莹火虫般发亮的路灯,脚下是被行人踩得微凹的狭窄小道,而身后那片家属宿舍楼,已经溶进了苍茫昏暗的天色中……

我倚在车身上等待着,我的确并不知道心里有什么感觉,而且事实上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觉得比在文燕家见到他时更不安,同时心里也轻快得多——我只是想见到他,想跟他谈话,比做什么都想!

他终于骑车来了,微弱的路灯映照出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很是引人注目。但他专注地望着前方,飞快地蹬着车,似乎没发现佇立在路灯下的我……

难道他真没看见我?抑或是没有觉察出?近在咫尺的异性相吸,那种微妙的生理感觉,在他身上竟得不到任何反应?我想唤住他,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哦,他已经骑过去了,我不能自持,无意识地拨响了车铃……

他猝然刹车,回头看了看,这才掉转了车头。

我们沉默地推着车,沿着那条弯弯的小水渠向旷野走去。两旁庄稼的枝条在风里摇曳,皎洁的月亮在云里高高飞驰。庄稼和月亮还是一样,只是添加了新的喜悦——正如**进到一个忧愁苦闷的心里时,所带来的那种舒畅和欢快……

“今晚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我满怀喜悦地望着他,呵,在他身边我总是这么温顺,我的声音总是这样充满了爱的震颤——因为他身上总是有着一股新奇的魅力,它唤起了我内心的一切温情,把我从世俗的骄傲和女性的羞怯中解脱出来……

“是的,想跟你谈一谈。”我大胆地重复着,既而又低下头去,放轻了声音,“以后回车间,我们恐怕就再没机会畅谈了!”

“可是现在都十点过了!”他的声音也很轻柔,没直接表示可否,只是问,“你回去晚了,宿舍里的人不会有闲话吗?”

“不会的,我这周本来上夜班,但今天例外。白天出了一天墙报,晚上正该休息。宿舍的人可能会以为,我还在夜班上……”

他又沉默了,我想找个话题来跟他聊聊,但搜索枯肠也想不出来。

“怎么?我现在竟找不到话来跟你说了?几年后,我们肯定会成为路人了!”

他没有吭声,只是淡然一笑。

我只好又问他:“要这样一直走下去吗?”

“到前面找个地方坐坐吧?”

还找什么?这河边不就挺好?我率先把车架在河边,就在那块草地上坐下来,他也照做了。这条细细的河渠一路跟随我们静静地流淌,狭窄的河面反映着澄澈的夜空,变成镜子般透明和清爽。两岸尽是些低矮的灌木丛,河流就像是从那稠浓的空气和阴暗的苍林中飘浮出来一样。河畔齐腰高的几棵野草,不远处一个古旧的渡口,还有那几所被遗弃的小茅舍,也同样清晰地映现在水面上……

第一颗星刚在天空中隐约出现,第二颗星便立刻照亮了水面。星空,流水,同时反射着柔和的光华,笼罩着偌大的原野,笼罩着我和他……我的心因为幸福而轻轻颤抖着——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亲切的人生!

我们开始那些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双方都觉得挺愉快。所聊的事儿主要是关于打球,这恨不得成了我们那段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在集训班里,你为啥学英语?以后想搞外交?”我好奇地问。

“不,我只是想看些外文资料,再说多懂一门外语,以后总用得着……”

“但你现在才开始学,是不是晚了点儿?”我打趣地说,“你记性又不好。”

“有志者事竟成。我有信心在五年之内完全掌握它,不怕你打击。”他笑眯眯地望着我,“不过,要是光凭记性好就能学会英语,你当然最合适了!”

“我不行。”我连连摆手,“在中学是学俄文,那会儿年轻,成绩不错,我还是课代表呢,老师也特别喜欢我……可是现在都忘光了!”

“那就重新捡起来嘛,常言道,艺不压身。”他的态度竟然认真起来,“我们厂的大部份设备都是从苏联进口的,那么多俄文资料没有人来翻译。你若是掌握了这门语言,至少在咱们厂可以纵横驰骋……”

我吓了一跳,“让我去翻译俄文资料?那就更没门儿了!这可不是马上能捡起来的。课本呢?老师呢?再说我还缺乏你那种信心,还有毅力……”

“嗯,恐怕这一条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还是你适合学英文。”我笑着加添道,“我相信你完全能够掌握它。”

“当然了,自己想办的事儿都办不成,那就太没志气了!”

没想到他马上借题发挥,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哦,是在对我今晚的行动发泄不满?”我抿嘴笑着,“没想到我会等你?”

“没想到。”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要是你没等到我呢?”

“那就傻等到夜深才回去呗!能碰上就碰上……你呢?是希望我们碰不上?”

“不晓得。”他笑了笑,“不过你胆子不小,敢一个人深夜等在这里。”

“怕什么?我死了,人保组会给我报仇雪恨!”

想起那晚双双回城的事儿,我们俩都不约而同笑了。

河边蚊虫不少,他被咬得受不了,直说早知道这样,应该抹点防蚊油再来。我也不忍心让他受罪,便问他要不要回去?他却说:“随便你。”

“随便我?那今晚就不回去了,在这儿坐一晚。”我故意这么说。

“我随便你啊!”他仍是这样静静地回答。

我明白这几个字里包含的内容,就叹口气不再言语,眼睛只望着那银光闪闪的小河。一片莲花似的黑色大叶子,在平滑的水面上沉静而又信任地飘浮着,像伸开的手掌一般,水草的芬芳又杂夹着这河水那潮湿而微妙的香味。月亮钻进了云层,高高地行驶在一片纠结如网的云影中,河水立刻变得阴暗了,在行云遮掩的月光下只发出微微的反光。过了一会儿,大地逐渐清亮,月亮又露出云层,升得更高了……

“爱情,是否可以征服时间和空间啊?”我抬头望着星月,心里默想,又坐了一会儿,我们站起来,沿着小河漫无目标地走着。两人谁也没说话,一片深沉的静谧笼罩四野。柔草一路爱抚着我们的脚,嫩叶在四周暗暗滋长,树枝间洒下的月光点子在衣服上晃动……我们俩都为这月光的不停嬉戏,风儿的欢乐轻快地吹拂,为着我们的青春年华的美丽,而彼此微笑了……

“以后你回车间上班,咱俩见面后应该怎么样呢?”我仰起脸儿问他。

“不是说过了,该怎样就怎样嘛!”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互相不理睬吗?”我故意这么问。

“我随便你啊!”

见他有些不耐烦了,我连忙换了话题,向他借几本马列理论方面的参考书。

“你要的这些参考资料我都有,但依我见,你还是多读点精典原著好。”他沉吟着,“另外,读了这些书,主要是用于指导自己的实践,而不是为了夸夸其谈时的点缀。瞧你读了那么多马列,连周围的几个人都团结不好……”

“我读马列哪有你多?”我不好意思地嘟囔着。

“在集训班里,我经常看到你捧着一本大部头在啃……”

“那是在向你学习,向你致敬!”我俏皮地说。

“好啊,那我就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不过你要记住,学习马列不是为了赶上某人的水平,也不能用来做政治招牌捞取什么资本,我认为读一些书,只是想作一个清醒的、完全的革命者,以便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里,不至于上当受骗。”

“你老是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有点不悦。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是指你……”

我见他脸色严肃,沉吟不语,正不知如何应对,他却朝我笑道:

“集训班结束时,在厂里打那场表演赛,你在场上怎么那么木?好多球都应该接起来,也丢了。大家都说你的技术完全没发挥出来,这是什么原因?”

怎么他还不明白,只要他在球场边上一站,我就反常得厉害,手脚都无处放么?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在厂里比赛,我就有些心慌……”我期期艾艾地说。

“找一找心慌的原因嘛!是不是虚荣心在作怪?”

见他那么认真,好像这原因与他无关。我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胡乱编造地说:“厂里有些人最爱起哄了,我们女排都有些怯场……”

“我看你的情绪尤其不对,一个球没打好,脸就拉下来。别的队员可不是这样。同志,还是检查一下自己主观上的原因吧?我们的女排五号,是不是在打球这根弦上,也有什么不正确的思想啊?”

我被他说得脸红心热,连忙定了定神,语气也正经起来。“是有些虚荣心。比如一个球没接好,心里就直后悔,觉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脸上不好看……”

“打球是有连锁反应的,越想,越后悔,底下的球也就越打不好。”

“对,有时我还比较注意接球的姿式,不想给人一个很狼狈,很无能的印象,想打得潇洒一点,没想到反而……”

“嗨,你真爱胡思乱想!怪不得在球场上不能全神贯注!人家谁去看你的姿式啊?只看你的球接起来没有?勇不勇敢?顽不顽强?”

“那也不一定。”我固执地一拧脖子,“排球和你们篮球不一样,姿势正不正确,可以看出你是否经过严格的训练,有没有基本功?而且姿式不好看,球也接不好。谁像你似的,一投球一上篮,就知道你是打野球出身!”

“打野球又怎么样?我们上场去总是全力以赴地拼搏,从不带半点私心杂念,更顾不上什么姿式好看不好看?”

我也不服气了,“哟,瞧你得意的!我在场上没有全力以赴地拼搏?你数一数,每场比赛我那个翻滚接球的动作,都是做得最多!”

他却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哼,你在球场上翻来滚去有什么用?我还是那句话,把地面都擦干净了,也不见你接一个漂亮的球!”

我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转念一想,不由得笑起来,“好形象啊!”

“难听是不是?”他也哈哈大笑,“我这个人就爱大刀阔斧,有啥说啥……哎,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朋友之间嘛,就该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仔细玩味着这八个字,似乎今天才真正理解了它的含意。

月亮升得更高了,田野上万籁俱寂。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还未被白昼污染的新鲜空气……话语凉风,沁入心脾。我的眼睛热切地望着天际——不是那些在我眼前展开的夜幕的远方,而是另一个未知的天际……

呵,生活——你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我则是一粒小小的铁屑。

9月10日

生活不仅像磁铁,还像无边的大海一样不着边际。站在高处眺望,那飞溅在岩石上的水花,使某些怕湿脚的人不敢去踩波踏浪。而当我们勇敢地走近了生活,却好比走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生活本身就是这样耀人眼目,引人入胜!

又是半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是不是真的调走了?反正经常不在车间里。只有每日三餐在工厂大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才能偶尔碰上他。那时大食堂的上空,便回**着他有力的脚步声,似乎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流。他在工友里人缘极好,不断有人招呼他,还有人替他排队买饭,他则在队伍旁边谈笑风生,十分潇洒。

今天又是这样,我在饭堂里排队买饭,一回头就看见了他。他穿着一身深灰色夏装,高高的个子在人群里是那么显眼。而当见到他时,我便在精神上产生了一种意外的幸福的升华——他在我眼里立刻变得更充实,更聪颖,更美好了!

当我买了饭菜经过他身旁,又注意地看了看他。而他虽在和别人谈着话,却抬起眼睛望了望我,还朝我点点头。那样的目光不能算是亲切温柔,但是假如有一个浪漫的诗人留意到这一点,就准会说:“那要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9月12日

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他终于回车间了,听说是回来办手续,然后将借调到厂里。他跟所有人都热情招呼,友好问候,亲切交谈……彬彬有礼且谈笑风生,唯独不理睬我。

我该怎么办?我想起了拿波仑的一句名言:

“首先要投入战斗,然后再看分晓!”

9月15日

还是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溪,

我又寂然不动地坐在岸边,

凝视着河水,还带着哀愁,

回想起那秘密的会见……

同样的垂柳,同样的波浪,

那有力的脚步声却再也听不见。

文燕的爱人老田来了,夫妻俩要回老家去探亲,走前还要把住了半年的招待所借来的房子退掉,搬回我们宿舍。下午虽然下了一场大雨,此刻还在滴着雨点,但我怕她的东西搬不完,下班后就披了件雨衣走过去,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快到厂后门的那片高坡前,迎面撞上了方岩,他和另一个青工骑着自行车驶来,显然是刚淋了雨,身上的旧军装几乎全湿了!我的大脑不能主宰自己的行动,一看见他,我便下意识地向路中间跨了一大步,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们挨雨浇了吧?”

不知他是不是没注意到我,也没听见这句话?还是故意不想理睬我,不愿回答?他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扶着车把,灵巧地打我身旁绕了过去……

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噙着眼泪低下头来……

唉,那张没有表情的冷漠的脸,但愿我能忘却……

我宁愿得到这一刻的欢愉,

而放弃我灵魂的永恒!

我和老田一道把东西运回厂宿舍,雨就完全停了。我们又回招待所去吃饭,却在窗户下听见文燕和一位男子的熟悉的声音……

是他!我的心怦怦乱跳,眼望着门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欣喜若狂……

老田推门先进去了,我却犹豫起来,竟有点不敢跟进屋。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进去。屋里还有几个本车间师傅,看来文燕又在“大宴宾客”。我竭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冷漠神态,没想到反而引起了众人的注目,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绪打量着我,又看看方岩。觉察到这一点,我更加心神不宁了。

文燕示意我坐在那张唯一的藤椅上,往常这是方岩的座席,但他这次却坐在撤去了被褥的光板**。我没反应过来,竟然楞楞地也坐上去。他连忙向另一头挪了挪。我顿时后悔起来,但也不能再动了,只好跟他并肩坐着,显得极不自然。当别人谈话时,我本想搭个腔,却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心里一直在不安地翻腾着——他连着十几天对我如此冷漠,今晚却是机缘凑巧,应不应该找他说个清楚明白?

“小凌,你怎么啦?一句话都不说?”文燕冷眼旁观,不得不问了。

我看了看方岩,他却正襟围坐,漫不经心地摇晃着两条长腿……

我咬了咬嘴唇,索性坦白地回答:“找不到话说嘛!”

“你的自行车淋湿了吧?待会儿我帮你擦擦……”文燕也在没话找话说。

“不要紧,我自己会擦。”

“别耽搁了,会生锈的。”

“生锈了叫你赔我。”我开了个玩笑,想调和气氛。

“好赖皮!”他这才慢吞吞地发了话,“一辆旧车就想换新的?”

“她这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文燕连忙替我解释,“上午咱们出去时,我不是骑了她的车吗?到了地方我就取下车铃,说丢了可没处买来赔!这本是顺口一说,你却奇怪了,还问我,你们俩那么好的关系还要赔啊?她现在就是冲你来的……”

“是啊,我对你那句话不满。”我也笑了,“简直有挑拨离间之嫌嘛!”

随着一阵笑声,室内的空气也变得和缓。这时老田端来一大盆煮好的面条,上面滴了香油,撒着葱花,看起来香喷喷的。师傅们都忙着挑面吃,我却有些难以下咽,觉得心里早已填得满满。看看方岩,他正大快朵颐,坦然不拘……

大家吃得正香,突然杀出个程咬金。只听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喊道:

“文燕,你出来一趟吧!”

“是李菲菲!她最近跟小华老吵架……”文燕连忙起身,出门。

我叹道,“这夫妻俩不知怎么了?一会儿好得不行,一会儿又闹得不可开交!”

“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妻子对丈夫的拳打脚踢之上。”方岩接着说。

“李菲菲有这么厉害?”老田不相信,“她看上去纤秀文弱……”

我摇摇头,“她一开口,你就知道她是否文秀了——满嘴脏话!”

“力气也不小,有一次在饭堂里,一碗饭全扣在小华头上,大家都惊呆了!”

方岩这句话也很形象,把我们都说笑了。

那两位师傅告辞了,我趁老田去洗碗的工夫,悄声问他:“你待会儿有空吗?”

“要到厂长家去一趟……”

“今晚不去不行吗?”我低头翻着一本书,“就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那怎么好?人家两口儿还要收拾东西呢!”

“那我们就出去走走?”我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试探着轻声问。

他一听,连声说:“算了!算了吧……”

我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爽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盯住他看……

他又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天要下雨……”

这是主席说过的话,后面一句是:“娘要嫁人”。他现在这么说又是啥意思?双关语吗?我理解不了其中的含意,只得扭扭身子,表示反对地“嗯”了一声……

于是他又看定我,认真地问:“你要干什么嘛?”

“我要造反!”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天不好有什么办法?”他也笑了,“谁让你造反不选个黄道吉日?”

“无所谓黄道吉日,因为天天都遇不见你,偶尔碰上了,你也不理我。”

“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见我不解,他又笑着解释,“你忘了?那天在小河边,是你说的,回车间后互相都不理睬嘛!”

我这才明白,正想说什么,老田洗碗回来了,后面又跟着几个送行的师傅。但文燕还没回来,众人只好坐下来聊天,一边等着她。他们在这儿一直消磨到十点过,我早就心神俱疲,就连他说的北京趣闻,也无法引起我的兴致了。眼见文燕还无踪影,师傅们才纷纷告辞。老田也着急了,看天上又飘起雨点,便拿着雨具去接人……

“这下你高兴了!”我望着窗外,对方岩说,“天遂人愿,果真下雨了!”

“本来嘛,我做过气象预测。”他也笑吟吟地说。

我坐到小圆桌旁,捉摸着怎么引起战争?他却掏出一个小本子,背起英文单词来……哎,有这么抓紧时间的吗?如果他不想理睬我,完全可以拔腿走开呀!也许是他想等文燕,但又不愿跟我说话?我却不如他有耐性,忍不住嚷嚷起来:

“你现在看这个,起码都是对人家的不尊敬,或者没礼貌!”

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洗耳恭听。”

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笑了,“瞧你,又不说下去……”

他又埋头背英语,我望着他,心跳在加速,浑身的血液直往上涌,把脸颊烧得通红滚烫……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晚是最后一次对他吐露心曲的机会了!仿佛以后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的冷漠和平静更激怒了我,让我失去了冷漠和平静。

“怕什么?说就说!”我用手使劲拧着手绢,暗下决心,“拿出勇气来!”

但只要我抬起头,看见面前那尊凛然不可侵犯的雕像时,就迟疑不决,甚至再难开口,舌头也转不开,简直没有勇气用火热的话来对他剖白一番……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架旧时钟仍在走着,“嘀达嘀达”的声音清脆发响。不知他心情如何?我却饱尝了温柔的折磨,含苦味的甜美,沁人心脾的悲伤……

然而,失去幸福的更加痛苦,失去爱情的更加需要!

何况时间不等人,我又终究是一个幼稚、热情的女子,并且沉浸在男性魅力最近密放射的光辉中;我总是想按自己的感情来行事,很少考虑后果——这后果,古人曾精僻地英明地给我们总结成这五个字:“欲速则不达”。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他也答应了一声,但并没抬起头来……

“你不在的时候……”

我已经开了头,但到这一刻勇气突然消失,又害怕与担心起来。在那个瞬间里,我捍卫自己女性自尊的天性,要比我坦白爱情的决心,来得更坚决和有力……

他看着我——也许是我这么想吧?因为我当时并没看他——在这无言的催促下,我又急急说下去:

“你不在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简直难以控制住那种想见到你的急切心情,就连在睡梦中也是这样。每到周末放假,我就在你家附近转来转去,希望能碰到你……这些日子,我真是痛苦极了!”

我断断续续说完,他仍是一言不发。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我抬起头来,见他依旧低着头,还在翻弄那个小本子,不觉更加气苦,对他的冷漠也很不满。

“呵,你用不着那样!”我忍不住又说,“我也知道这种感情不对头,也想跟它斗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活生生的一个人摆在面前,让我……”

我再也说不下去,沉浸在痛苦和忧伤中,泪水也悄然蓄满眼眶……

“你这是何苦呢?”他慢慢开了口,我又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下面说的话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

“你太不理解人了!”我想哭,嘴边却浮起一丝苦笑。

他又认真地说:“因为你这样做是没用的,只能成为你生活的一个阴影!”

“你说什么?”

“阴影——就是一想起它,就要不寒而慄!”

我听了真是不寒而慄,仿佛怕冷似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你太残忍了!”

“你不是常说,我有一颗冷酷的心,一副铁石心肠吗?”

“……”我勉强笑笑,他这句玩笑话也无法减轻我心头的重负。

“你明知这种感情是无益的,但又摆脱不开它的纠缠,其结果便是白天心神不定,晚上睡不好觉……久而久之,它就会变成一个阴影,笼罩你今后的生活。”

他清醒镇定的话语在我心中引起了莫名的反感,我皱起眉,有些烦燥地打断他,“行了,你别说了,我啥也没想,更没有心神不宁,睡不好觉!”

“好吧。”他似乎在忍住笑,“就算你没有心神不宁,睡不好觉。”

他的神情又激怒了我,我很想再跟他谈下去,但我的路几乎被他堵死,还未想出新的对策,文燕他们就回来了。我这时心情沮丧,没兴趣打听李菲菲的什么鬼名堂,文燕却非要提起这个话头——原来李菲菲刚才居然问她,我和方岩是否经常在她家幽会?文燕是否在给我们俩牵线搭桥?此人真是可恶,自己的稀饭还没吹凉,却来管别人的闲事!但若仔细想想就不难推测出,这话也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

但还没冷静下来的我,却来不及做出理智的分析,就提高了嗓门嚷道: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以后我再不提她一个李字,她也别来管我的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总可以了吧?”

他们看着我这副气咻咻的样子,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愤愤地先行告辞,又在招待所门外的黑暗中等着方岩。唉,我无法带着眼下这种情绪安然入梦,与其在**翻来覆去地折腾,还不如在这里说个痛快!这也是我的性格所致——既然话已说穿,那就索性一竿子插到底吧!

不过几分钟,他就出来了,而且又没看见我!看来此人真是君子坦****,不像我这样小人常戚戚啊!他正要骑车离去,却被我的一声“咳”给震住了……

“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他惊讶地走近我。

“睡不着。”我顿了顿,“话还没说完呢!”

“那到什么地方去说呢?随便你好了。”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才好,还是你带路吧……”

他想了想,径直上车,沿着门前的小路向田野驰去。我也上了车,和他保持一段距离跟随。我们一路拣最黑暗最偏僻的地方走,却始终未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眼前的道路也是坎坷不平,而且全都一模一样,夹在两旁黑黝黝的树木之间,伸向茫茫不可知的远方。左右两边还有低矮的小水沟,犹如两道无底的深渊,预示着这场谈话的黯淡前景。最后我们干脆跳下车来,就在小路中间各自靠着自己的车站着……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我们甚至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庞和表情。

“或者,这只是一个想象的梦,在空漠的黑暗之中,

绘出了自己一瞬间的幻影,那心灵的暧味的希望……”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先问我:

“最近车间里对我们有什么议论,你可知道吗?”

“还不是那些传来传去的流言蜚语……”

“但这些流言蜚语,却有相当一批人在说,还有相当一批人在相信它。”

“但是,我们并没有……”

“我知道。”他迅速打断,“问题不在于我们怎么做,而在于群众怎么理解——这话我好像对你说过不止一次了……何况,你对我的那些感情完全是多余的,没有用的!前车之鉴我们应该汲取,你若是明白这个,也就能理解我为何要冷淡你,疏远你了——凌鸿,我们可要防微杜渐啊!”

“防微杜渐?”我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一阵迷茫。

应该说,这是个充满复杂心意的词,说这话的人或许对我不无好感,又想避嫌,以便堵住世人的流言蜚语。但他郑重其事的申明,却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不希望听。可是……”他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近几年来,我就只能讲这些话!”

“你这些话当然正确……”我捉摸着他话里的含意,语气也不无迟疑。

“但是?”他用探询的调子接着问。

我笑了,“不,没有后面的但是……”

“对,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它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明了。”

我低下头去,陷入了惶惑——我仍旧不明白他话里的真正含意,我怎么也捉摸不透……唉,此时此刻,若有一个人能给我解说清楚他这番话的意义究竟何在?就是要我舍弃半条性命,我也肯!于是我在惶惑中,发出了这样一句试探性的问话:

“我总是不能让自己相信,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然而这却是事实,你不相信也不行!”他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何况你不看这个事实,我却是要看的!因为它也是活生生的!”他声音放轻了,带着些微不满,仿佛在自言自语,“说得不好听一点,有些像鸵鸟……”

我的心好似被针扎了一下,连忙紧紧抓住自行车把手,才勉强平衡住摇晃的身体……哦,这两个字,但愿我能忘却——但我却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感到惊惧!我别转脸,咬紧了牙关,呵,忍受他对我也许是无意的轻谩和嘲弄,早已成为最微不足道的痛苦,而被这两个字抹去的幻感——在听到他此前被我认为是含混不清的话语时,那些不自觉地升腾起来的幻感——破灭,才真正无情地撕裂着我的内心……

四周笼罩着黑沉沉的夜色,在无声的静寂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而且越来越近……我和他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只见一列来往于厂区运送设备的小火车,正闪着雪亮的车头灯,风驰电掣地穿过旷野,奔腾在不远处那两条钢铁长轨上,一列列车厢闪着一串串灯光,打我们身旁驶过。隆隆声响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像是从黑暗中突然钻出来,然后又钻进黑暗中……四周恢复了宁静,只有初秋的风在时紧时慢地刮着。我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望着那条小铁路。我忍不住要想:难道我和他的人生竟如这两条铁轨一样,离得这么近,却永远不能交叉?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防微杜渐!”他的声音又在夜空里响开来,驱散了那片宁静和我心中的疑虑。“我总觉得你在精神上要求多了一些……”

“精神上有要求,难道不好吗?”我不甘心地低声问。

“本身并无大碍,但是热情多于理智,在个人问题上就难免摔跟斗!比如李菲菲、华瑞林,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都是这样……乱子出了,他们不后悔吗?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如果能在这些问题未出之前,就加以防范和杜绝,岂不更好吗?况且眼前,我的精力也确实顾不过来,不愿意在这类问题上纠缠不清。”他想了想,又笑着加添道,“再说我也得注意点,免得人家不高兴嘛!虽然我跟你在一起并没有怎么样,但我还是怕人家知道了不痛快嘛!都是女同志,难免心眼儿小……”

“……”我望着黑暗的远方,干脆无言以对。

他于是又看定我,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嘛!”

“将来?”我垂下了头,心想,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

“将来是个什么样子?你能提前知道吗?”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好比一部探测器,居然捕捉到了我的心理活动,并且发出这样的共鸣。

我摇了摇头,更加作声不得。

“对了,那现在怎么能说定将来的事儿呢?事情总会有结果的,但各种各样的处理方式,会引出各种各样的结果。我们何必要等到将来,再来后悔我们的处理方式呢?现在就选一个正确的处理方式不行吗?”

天!我简直坠入五里雾中了!我目瞪口呆地看住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暗示什么?还是我自作多情?只有一点我最清楚:现在跟他再纠缠下去,显然没有任何结果,不如暂时放开手……

“你看着我干啥?你这个人,就是喜欢在自己脚上套根绳子!把这根绳子放松一点,你就能放心地往前走;完全解掉,你不是就能迈开大步跑起来吗?我听说你对文燕提起过,决心二十五岁之前不考虑个人问题?我完全赞同这一点……”他脸上闪着坚决的光,而且有力地挥着手,“干脆,你把这件事暂时丢一边,好好安下心来学习、工作……到了满二十五岁那天再去想它,怎么样?”

“为什么犹豫不决?”他又一语击中了我的矛盾心理,“干脆利落地下个决心,快刀斩乱麻不行吗?你和李菲菲的关系都能说断就断,和我怎么就不行呢?”

“唉,这怎么能相比?”我又好笑,又好气,只想拖延了事。

他却直逼着我问:“怎么样?谈谈你的想法吧?”

我只得叹口气,承诺努力按他要求的去做——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他。

否则让我说什么好呢?你等待着,你召唤着……

而我却被束缚住——

我的心在徒然地挣扎,

被一种强烈的热情所魅惑,

我永不能舍弃你的形象……

可是,你的精神用铁铸成,

你像它一样威严、深沉,

你像它一样,什么都不能使你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