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个早晨,凌鸿从城里骑车回厂上班。

通红的朝阳从东方还只露出半边脸来,人们在暖和的春日里已换上单装,精神俐落地忙忙往厂里奔去。在这个充满了新希望的时辰,在这条通往厂区的郊外马路上,每天都汇聚着成百上千个本厂的工人干部。凌鸿汇入这自行车和行人的潮流,心里洋溢着对这些人们,对自己的工厂,对生活的无比热爱;以及沐浴在春阳、薄雾、晨风和喧嚣纷杂的人声里时,身心感觉到的那种无法名状的欢快……

刚把自行车放进宿舍,文燕就气咻咻地拉着她说:“咱们一块儿去车间,路上我告诉你一件事,真要把人气死……”

原来凌鸿的妹妹从部队出差回本市,昨天来工厂看望她。在姐妹俩的通信中,她依稀得知姐姐爱上一位骄傲、冷酷的男子,也许是出于一个没主动经历过爱情的年轻女孩那浓重的好奇心,或纯粹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女子对于成熟男子的神秘好感,她竟提出想见见方岩,说要“瞻仰”其风采,看看姐姐挑中的这位奇男子是何等人物?凌鸿怀着一种复杂的对意中人的骄傲,也想大大方方地把方岩当作一个朋友介绍给妹妹,但不巧得很,她俩至晚也没找见他。后来天上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雨丝,她们不敢再耽搁,就搭上一辆便车回家了。文燕刚把这姐儿俩送上车,回头便遇上方岩。她便立刻唤住他,好心地把这事儿告诉他,末了还遗憾地说:

“真不巧,只差几分钟你们没碰上……要不打个电话,让她妹妹明天再来?”

“找我干啥?我是她们的什么人?”方岩冷淡地听完,转身就走,“多此一举!”

文燕气得呆在当地,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现在她原原本本地把这事告诉凌鸿,尚在愤愤不平。“你瞧他有多气人?我们又没别的意思,无非是想大家在一起聊聊……他这是什么态度?他凭啥瞧不起人?”

凌鸿听了这些叙述,心里更是又惊又恸。她只好勉强稳住自己,轻描淡写地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对我们的态度也一贯如此,不足为奇了!”

文燕却余怒未息,“可他昨晚连起码的礼貌都不讲,我还站在那里没说完,他居然给我一个白眼,然后拔腿就走!那么大的雨,也没说让我进屋去躲躲……”

文燕本来还想说,看来他对你是一点情意都没有了,完全冷下去了……但她看见凌鸿气得脸通红,只好把后面的话给咽回去。

凌鸿神情黯然,感到自己的眼泪喜欢都快要掉下来了,连忙低头不语。文燕的这番话,还有方岩的举动,在她心中引起了一阵猛烈的**——这是难以描述的,很少经历过的,沉重而绝望的感受——被损害的自尊心,被揭开的流血的伤口,因为对方的无礼而引起的各种猜想,以及因为这一切而强烈袭来的痛苦、恐慌与愤恨……她觉得自己的腿快要支撑不住那颤抖的身体了。幸亏这时已到车间门口,她连忙朝文燕点点头,又转身走向车间旁边的大礼堂。

最近半个月来,为了迎接厂里的五、四文艺会演,凌鸿和车间里十几个男女青年,也包括杨波和李菲菲都临时脱产,一直在大礼堂排节目。这本来有些可笑,因为不爱劳动的杨波要跟男孩子们一起表演川江号子《抬木头》,而娇小姐李菲菲却要跟凌鸿和两个女孩子一起,跳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的“四个小女兵”。凌鸿搞文艺演出的劲头总是挺大,还在部队里她就喜欢这些被方岩说成“不务正业”的活动。那时她是医院文艺宣传队的一员,为了突击排演一些欢呼“最高指示”啦,或者拥军爱民的节目,她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一连蹦蹦跳跳十几个小时。因为她是车间团支部的文娱委员,这次厂里的文艺会演任务由她负责,她也高兴地接下来。不仅是因为自己那活泼欢快、爱笑爱闹的热烈天性,更因为她认定了在乐器的伴奏和锣鼓的击打声中,比以往更能陶醉自己,麻痹自己,以便忘掉那巨大的不幸……

可今天她心里却是一片空白,随后又塞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慨。她仿佛丧失了思维能力,觉得没精打采,四肢无力,排练时只能机械地模仿着别人,一蹦一跳都好似踩在棉花上那样轻飘,不踏实,还时时忘动作。好不容易打发走一段时间,人们便一个个溜走:买菜,回家,捅开蜂窝煤炉子……剩下的见她这个负责人不管不问,也都闲散地坐在礼堂后面的椅子上,开始了“三线建设”。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没挂幕布的舞台,听着安静下来的悄悄回旋在礼堂上空的微风,突然感到莫名的轻松——也许,她现在需要的就是独自留在这空旷的地方,静静思考人生……

然而最后只剩下她一人,她又感到非常非常不安,因为她至今想不出该如何对待昨晚发生的事——她是该去方岩那儿弄清原委?还是默不作声地忍受一切?她的心起初倾向后者,但当这一天快过完时,她感到自己筋疲力尽,在热情与理智所做的无形的斗争中,精力在不断消耗,心头有流血的创伤,它使人呻吟不止,理解到生命的消逝……哦,她再也不能忍受这默默无闻的折磨了!连想到那次在广播室受到的“侮辱”,心中更是泛起一阵带有愤慨的**——她要去见他,责备他!然后就让他不理睬她,甚至憎恨她吧!也许那样,她反而能够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渡过以后的岁月。否则她这短短的一天都不能安宁,其余漫长的日子又怎么熬呢?

排练还没结束,凌鸿也悄悄溜出来,想立刻找到方岩,趁机发泄一通!轻手轻脚地摸到饭堂后面那几排平房外,她知道那是厂部办公室。自从方岩住进其中某一间,这些低矮、简陋的小平房在她眼里便有了全新的意义——似乎这些破旧房子的每一个布局,每一个结构都有着极大的美感;就连一个窗钩子,一个门把手,也是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还有屋旁的那些老树杂草,枯枝野花,全都有了异乎寻常的雅致……但她却不清楚他具体住哪一间?思索再三,她只得大起胆子沿平房一排排走去,还算运气,刚走到第二排,就听到一间半掩着门的屋子里,传出了方岩那洪亮的声音。凌鸿悄悄站住了,随眼一瞥,刚巧发现旁边那间小屋也是房门大开,里面只设一床一桌,靠窗的墙上挂着一个熟悉的褪色的军用挎包,还有方岩的衣服……

凌鸿立时有了主意,她果断地在那间半掩的房门上敲了两下,待方岩出来时,她已经迅速闪身进了旁边的小屋……

方岩随后走进来,看见她,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儿?找我有事吗?”

他微笑着去关门,凌鸿却屏住呼吸,但一颗心仍是狂跳不已。看见他便油然而生的那种巨大欣喜和无比的激动摄住了她,使她答非所问,文理不通地发了声:

“尽管你对我已经恨之入骨吧,也不该对第三者那种态度啊!”

方岩先是疑惑不解,听她诉说了来由,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女同志啊!真是的……我还不知道自己都把你们得罪了!昨天下着雨,我本想让文燕进来坐坐,可是看她转身就走,只好算了……当然,刚开始听说你妹妹要来见我,确实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听他这么一说,凌鸿也有些后悔昨晚的唐突和冒失,但又不愿甘居下风,就不自然地把眼光移向窗外,趁机数落他一通。“有什么可奇怪的?像你这样性情古怪,处事特殊的人就是少有嘛!你还不让人见识见识?偏巧没碰上……不过后来我又想,幸亏没碰上,如果你真在家,还不把我们给轰出来吗?”

方岩并不声辩,又大笑起来,而且神情愉悦,显得挺开心。

“笑什么?”凌鸿含羞带嗔地瞪了他一眼,“你从来就这样不懂礼节,经常顶撞得人家摸不着头脑。过去我都领教够了,这次你又对文燕露了一手……”

“看来,我非得当面赔礼道歉不可。”方岩止住笑,“晚上让文燕来一趟。”

凌鸿对他命令式的口吻有些不满,但对他的怨恨已经冰雪消融。

“得了吧,她才不会来……你若不是有意那么做,我替你解释一下吧。”

方岩又笑起来,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融洽。凌鸿感到挺意外,心情也随之好转。这次她贸然来见方岩,他却始终神情爽朗,对她的意见也全盘接受。她高兴地望着他,心想:“还跟从前一模一样!”自从她对他吐露真情后,每次见面方岩都神情凝重,语出端方,似乎少有这样的爽快和开朗。因而她觉得出人意料,同时又怀着若释重负的心情,想到白天那些不必要的烦恼……在他亲切态度的抚慰下,她心灵的创伤渐渐平复,又找回了以前两人相处时的愉悦感,她的态度也真诚和随便起来。

就在这时,方岩突然收住笑容,用严肃认真的语气说:“哎,那个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放在我这里太不方便了。你也看到了,我没有锁门的习惯,来往的人真是又多又杂。万一被别人乱翻出来看见了,不好嘛!”

她知道他指什么,于是控制住自己,平静地说:“你拿来好了……”

“你不生气吗?”一阵静默后,他小心地问。

凌鸿又撅起了嘴,“不,我早有准备,知道你会还给我。前几天文燕刚回来,马上被你叫走了。我猜想你准是要将那劳什子托她还给我,大大丢一下我的丑……”她冷笑道,“我也想好了——当着文燕的面接过来,立刻撕得粉碎!”

“那样你还是输了嘛!”他轻声笑道。

“你什么意思?”她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不说了,我可惹不起你。”他居然好脾气地说,“那么,就让它留着吧。”

“随便你……”她低下头去,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方岩才开口问:“我们……就这样拖下去吗?”

“是你要拖的,我可不愿意。”

她抬起眼睛看着坐在**的方岩——他是和善的,亲切的,熟悉的。他那严正端方的脸庞此刻在微笑中显得很诱人:他只要那么温和地笑上一笑,她就可以把全部心里想的话都掏给他……然而奇怪的是,她却永远不能从他脸上或从他的话语口气里,觉察出他任何内心感情的表露——这或者是断然的冷淡的迹象;或者是像电光那么倏忽一闪的,哪怕只是越出温暖的踏实的却只是普通友谊的,仅只一丝一毫的,一星火花似的情感……现在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动人心魄的微笑了。

“你晚上要是有空,干脆再来一趟吧,我们那时再好好谈谈……”

她也笑了笑没说话。她的笑是妩媚迷人的——笑对于她的青春,她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明亮的眼睛,她那没有成年人棱角的线条不分明的圆脸蛋儿,还有她的笑靥,同样十分适宜。

“你们在礼堂里排什么节目?”他避开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问。

“我们车间还不是老一套,就是那些民族舞,还有乐器合奏。”

“到底是唱歌跳舞的人永远年轻啊!”

他看着她那微露红晕的喜气洋溢的脸儿,抿嘴微笑了——其实他心下明白,这张脸是因为爱他而显得年轻,因为有他在身边而明媚动人……

“得了吧,我知道你什么看法,早就有人告诉我了!”她低下头去,佯装恼怒。

“告诉你什么?我没说过你什么不是呀?对于你的种种天赋,我一向十分佩服。当你们粉墨登场时,我还要去充当一名忠实的观众呢!”

“你去看什么?”她故意嘟囔着,“你又不爱好文艺……”

“但是可以欣赏啊——文艺是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我们不看谁看?瞧你手上拿的杯子,不是印有这句话吗?我因而特意买来……”

凌鸿转动了一下手里的杯子——这是他刚才殷勤地给她倒水时塞给她的——不禁为他的机敏和善辩而微笑了。

谈话一直持续到下班铃响,她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我该走了……”

方岩靠在那把舒适的椅子上,微笑地打量着她,“好,你走吧。”

“没有什么了吗?”她怀着无名的欣喜,走到门边又回头问。

“没有什么了……”他故意绷着脸儿。

从这间小屋出来,凌鸿感到全身一阵轻松、爽朗和朝气蓬勃。她一路向熟识的人们神采奕奕地点着头,含着满心流溢的欢乐顾盼四周的景物,旁若无人地迈着轻盈的舞蹈步子奔向宿舍。文燕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一切,凌鸿因为要独享这份欢乐,也没有及时告诉她。吃晚饭时在食堂碰见了方岩,文燕仍在怨恨不已,悄悄对凌鸿说:咱们以后别再理他。凌鸿却心里暗暗好笑……

吃过晚饭后,她又独自去食堂边的水池旁洗衣服。她记得方岩曾让她当晚再去一趟,但她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无论她怎样陶醉于跟他的每一次相聚,有时候她倒宁愿不再跟他会面,想以不易觉察的影子来预闻他的一切,而不以非份的热情来翳暗他那明朗而有理性的单身汉生活。因此她决定,当晚不去他那儿……

她一边衣服,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她属于任何情况下都无法静心的人。不知不觉的,天渐渐黑了。夜色朦胧中,她看见方岩独自往他的住处走去。

“大概是刚从广播室回来……”她不由得想。

最近方岩跟广播室的两个姑娘更是来往频繁,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得不引起凌鸿的忧虑。她私下一再跟文燕谈起此事,这位闺中密友比她消息灵通,也一再固执地提醒她,这种来往肯定会对她构成威胁。她不断重复地说:

“你想嘛,她们都是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姑娘,而且都没结婚,总是跟这样一个优秀的单身异性接触,能不逐渐朝那方面发展?方岩在她们心中,肯定也是有相当吸引力的,女孩子总是会轻而易举地爱上他……这点你又不是不清楚!”

凌鸿对此却无可奈何,根本没有办法扭转局面——方岩直到现在也没答应她,她“等”与“不等”都跟他无关,他完全有权利去爱上别人,或者接受别人的爱……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并不太相信方岩真会跟那个宋怡怎么样,但每当看见方岩往广播室方向来去,想起他们在一起相处时的情景,她心里就会感到隐隐不安……

她拧干衣服回到宿舍,刚把衣服晾出去,又把水盆放在门后,就听见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她以为是小丁的男朋友来了,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进来……”

来者把房门推开一条缝,却不忙着进来。她预感到是谁,心儿不禁“突突”乱跳。坐在门对面方桌旁的文燕,则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岩几乎很少主动上门,更何况,文燕并不知道凌鸿白天去找过方岩,两人的关系已经改变。

方岩挺身站在门口,打量着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他瞥见了慌忙闪出的只穿件墨绿色羊毛开衫的凌鸿,就彬彬有礼地对她说:

“对不起,我有点事想找你谈,你今晚有空吗?我在我的屋子等你……”

“哦,我的事恰巧做完了,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来。”

他走后,引起了宿舍的一阵恐慌。凌鸿匆忙抓起一件外衣往身上套,而文燕不明就里,又见势不妙,就在一旁开始了她的战前鼓动:

“哎,别慌,他今晚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也许是在下最后的决心之前,再通知你一声,要对你摊牌……你一定不要紧张,要坚强一些,勇敢一点!如果他还是说原来那些话,你就掉头而去,永远别再理他!”

但她说这话时,自己却紧张得要死!凌鸿也同样,穿衣服时手都在发抖……

几分钟之后,凌鸿已经上路了,但恐惧、激动和战慄使她双腿发软,心中像有一只小鹿在撞击,她气闷地走几步便要停一下……折磨了她一年多的心事,难道今天真能揭晓?难道他真有什么决定性的话要告诉她?到底什么命运在等着她——是永远幸福?还是永远悲痛?唉,爱情的重压她是一天也不能承受了!只要这一切有个了断,使她能摆脱那无休止的猜测、思虑和苦恼,那么结果如何她都不在乎……

想到这里,她一咬牙,自言自语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要是再说出那些断然拒绝的话,我真要扭头就走,永不见他!”

她加快了脚步,似乎害怕时间一长,决心也会随之消失。火急慌忙地赶到方岩的小屋,该同志正好整以瑕地坐在那里抽烟,看样子也等她很久了。她小心翼翼翼地坐在桌子另一边,就像等待末日审判似地望着他,想听听他如何开口?但他却并不看她,只是不慌不忙地注视着桌面,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仿佛在想心事……

“你找我有什么事?”凌鸿终于忍不住了,急急地说,“快告诉我吧!”

方岩这才抬头看了看她,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搭了腔。

“找你有什么事吗?我忘记了!等我想想看……”

“你!”她不禁楞住了,反问道,“你忘了?”

“是的,我忘了。”他故意绷紧了脸,好像在掩藏那一丝笑意。

“开什么玩笑?!”她不快地嘟囔着,却忘了自己也用同样的办法对付过他。虽然要掩盖的事实不尽相同,但当时的心理状态却是完全一致。

其实是方岩见她怀着紧张的心情,有意想让她放松一下,就跟她谈起了别的事,问她晚上都干些啥?看什么书?她却不失时机地敲打了他一句:

“我们哪有地方清静地学习?不像你,在广播室里有全套设备,那么大一块儿地盘,还有人陪着你学习……”

方岩只是淡然一笑,不予接碴。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到正题上来。

“我刚才是想问问,我们的事情,你是如何告诉你家里的?怎么连你妹妹都知道了?她为啥想来见我?”

“就是那样,毫无隐瞒……一切的一切!”她眼望地面,有些不好意思。

“哦?可是我有些奇怪,这一切告诉你的家人,有什么好处呢?”

“这不怪我。有段时间我把日记本放在家里,被我妈偷看了……我当时也很生气,就跟我妈干起来……我觉得很丢人,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宁肯跟朋友商量,也不愿告诉父母,两代人有代沟呀!但我每次回家,妈妈都来套我的话,一来二去也被她弄清了原委……不过她挺伤心,并不赞成此事,原因我好像已经告诉你了?”

方岩没再说什么,凌鸿感到一阵轻松,高兴地笑了。

“就问这个?刚才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又要把那个东西还给我呢!”

“那个东西吗?”他也笑起来,“不是决定了要留下来吗?”

“真好笑,文燕还给我鼓了一包子劲呢!”

“怪不得你一进门就气鼓鼓的?我还在想:我又得罪你了吗?我刚才请你的时候,够礼貌周全了嘛!何况白天就说好了,还要再谈谈……”

“我想你每晚都要去广播室学英语,所以不便打扰。”她抿唇笑着,打趣道。

“唉,这个样子,我还能学进去吗?”他也忍住笑,故意做了一个愁苦的样子。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就是你跟我的关系呗!老这样拖着,成什么话?”

“那你就答应嘛!”她轻声鼓励着。

“可是,有那么多困难,客观外界的影响,来自家庭方面的原因……”

“怎么?”她皱起两条清淡的秀眉,“你认为我不能进入你的家庭?”

“不是这么回事……”

“那么,是我们的家庭并非门当户对?”

“那就是无稽之谈了!”他不快地把身子往后一仰。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想,但还是要问一下才放心。”

她发现他们终于聊上正道,谈到了家里的意见。方岩想了想,也缓缓地说:

“我妈年纪大了,神经也被造反派整出毛病。可她住进医院,还在为我的个人问题操心,见面就问……我不想理她,又怕她伤心,竟不敢去医院看望她!”

“是不是你妈想让你跟别的姑娘好?”凌鸿有些紧张。

方岩知道她在这方面十分敏感,又十分担心,就赶快岔开。

“嗨,这些都不算啥……我最怕的是再给杨波什么刺激?他最近的表现很反常,不好好上班,还跟城里的一些流氓小偷,刑满释放犯来往!这样下去……”

“他会受什么刺激?”她楞了楞,才又看看他,慢吞吞地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就淡忘了这一切……何况他对我的感情本来就不深,我们断掉之后,你数数他都有几个女朋友了?这样的人,你还替他想那么多?”

“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他打断她,“我是认为,他此前最崇拜我,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对他都有很大影响,一旦我们……可能就会破坏他对我对许多人,以致对整个社会的看法。那这个人就彻底毁掉了!堕落了!我真不愿意那样!”

凌鸿听后默默无言,好一阵子,她都在内心里苦恼地问自己:

“为什么我……曾经恋爱呢?而且,是跟那样一个人……”

她曾非常坚决而轻易地解决过一些恋爱与生活的难题,她曾觉得一切都很清楚,结果却纠缠成一团乱麻,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唉,她也曾自作聪明地看待爱情,以为只要单纯地瞧着未来,笔直地向目标走去,人生就会像地毯一样展开在她脚下。但如今怎样呢?甚至都不能把罪过推到别人身上,只有她一个人是有罪的……

“所以,我决定牺牲……”方岩见她独自出神,就喃喃地自语着。

“好一个牺牲!”她懊恼又愤怒地抬起头来,“我要用凯撒回答斯巴达克斯的话来劝阻你:伟大的牺牲,但却是无谓的牺牲!杨波配受你这样的牺牲吗?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内心厌恶他,平时也很少搭理他!”

“是的,他现在是使我讨厌,有些地方甚至令人憎恶。跟他亲近对一切正直的人来说,都毫无可取之处……但我却无法听之任之,看着他这样下去而不闻不问。那么,既然我有心帮助他,想拉他一把,我自己的行为就不能让他有任何指摘之处。”

“真是个苦行僧!”她挖苦道,“但是我不明白,我们为啥不对自己的感情负责,反而要对他人的前途负责?”

话虽这样说,但在内心深处,凌鸿却被方岩那高尚的品格,正直的为人,坦**的胸襟和忠实的友谊感动了——她喜欢他这一点。

“唉,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方岩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几步,继而又往**一躺,眼望着天花板沉思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苦恼过!”

尽管让凌鸿很吃惊,但方岩不得不承认,在过去几个月里,跟她的这种暧味关系成了自己最大的心病。他向来待人真诚,忠于友谊,对朋友总是无私奉献,也自问从没干过对不起朋友的事。但现在对杨波,他却摆脱不了一种负疚自责的情绪,而对凌鸿,又是一种欠了债无法偿还的矛盾心理——有时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拒绝她是完全正确的;但这种无可辩驳的自信也有败退的时候,于是,感到对不起她的微妙情绪又冲上心头。当然,他总能巧妙地躲过感情的纠缠,而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客观因素上。然而随着他对凌鸿和杨波的逐渐了解,这个事实的重要性也在逐渐淡泊,甚至慢慢消亡……他是一个阅历颇深、通晓世故的聪明人,也就不难看出,批评一个人的好坏,不但要看这个人已经作成的事实,还要看她的目的和动机——好坏的真正依据,不在乎已成的行为,还在乎未成的意向。况且世间的事物都在不断变化着,人们对事物的认识也有一个随之变化的过程。凌鸿对杨波的看法和他们感情上的变化,既然也符合这一条认识规律,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她呢?

但他高傲的精神,他那丈夫气十足的固执、坚定的性格,他在厂里所处地位的优越感,又使他不屑于卷进这场颇具危险的爱情风波里——他不能让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蒙受众人的猜测、怀疑甚至不满;他也不想在自己血气方刚、青春正旺的黄金年华里,费那么多精力来解决个人问题;他更不愿屈服在爱情的魅力与女性的绵绵情丝里,享受那脉脉含情的目光,由于身处温柔之乡而忘掉未酬的大业……所以,在大部份时间里,他的意志战胜了妥协,他的理智控制着感情。而当工作一忙,事情一多,时间一紧,他就把一切忧虑苦闷都抛在脑后,甚至常常连她的存在也要忘却了!

只有当他们今天又那么亲近地坐在一起时,那些打破了他正常思维的苦恼,那破坏了他有规律的生活的负疚心理,才重新抬头了。并且他虽然还没对凌鸿产生出那种动人心魄的温柔之情,甚至都不能说将来会爱上她,但是他喜欢她那丰富热烈的情愫。她充满了幻感和想象的精神世界对他也有一定吸引力,而她的聪明天赋和多才多艺,她的纯洁、率真与活泼的性格,她的动人容貌,总给他一种美好的感觉;她对他的崇拜和痴情,也使他感动不已。因此在见到她时,他虽然迟迟不向她看去,他的心也在激动地轻轻跳**着;他的面貌虽然不愿放松,也完全无法形容地改变了……

方岩猛然从**坐起来,用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呢口吻,温和地对凌鸿说:

“我们只好算了……嗯,怎么样?要不,又有什么办法呢?”

凭着女性的直觉与本能,凌鸿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目前的心情,也知道自己前进了一步,便狡猾地跟进,重复着那个誓言,以便巩固自己的胜利和对方那种心情:

“不,我可是非你不嫁——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那我只好陪着你,这辈子也不结婚了!当然,我并不十分相信你真会那样做……”他亲切地望着她,见她面有愠色,又连忙改口,“哎,我们可以退后一步,做很好的朋友嘛!可以像你以前希望的那样经常接触——甚至于,你对我稍稍加上一点,嗯,一点妹妹对兄长的感情,也未尝不可……”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取得了多么大进展,对方又做出了多大让步,这也是她以前的愿望,现在她可不肯了。于是又变本加利地说下去:

“不行,我们现在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了!要么就承认是爱情关系,要么就永不来往!朋友?友谊?现在都不需要了!你也说过,我们不是在国外,不可能建立男女之间那种单纯的友情;也不是封建社会,不允许结拜兄妹……”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连忙掩住口,又补充道,“要知道,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怎么?如果恋爱不成,咱们就是仇人么?”

“干吗那样?那就俗了——永不来往,但心里却永远不会忘记你!”

“哎呀,真糟糕!”他半开玩笑地皱起眉,仿佛确实很苦恼,“我碰上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但只有这一次不好解决,也只有你这么不好对付……”

“这么说,你……”她立刻敏感地问,“你老实告诉我,是否喜欢别的姑娘?如果真是那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我从没喜欢过任何一个女人,我只有跟你接触最深!”方岩说得很认真,还有点情深意长,他又不断感叹着,“怎么办?老这样拖下去?一天到晚心神不宁的,书也看不进……不,我们决不能再拖了!”

“那就打报告,立刻结婚!”她大胆地说,不禁脸上一热,连忙转头不敢看他。

“不行呀!”他仍在叹息着。

“怎么?领导不批准?”

“批是要批,但这报告上,得有我的签名呀!”

“你不就是领导?你签就是了……”

她说时,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结婚报告是什么格式?若要批准又是什么程序?而方岩恰好是本车间批准这类报告的人,自然比她熟悉。

方岩从桌上的竹制笔筒里抽出自己的金星钢笔,在灯下玩弄着。

“提不起笔来签啊,这枝笔,似乎有千均重……”

“这都是你自己苦恼自己。”凌鸿有些生气地埋怨道,“一会儿怕得罪众人啦,一会儿又是牺牲啦……你要知道,如果牺牲的是你一个人的幸福,那我无权过问。可这里面还牵涉到另一个人——也就是我的幸福,你将如何处置?”

“你跟别人过日子,同样会幸福。”他也狡猾地偷换着概念。

她瞪着双眼责备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他受着这样含情的责问,却并不多作解释,只是坦**地微笑着,在他的笑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她一时无法理解,难以弄清的东西。她于是摇摇头,轻声说:

“你这个人呵……真是不可理解!”

“既然不理解,又怎么谈得上爱呢?”方岩笑道。

他往往这么暧味地说些又似无情,又似有情的话。然而一旦她听了这话之后走近他,对着他的脸儿欢快地、鼓励地、深情地笑上一笑,他就会用他那坚决的目光示意:我们永远是不可接近的!于是她就会像失望的孩子一样撅着嘴,让一片愁云抹去她那喜气洋溢的活泼神情;她会匆匆地暂时恼怒地转过身去,不去看他那既英雄又殉道者一般的面孔……这时,他虽然会微笑着,喜爱地看着她那多情的侧影,但也决不会为了她那片爱情的乐土,就放弃自己的原则。

但凌鸿没有那样做,她确实比一般女孩子更聪明和更大胆——她迅速地移坐在床边,就坐在方岩身旁,然后勇敢地拉住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热烈地说:

“好哥哥,你就答应了我吧!”

似乎她那深情的目光已经锋利地刺穿了对面这个年轻男子的心,在她说这话时,他只感到爱的热流正不断向自己倾泻,把他整个淹没了!他觉得它不但是已经渗透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纤维中,而且一直渗透到他的心灵深处,企图在那里也煽起永不熄灭的爱情的火焰……他定了定神,连忙把手轻轻抽回去。

“不行呀,事情不如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因为他的感情不但是对她,就是对他自己也还处在隐秘状态。于是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只是嘴里固执地说:“我只知道爱情可以征服一切。而你对我如果没有感情,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苦恼……”

他没想到对方一言中的!被这样爽快地道出真情,他有些羞于接受,便沉默了一会儿,又想了想,才提议说:“这样吧,既然现在我们的思想和看法都统一不起来,那就等将来吧——等将来如果有条件统一时再说。当然,我给你充分的情感自由……不过,我总觉得从我这方面来说,思想感情上的变化不大可能……”

“那就是说,只有我这方面的变化来达到统一啰?”她气得扭过身去。

“那怎么办?统一不起来嘛!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好比一场马拉松长跑,老是无止境……现在只能宣布马拉松会谈无限期休会!”

凌鸿虽然在气头上,也被这句非常形象的风趣话逗得笑起来。

方岩确实是个罕见的具有幽默感的人,他处理事情的方法总是轻松而独特。现在也这样——一旦跟她决定了,把此事推向将来,他就不再苦恼自己,那与生俱来的诙谐天性和活泼精神,使他有意要出个花花点子,来缓和一下气氛。

“哎,你要是不服,咱们干脆来抓阄吧?”他开玩笑一般地把身子俯向凌鸿,“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让上天来决定!”

凌鸿并不理解方岩的心理活动,她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着他——那向上扬起的浓眉,前额像刀刻一样的皱纹,以及嘴边微微浮现的几丝笑意,都说明他是在对她的感情漠不关心,甚至掉以轻心,当儿戏一般!

于是她不快地扭了扭身子,“这像什么话?你在开什么玩笑?”

“那怎么办?你来我往地谈到半夜,大家都不让步,没能达成一致嘛!”

方岩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木盒,摇了摇,又打开来,凌鸿看见里面全是哗拉作响的钢蹦儿。方岩又用粗大的手指拈出一个“壹分”的硬币。凌鸿又好笑又好气——怎么能用这个法子来确定终身,决定两个人的命运呢?他无疑是在开玩笑!

想到这儿,她就说:“试一试吧,但别认真,不能作数,好吗?”

“行啊,闹着玩儿嘛,也可以从中看出,上帝到底在保佑咱俩谁?”

“哈哈,看来真理在我这边……”凌鸿高兴地笑了。

“一次不算,要抛三次才行。”方岩又像个孩子似地嚷嚷。

凌鸿也认真起来,他又一连抛了两次,每次硬币落下来,两个人都着急地跑过去看,却都是国徽朝上。方岩很不甘心,另选了一个“贰分”的硬币抛了三次,仍是凌鸿两胜一负。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两个小钢蹦儿扔在木盒,丢在抽屉里……

凌鸿兴高采烈地拍着手:“怎么样?上帝是保佑我的,我赢了!”

“可别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方岩笑着提醒她,“是你自己说的不算数,否则你早就赢了!也就是说,我只好答应你了……”

“哎呀,你……”凌鸿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茫然地望着那张嬉笑的面孔。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不解,但是,有许多没说到头,可以用狡猾的诘问来接近的事物,他们之间已经不用语言,不须解释便得到了……

然而,她究竟得到的是什么?他又具体改变了什么?她却不得而知……

夜深了,她从方岩的小屋里出来,望着头顶上繁星闪烁的深色天空。

这一天是多么充实啊!因为今天,她和他进行了这场谈话——她用自己真诚的内心,向他的灵魂点了这把火,投放了这片光辉,带来了这场表演……

在他的氛围和气场里,在他旺盛的精力,年轻但细致,深刻而健全的智慧光线中呼吸,是多么轻松和令人振奋啊!她看出他的力量,他的才能,她知道他有多少作为——她正在恭顺地等待着他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