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厂的五、四文艺会演这天晚上,凌鸿一直处于极度的亢奋中。
在后台化妆时,她听得团支书陈振东在嚷嚷,方岩今天也会来看他们登台表演。这可是前所未有,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当晚的头号大新闻!
凌鸿往镜子里看去,她瞧见一个脸额绯红,眼睛晶亮的少女面庞,不禁羞怯地转过身去。她还记得两年前,车间里排练了几个节目,也是要参加厂里的文艺演出,党支部专门派方岩来审查——那时很兴这一套,舞台上正以各种各样的轻歌慢舞,代替着文革初期那些“拳打脚踢”的革命舞蹈。可是方岩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到了排练室门口,就再也不愿跨入一步,还自嘲地说:“嗨,就那么回事,还审查什么?”他转身想溜,可乐队那帮小伙子不答应,死拉活拽地把他硬推进门。他只好红着脸坐在当地,然而从报幕的文燕迈着专业文工团员的轻盈台步走出来,到人数众多的大合唱乱哄哄登场,方岩始终固执地头也不抬,几乎没看一眼他们的表演。事后自然是一言不发就走了,谁知道他回车间是怎么向党支部汇报的?
凌鸿很喜欢他这一点,认为他是书里才有的正人君子,大约连每会必唱的“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也不张口,或者哼不全吧?前一阵他也曾说过,要来看她“粉墨登场”,可她只把那当作是一句撩人心怀的笑谈,没想到他果真……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专程来看她表演?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虽然不知道这些,她还是盼着能够见到他,想想他那发窘的样子,倒也挺有趣!
快轮到她们的节目上场时,凌鸿站在侧幕旁,心儿又“咚咚”地跳起来。终于,她忍不住拉开帘幕,悄悄窥探着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天哪!她看见了什么?方岩倒是来了,而且坐在第一排正中,左边是厂政治部周主任,右边却是——杨波!
她的心猛一收缩,双手丢开了帷幕,血液大量地涌上了脸颊……哎,方岩这么做啥意思?她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非得跟杨波坐在一起,当人暴众看她登台,还都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显眼的个头,突出的气质,似乎在对外展示着她的昨天和今天!别忘了,这可是四千人的大厂,没有一件小事能逃过那些好事者的眼睛!
凌鸿倏地感到一阵惭痛、羞愤,真想捂着脸逃出舞台……
背后有人推了她一把,原来该她们上场了,要去跳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四个小女兵之舞”。她哪还有情绪表演?但事到如今,岂能由人?
她刚迈着舞步进入那灯光灿然的半圆形舞台,就紧张得手脚僵硬,似乎不知身在何处了!她也突然意识到,在这千人注目的光环灯圈里跳来蹦去,实在是一件大蠢事!难免不会暴露自己的内心活动。她只好机械地舞着,一直不敢往台下看,但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清。在变换队形的几次瞥视中,她才发现方岩又跟上次审查节目一样,根本就没往台上看,而是把头扭向一边,同周主任嘀咕着什么,毫不关心她们的表演……真气人!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来?凌鸿的思绪更加混乱,竟然一连跳错了好几个动作,气得李菲菲直瞪她。她也在心里暗恨自己——若被坐在第二排的厂部评论小组的文燕看见了,又该皱起眉头来批评她……
唉,她也真想知道,方岩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和目的来看这场演出?真想知道当她在台上频频出错时,他和杨波都有些什么念头?演出结束后,她洗掉妆容,回到宿舍,躺在**,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她实在不了解方岩!本来么,似乎最难以联系在一起的种种特点:想象跟实际,善良与无情,宽容和严格,胸襟开阔与精明打算,对世间各种乐趣的热爱和自我克制——正是这些因素揉合在一起,造就了他这个人的独特风范。他本身就是一团矛盾!也许,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今晚的目的,她又如何能看进他的内心,猜透他的动机?
自从文燕带话给她那天起,凌鸿再没去过方岩的小屋。但他们之间却似乎已经存在着一种别人不知晓的秘密关系。只要他们碰面,似乎每一道眼光,每一句哪怕是当着别人说的无关紧要的话,在他们看来都仿佛有着特别的意味。尤其是凌鸿,有时在跟别人聊天时,也不知不觉就会把方岩当作第三者,在心里安排起跟他相处的情景。她看清了这点不由得害怕起来——天哪!她可不能再承受这件事的打击了!如那天晚上的情景再出现一次,她说不定都会失去理智!也因为这点,无论她在心里如何思念方岩,也决不敢再闯入他那间小屋,去跟他无谓地耗损心血和精力……
更说明问题的是,以前只有凌鸿遇见方岩时神情异常,都能让人觉察出来。现在方岩的态度也有所改变,虽然他又开始躲着她,但现在他自己也变得反常,有些沉不住气了——每当看见凌鸿时,他就面红耳赤,不经意地暴露了内心的秘密。于是,尽管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厂里的人却都看出一点眉目来。
有一次,凌鸿骑车遇上了宣传科的老顾,就跳下车来跟他有说有笑地走了一段。突然迎面遇上了方岩,她因为一直偏着头在跟老顾聊天,还有些调皮地用一只脚踩着自行车的脚蹬,一蹦一跳地往前走着,所以直到跟前才看见他。她猛地一楞神,立刻站住了,而且噤声,方岩却像在跟她呼应一般,顿时脸就红了,似乎比她还要不自在,赶紧把头一低,忙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老顾站定路旁,早已看在眼里。等凌鸿目送方岩走远,他才过来打趣地问:
“哎,你看他——看方岩那样子……他为啥会这样?到底为啥呢?”
凌鸿吓得不敢回答,连忙跳上自行车,一溜烟地跑掉了。
后来,注意到他们这种情景的人竟然越来越多。工人师傅都挺实在,说起话来不太注意,很直率,也未免粗鲁。开起玩笑来就更是叫人下不了台。
又有一次,凌鸿和车间团支部的另一个女支委,胖胖的小胡去三工段联系一件事,半路上小胡就盘问她跟方岩的关系,说车间里都在怀疑他们已经好了!凌鸿正忙着否认,尽力搪塞,却见方岩远远地从另一条小路,也朝三工段门前走来……
“哎,车间里都传开了,你还不承认跟方岩的关系?”调皮的小胡吓唬般地嚷道,“再不承认,我可就要过去问他了!”
凌鸿还没想好对策,小胡已经拉开嗓门大喊起来:“方主任……”
凌鸿急得一把揪住小胡,恨不能立刻捂住她的嘴!还是方岩机灵,他似乎早就看见她们,发现两个姑娘扭作一团,也猜测到她们嘻哈打笑拉拉扯扯的大抵内容,便加快脚步走进了三工段的大门,凌鸿这才放下心来。
但几分钟后,她俩凑巧又在那一排整齐的钳工台前遇上了方岩。凌鸿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了,深怕小胡当着一群工人的面,再闹出什么新花样,那就让她跟方岩很难堪了!幸亏还好,性格爽朗的小胡也会讲分寸,看场合,有眼色,非但没打趣他们,还一本正经地把她们要办的那件事提出来,又郑重请示了方岩,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他们谈话的当儿,凌鸿独自站在工具柜的另一头,不安地写着一篇墙报稿,直到方岩提起她的名字,问她一句什么,她才抬起头来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就在这十分短暂的一瞥中,她已看清了他的一切——他穿一件深灰色衬衣,一件浅灰色毛背心套在他那宽肩膀上,使他跟不远处那几个着一身油腻的工装服,看上去黑呼呼的男青工区别开来。下巴刚剃过的黑胡楂衬着那有棱有角的方脸盘,显得比往常更加庄重和矜持,而微微蹙起的浓眉下那双黑黑的眼睛,此刻朝她投来含有深意的一瞥,像似包含着一种掩饰很深,不易觉察的怜爱之情,默默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刹那之间,他们仿佛都互相看穿了彼此的灵魂,他们的心也在向对方跳过去……然而这一刹那难以捉摸地就溜走了——她掉过头去,以令人吃惊的冷静回答了他的问题,然后,他们又各自走开了。
但那令人费解,令人心醉,又令人回味无穷的一瞥,却长久地留存在她脑海里,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是那么回肠**气,情思万千……尽管如此,她也不敢再去靠近他,深怕他再来一次反复无常,她就真会承受不起那种残酷的打击了!
就在这双方胶着,都无心无力也无法再缠斗的时期,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居然有人来给凌鸿提亲和说媒了!下厂三年,这还是头一朝吧?
不,也不算头一朝。在凌鸿跟杨波还没确定关系之前,也就是她们刚复员下厂时,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提亲”。一个叫陈平的小伙子还一直追踪她,竟然混过军区后勤那哨兵严守的大门,闯到她家里,借口“要过团支部活动”,把老练而又正经的老爸老妈都骗过了。后来却被凌鸿识破,一直躲他远远的才算罢休。还有一次是她师傅,一个工段长的妻子,一个老好的中年妇女,也给她提过几个年轻人,大约都是别人托了她?由上级领导提名来点鸳鸯,或者师傅出面说合,玉成好事,在这个厂一直有先例。何况凌鸿又被本厂男青工封为“一号人物”,上门说亲的自然不少。但接连碰壁之后,也就无人问津了。看见同期下厂的李菲菲和周小妹都有了归宿,车间里的姑娘也都个个有了追求者,而且她们在这男多女少的大厂里都高傲地扬着头,凌鸿也有纳罕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就没人敢来追求她呢?她也知道女工们背后都在嘀咕,说她眼界高,瞧不起平民百姓的子弟,甚至还编排了一些庸俗的话来贬低她,说她胖了点儿,下巴也短了点儿……可她并不悲伤难过,还觉得这些议论挺公允。她从小看自己的照片或者照镜子,就会为她那没有棱角的圆圆脸蛋而感到沮丧。而李菲菲那引以为自豪的面孔却过于瘦长,下巴也太尖,唯有笑容才能弥补,她又时常不爱笑,喜欢瞪眼睛!凌鸿跟杨波吹了之后,也没有小伙子来追她,最近又纷纷传说她跟方岩的关系不同寻常。此时敢于找上门来的,肯定是个有胆有识有勇气,不怕被她拒绝,也不怕被人们议论的角色,不但令人好笑令人惊讶,也会令人起敬呢!
这次做媒的恰好是文燕,除了她,没人敢担当此重任。文燕一直很清楚凌鸿跟方岩的交往,又目睹了他们最近的关系反常,也沉不住气了,深怕耽误了小女子的青春。正巧有人请她给凌鸿介绍自己,这位勇敢的年轻人也是才华横溢,在厂里颇负盛名,凌鸿对他并不陌生——他就是那个被李菲菲和凌鸿当年恶作剧,把他帮人家买的裤子藏起来的庄洪。此人跟方岩是枝校同学,两人关系不错,也是谈得来的好友,最近两年才比较疏远。庄洪在文革初期曾当过厂里的造反派头头,他跟方岩不同,比较热衷于政治,自称“职业革命家”,因而也吃了些苦头,这才收刀捡卦,现在是本车间的钳工。他很聪明,也有文才,不但积极参加了方岩组织的马列主义学习小组,还常在墙报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文章,诗文俱佳,也是个人人称道的小秀才。凌鸿记得方岩曾把庄洪写的诗给她看,让她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车间里还有这等人物!陈振东也是此人的忠实信徒,又把凌鸿写的诗拿给庄洪看,听说还被他批了一通。所以这两个本车间秀才级的人物,虽然从不曾暗通款曲,但与其说是彼此耿耿于怀,倒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惺惺相惜——都知道对方有非凡之处,早就在互相仰慕了!
还有一点难能可贵:庄洪比方岩大两岁,已经不算年轻,但他在那些鼻孔朝天的姑娘面前挺高傲,也是个不肯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硬汉。这点颇得凌鸿赞赏,觉得他也算是“春情浓郁藏心底,才华横溢上眉梢”,有一阵甚至想把冷梅介绍给他,还托文燕去说媒。不料回答却是:“不愿找城里的干部,只想找本厂的工人。”凌鸿听了只得作罢。谁知时过境迁,现在却是文燕来给这个庄洪与凌鸿说合!凌鸿觉得挺好笑,似乎在哪本书里见过这种事——如果答应了他,岂不是红娘成了新娘?
文燕看来与庄洪交情不浅,她来找凌鸿说这事的时候,竭力为此人说项。
“我看咱们厂除了方岩,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你!”她郑重其事,认真地说,“你应该考虑一下,人家确实真心诚意的,都跟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前一阵见你总是惦记着方岩,对他难以割舍,就从没跟你提起过……”
她们这会儿正站在车床旁,凌鸿在埋头车零件,文燕却是满面春风笑吟吟的,带来了这个堪称惊人的消息。凌鸿没说话,但不断摇头,心中不以为然地暗想:这位大姐是怎么啦?她明知自己爱得不是此人,怎么会为庄洪来保媒拉线?
文燕其实心里明白,对凌鸿的态度也早就猜到几分。但她有些不解,出于对好友的关心,又直截了当劝她说:“哎,你别傻了!方岩又没答应你,干吗苦等他?再等可能也是白等!你都22岁了,再等下去就是老姑娘了!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看庄洪有许多地方就比方岩强,至少他比方岩懂感情,而且很爱你……还有一点,他的文学水平也超过了方岩,你们俩都喜欢文学,以后更有共同语言嘛!”
凌鸿知道她是好心,不便驳回,就俯身车起零件来,不再理会好友的唠叨。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冷梅也这么说过。只是用途不一样——她是在支持和鼓励凌鸿去追求方岩,希望她别放过上天对她的这份恩赐!
而一直在为她和方岩牵线搭桥的文燕,这次居然改变立场,站在了庄洪那一边。看来好朋友也不了解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方岩,她不会再接受任何人!
难道精通世故的文燕当真认为,凌鸿和方岩之间的一切已成为过往?从这一天起,她就应该走上命运为她安排的另一条路,而跟方岩——曾经是那么熟悉、那么了解的他成为路人吗?他的忧愁和欢乐曾经同样是她的忧愁和欢乐,他的道路与生活也曾经同样是她的道路与生活;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吗?
哦,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牺牲青春年华,来重新燃起对另一个男子的热情,而她会成为这个人的什么呢?助手?朋友?还是纯粹的贤妻良母?她几乎没跟这个人交往过,更别说深谈了,她对他的思想行为也说不上有起码的认识;那么她又怎能信赖他、喜欢他、爱上他,和他一起走完人生的路?她至少明白,她不会对这个人产生像对方岩那么巨大的依恋。因为她生性好动,脾气急燥,遇事不够冷静沉着,应该爱上一个稳重而且有心计的人。实际上她也正好遇到这么一个人——她喜欢方岩的地方正是她自己欠缺的地方:能够镇定地思考和决定生活中的任何问题,能不如俗语说的暴跳如雷,在严峻的人生面前既不张皇失措也不轻易着迷,善于分析各种事物和各种现象,从中找到正确答案……现在,怎么能让这一切推翻重来呢?
何况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有了那种神秘的倾心感觉,这个人对你来说就是一切。你不会再去仔细分析他的种种思想行为和品质,不会再去计较他的长处与短板,不会再去要求对方是聪明的,有力量的,或者是漂亮的,脾气性格好的,而只要是他这个人就够了!至于你爱上的这个人本身价值如何?是好是坏?那就只能凭你的运气;因为爱情就是这般盲目,不像友谊有清醒的苛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命运之神对凌鸿也是格外照料,因为方岩的为人和品格确实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不仅要相信,而且要相敬。”马克思的终生伴侣燕妮说,“因为其中包括了我们的全部生活。不然的话,婚姻只不过是庸俗的契约,生绣的锁链,互相的折磨。”
何况,她并非轻易爱上这个男子,她曾经历过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崇拜他,信服他,唯他的话是听的近乎迷信的时期。虽然她直到现在还为自己那时的迷恋、倾心,像小孩子般的偏听偏信而感到羞惭,但这种建立在完全的信赖,深深的崇敬之上的爱情,岂不比他人介绍,由生涩到生硬的谈情说爱更为可靠,更为深刻吗?
何况她在谈到这爱时总那么坚定,那么神往,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期待和向往,不也应该永远忠实吗?不管这期待是否能实现,这向往是否能达到,可也许正是这些期待和向往溶合在一起,才给她锻造了这身能保护自己的隐密感情,能抵抗世间一切**的甲胄,使她有力量拒绝庄洪乃至其他更优秀的男人……
还有一个使她如此坚定地祈求爱神降临的原因,凌鸿没好意思告诉文燕:她总是忘不了在三工段时,方岩看她的那个眼神,虽然她不能再去接近他,却无法把他从心里驱逐。她也想在自己心中,永远把他当作最亲近的人!呵,她既然爱他,想献身于他,就必须相信他——相信他们目标的一致,相信他终会有一天,要以获得人们善待的努力去解决这桩终身大事;相信他终究会以更大的热情和丰富的内在力来报答她的一片痴情……否则她为什么献身于他而非另一个人呢?须知太普通的恋爱,意味便没有这样深沉了!所以尽管文燕有些不满,凌鸿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
就这样,凌鸿对自己的命运和前途,断然采取了跟方岩一样默默无言的态度。同时她心里又怀着一种神秘的期待——期待老天能帮助她,期待一场骤然而至的风暴,能打乱这平静的岁月流逝,期待一桩突如其来的大事,会打乱现在的格局,改变他们的现状,以非凡的姿态,来促成他们爱情的甦生……
这桩大事果然来了!命运之神又一次眷顾了凌鸿!
当文燕把大学恢复招生考试的消息告诉凌鸿时,一直在为好朋友担忧的她,禁不住满心欢喜。“你去参加考试吧!考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个厂!换一个环境对你来说,真是好处太大了!我把这消息告诉方岩时,他也表示支持呢!当然,他一定是希望你能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他,再别给他添麻烦了!”
“太好了!我一定要去考大学!”凌鸿且喜且忧,“去年因为不在厂里,我没报上名,还跟小李到车间书记家去陈述了一番,当晚就住在你家,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没去成,车间里的师傅们都说你可惜了,是块学习的料。再加上工人培训班的第二期,你考了个第一,大家一定会推荐你!”
车间举办了三期培训班,文燕参加第一期,考了第一。第二期是凌鸿轻松摘得头魁。李菲菲参加第三期,考试成绩“么鸭子”……三个美女,一时传为笑谈。
文燕想到这里,又自语一般地说:“可惜了,如果你那天答应庄洪,现在他就可以帮你补习功课——他是名符其实的高中毕业生呢!听说考大学那会儿,他踌躇满志地辅导同学们,帮了这个又帮那个。结果人家全都考上了,他却名落孙山!”
“真是咄咄怪事!”凌鸿也笑起来,“我也听方岩说过,他从第一志愿到最末志愿,全都填了名牌大学,心比天高,反而没被录取。可见骄兵必败啊!”
“哼!方岩的话对你就是圣旨?他自己可是连高中都没读,直接来上技校!”文燕不悦地说,“你知不知道,他又是怎么评价你跟庄洪的吗?”
“怎么?他也知道这事儿了?”凌鸿心里一紧。
“是我告诉他的。我的本意原来是想说:人家庄洪都不怕群众议论,敢于主动去找凌鸿,你为什么不敢?还要束手束脚,一味压抑自己呢?谁知他却说,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郎才女貌嘛!古来就是这个理。所以庄洪会看上你,也是很自然的事。我火了,就质问他:难道凌鸿配不上你?难道你的才气还在庄洪之上?他却淡淡一笑说,不,应该是我配不上凌鸿,我太粗太冷,她太细太热了……”
凌鸿听到这里,心里第一次激起了对方岩的反感,乃至极大的愤恨!她真想冲口说出几句冷若冰霜或者斩钉截铁的话,来表达自己义无反顾的决心,表示自己一定埋头学习,好好复习功课,决心考上大学,而且决不再去理他——哼,这个男人,她已经开始恨他了!是时候了,她确实应该下定决心,再不去想他,再不去见他了!她要上大学,永远离开这个厂,也永远离开他!
但她终究对好朋友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开了……
唉,她已经被他教育到这么严正地理解生活的程度:心地容易宁静了,感情冲动也能平息了,对生活的艰难,爱情的波折也开始了解。事实上,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不管他对她的态度如何冷淡,谈到她时的言词如何苛刻,她都能耐性而勇敢地接受。何况这个喜讯传来,她也跟文燕一样,内心对上大学抱着太多希望。这不仅是逃避,也是新生——进则,可以等大学毕业,往事更加淡泊,再跟方岩旧话重提;退则,找个理由,想办法调走也是一条路。大不了,这一辈子都不再见他了!
于是凌鸿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在以后的两个月里,她的生活恢复到一年以前的那种平静而有规律的状态,每天都更加努力工作,下班后就埋头料理旧日的功课,准备入学考试。但在这些日子里,她跟方岩碰面的机会并没有减少,相反比以前更增多了——每晚,她端着小板凳坐在宿舍后面那棵桂花树下演算数学题,恰好也是他去广播室参加“英语学习班”打这儿经过的时辰;而早晨他一边背英语单词一边在空气清新的厂区散步时,也常常会看见她跑步从那儿经过。因此每天早晚,他们几乎总会在那条万年青树丛夹成的狭长小路上相遇。那时双方都会照例地各自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对方,更不会彼此打招呼。但他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却难以猜测……
方岩似乎也注意到了凌鸿的决心。有好几次,当他猛一抬头,瞥见她鬓发散乱,脸上尚带着微醒的红晕,穿着紧身运动服的健美身姿时,他虽然尽量镇定自己,但也觉得有种温柔的感情正奇妙地掠过心灵,其力量之大竟使他不禁向四周看了看,以确定有没有人在旁边看穿了他的心思……而她呢,就常常要在这当儿暗暗想:面前这个人从来不卖弄,不夸耀,但却抓住一点一滴的时间刻苦学习。他的知识是为了理解人们,理解生活,为了解决问题,他的学习目的是不是比自己更崇高呢?
凌鸿从人防工地回来便转了正,现在是二级工,拿着三十九块五的工资。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决不是干工人的这块料。从去年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开始,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前途——她应该去上大学,那才是她今后奋斗的方向!
这番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六月末,在车间各小组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评议会上,凌鸿竟独一无二地获得全票通过,这使得一贯认为自己人缘不好的她喜出望外!她立刻去厂部的招生办公室报了名,后来车间党支书又对她说:
“你是个人才,你也知道,我们一直比较注意培养你,现在还真有些不想放你走……但是青年人有青年人的理想,我们怎能耽搁了你的远大前程?”
这位支书可真是慧眼识人哪!谢谢!谢谢工人师傅们和车间党支部的信任!
今年的招生简章还没下来,但已风闻要考试。凌鸿早就在复习功课,上中学时她成绩不错,语文和作文不用说,数学也没问题。现在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她每天下班后就拿着一叠以前的课本,去厂门外的铁轨旁复习功课,同时想着方岩——她在他身上每天都发现着新的品质,爱他的一颗心也就越来越坚定,学习也随之进展很快。怀着爱情而学习是多么美妙,多么容易克服前进中遇到的一切困难啊!
一个周末的晚上,凌鸿跟同宿舍的三个人去厂礼堂看电影。她们嘻嘻哈哈地走着,拿着萍果边走边啃,还互相开着玩笑,心情很愉快,情绪很热烈……
落日的余晖烧红了半边天,礼堂背后那块天空,宛如一面宽大的反光的幕布,倾刻间便黯然失色了。环绕厂房四周的琥珀色空气,也慢慢变成了朦胧浑浊的薄暮。暮色中,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年轻男子,骑着自行车飞快地从礼堂侧门驰来……
小丁眼尖,早已看清来人,便推了凌鸿一下,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萍果塞给她说:“喂,快去请他吃萍果!我们走开……”
凌鸿抬眼一看,那人正是方岩,登时脸胀得通红。又仔细揣摸了一下小丁话里的含意,不禁又恼又恨——最近车间里有很多他们的传闻,都不知把她说成啥了?
在大礼堂看电影时,她凑巧发现方岩又跟杨波坐在一起!他们肩靠肩并排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似乎故意在她面前显摆两人的亲热劲儿,而且提醒着她以往的错误!凌鸿想到这里,更是羞愧无比,情绪也大受挫伤。于是她不顾文燕见自己近日太劳累,特地请她来看电影的一片苦心,不等影片放完,就起身退场了!
在这几个月压抑感情的日子里,凌鸿对方岩的情绪很复杂:有思念,也有疏远;有积怨,也有愤恨。这些情绪也包含着一种无法描述的热爱,不断在她心里激烈地矛盾着冲突着斗争着:时而“恨”占了上风,时而“爱”又控制一切……在今天这个不寻常的晚上,那些相持不下的感情突然就表现激烈,甚至有如火山般暴发,而且“恨”意超过了“爱”感。以至于她一心打算着,要采取一个比较激烈的措施,来刺激一下他和自己才好。从前曾有过不再理睬他的那个念头,却暂时被搁置一边——人的心理,特别是沉浸于恋爱中的女子,经常就是这样变化无常、难以捉摸啊!
电影散场后,凌鸿仍然呆在屋子里,她假装坐在床边看书,实际上却在紧张地等待着。她们的宿舍是最靠马路的那一间,方岩每晚都要路过此地去广播室,或者入厕。几分钟后,外面果真传来他重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两声熟悉的咳嗽。凌鸿迅疾站起来,在屋里打了一个转——文燕坐在桌旁缝衣服,小丁打开水去了。她想了想,便拆下床头的一个小镜框,取出自己的一张六寸彩色照片,悄悄溜到屋外……
天已经很黑了,但月亮却圆圆地,静静地挂在中天,放出目空一切的光华。凌鸿躲闪在一树摇动的花丛中,等着方岩原道返回。她的心在“怦怦”乱跳的苦恼中,又夹杂着一阵阵难以压抑的欢乐。因为想到今天这种激烈行为的后果,实在让她害怕,但害怕的心思却消灭不了那种欢乐……这几个月来,她暗自思量着,矛盾和斗争着,咬紧牙关不去理会方岩。她心里的挣扎非常可怕——她自己那颗心总是向着他那颗心,她用尽了种种办法来维持自己的决定,然而她气息的每一下出入,血液的每一下流动,甚至她脉搏在耳鼓中的每一下鸣战,都在与天性联合,同声反抗着她的决定……
到了现在,爱情终究又战胜了一切!她不由得又怕又喜……
当看见月光下投来一道长长的身影,并且听到那有力的脚步声,她悄然跃到马路上,迎向那个正从容不迫做着睡前散步的人。他目不斜视地快要走到她跟前,才听见一道显然是故意发出的招呼声,也即刻发现了她,暗暗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凌鸿不容方岩细检来意,已经上前拦住他,又敏捷地将那张彩色大照片往他手上一塞,说了声:“这个给你!”然后返身就想溜走。
方岩看清手上的东西,便急迫地叫道:“哎,你等等……”
凌鸿却胀红了脸,脚下加快步子,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她对自己的这个行为,实在是羞于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快到自己宿舍跟前了,她又忍不住回身看去,那个高大的身影还站在那里凛然不动。她不禁有些慌神了。
“快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方岩趁她犹豫的当儿,连忙招了招手。
“那你就跟我过来吧!”
凌鸿拐了个弯,走向另一条小路,尽头是游泳池,晚上却锁着大门无人看管。她在一颗大树的浓荫下站定,只见方岩并不急着跟来,却在一盏路灯下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凌鸿更加惶惑,不知道自己这个荒唐行为,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强硬对策?
“哟,你这么大一张,叫我搁哪儿好呢?”他一边挥动着照片走过来,一边忍不住想发笑,“你上次那张,就差点儿被人发现……”
凌鸿也知道此举很荒谬,一张照片能说明啥?于是慌乱地说:“那……我不管!”
她这么说时,心里很紧张,觉得简直羞死了,都不敢抬头看他。方岩却走到她面前停住,仔细地端详她。她吓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方岩又借着灯光看了看这张其实照得并不怎么样的照片,温和地笑起来,柔声说:“这样吧,还是暂时先放你那儿,暂时——好不好?以后再给我。”
“嗯……不!”她牙齿打战,几乎说不全,连忙扭过身去,“哪有这个道理?”
“你知道我那个地方,人来人往不断……万一被别人翻出来看见了,不好嘛!”
他仍是微笑着,却没有一点儿强迫她的意思。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但仍不想顺从他,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就固执地低头不语,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意愿。
夜凉如水,月色撩人,幽幽的柔风吹动着她的头发。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把她那张充满情意的脸蛋儿,映照得格外明朗,格外妩媚,格外风采……
方岩看着她,心里又像每次瞧见这张多情的侧影那样,登时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欢乐的光辉,他的面颊上有了一层温存的激动。如果听凭这时的感情作用,他真想迈前几步,抚摸着面前这个年轻姑娘的肩头,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几句,把正在她心里狂暴冲击着的爱的梦幻抚于平和……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态度更加亲切地轻声重复着:
“哎,暂时把它放在你那里怎么样?以后给我……”
也许他说这话时并无什么特殊念头,但在凌鸿听来却有不寻常的意义。她的心不由得激动地狂跳起来——他两次说出这样的话,那真诚的语气简直不容人有半点疑惑……于是她抬起头来,用她那双和月光一样清亮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真的吗?”她颤声间。
“真的!”他迎着她的目光,清楚地回答。
“好吧。”她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照片,放在身后,又低下头去。
好一阵功夫,谁也没说话。凌鸿耐不住了,又急切地抬头打量起方岩——在这初夏还有点清凉的夜里,他只穿了一件蓝色旧背心,**在月光下的那些强壮的肌肉,似乎全都蕴藏着一股无穷的力量。在刚直的脖颈和宽宽的肩膀上,还是那张原就熟悉的亲切可爱的面容,但那一头闪着黝黑光芒的粗硬发茬,方脸盘上一圈乌黑的胡楂,高高的颧骨,抿得挺紧的嘴唇,分外端正的鼻梁,还有那两条浓眉下闪着冷静、坚定的光芒的黑眼睛;以及能表现出这个人刚毅而顽强的特殊性格,诚挚而坦**的博大心胸的所有特征,又在这个晚上再次深刻地印入她的心扉……
他们就那么站了很久,身周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明朗,又格外迷人。两人的眼光相碰了,又闪开……再次相碰,再次闪开——活像夜空里的两对星星。在那个瞬间里,他们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月亮用它那洁净透明的脸庞,透过薄云在深情地注视着他们;小风带着愉快的笑声温柔地打他们身边溜过,在那一排小道上刮进刮出。周围并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们,可他们却仍旧缄默地互相对望着。这情景充满了柔情蜜意,若非身临其境,简直不敢相信——与前一阵的反复争执相比,这种缄默所表示的含意,岂不胜过了千言万语?
方岩转身大步走了,把凌鸿一个人留在夜色中。
她望着他那逐渐远去、逐渐模糊的背影呆了好一会儿,一股热浪终于涌上了颤栗的心头……呵,今晚这件事的后果,她决没有预料到!现在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思维和直觉——刚才那几分钟的场面,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回到宿舍,女友们还没入睡,灯火依然通明,人物依然照旧,可她的心情已非昔比。她谁也没惊动,怀着惶惑与不安上了床,心里却久久无法平静——一想到那个深深爱着的人,热血就不断往上涌,烧得她面颊通红。这种许多日子以来再没掀动过的,强烈的深爱的感觉,只有在最初爱上他那阵,在人防工地上才出现过——那时她为他真是吃饭不香,睡觉不甜,整天价心里愁闷,静不下神来。可那时她还没有深入地看进自己的内心,还不明白自己对他的爱有多么强烈。而现在……哦,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被他的拒绝弄得感情麻木,判断失灵,心思迷惑了!难道一年多的梦幻真有可能成为现实?难道他真会……真会答应她,并且爱上她吗?
也许这是一场误解吧?她又把刚才会面的情景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
不,她没听错,他明明是那样说的:“暂时把它放在你那儿,以后再给我!”
这一晚她几乎彻夜无眠,回味着他的前言后语。思来想去,苦恼万分……
后来她直到梦中,仍在默默地背诵着几句痴情的诗句:
“我想——呵,你是爱我的,我了解你!可是,我亲爱的朋友,请别再折磨我吧?我向你恳求!
你不知道我爱得多么热烈,多么痛苦和难受……”
第二天起来,凌鸿头痛欲裂,整整一天都没精打采,饭也吃不下,只是想着他。昨晚的事又掀动了她内心隐藏已久的炽热情感,她从早到晚地思念着他,简直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下午开车间大会时,她总也忍不住,一直用小木棍在地上划着他的名字,再用脚赶快抹去。和每个人谈话时,她都要使劲咽着唾沫,压制那股欲望,考虑半天才会慎重吐出每一个字。她是害怕自己不小心,会把他的名字大声叫出来!
傍晚,凌鸿又在那条小路上遇到了方岩。她想他想了一整天,可是真的见着了,反而不胜羞怯地低下头,不知怎么办才好。方岩却是一反常态,老远看见她,脸上就露出了动人心怀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温柔,亲切地望着她……
相互间的距离缩短时,凌鸿终于品出一点味道来,就鼓足勇气抬起头,轻声对方岩说:“你不是告诉文燕,想借我那本《贝姨》吗?你就跟我来拿吧?”
他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近了宿舍。突然,一群在屋外乘凉的女工映入了眼帘,她连忙头也不回,急促地对后面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把书送来……”
等她走到自己门口,才回头看时,他已不见身影,她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但仍无一点凉意,带着尘土味的空气丝毫不动,反而变得越来越闷热和滞重。憔悴的树木上低垂着的枝条,都被一整天落下的灰尘染黑了,就连那棵小白杨也极不开心地呆立着,叶簇间没有一丝动静……唉,时间仿佛在故意跟她作对,她越心焦,暮色就来得越慢。好不容易一张灰幕悄悄地升上来,在整个天空展开,而那片狭窄的夕晖的颜色,却又逐渐变得更深更红了……
凌鸿怀着每次都少不了的紧张不安的心情,借口给方岩送书,又一次跨进他的房门。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现在很热,她站在那儿纳闷半天,才发现他谨慎地关好了全部门窗,所以连一丝丝风也透不进来。他们脸对着脸儿,隔着一张旧桌子坐下来,中间放着方岩特地拿出来招待凌鸿的,一大盒漂亮极了的各色糖果……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多谈,气氛却很和谐,似乎双方都情深意长。过了大约半点钟,听得外面飘起了雨点儿。凌鸿把带来的书放在桌上,依依不舍地起身说:
“你要走,就走呗!”方岩并不挽留,笑着起身,目送她出门。
在回去的路上,凌鸿心里情思绵绵不断,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细丝线,从那间小屋里牵扯着她的心,使她走几步便要留恋地回身看看。有一阵,她甚至想飞快地跑回去,再见上他一面……可她明白,她越是想做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儿,他的态度也就变得越发自尊自傲。倒不如痛快离开他,反而耐人寻味……
刚才若不是他说了一句:“坐会儿吧?”她原本打算放下书就走呢!
一进宿舍,文燕和小丁便同时从两顶蚊帐里探出身来,异口同声地问:
“你去哪儿了?”
“到宣传科去了。”在去方岩那儿之前,凌鸿确实去过宣传科,还同老顾聊了好一阵。所以这会儿她想也没想就说开了。“老顾把我写的一首诗推荐给省报发表啦!他说咱们厂这次没有文科来招生真可惜,否则我就可以去读文科……”
“别一个劲儿提老顾好不好?”小丁忍不住打断她,“以为我们会相信吗?”
“我问你,那本《贝姨》哪儿去了?”文燕也坐起来逼问,“赶快坦白交待!”
“自然是借给老顾了……”凌鸿信口撒谎,脸上却发起烧来。
“哈!这下可问住了!”
两个女友一起大笑,都明白了大半……
凌鸿瞒住这事,尤其是没跟文燕坦白,无非是不想让她们轻视自己。这当儿见她们全不在意,也忍不住笑起来。“好了,把我脸都说红了,我告饶还不行吗?”
她说这话时一副活泼轻快,无忧无虑的样子,顿时取得了富有同情心的两个女友的喜爱。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也不由得暗暗为她高兴。
在欣喜与微微颤动的心情中渡过了第二天。晚饭买面条时,炊事员少给了凌鸿份量。看见自己的四两面与文燕的二两面一样多,两人又忍不住在卖饭的窗口旁就笑起来,笑得那矮小的炊事员不胜惶恐。突然,凌鸿瞧见了排在后面的方岩,顿时收住笑声躲到一边。文燕在身后捅了她一把,她才想起忘了把面端走……
她们从方岩身旁匆匆走过时,他轻声对凌鸿说:“你那本书我看完了!”
凌鸿站住了,点点头,心里诧异着对方为何突发奇想,这么大胆地当众跟她交流?出了饭堂,文燕还在取笑凌鸿,说她看见方岩就不好意思,连饭碗都不要了!
正说着,远远又看见方岩吃着饭走出食堂大门。凌鸿立刻心慌意乱地跳到洗碗池旁边,把刚吃了一半的面条全都倒进泔水桶里……
方岩走远后,文燕又把凌鸿大大嘲笑了一番。明白了自己当时那副痴情的模样,凌鸿也就清楚了为什么恋爱的秘密都难以守住?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自己内心那种轻轻跳动的幸福感觉,那种令人振奋的欢乐情绪。
虽然文燕分析方岩说那句话的意思,是让她当晚就去拿那本书,但凌鸿却按照自己已经想好的主意,决定“欲擒故纵”,不多打扰。于是文燕自己去了。谁知这一来,方岩碰见凌鸿又恢复了常态,干脆偏过头去不理睬她了!
她不禁在心里苦恼地自问:“怎么?我那个主意竟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