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郊外一条汹涌激流的高峻河岸上,身后是一块碧绿的草地,河对岸工厂的烟囱里,缕缕青烟袅袅飘旋,不断追逐着天边的白云。

太阳已经偏西,天空仍是无瑕的湛蓝。微风从河面吹来,野草的香味使它变得更加甜蜜。激流丰满而清亮地朝更低的河床倾注着,飞腾起朵朵白浪,从太阳借来金光,从天宇借来碧蓝,一路欢歌涌向远方。柔软的草地精致地装饰着各种野花,像繁星闪耀在蔚蓝的天幕……他们周围是一片灿烂的春光!

方岩坐在一块大石上,安静地抽着烟。那双平时充满了果断、刚毅与自信的眼睛,今天徐徐射出的光芒却是松散和疲懒。春日的余晖,让他身心都沉浸在轻松舒坦的暇想中。这种心的甜蜜休息,是一个劳动者在工作之余不可多得的享受。若是身旁没有那个女孩子,他准会舒舒服服地躺在这绒毯一般的草地上,任凭那斜阳的余光温暖地投射到他身上,任凭那春天的风像母亲一样轻拂着他的手和脸……

凌鸿坐在他身边,两手托腮,眼望着奔腾的河水一动也不动,仿佛也忘记了对方的存在。她的额头、脸角都发着烧,那里有一片片红晕。但她的眼神已经镇定,不至于把现在正衷心流溢在她全身的那种轻松,那种欢乐泄露了……

他们刚进行了一场特殊的对话——凌鸿在下决心跟杨波断掉时,找方岩征求了意见。过去也许是出于莫名其妙的羞愧,或者不愿提及往事的心绪,凌鸿很少跟方岩谈起这段恋情。但因方岩和杨波关系也不错,方岩对他们的事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到让凌鸿恼火的地步。有一次跟杨波约会,他口口声声说:方岩怎么样,方岩怎么说……当时凌鸿大光其火,看见杨波对此人五体投地的崇拜样儿,不禁叫人恼恨起他背后的那个“指挥者”!更多的时候,凌鸿听得自己和杨波的一些言论,竟然被方岩当面带着些微嘲弄透露出来,也是令人沮丧或者哭笑不得。尽管如此,凌鸿却是诚心诚意地信服着方岩的判断力,她要采取这个举足轻重的行动,事前怎能不向他讨教?

……如今,在这场费心费力的谈话之后,他们的目光虽然表现着不同的情绪,他们的心灵却好似交融在同一思想中——未来应该属于他们自己的了!

凌鸿的心安宁而惬意,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痛苦和烦恼,混乱的争吵与思绪的折磨,她终于找到自己要走的路了。况且她最近汲取了那么多丰富的营养以补充精力的消耗;斩断与过去有关的一切噩梦对她是如此急迫,获得了精神上一切自由的念头对她是如此重要,未来新生活对她的吸引力又是如此之大,这就难怪她要觉得今天空气比平时更新鲜,阳光比平时更温暖了——她好似获得了一个新的生命!

但眼前这条奔腾的大河,仿佛也承载着她悔恨的泪水,她心中的激流更是**:河水就如她过去的生活般流逝,那失去的再也不能追回。她不能忘却,她也曾有过这样明媚的春季,但她好比一个不懂事的少年,欢乐了一阵子,却不明白欢乐的真情和意义,枉然浪费着自己的青春与精力……此刻她忧伤地望着那永不再返的流水,在内心里悲观地想着:那沉痛的后果是否也要跟随她的一生?

方岩叫了她一声,才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听得他说:“车间主任找我说,最近他想把要你回去,可能有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

“哎呀,可别!”凌鸿急了,“这时我可不能回厂!车间里那些人若知道我跟杨波吹了,闲话就会听不完!我在这里是眼不见心不烦,等过了这风头再回厂吧!”

“怕什么?让你回去就回去呗!你又不是走资派,干吗怕群众?”方岩转过头来,风趣地看着她,口气却很认真,“这是你个人的事,谁能管得着?就算有人议论,你只当没听见嘛!就像那部苏联十月革命的老电影里所说:我们不理睬他,人民委员斯大林。还有,马克思也教导过我们: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

凌鸿心里一热,嘴上却说:“好吧,可我还是不想,现在就回厂……”

“你应该回去。”方岩沉思地说,“回到车间好好表现,再锻炼一下,去上大学吧!今年的指标可能没希望了,明年再争取,让你的聪明才赋有发挥的地方。”

提起上大学,凌鸿很兴奋:“我是知道消息晚了,没报上名。昨天回厂,在办公室磨了半天也不行……你呢?你不是报名了?到底行不行啊?”

“我可能也没希望,车间同意,但厂里不松口,说招生对象是工人,我已经提干,不在此列。真是好笑!不过,我没死心,还在争取……”

方岩回答得十分轻松,实际背景却很复杂。他刚满二十四岁,已经入了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完全有资格。但前不久在北京召开的解决成都问题的会议上,他父亲受到江青的点名批评,说他有意装糊涂,用江浙话来说就是“丫丫乌”!这个词即刻传遍大江南北,老头子本就讨厌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回来后便闷头不出,成天在家翻看线装书,也不关心省市权力之争,他的“解放”一事便被束之高阁。作为“走资派”的儿子,方岩当然要受牵连被影响,厂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明里不敢把他怎么样,但上大学这等好事怎能轮到他?而人防劳动这种别人不愿干的活儿他却推不掉。方岩早就洞若观火,对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却满不在乎,他也想远离工厂,免得去帮那些刚搞完“清队”的造反派争夺交椅——“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他这样嘲笑以前一起造反的哥儿们。当年他太年轻,也曾热血过。如今他早已从那种狂热中清醒过来,再也不愿去当某些人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了!他出身高干家庭,看惯世态炎凉,论“官瘾”,他一点没有,而且原本就鄙视那些“火箭干部”的升迁。但这一切,他都不便告诉在政治上还挺幼稚的凌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凌鸿也是才听一个朋友说,要招工农兵大学生了!这位本车间女工小李是厂里极少数的城市户口,正在跟一个复员兵谈恋爱,凌鸿曾帮过她,两人挺谈得来。昨天小李专程赶到工地,告诉凌鸿这个好消息。凌鸿喜欢读书,也梦想过上大学,顿时喜出望外。她急忙赶回厂,可是晚了,车间已决定让另一个男青工去读书。凌鸿深感遗憾,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离开工厂真是上策。小李见她很失落,晚上又把她带到车间党支书家里,让她来一番陈情。凌鸿破釜沉舟,居然提到自己与杨波当断却断不了的关系,希望能借这个上大学的机会远远离开他。支书也认为凌鸿是个去读书的好材料,但可惜这阵子她不在厂里,竟让别人捷足先登。真是有得必有失啊!据说凌鸿怏怏走后,支书的妻子还同情地问:“这女娃咋把她的个人问题搞得这么复杂?”

凌鸿也没跟方岩吐露详情,反而天真地说:“你若上大学,一定要给我写信哦?”

“八字没一撇呢!到时候再说吧……”

凌鸿又说:“昨天我回厂,听文燕说你在我们宿舍跟李菲菲谈话,就没回去。”

这回方岩没隐瞒,爽快地对凌鸿和盘托出:原来李菲菲又怀孕了!这是第三次,但她这回仍不愿跟华瑞林结婚,还想去流产。华瑞林都快急疯了,他想赶紧去办结婚手续,名正言顺地把孩子生下来,李菲菲却不肯,要做流产手术。华瑞林心疼她,也心疼未出生的孩子,不由得跟她争吵起来。李菲菲毫不留情地挥动小手,把华瑞林身上掐得青一把紫一把。华瑞林一连给方岩打了三个电话,紧急请他回去处理。一见到方岩,华瑞林就委曲万分,还脱下外套让方岩验伤,请他主持公道。方岩既是领导又是好友,本该劝解,但他一直看不上李菲菲,觉得她人品太差,也批评过华瑞林不该以貌取人,为了找一个“看上去顺眼的”,便被如此糟践!但华瑞林根本不听,此际方岩就无话可说。不料李菲菲又闻讯赶来,当着方岩的面大动干戈,砸破了一个碗朝华瑞林扔过去。方岩连忙钻进桌子底下去躲避,心里还挺担忧——华瑞林那曾经被炸伤的脑袋,经得起这番摔打吗?幸亏文燕也赶来,才算平息了事端。

凌鸿听了不敢相信,“有这事?怪不得你会担心华瑞林在个人问题上栽跟斗!”

方岩感叹地说:“李菲菲棒打情郎,真是下得了手啊!当时我在桌子底下想,小华呀小华,你这脑袋可是我好不容易帮你保住的,别又让这碗给砸碎了!”

凌鸿想起那个传说:华瑞林曾在武斗中伤了头部,是方岩把他背到医院里,又服侍了他几个月,才把他从垂危中救回来,就连医药费也是方岩支付。华瑞林的母亲因此很感谢方岩,还想把华瑞林的妹妹嫁给他。厂里的人则盛赞方岩讲义气……

“我才不相信你这人高马大的,还会钻桌子?”她想到这里,又笑起来。

“怎么不会?我现在胆小怕事,树叶子掉下来也怕打破头。就说小华吧,朋友们都是一片好心,旁观者清,觉得他不值,李菲菲也未必真心跟他好,劝他撩开手,他就是不听,反而把我们的话透露给李菲菲,弄得我们好狼狈,以后这类事就不便再插手了!”方岩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一笑,“以后你们的事也别来找我了!”

凌鸿知道他是借题发挥,也不禁笑起来。昨晚凌鸿回厂,住在文燕家。听说华瑞林和李菲菲打起来了,文燕想拉着凌鸿一道去劝解,凌鸿不肯,她也跟方岩一样,觉得自己去了无话可说。她与李菲菲一起下厂,又住同一个宿舍,两人关系原本不错,后来却渐行渐远。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恋爱观婚姻观不同?也可能是因为文燕下厂后,凌鸿与她走得更近,就跟李菲菲生分了。方岩却认为,她俩是文人相轻,彼此不服气。凌鸿也听说过厂里的男青工,竟把她俩称为“一号人物”和“二号人物”。凌鸿对此矢口否认,且对“文人”二字不服——方岩如此定义李菲菲,简直有辱斯文!凌鸿看过她给华瑞林写的“情书”,那字写得歪歪斜斜,而且错别字连篇……

方岩听了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服,你是满腹锦绣嘛!但你跟李菲菲也有共通的地方,比如我们几个死党在开黑会,怂恿华瑞林跟李菲菲吹,她知道后气得要命!听说你就在那边给她打气,鼓励她说:爱情能征服一切……有这事儿吧?”

凌鸿吃了一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吧?”

“她才不会说这种话!”方岩嘲弄道,“她只会说:送你一张手帕,它象征纯洁!”

凌鸿想起李菲菲那不着调的恋爱方式,也笑起来。“她确实天一下地一下,头天送手帕,第二天就会当着众人的面,在食堂里把一碗饭都扣在华瑞林头上……”

“是啊,小华跟李菲菲好,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朋友们都不想理他了,入党也没通过,真是得到一个人,失去了全世界!”方岩感慨地叹道,“如果要我在这个问题上,付出哪怕是一丁点代价,就像小华那样,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凌鸿听了若有所触,一时竟楞住了。隐约觉得方岩今天跟她一再谈到华瑞林与李菲菲,这才是背后的真正原因。她呆了一阵,又强笑道:“你是冷血动物嘛!”

“我知道你跟文燕和李菲菲,经常在背后这么议论我……”方岩淡然地说,顺手拔掉地上的几根小草,“我承认我寡情,但那不等于无情嘛!”

凌鸿听了心里一动,脸上一红,又想起他们那晚在小巷里的谈话,有些失神地说:“你知道吗?这几天从三连经过,我都不好意思,有时宁肯绕一个大弯……”

“早看出来了,你经过我们身旁时低着头,赶紧加快脚步,像是有人在追你!”方岩又笑起来,“其实大可不必那样。有时别人老盯着我俩看,我也觉得不自在,但随即就坦然了——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正大光明的,怕什么?”

这时白天已将日光燃尽,寒露开始降在草地和野花上。在太阳简简单单没有绕着云彩落下去的地方,铺着一片庄严的紫红。而远处绰约可见的山峰上面,有一处好似红宝石和炉焰似的光辉燃烧着,并且漫佈得又高又远,颜色也越来越轻地罩着半个天。东方也自有它深蓝色的美,还有它不夸张的珍宝——一颗上升的孤寂的星。

这野花、湖水、天空的肃穆,那种独特的寂静的魅力,以及此时心中所产生的一切迷恋,使两个年轻人都蓦地沉默下来,一起陶醉在这大自然慷慨的美景中。他们还分别在脑海里以纯净的神思,给自己描绘了一些永恒美丽的憧憬……

……安然在这静默中,凌鸿的心注视着她眼前所起的光明幻想,这些幻想在发光且越聚越多,它们的欢跃使她的心也随之膨胀了,而年轻女孩所能感受到的一种赤诚,又使这膨胀的心用加速的跳动,向周围的每根血管都注入了新的生命的潮水。不过最好的欢乐,却是张开内心的耳朵,听那个永远说不完的故事——她曾经在书本上读到过的,或者是她自己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故事:

“亲爱的朋友,因为你在许多认知上的幼稚,你犯了一个错误。不管责任在谁,但这错误的结果将跟随你的一生,而且影响你的全部生命。你是不幸的——刚接近生命的本质,希望就离开了你;爱情的花朵还没开放,就几乎在年轻的心坎里枯萎……但你现在有了一个新的相识,你在他身上找到了你寻求多年,以前从未遇到过的优良品质,并且这些都是光明的,毫无瑕疵的。和他的交往使人复活,使人更新,让你觉得生活从此充满了更高尚的愿望和更纯洁的感情。你想重新开始生活,用一种和不朽的生命更为配称的方式来渡过自己的青春——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你可以有理由跳过一种障碍吗?就是那种你自己的良心都不认可,你的判断也不赞成的障碍?”

凌鸿眼望着河对岸,沉思半晌,突然羞涩地轻声问:“方岩,有人说,眼睛是人们心灵的窗户,你认为呢?是这样吗?”

“大概是这样吧……”方岩也沉浸在自己的暇思中,随口回答。

凌鸿见他的注意力并未放在自己身上,就咬了咬嘴唇,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方岩回过头来,两人的眼光碰到一起了,他仿佛从她的眼神和情态里,看到了一种虽已形成、但未成熟的思想,不由得警觉的“嗯”了一声。他的充满询问并且已经觉察的锐利眼神,顿时让后者话到嘴边,重又咽了回去,一时间踌躇不已……

人生有些行为,虽然千真万确,但从局外人来看,却往往是不可能的。大概我们对于一些自发的决心,从没加以心理的剖析;对于促成那些行为的神秘原因,也没加以澄清。许多人宁可否认事情的结局,也不愿去多多估量一下,那种把许多精神现象暗中联系起来的关系、纽带和连锁的力量……

就拿今天来说吧,凌鸿大约自己也不曾预想到,竟在同杨波还了犹未了之际,就开始了对另一个男子的剖白。但看看她的过去——她的缺少真正爱意与崇高情趣的生活,就知道她今天这样毫无顾忌、吐如其来的吐露真情是势在必然了!何况方岩与杨波又是那样截然相反的不同类型的两种人,她越是不知不觉地将他们两人加以比较和鉴别,就越是自然而然地渴慕方岩的人品。以前她总是把这种渴慕归结为友谊的需求,对兄长的敬仰,而且自欺欺人地说,她根本不可能爱上他——因为方岩身上时时流露出来的男性力量太强大了,常常把她挫倒,使她不敢抬头仰慕。但随着他们的亲近和加深了解,这层神秘的男性力量的帷幕便揭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对方岩兄长一般的敬畏之心,再加上杨波跟她的关系也横梗其中,使她不愿越过现实追求爱情。现在这最后的障碍也将不复存在,而每当和方岩在一起时,那发烧的面颊,加速的心跳,见不到他时的坐立不安、食不甘味、都时时提醒着她,这决非一般的感情!她曾看过的一本书里写道:“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一样有呼有也吸,灵魂要吸收另一灵魂的感情来充实自己,然后以丰富的感情回报对方。人与人之间若是没有这微妙的关系,心也就没有了生机……”凌鸿现在如同这树木、野草渴望空气一样渴望着新的爱情,所以她对一个人失望了以后,就不由地倾向于对另一个人的仅只萌芽滋生的爱,好比一个游泳太久快要溺水的人,急于抓着什么东西上岸休息一样。她过去的爱越枯燥越贫乏,对新的爱情的渴求就发展得越迅速越猛烈。更何况这大自然的寂静、庄严,周围野花那美妙的笑容,都仿佛给了她一种新的启迪,她怎能不一吐为快呢!

于是凌鸿咬咬牙,下决心坚定而清晰地开口说:

“前天你陪着文燕到指挥部来找我时,你一转身离开,文燕就问我:你们好了吗?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看?她就说,你当时看我的眼神……”

凌鸿的决心到这里就维持不下去了,只好打住话头,看了看方岩。

“我的眼神说明我跟你好了吗?”方岩却无所顾忌,直截了当的反问。

“她是这样说的……”凌鸿将眼睛移向别处,不敢再望他。

“那她就弄错了!”方岩毫不留情,干脆地说,“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可能透过我的眼睛,看入我的内心!”

两人都不说话了,凌鸿不禁有些窘迫,她默默地望着初升的月亮下银波潾潾的河水,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前日是文燕进城有事,顺便来看望凌鸿,找到了三连工地,方岩又把她送到军工指挥部。当着他们共同的好朋友的面,方岩对凌鸿居然格外亲切,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三个人在一起聊了几句,方岩就对凌鸿打个招呼,自己先走了。

普通一句话,只有三个字:“我走了!”细心的文燕却看出端倪。

“真的,在他对你说这句话时,他微微俯身看着你,眼神是那么柔和,以致于我马上就断定,你们俩已经好了!要不,他决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一个女人……”

昨天回工厂奔波上大学之事无果,凌鸿没再回城,当晚就住文燕家。她从车间领导家那儿回来,又跟文燕在家属区外散步聊天,谈到此事,文燕便坚持这么说。

凌鸿听了不太相信,认定这位大姐是在开她玩笑。“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你自己说说,你对方岩的印象如何?”文燕却追问道。

凌鸿情不自禁地说:“他呀,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男人!”

“对呀,所以我说,你们俩已经好了!”文燕不禁拍手笑起来。

“我的好大姐,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偏激、绝对了?”凌鸿有点哭笑不得,“世界上的好男人多着呢,赞扬一声,就表示我爱上了一个?”

“但你身边的好男人就这一个呀!”文燕固执已见,简直不容人分说。她带着职业演员的“份儿”,继续深刻阐述,“他这么年轻,又这么干练,聪明有为,前途无量……我第一次在办公室看见他,就想过,这个男同志形象不错嘛,身材高高的,脸盘方方的,棱角分明,五官端正,眼睛有神,挺适合在样板戏里演正面人物!”

凌鸿不觉笑起来,可能由于杨波太漂亮了,相形之下,方岩的外貌在她看来并不咋样。于是打趣道:“哎呀,知道你是专业演员,讲究艺术形象!说实话,我对方岩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看他那么高,简直是‘冲破天’!跟他说话都得仰着头,累不累呀?当时我就想,这个男人如果没结婚,一定不好找对象,谁肯嫁给他呀?”

文燕断然否定:“你才说错了!据说厂里有很多姑娘都喜欢他呢!只是他不肯……嗯,当然,杨波也挺好——幼稚得可爱。但他毕竟太年轻,太贪玩儿,太不懂事了!对了,听说你喜欢他,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胡说!谁在嚼舌根?”凌鸿有些生气,“我才不会以貌取人!他好看还能不吃不喝,贴在墙上当画看?说实话,我也不认为杨波长得有多好看,他那温柔无比的样儿反显得软塌塌,我还看不上眼呢!男人嘛,就得有点男人味儿和男子气概……”

“那我就替你纳闷了——你怎么会放过方岩,选中了杨波?”

“这件事说不清道不明,对我也是一个谜……”凌鸿也有些迷惑,觉得无法解答,只能找找客观原因。“好像是我是跟杨波好了,才认识方岩?”

凌鸿不愿承认,当时初见面,这个方岩根本就没往她心里去!可见所谓的“一见钟情”真是世间罕有。何况方岩对凌鸿的态度也是满不在乎又不拘一格,总让人感到有些不快。凌鸿又怎会知道,方岩是在有意疏远她呢?后来听了李菲菲的话,凌鸿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方岩曾经拒绝过她,不想要她!而他竟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后来两人通过一次次交谈,逐渐推心置腹,一步步亲密起来。而工人们瞧在眼里,又有了看法,不久便流言四起。凌鸿那时还没公开宣布与杨波断交,只是对他挺冷淡,杨波也跟着推波助澜,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方岩只好抽身退步……

李菲菲就奇怪地问过凌鸿:“你跟方岩啥时候亲密起来的?你怎么在他屋里打进打出?听说他还常去找你聊天……这是咋回事?方岩可是杨波的好朋友啊!”

凌鸿当时就楞住了,心里却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一点:杨波够狡猾,把方岩归进他的朋友之列,竟然占了先机!不是有句俗语,叫“朋友妻,不可欺”吗?这下子她跟杨波跟方岩,都只能各归各位了!但她无法可想,似乎真被这说法紧箍住了。即使在她每天为此事纠结时也束手无策。跟杨波的关系又拖得太久,她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至今没说出断然绝交的话,只想让他自己撤退。于是杨波就利用这一点把她钉死——她只能是方岩的朋友妻,再想什么别的都不可能了!

“哎,我劝你再慎重考虑一下,还来得及……”文燕不知她的心事,仍在劝说。

“我也曾模糊想过这事,但我已经跟杨波这样了,再去找别人,是不是不道德啊?方岩也不会答应吧?”凌鸿这样说时,心里隐隐作痛,怅然若失。

是啊,如今她心里已亮如明镜,却不知怎么办才好?以前她也隐约想过此事。正逢方岩先是被批判,然后又聪明地逃避到人防工地。凌鸿也渐渐认清了自己的感情,觉得自己确实喜欢方岩!他挨批判,她心里很不好受,他坦然接受惩罚,她也想过要跟他一路——或许受了中外名著的影响,眼看心仪的人在受苦受难,凌鸿觉得自己应该象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一样,哪怕跟着他们发配去西伯利亚,也算一种安慰。后来他们在工地上重归于好,没想到凌鸿心切,剖白感情又遇阻。幸运的是,原以为他俩将不再来往,实际上却藕断丝连……但她现在要怎么做,才能跟方岩走到一起?

文燕不明白女友在想什么,又劝凌鸿去跟方岩试探一下。凌鸿更加惆怅郁闷,便把那天回厂路上跟方岩的一番谈话告诉了文燕。文燕听了大感诧异,坚持说这不可能,瞧那天方岩对凌鸿的态度,绝对是不一般的亲切,甚至充满了温柔……

“如果他决定跟你断交,肯定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你!”她如此分析。

这话又激起了凌鸿的希望,但那希望一闪便熄灭了!凌鸿料定方岩不会出尔反尔。文燕听她这么说,也感到失落。两人又沉默一会儿,文燕才轻声安慰般地说:

“看来只好这样,你只好把你们这段时间的接触,作为最美好的回忆——青春时代、黄金年华最灿烂的往事,永久保存在脑海里了!对不对?只有这样了……”

这位大姐不知道,正是她这番话,又激起凌鸿内心的反抗精神。她怎能接受这一点?不,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她身上的双重性格里,另一面又苏醒过来,变为大胆追求和主动出击了!至于方岩同志能否接受?她还没好好考虑过。

于是今天下班后,凌鸿就找到方岩,托词说有事要跟他商量,两人便骑车来到这郊外的西北桥河边。正值夕阳西下,美景无限,他们又进行了一场不平凡的谈话……

凌鸿想到这里,胸中充溢着和昨晚一样的心情——一种茫然若失的痛苦,一种追悔莫及的自责,让她痛悔交加,懊恼万分……难道真如文燕所说:“只有这样了!”

哦,不!她的初恋被打碎得太厉害了!杨波让她失望得太厉害了!她本来是难以想象,还会在这时候爱上别的男人;她本来应该拒绝和任何人这么快地就进入第二次恋爱,但结果却完全相反——她几乎是在对方岩的爱闪现的第一刹那,就走上前去迎接这新的欢乐了!难道是由于她自己的青春活力?由于对他的无比爱慕,才使她内心的感情得以如此迅速的恢复?她不知道。而他此后会不会使一颗年轻的心再次破裂?会不会把她伸向他的两臂推到一旁呢?她也无法回答。他肯把他的关怀,他的恩抚,他的厚爱降临给自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女孩子吗?她更不知道……

此时此刻,凌鸿明白的仅只有一点:在这种急切的希望与巨大的恐惧所交织的心情中,在这种对于所爱的胆怯追求与预先尝试中,她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她内心里初次萌发的、刚刚觉醒的、令人颤抖的爱……对爱情的深思,就这样慢慢刺透了凌鸿的心。这才是孤独的、持久的、真正的爱情;是无比深沉与猛烈的爱的先驱。它渗透了灵魂和所有的思想,变成了生命的主体,生命的实质,同时也成为凌鸿眼前的痛苦根源——唉,她怕自己的希望太光明了,不能实现。她最近享受了那么多接近他的幸福,她也怕自己的欢乐已过了极限,现在要衰落了……

但是,还有什么如经验一样盲目?像青春一样固执呢?这二者都在肯定地告诉她:“在没得到幸福的希望时,不能屈服。否则,你的爱还能经受什么考验?”

想到这里,凌鸿进退维谷,不由得叹道:“唉,当初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厂里来?”

“出于同样的原因,你还可以说,当初我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

这就是方岩,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嘲弄对方,哪怕是遇到跟自己有关的事,他也免不了有取笑的成份。以至于凌鸿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方岩特别像一部外国小说《牛牤》中的男主人公。他真是一个既让人爱又惹人恼的男子啊!

此时凌鸿听了他这话,却有些伤心:“我心里的痛苦,你似乎总不理解?”

“那是很明白的事——你不明确地告诉我,我就无从理解嘛!”

“这种苦恼,是甜蜜的痛苦,也是伤心的欢乐,我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才好……因为我若告诉了你,只怕这苦恼非但不会减轻,也许反而要加重呢!”

“那要看是什么性质的烦恼了。如果是永恒的绝望的痛苦,你当然不告诉我为好。我不是上帝,也不是圣人,只怕帮不了你!”

方岩的话听起来很诚恳,但凌鸿只觉得太冷漠。他对她已经表现出来的痛苦漠然置之,反倒把她的理智唤醒了——他不是那种反应迟钝、观察不敏锐的人,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含意?是有意伪装争取主动?还是故作冷漠想刺伤她?

“你别装作不知道了!”她生气地说,“你不会不明白我要说的话!”

“我怎么就应该知道你要说的话?”他平静地、淡淡地反问,“凭什么?”

“就算你不明白?难道还猜不出?”凌鸿赌气地问,已经有点撒娇的味道了。

“我已经说过一次,我不愿意,也不善于猜测别人的心思。你想告诉我,我就听。你不想说,我也决不打听。”方岩望了凌鸿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加添道,“不过,我的好奇心还是有的。你既然已经说开头了,就不妨继续下去……”

凌鸿轻而易举就相信了他。正如罗切斯特尔一样,她也总想把内心的情感和盘托出,把自己的心意剖析给对方,于是便说出这篇早就打好腹稿的表白:

“上次我已经把我心里的矛盾都告诉你了。可能我将永远这样矛盾下去吧?我现在只要看不见你,就好像全身都在燃烧一般: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我妈说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凌鸿望了一眼凝坐不动的方岩,声音放得更轻了,“以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有时,一想到我所要得到的东西是那么困难,我所要达到的目标是那么遥远,心里就如针扎一样的疼痛……”

方岩听完,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儿,径自起身走开了。

凌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头万念皆空。过一阵才开始寻思:他去哪儿了?是生她的气拂袖而去了?还是到什么角落去释放自己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几乎都是事后才钻到她心里的,当时她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直到方岩回来。

“我有点饿了,你把刚才买的点心拿出来吃吧!”

他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竟然这样提议。凌鸿听了很不悦,觉得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吃东西,简直不伦不类!至少她没有这份心情。但是转念一想,天已黑尽,现在大约是晚上八点过了?两人都没吃晚饭,人家可是在工地上劳动了一整天呢!

凌鸿极不情愿地拿出点心,方岩吃着点心,这才认真思考面前这个难题。他确实感到为难,他对凌鸿虽然一直有好感,却总是把她看作一个思想幼稚的女孩子,身心都未完全成熟的小姑娘。他也自认为从哪方面来说,都可以当她的大哥哥。接受她纯粹的友谊,用一种体贴的态度——谨慎的尊重她意愿的一种单纯的仁慈——来回报,是他的一贯宗旨。因为他们当中一度有杨波存在,所以像今天这般处境他还来不及预料。尽管她已向他透露过自己的感情,他也敏锐地观察出了这一点,却以为只是萌芽状态,而低估了其发展的速度……现在看起来,他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以前想的太简单了!”他不觉轻声地自语出声,“我还以为,只要我不理人家,或者我不先提出来,女孩子总是不好开口。没想到……”

“没想到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喜欢你!”凌鸿说着,脸也红了。

“我活了二十好几了,还从没体验过你们女同志那种感情,什么万箭穿心啊,针扎一样……我统统没感受过,还真想领会一下,那是什么滋味呢?”

“你……”凌鸿撅着嘴,委曲极了。

“别又说我在讽刺你,挖苦你……实在说来,我确实没遇到过这种事嘛!”

方岩仍是那么轻轻地说着,似乎在讥笑凌鸿?又像在嘲弄自己?凌鸿听他这样说,心里也确实不好受。只好把心一横——任凭他去嘲讽吧!这里很僻静,不怕被人听见。何况他不是早就认定了,自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吗?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又没其它的想法。”凌鸿忍不住辩白。

“正如伯恩斯坦所说:运动就是一切,没有目的。”

“我知道一说出来,你就要抱这种态度!”她又伤心起来。

方岩见凌鸿真的急了,就沉默一阵,才直率地问:“那你到底想怎样?”

凌鸿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我想知道你跟你的女朋友,到底关系怎么样?”

“这,我也说不清。我们中断联系好久了……”

凌鸿不再含糊,索性直截了当地追问:“那你现在,还想跟她好吗?”

方岩也爽快回答:“我这方面是愿意的。但如果她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凌鸿没说话,又是一阵沉默笼罩着他们。此际凌鸿的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件事:倘若方岩真是另有所爱,她就应该放弃。否则她仍将努力争取。但不知为什么,她又不是很相信方岩的话,总觉得他在含糊其词,似乎在有意掩饰什么?

“我是个很冷的人,但也喜欢他们那年轻的热情。有一次,为了给厂里一位生病的师傅买药,她们冒雨跑遍了全市的药店。其实她们并不认识这位师傅,只是受我所托。最后她们跑到医药公司去苦苦哀求,甚至流下泪来,把工作人员都感动了,好像不买回药来,病人就会死去一般……又有一次,外面传说我父亲被造反派抓起来打死了!她们马上从城里跑到厂区来找我,害怕我难过,还准备了一堆安慰的话。可我一滴眼泪都没流,瞧她们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倒把我给逗乐了……后来她下乡了,我没去车站送她,听说她哭了。朋友们让我赶紧写信去告罪。但我只托人捎了个口信给她,说不要哭,哭是小资产阶级脆弱的表现,不是无产阶级的健康感情。于是她也同你一样,惊叹起我的‘冷’来……她还有一点跟你一样,就是有一大堆崇拜者。但只有我常对她说些不中听的话。她妈妈知道了,就告诉她:只有对你说这种话的人,才能做你真正的朋友。她听了她妈妈的话,就跟我特别亲近起来……当然,我们能谈到一起的原因还多,彼此的话一般都能在对方身上起作用。她当兵时,有人对我提议说,别让她去。可我有什么权力那么做呢?我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前程呀!”

方岩越说越起劲,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编故事的才能!当然,这个故事里有很多真实的成份,但那并不仅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揉进了他跟好几个姑娘的交往,所以他的口吻才会前后不符,并且多次说到“她们”,而非一个“她”……

凌鸿却听得很入神,不禁问:“那她现在什么地方当兵?”

“听说在某军区,又有人说她上了某个军事院校……她人很聪明,书看得也多,马列经典和中外名著,某些精华部份能一段一段背下来!缺点跟你一样,也是不够成熟和老练。但她事业心很强,再则你知道,当兵的不准谈恋爱,所以我不想打扰她……如果她认为当兵的女同志不能再攀地方上的男同志,那就拉倒呗!”

或者是另有期许?凌鸿竟然歪着头,一个劲地追问:“那你现在想她吗?”

“想过的,比如那次一分为二的哲学事件,当时闹得挺厉害,我就想过:若是她在这里多好啊,我们可以共同商讨这个问题……”

“那你们为啥不写信,互相交换自己的看法?”凌鸿固执地问下去,仍是疑惑难消,“我对你们两个根本就没有联系这一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正说到这里,背后仿佛有人走动的声音,并听到有人在喊方岩的名字。他们俩一起回过头去,黑暗中却又看不真切,只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匆匆掠过……

“哎呀,你就不要回头看了嘛!”方岩也着急了,还有些不好意思,“糟糕!明天全市的人都会知道,我跟一个女孩子在此密谈了!”

这话虽然不无夸大,但凌鸿确实听说过,方岩在本市认识的人挺多,据说他在街上过一条马路,也会遇到不少熟人,“把头都点酸了!”这话让听的人都乐不可支。

现在凌鸿忙问:“是我们厂的人吗?”

“没看清楚。”

“那就没关系了……”

凌鸿低头望着发亮的河水,开始想象他和“她”的故事,想象着他们的生活——一种仿佛比她自己更为广阔而活跃的生活。这两种生活的差别,就如同河流所归的海洋之深,与狭窄小溪的浅一般。她想,看来方岩的确有女朋友了,说不定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她”重又出现的那一天。而她该怎么办?也许该跟方岩说再见了?或者就疏远他……哦,对了,她想上大学,其实就是为了躲开这个她爱上的男人!但她却没能如愿,也没有这个力量,所以她心里才如此痛苦,而且很失落,还有点羞愧……

在种种复杂心情的支配下,她又失神地说:“听了你的话,我对你的女朋友产生了极好的印象……对不起,我刚才不该打听这些,但愿我没有妨碍你们。”

“哦,没有,你也不可能妨碍我们。”方岩见她的思路已被自己引入理想的轨道,连忙表示赞赏,“你的态度很正确,以后我无论在哪里安家,都欢迎你来玩!”

凌鸿听了这话不觉一震,又猛然想起自己的悲痛——到底,她没有得到他呀!她有幸认识了他,却无幸……她甚至不能得到他更多的盼顾了!

方岩也猛省过来,发现自己刚才是编了一篇美丽的童话,因而得意过头了,于是又马上安抚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确实不是你所能爱上的那一类人,我会让你失望的……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凌鸿没有说话,被照在更开朗的地方的月光所诱引,她心中慢慢涌起了不顾她的理智,怎样都难以压抑的无益的痛苦……在那不圆的月亮照耀下,在遥远的星空下,她默默地看着方岩——她将永远在心底里珍藏这幅难忘的形象。

“该回家了。”她慢慢站起身来。

“不再坐会儿了?”方岩不由得问。

“再坐?”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清,“再坐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推着自行车走向郊外的公路时,黑暗里有一个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听得他问了方岩一句:“走了吗?”方岩也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嗯。”

凌鸿后来才知道,他们真是运气不好,竟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碰到一个三连的工人。那工人又是个大嘴巴,便把这次西北桥之行大肆宣扬,于是工地上又流传开种种说法。方岩来指挥部开会时,人们甚至察言观色,开他俩的玩笑……

当时凌鸿却低头不语,默默走着,突然就觉得泪水盈满了眼眶——通过这场谈话,她发现自己更喜欢方岩了!他的大方稳重的态度,坦白忠实的心性,活泼风趣的谈吐,不落俗套的情趣,在她看来都是那么清新、健康、可爱……走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却不能得到他的爱,她的心真是如同在烈火中一般呵!

他们骑着车上了回市区的大路,凌鸿看着身边方岩潇洒的身姿,突然念头一转,未加细想,便大胆地问:“如果以后……嗯,以后你们永远没有联系了,你跟这位女朋友的关系也成不了,那,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有所发展呢?”

方岩一如既往的爽快:“你是说,如果我跟女朋友关系不成,会不会跟你好?”

凌鸿点点头,很气愤他的直率。她的脸在发烧,自己也觉得挺荒唐……

“怎么说好呢?那时候情况又不同了,所谓时过境迁,现在怎能说定呢?”

“是我不好……”凌鸿的脸更红了,幸亏在黑暗里看不出来。“你一定认为我很不好吧?竟然与杨波的关系还没扯清楚,就跟你提出这些……”

“不,我基本上认为你是一个好人,只是太重感情了!”

“这么说,你也能理解我的这些感情了?”凌鸿觉得有些尴尬。

这是旧话重提,但又有着全新的意义。于是方岩在回答前沉吟了一阵。

“能理解一些,只是……我认为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感情,而是一个冷静的头脑,和一颗成熟坚强的心!”

“哎呀,我要是能像你那么冷就好了!真的……”她由衷地,带着天真地说。

“冷,有冷静、冷漠,冷淡,冷酷……我只希望你冷静,其它用不着。至于我自己,也不愿意向冷酷方面发展。”

“那么以后你对我的态度是什么呢?”

“慎重——十二万分的慎重”!

“不会不理我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不必担心我会不理你。”

“那么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从广义上来说,可以算是朋友。”

“为什么还要加个广义呢?”

“因为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我今后对你的态度是十二万的慎重,所以在遣词用语上,也要体现出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月亮升得很高,郊外被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苍穹伸展开仿佛一个巨大的华盖,那么温柔地拥抱着大地,那么亲切地依附着地平线上的松软的灰色田野。阵阵微风大量吹来,他们的肺里立刻充满了它带来的凉意。道路两旁的小树枝仿佛在张望着行人,有的恐惧地躲到一边,有的沉思地摇摆着头,颤抖着柔嫩的珠灰色的枝条。还有的则信任地向他们伸出了那毛绒绒的细软枝条,并且像孩子们张开着指头的小手一般,衬托着无垠的天空,看上去好比置身于童话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