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急了,我说,二妹,你太不像话了,不知好歹,让你自己弄去,看你自己会弄不。说完我也出来了。

二妹在厕所里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喊道,大妹,你来呀,马吉问我,你会吗?我点点头,接过马吉递给我的东西进去了。

吃饭的时候,马吉特意多做了一个菜,推到二妹面前说,今天是你的节日,祝你长成了大人。二妹白了她一眼,低头吃饭。马吉说你也许还不知道,但是你应该知道,所以我要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有可能怀孕了,所以你要注意保护自己。我刚想问马吉这是为什么,只见二妹涨红着脸忽地站起来,将饭碗猛地甩在马吉的脚下,饭菜撒了马吉一身。说时迟,那时快,我爹一个嘴巴甩过去说,反了你了。二妹哇的一声哭起来。马吉怔怔地坐着,过了一会她说,山,你不该打她的。

本来这事就算完了,挨我爹的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以前马吉没有来的时候,我们三天两头都要被我爹打一打的。可是那天,二妹哭得山崩地裂,哭得死去活来,她说她在这个家算是活不下去了。一直到晚上,二妹才慢慢停下来,抽抽噎噎地去做晚饭。

晚上,我爹到村里吃客饭去了。饭桌上,马吉主动向二妹表示和好,二妹破天荒没有拉长着脸不理马吉,二妹甚至向马吉笑了一下,马吉很高兴,说二妹这几天看铺子吧,洗菜切菜的事交给大妹。我满口应承。吃着吃着,马吉突然停住了,她先是死死盯着饭碗,接着就哇一口吐了出来。天哪,我看见马吉的碗里埋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青娃。

吐完了,马吉蹲在地上问二妹,是你干的?二妹说是的,这还算好的,你本来应该去吃屎,可我嫌屎脏。马吉猛地冲到二妹面前,高高地扬起了手。二妹脖子一拧说,你打,你打呀。马吉真的打下去了,马吉一巴掌打在二妹的后背上,二妹哇地怪叫一声,一头撞在马吉身上,马吉趔趄了几步,还没站稳,二妹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根竹竿,朝马吉乱打起来。马吉也不躲闪,只是死死地看着二妹,像看着一个怪物。

我要去拉二妹,但马吉拽住了我。二妹终于打累了,她丢下竹竿,跑了出去。马吉揉了揉胳膊,我看见那里有好几道红印。马吉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向她的房子走去,我喊马吉!马吉一声不吭,我都快要哭出来了,我想我要是马吉,不狠狠抽二妹一顿是不肯罢休的。

我闷闷地坐在门口,我要等爹回来,告诉她二妹像条疯狗一样地打人。我想这个家一点也不好玩了,我爹一直盼着我们快点嫁出去,二妹总是气呼呼的,好不容易来了个马吉,可是二妹跟她吵架,我爹也跟她吵架,他们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呢?痛痛快快地干活、吃饭、睡觉,一粧接着一桩,有什么好吵的呢?正想着,马吉出来了,她洗过澡了,穿着那天晚上我见过的大衬衣,光着两条腿。马吉摸摸我的头说,大妹,今天的事情不许告诉你爹。我想了想,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告诉他这个家又会大吵大闹一场。马吉问二妹还没回来吗?我说还没有,她不会走远的,她怕黑。马吉说你去找找她吧。

我以为马吉又要去河里游泳,但马吉转身回屋睡觉去了。二妹果然从哪里冒出来了,我说你知道吗,马吉要我不要告诉爹。

二妹说告诉天王老子去我也不怕。

第二天,我爹对我们说今天你们要勤快一点,马吉病了,不能起床。

我抽空来到马吉的房间。马吉靠着被垛,两脚斜斜地搁在墙上,我说马吉,爹说你病了?马吉一笑,招呼我坐过去,马吉说我撒了个谎,我只是不想干活,想偷懒。我说我猜你心里不高兴。

马吉说你猜对了,我是不髙兴,一切都不是我所想象的。

我说你要走吗?

马吉吃了一惊:什么?不,我不能走,我还要再看看。

我不知道马吉要看什么,她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我带上门出来了,店里还有很多活要干。

中午,马吉来到店里,她冲我挤挤眼睛,问我爹有什么吃的没有,还跟二妹打了招呼,只是二妹仍没理她,马吉一点都看不出来不高兴的样子。马吉一边吃着我爹递给她的煎鸡蛋,一边说我有个提议,我们四个人去河里游泳,怎么样?

我第一个举手同意,我又笑嘻嘻地望着我爹,我爹说泽国人不让女人下河游泳的。马吉说我们不到下游去,没有人会知道的。我爹总算犹豫着答应了,可是我爹不会游泳,泽国的男人都会游泳,只有我爹不会,因为他是陈小手,许多事情他都认为自己干不了。二妹呢?马吉问。二妹冷着脸把头扭向一边。

我们三个人一起向小河走去,二妹在后面叫起来:大妹,你真不害矂,你就跟着疯吧,总有一天,你要疯得泽国没有一个男人敢要你。我大声说泽国的男人不要我,还有外面的男人呢,你是坐井观天。坐井观天这个词我在学校里学过,当时老师要我们用它造句,我怎么也造不出来,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它来了。我爹夸奖我,不寻常,这个词用得好!马吉摸摸我的头,说大妹的心像天空一样开阔。

今天马吉没有光着身子,她穿着一件非常古怪的紧绷绷的衣服,整个后背和胳膊及腿都露在外面。马吉看看我,想了想,不由分说从她的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来,从我的胸前围过去,在后面死死地打了个结,然后走远一点看了看说很好,很时髦。我就这样胸前系着马吉的衬衣布,下面穿着自己的花短裤下水了,马吉把我和我爹安排在浅水滩里,自己到深水里给我们做示范。马吉游泳的样子很好看,就像她本来就是在水里长大的一样,她可以在水里做好几种动作,像一条玩得高兴的鱼儿,我爹看着马吉,那只小手又开始抖起来。马吉过来了,她先让我闭着眼回忆一下青蛙在水里游动的样子,再用手托着我的肚子,让我模仿那个动作,马吉说我喊“一”的时候,双手朝前、并拢,双腿弯曲,我喊“二”的时候,双手打开,向两边划,双腿使劲向后蹬。来,我们开始,一,二,一,二……试了几次后,我游得有点像了,马吉让我一个人在浅水里练习,又教我爹去了。

我爹说动作我已经看会了,但是我只有一只手,我不能划。马吉说你能的,一只手也能呀,来吧。我爹只好依了马吉,过了一会,我看见我爹的一只手已经划得像模像样了,马吉说对,对,很好,用力,动作协调,对。教得差不多的时候,马吉说,山,我带你到深水里去游吧,我爹有点不敢,马吉说不要紧,我就在你旁边。我爹的小手死死抓住马吉,另一只手使劲划水,他们俩真的这样游出去了,我高兴地大叫起来。

浅水滩被我搅得像一潭泥水,我站起来,准备到另一个浅水滩去,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小河边的坡上,田里,路边,站满了泽国的男女老少,他们全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喊了声其中的一个人,她不理我,反而害怕似的向后一闪。我压低声音喊我爹,我爹笑嘻嘻地站起来,我向他们指了指岸上,他马上变了脸色,呆在那里不动了。马吉问我爹,他们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我爹轻声说他们都在看我们。马吉说我们有什么好看的。我爹说我早说过泽国的女人不许下河游泳的。

我说,爹,我们怎么办?马吉说不管他们,我们继续。我爹开始上岸穿衣服,他说我们回去吧,玩得差不多了。我也只好跟着穿衣服。马吉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待一会。马吉说着向深水处游去。

一路上,我和我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向后直退,好像我的身上有臭味似的。走着走着,我听见一声石子掉进水里的声音,紧接着,听见更多的石子掉进了水里,就像平地下起了一场大冰雹,我向后一看,是岸上的人在向河里扔石块和土坷垃,他们在砸马吉!我看见我爹的脸顿时就白了。马吉愣愣地待在河中心,一块石头打中了马吉,马吉沉下去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我大喊马吉!马吉还是没有露出头来,我急了,边跑边喊:快来救人哪!马吉淹死了!我爹也边跑边喊:马吉!马吉!

可是,当河水齐到我膝深的时候,我再也不敢走了,我爹比我走得更远一点,当河水淹到他胸前的时候,他也不敢走了,他站在河水里像个孩子一样地小声哭起来,哭着哭着,他喊道:我日你们的祖宗!岸上的人们慢慢地走了,他们走得像一群嘀嘀咕咕的鸭子,一会聚拢在一起走,一会单个单个地走,最后,他们的身影在路上像水滴一样地消失了。我爹看看河面,绝望地大哭起来,我想马吉这么长时间还没露面,她一定给淹死了,我也张嘴哇哇大哭起来。

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在叫:山,山。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马吉的魂在叫我爹,我越发地大哭起来。我又听见划水的声音,是我爹先看见马吉的,马吉真没有死,马吉从河对岸游了过来,马吉说我没有淹死,我一口气潜游到对岸去了。我爹抹了把眼泪说走吧,我们再也不到河里来了。

我们到家的时候,二妹正哼着歌择菜,看到我们三个人一声不吭满脸严肃的样子,二妹一点都不奇怪。

晚上,二妹问我今天是不是有很多人去看你们游泳?我突然有点明白过来,我一把揪住二妹的头发问:是不是你干的好事?你不去告密,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在河里。二妹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喊道:你放开我,你这个叛徒。

我打了二妹,当然,我并没有赢很多,我可能真的把她打疼了,但她也把我的脸抓成了一张花脸。

有一天,泽国来了几个很奇怪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我认出来了,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翻译,他们扛着一台机器,我爹兴奋地说电视台来了,他们扛的是摄像机。他们打开那机器上的一个盖子,像扛着大炮准备轰炸石山似的,对着石山拍了一阵,就回到我们的餐馆里来。

他们不是来吃饭的,他们是来采访的。我爹扯扯衣服迎了上去,他们一个人不停地问我爹问题,一个人扛着摄像机对准我爹。

据说你原来的妻子离家出走了?为什么?

因为家里穷呗,再说我又是一个残疾人,她可能感到生活没有前途,就跟人走了。

对于你的第二任妻子,你感觉你们之间共同的话题是什么?

这个,有……很多方面的,一时也说不上来。

你爱她吗?

嘿、嘿、嘿嘿。

她爱你吗?你觉得她爱你什么?

不知道,但是她既然愿意跟我结婚,我想……总是……

来这里以前,她的身份是什么?

好像教过哲学什么的吧。

她对你的两个孩子如何?她们相处得好吗?

应该说很好,她教她们说英语。

那人立刻扛着摄像机对准了我,我爹说,大妹,说几句给他们听听。我张嘴便说喂啊卡门吐泽国。我发现那个人在使劲忍住笑,样子真古怪,看得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还问我,你叫她什么?我说马吉。他又问为什么不叫妈妈?我说马吉说她不喜欢做妈妈。他们又把摄像机对准二妹,二妹低下头贴墙根站着,像犯了错误似的,谁也不理,那人等了一阵,二妹就是不开口,他们就又回到我爹身边,开始问他问题。

现在你们家里谁掌管家庭财产?

马吉。

听说她把一个石洞改造成了很漂亮的房子,能让我们看看吗?

这不行,马吉不让别人进我们的房子。

她对泽国的生活习惯吗?

这要问她自己,不过我感觉还可以。

他们就扛着摄像机到菜园里找马吉去了,我和我爹也跟了过去。我发现当马吉看到这些人的时候,马上不声不响地躲到菜里去了。他们在辣椒地里找到了马吉,他们先是问候马吉,马吉朝他们点点头。他们接着就问:嫁给一个中国农村青年,这在你们国家,你的朋友圈中,有什么反应吗?马吉只顾低头摘辣椒,不理睬他们。他们又问:你习惯这里的生活,习惯这个家庭吗?马吉站起身来,端着一筐辣椒走了。他们就跟着拍马吉走路的背影,直到餐馆,马吉洗菜,洗手,做饭,我们全家人坐在饭桌前,他们的摄像机一直默默地对着马吉,马吉吃了几口,突然站起身来朝他们大喊起来:够了,放下它。他们似乎被吓了一跳,马吉和他们气鼓鼓地对视着,后来,他们就放下了摄像机,将它装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准备下山。我爹走过去对他们说着客气的话,他们边走边问我爹: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吗?

马吉在饭桌边喊:山,过来,饭都要凉了。我爹哎了一声,来不及回答人家的问题就过来了。那几个人看了一阵我们吃饭的样子,慢慢地走了。

这次马吉没有批评我爹,她只是不做声,这反倒让我们心里十分不安。吃完饭,马吉说,山,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你,你总算没有带人去参观我们的房间。

我爹望着马吉,有点难为情地说这我知道,那房子是我们的,我的和你的,谁也别想进去。

秋天来了。我很喜欢泽国的秋天,山上的树叶都像熟透了似的,红的,黄的,紫的,绿的,像一块大花布铺在山上,松鼠也出来了,牛啊羊的在山上慢吞吞地寻找吃的。我知道山上有一种白色的松树糖,长在松针上,特别甜。有一天,我带马吉去吃过,她吃了一次就上瘾了,马吉问我,松树长这些糖是为了给谁吃的呢?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不是为谁长的,因为谁也不经常吃它,长着长着,它就老了,枯掉了。马吉说多可惜呀。

马吉拉着我爹的手说,山,你答应过我,我们一起到山上去住几天的,你忘了吗?我爹为难地望望山坡,又望望天空,犹犹豫豫地说好吧。我爹交代了我和二妹几句,就关了餐馆和马吉上山了,他们什么也没带,空着两只手,我想,他们吃什么呢?走了一截,我追上去问我爹:你们晚上回来吗?我爹说不一定。又压低声对我说如果不回来,我们就住那个草棚里,有什么事你来找我。那个草棚我知道,每年春天都有养蜂人带着蜂群来,据说当年我娘就是在那个草棚里和养蜂人好上的,当然,那个养蜂人后来再也没有到泽国来过。

他们一走,二妹就说神经病,先是一个神经病,现在是两个神经病,三个神经病。我懒得理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始就看马吉不顺眼,在我眼里,好像没有什么不顺眼的人,只要他不故意惹我。

马吉和我爹上山都两天了,我不知道他们吃什么,难道就吃松树糖?要不就是山里的野果,对了,我爹知道山上有东西可吃,我记得他以前说过,我们泽国真好,山上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吃,就算一个人不劳动,也饿不死。但是我感觉没意思透了,家里死气沉沉的,二妹无精打采地坐着打瞌睡,她是不大说话的,除非她在发脾气。我一个人无精打采地来到小河边,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正想着,二妹在家里高声叫起来:大妹,大妹。我只好回来。二妹说我们来找钱箱,看看马吉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说我不找,我又不用钱,再说,马吉他们回来了怎么办?二妹不理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来,二妹一直不放心马吉,可又不敢太得罪我爹,她知道我爹是要护着马吉的。二妹边找边说大妹,你是个笨蛋,那是我们家的钱,我们要把它拿在我们手里,有了钱,娘就会回来的。我说娘才不会回来的,娘已经把我们忘了。二妹说你放屁。我懒得理她,走出来蹲在门口,听着二妹在里面弄得震天价响,二妹找着找着就开始骂人了,她骂马吉是个丑妖精婆,偷吃我们的血汗钱。我说你别骂她了,她又没有花过我们家钱,你想想,自从她来了以后,你见过她花钱吗?她根本就不爱花钱。二妹冲出来说你别护着外人,等到有一天,别人揣着我们的钱跑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我总是不相信马吉会这样,我感觉她不是那样的人,当初我娘才是这样的,她带着我们家仅有的一点钱和她的衣服跟人走了,她还带走了我们家的一台座钟,那是我爹以前得的奖品。

二妹说我知道了,她准是藏在石洞里。说着就向后院跑过去。

门锁着,二妹说怎么样,我说在里边吧,要不她怎么会锁着门呢?二妹找来一把榔头,梆梆梆地砸起门来。我大喊二妹,你放手,你把门砸坏了,看他们回来你怎么交代!二妹说我不怕她,她要敢把我怎么样,我就拿榔头砸她的脑袋,然后一把火烧了这个石洞。

没几下,门就砸开了,二妹丢下榔头冲进去。屋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张大床和五屉柜,就是马吉的那只大包,二妹先翻大包,马吉的衣服被她摔得到处都是,二妹把包翻了过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二妹真是疯了,她在马吉的衣服上踩了几脚,又去翻五屉柜,除了我爹的衣服和书,还是什么也没有。二妹又去翻床垫,床单,棉被被她摔得到处都是,二妹停下来想了一会,又去翻枕头,她把枕头拆开了一道口子,一把一把地往外揪棉絮,还是没有。二妹站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屋里到处都是光溜溜的,连个墙缝也没有,实在没有可藏东西的地方。我说你快点还原吧,他们就要回来了,说不定就在回来的路上。二妹说就不,就不。说完一转身走了。望着满屋子乱糟糟的衣服被子,还有被二妹砸破的门,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想,这可不是我干的,我得去告诉他们,这可不是我干的。

我向山上跑去,我知道那个养蜂人的草棚,他们肯定在那里。二妹跑出来喊道:你去告诉他们,是我干的,你去!我什么都不怕,我一把火烧了它,去找我娘去,我不跟你们几个神经病住在一起了,我说烧就烧。

我越发急了,我攀着小路边的树枝,像只猴子似的走一步**一步,我知道这样走得又快又省力。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草棚门口时,马吉和我爹正在剥着板栗,马吉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子,辫梢用紫藤系着,我爹的头上沾满了树叶和草屑,我说快,快,二妹要烧了你们的房子。

我们一起向山下冲去,已经晚了,刚到半山腰,浓烟就升了起来。我爹一下子歪在地上走不动了。马吉也坐了下来,马吉说,山,不要紧,只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再建。我爹轻轻地哭了起来,我结结巴巴地讲了些事情的经过,我爹哭得更凶了,他骂道这个短命鬼!钱箱是我藏的,就埋在水缸底下,我回去非杀了她不可。

二妹放了把火就走了,我们找了她几天,终于在山上找到了她,原来她也躲进了养蜂人的草棚里,我想她大概是走另一条路上山的。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草堆里睡觉,脸上还有刚刚哭过的痕迹,我爹不但没有杀死她,反而抱着她哭了起来,我爹边哭边说死丫头,钱在我的手上啊,都在爹手上啊,都是给你们留着的啊死丫头。

马吉的衣服都烧光了。马吉洗完澡围着床单对我说,大妹,帮帮忙。我赶紧架起一堆柴火,帮着马吉烤衣服。围着床单的马吉看起来很古怪,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火苗,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着。我爹走了过来,马吉一只手揪着身上的床单,一只手握着我爹的手,突然,马吉一使劲,我爹弯下腰来,他们就那样嘴对嘴地亲在一起了。

我爹走后,马吉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火苗,慢慢地,我看见马吉深陷的眼眶里流出了亮晶晶的眼泪。发现我在不知所措地看她,马吉挂着眼泪对我笑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小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看见门外一个人影闪过,追出去一看,是马吉。马吉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我说,马吉,天还没亮呢,你起这么早干吗?马吉望了我一阵子,说你等一会,就转身进屋去了。

马吉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对我说,大妹,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待在泽国了,你可以出去找这个人,她叫杨美华,这是她的地址,她也许可以帮助你,记住,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我答应一声,想也没想,就接过纸条放进裤袋里,又进屋睡觉了。

我和二妹是被我爹的叫声惊醒的,我爹屋里屋外地高声叫着马吉,马吉。我爹问我:看见马吉了吗?我摇摇头,突然,我想起什么来了,我悄悄摸摸裤袋里的纸条,早上的事情不是做梦啊。我说,爹,马吉走了。我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年底,我娘回来了。她一回来,我爹就和她无休止地吵架,我记得她们一连吵了三十多架,就再也没有吵了,我们用开餐馆攒下的钱新翻修了房子,公路一直修到新房子的大门口,电灯亮亮地照着,我们的日子看起来真的很不错。接着就过年了,我娘在家里酿起米酒,我爹准备了许多劈柴,我们要过年了。我一边学着做鞋(我娘一回来,就逼着我学这个),一边想马吉到哪里去了呢?我再次偷偷找出那个纸条,我已经熟记了那个叫杨美华的人的地址。

过年后,娘开始请人说媒,娘说大妹该出嫁了。没过几天,他们就给我找好了婆家,那人是个矮个子,和我差不多高,脸上黑黑的。我说,爹,他太矮了,长得也丑。娘却说他人蛮老实的,家里又没有弟兄,三间大瓦房,据说还准备买打米机呢。再说,你也长得不好看,就别挑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人,大瓦房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房子可以住石洞啊,我还记得被二妹烧掉的石洞,马吉把石洞改造得多好啊,我想我也可以那样做,我也会锯木头,我也会油漆,我想我能学着马吉的样子做一栋那样的房子,所以他的三间大瓦房我一点都不动心。

我娘已经收了别人的彩礼,日子就定在三个月以后。我对爹说我不想出嫁。我爹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你一个人能活出个什么新花样来呢?我说我有点想马吉。我爹叹了口气说我也想啊,可我们毕竟是泽国人,泽国人就只能过泽国人的生活,这是无法改变的。

日子一天天近了,我整天坐立不安。我爹说,大妹,一个人站在今天是看不到明天的,但我们是站在你的明天安排你的今天,许多年后,你会发现今天的安排没有错。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看不见的人对我说走吧,走吧。我说怎么走?那人说用你的双脚。

起床后我迷迷怔怔地坐着,想起那个梦,突然有了勇气。我带上那张纸条,找出我藏得严严实实的钱袋,一共有近四百块,我带着纸条和钱袋,到河边洗了把脸,扯扯衣服就上路了。

我一路辛辛苦苦像个野鬼似的来到了无极,这里的人像泽国山上的树枝一样多,汽车像泽国的石头一样多,我在树枝和石头缝里迷迷糊糊地找着,问着,向杨美华走去。那里有许多年轻人,他们当中很多人戴着眼镜,挎着饭盒,我拿出纸条问他们,他们看了纸条后指给我:杨老师住在那儿。

门锁着,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我实在困极了,就坐在门边打起瞌睡来。后来有人推醒了我,我揉揉眼睛站起来,我说我找杨美华。那人说我就是。

我睁大眼睛仔细看了一会,我认出了那个鼻子,这不就是马吉吗?

我哭了起来。

我说我想你,马吉。

马吉说你说谁?这里只有杨美华,我的中文名字叫杨美华。

我说你在泽国的时候是叫马吉呀!

马吉说我不知道什么泽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听话地点点头,我有点明白马吉的意思,又不太明白马吉的意思,我又迷迷糊糊了。

马吉帮我在学校食堂里找到一份工作,这跟我在泽国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活更多一些,马吉帮我找到工作后就不理我了,有时她来买饭,碰到我了,就问一声一切都好吗?我回答古得。我从此不对马吉,不,不对杨美华提泽国的事情。我也不想提,有人问我小东西,你从哪里来的?我说从来处来的。他们就说真是个小怪物。

食堂的师傅和学生们慢慢都知道我了,他们都知道有一个怪模怪样的野鬼样的东西,会说一点英语,这让他们开心不已,他们都喜欢找我买饭,领教我挥勺打饭时随口说出的英语,他们问我,小怪物,你连中文都说不太好,你的英语从哪儿学来的?我说我生来就会。他们就更加开心了。他们一开心,我这个窗口的生意就特别好,经理发给我的工资渐渐多了起来,我不太爱花钱,我不买衣服,有些女学生经常把她们不穿的衣服扔给我,我吃饭也不用花钱,饭卖完了,食堂的人全都围坐在一起,吃一个巨大无比的火锅。我使劲攒着钱,虽然我暂时不知道攒钱有什么用。

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杨美华了,我问一个学生,怎么一直不见你们的杨美华老师来买饭了?她说杨老师回国啦。我的腿一软,就瘫倒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个学生使劲拉我起来:杨老师走了你伤心个什么呀。我哭兮兮地说我多喜欢她呀。学生笑起来:真看不出来你会喜欢一个外籍老师,她跟你有什么关系呀,真是个小怪物。

有一天经理对我说,小东西,校长找你,你是什么人,校长居然还要找你。我出来一看,是个年老的戴眼镜的男人,他说杨老师聘期已满,她临走时托我转交你一样东西,她将她在我校任教期间的薪水全部捐赠给你,并委托我帮助你入学。

就这样,我被校长安排到一所中学读书去了,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读起。一进教室,就发现我又一次成了个怪物,我不但年龄比同班同学大出一截,个子也高出一截,口音也是怪怪的,唯一让人快活的是,我的英语成绩让老师大感意外。

住读期间,我成了全校最热爱劳动的人,我向老师申请了一份做清洁的工作,课外活动时间,我独自默默地打扫卫生,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挣钱,我不能光依靠杨美华的钱,虽然校长告诉我,杨美华留给我的钱可以支付我中学阶段的全部学杂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利用干活的时间想想心事,因为上课的时候我不能想,我一边扫地一边想,马吉究竟是哪国人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想不明白,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因为我正在读书,我们泽国有一句话,书是治迷糊的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从迷迷糊糊变得明明白白的,那时,我就知道马吉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