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水泽沼地之间的一片平缓地带,坐落着一座小城。

大批赤甲楚军在城外扎着营寨,人人兴高采烈。原本因寿春沦陷,楚王负刍投降带来的低沉情绪被一扫而空,每一个楚卒的眼中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令尹不愧是我楚国名将,用兵如神!”

“我军此番突袭,斩杀秦军近千人,俘虏两千余,除了一部分秦军冲破阻截原路逃回去之外,还有大量秦人蹿入两侧水泽之中,这些人不知会死伤多少。”

“呵呵,秦人大多不识水性,乱入泽地就等着去喂鱼鳖龟鼍吧。不过眼前的俘虏,吾等该如何办,莫非还要用粮食养着他们不成?”

在众多楚卒的议论声中,善道城外的一片空地,被缴了兵刃的两千多秦人蹲伏在地上,他们的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不知自己将要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从灭人社稷的胜利者,一夕之间沦为任由宰割的俘虏,这样的反差让他们许多人还觉的是在梦中。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之处,谁也想不到死亡的屠刀何时落在自己头上。

善道城北的淮水边,立着数个身影。

“令尹,我军虽然从淮北掠了不少粮食南下,但只够我军食用数月。这些秦人俘虏留着只会徒耗我军粮食,不如屠之。”

将军屈茂开口,眼中闪着寒光。

项燕转头,见一旁的景同也跟着附和屈茂的提议,笑道:“既如此,杀了便是。寿春沦陷,正好用这些秦人的头颅进行祭奠。砍下他们的脑袋,找个地方堆成京观,若是那王翦能攻到此处来,也可见一见我送给他的礼物。”

“好,我这就去砍了这些秦人的脑袋筑成京观,也让天下人知道我荆楚男儿的血性,绝不输给他秦人。”

屈茂杀气的腾腾的说着,他屈氏的封地基本都落入秦人手中,族人亲眷更是不知生死去向,他对秦人怀着无比的恨意。

像他这样与秦军有深仇大恨的人不在少数,也是楚军中最为坚定的反秦者。

眼见屈茂要走,项燕又道:“对了,那些秦军身上的甲胄和兵器,挑选一些完好的出来,后面或许有用。”

“唯。”

眼见屈茂离去,项燕再次看向淮水对岸,那深沉的目光仿佛能穿过数百米宽的淮河之水,看到对面的淮北之地。

那里,已遍地插上黑色的秦旗,不再属于他们楚国。

景同没有离开,而是忧心忡忡的问道:“令尹欲凭借此水泽沼地与秦人抗衡,确是好策,我军有此地利,只要秦军敢来,定让他们有去无回。但我担心,若是那王翦又要故技重施,像陈郢之战时,不发动攻击,反而屯兵在侧,与我军拖耗下去,那吾等又该如何?”

项燕回头,见到景同满脸忧虑。

这个二十多岁的景氏君子,在连续经历了泗水、睢水之战后,显得颇为沧桑,看上去说是三十多岁,也会有人相信。

“子同放心便是,此番王翦必定会攻。”

项燕冷笑一声道:“你可听这些俘虏所言,秦王已经出关,将要前往陈郢了吗?”

“呵呵,他秦国这场伐楚之战,从去年开始打到现在已有一年之久,如今秦王东来,虽然不一定会催促王翦立刻进攻,但王翦麾下的将吏军士绝对忍不住的,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想着在秦王到来之前击破我军,擒杀我和大王,向秦王报功。这般争功贪利之下,就算王翦不来,秦军的那些将领也会催着他来。”

“且王翦动用六十万大军伐楚一年,耗费人力物力何等巨大。他若是再敢于此屯兵下去,又将耗费多少粮草?秦国国内的秦人会允许吗?且他麾下几十万士卒离家已有一年之久,若再继续徒耗下去,人人思归,其秦军不战自败矣!”

“而且,王翦老了,他等不了多久了。”

“他一定会来攻的!”

项燕话到此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肯定。

景同惊愕之后,又低声道:“令尹,依你所言,既然那王翦等不起,吾等最好的应对方式应该是和他耗下去啊,不应和秦军接战。我军不如放弃淮阴,率军南下,引诱秦军深入。只要吾等不败,早晚能拖到秦人耗不下去,自己撤军北归,吾等届时便可率军北上收复故土!”

项燕神色平静。

景同所说,何曾不是他之前的想法。

凭借淮南,江东,甚至是更南方的百越之地,和他王翦耗下去,将王翦耗死之后,便是他大举反攻的时刻。

但如今形势却又和之前大不相同。

现在楚军拥立新王,正是军心士气大涨的时候,若是一战不打就南下撤退,让出淮阴、善道等地给秦人,势必会凉了楚军不少勇士的心,对军心不利,还会让那些尚在观望的一些淮南、江东封君放弃支持他们。

二来则是因为楚军好不容易聚集了近十万兵力,其中不乏精锐。而他们的粮草却只够几个月所食。如果项燕选择南下后撤,那么不仅是秦军撑不住,他楚军也撑不住啊,等到几个月后粮食耗尽,他麾下的十万大军就会因缺粮而离散。

大军离散容易,想要再聚集起来那可就难了,特别是在如今楚国大部分地区都落入秦军手里的形势下,或许这将是他项燕最后一次掌控十万大军了。

与其等到大军离散,还不如在兵力尚存的时候,和王翦拼一波,搏一个大胜的希望。

项燕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除了之前所说的原因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因素让他放弃了南下撤退,留在淮水南岸和王翦拼杀。

因为他项燕是楚国贵族,是响当当的荆楚男儿。

“陈郢之败,非我无能,乃国力不如,以及那庸主负刍的牵制。”

“而今日,你有兵力优势,我亦有地利可倚。你有秦王信任,我同样有大王圣明。如此,你我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打一场,比一比谁的兵术更高强!来一场公平的决斗!”

项燕高昂着头,再次看向淮水方向。

他已经派了哨探,以及发动沿岸的楚人平民日夜沿着淮水巡逻,监视随时可能出现的秦军船只,并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了烽火。

如果王翦选择以船只装载士卒渡淮,从楚军后方登岸,那么只要发现秦军的船只出现,楚人就会立刻燃起烽火警戒四周,然后附近的楚军部队就会快速赶到,对渡河的秦军进行半渡而击。

项燕转头,又望向善道以南。

如果王翦选择避开善道的大片水泽沼地,向南从东阳方向绕道袭击淮阴,那也无妨。

南边虽然地势趋向平坦,水泽减少,不适合楚军的水泽伏击战术。

但若是秦军选择南向绕道,那他们也将失去淮水这条补给线。

那可是近二十万秦军啊,他们只能依靠民夫从后方用牛马车辆的方式输送粮秣,粮道会拉得很长。楚军甚至不需要和王翦的主力交战,只要断掉秦军后方的粮道,同样也能获得胜利!

“所以,王翦你就只能正面攻来。”

“我在这里等着你。”

项燕嘴角泛起一抹笑。

他和王翦,已是宿命之敌。

……

善道以西的宽阔地带,随着秦国大军的到来,营寨连绵不绝。

主帐之中,王翦高坐,诸将各分左右。

兴军主将蒙恬站在帐中,满脸苦涩的汇报完此番军情。

“一万兴军,折损兵力达到五千人之多。蒙恬啊蒙恬,你这小子到底会不会打仗啊!”

性格最急躁的羌瘣开了口,眼睛瞪得老大,满脸的不爽。

蒙恬脸一红,面对嘲笑只能默默低头,承受屈辱。

赵佗看不下去,辩解道:“此事也不怪蒙校尉,那善道附近地势复杂,水泽连片,吾等秦人又素来不习水性,更不知此方水泽深浅,被楚人利用苇道伏击也是正常。别说是蒙校尉了,恐怕就是军中老将领军,也难逃此番战败。”

蒙恬抬头,感激的看了赵佗一眼。

羌瘣则是勃然大怒:“赵佗,你说谁呢?”

赵佗微微一笑,道:“我说的自然不是羌瘣将军,将军素来足智多谋,面对此番困境,自有办法吧。”

面对赵佗的讥讽,羌瘣反而大笑一声,哼道:“算你赵佗说对了,我羌瘣自是有办法解决。”

“哦?羌瘣将军真有解决楚军利用水泽芦苇伏击的办法?”

不仅赵佗惊讶,诸将也将目光放过来,就连主座上的王翦也颇为好奇的看向了羌瘣。

感受到众人或是惊讶或是好奇的目光,成为中心点的羌瘣,得意洋洋道:“办法简单的很啊,直接一把火将这些芦苇烧光不就好了。没有沿途的芦苇挡住视线,那些楚人安能伏击我军,恐怕还未接近,就被我军的弩箭射翻在水里了。”

火攻?

众将大眼瞪小眼。

王翦则是翻了个白眼。

他转头望向赵佗。

“赵佗,你认为羌瘣将军此言如何。”

赵佗皱了皱眉,回道:“对付芦苇挡道,楚军伏于其中。一把火烧尽自然是好。只是若烧芦苇,当在秋冬之时,一把火下去,立刻能成片烧毁。”

“但如今却是春夏之交,芦苇萋萋自带水分,且天气水润潮湿,下方又全是水泽洼地,就算真能烧起来,恐怕也十分缓慢,且还需要担心风向问题。要烧遍这连绵二三十里的道路,何其难也,就算一路顺利楚军不来袭扰,恐怕得旬月之久。”

“而且就算我军一路烧到善道城,那城中的楚军退往后方,继续用此法对付吾等又该如何?善道离淮阴之间可还有近百里的水泽沼地啊,一路烧过去,那得到什么时候啊?”

听到这话,诸将纷纷点头,羌瘣闹了个大红脸,不服气的说道:“你赵佗说我放火不行,那你说说又该怎么办?”

见众人目光望过来,赵佗犹豫了一下,说道:“此地水泽难攻,实乃天赐险地。我军与其在此冒险,将自己陷入不利之中与楚军对敌。不如避开这处险地,南下东阳,绕路袭击淮阴。”

“哈哈哈,笑死人也。你说的简单,若是绕路,我军后勤如何保障。又该如何防范楚军袭我粮道?”羌瘣立刻哈哈笑起来。

赵佗侧开脸懒得理他,心里暗骂一声“蛮夷”。

不过羌瘣说的也有道理,一旦大军绕路,后勤就是个问题。

但赵佗认为哪怕在后勤粮道上想办法,也总比和楚人在这水泽地里打仗要好的多。

这时诸将也发表意见。其中就有人提到利用秦军在淮水上的船队,将士卒运送到楚军后方,直接绕开善道的楚军,从后面对其进行绝杀。

但马上又有人说,楚军定然会对此有防备,且船只一次运输人数较少,很容易被楚军来一个半渡而击,徒招大败。

诸将各抒己见,始终没有找到完美的方案。

不过大家一致没有提到“用国力耗死对方”这条策略。

如今秦王即将赶赴楚地,每个人都想早点剿灭伪王熊启和项燕,在大王抵达淮阳时献上大捷,那样一来,赏赐必然丰厚。

这样讨论了半天,最终大家还是将目光望向了主座上的王翦。

“还请上将军定夺,吾等该如何破敌。”

诸将皆目光炯炯的看着王翦,这位真正的当世名将,面对楚军占据优势地利的情况,定有高论。

王翦微微一笑,反问道:“楚人有地势之利,那我秦军相比楚人,又有何优势呢?”

诸将皱眉,有人回道:“相比楚军,我军人众。”

“然也,和楚人相比,我军最大的优势,便是人众!”

王翦哈哈大笑,他伸手捋着颌下白须,环顾诸将道:“我众而敌寡,所以当将这人力的优势发挥出来才行。”

“尔等适才所言火烧苇荻、绕路东阳、船运渡淮,皆是有利有弊,但若全都结合起来呢?”

话到此处,王翦站起来,目光望向帐外。

他的脸上满是如同沟壑般的褶皱,头上发丝早已花白,但那双眼眸却满是神采,以及充满睿智的光芒。

“我全都要!”

“我要用绝对的兵力,对楚人四面压境!”

“我看他项燕如何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