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侯话音落下,整个偏殿中静悄悄一片,只有夜风从殿外吹拂进来,卷动灯火摇曳不停。
侍立于殿中两侧的那些宦者,眼中皆闪过惊讶之色。
竟然会有人拒绝皇帝。
不过他们依旧秉持着“职业”精神,垂首侍立而装作无事发生。
苏迦莎倒是没有惊讶,只有失望的情绪自脸上一闪而过,默默低着脑袋。
唯有始皇帝的脸,瞬间僵硬了。
赵佗,居然拒绝了朕!
他打直了身体,正襟危坐,双目盯着赵佗,淡漠道:“武功侯言此时不是攻取西域的好时机,何也?”
西域,是他们刚才为这片土地的定名。
大秦以西的地域,便是西域。
赵佗深吸口气,沉声道:“陛下,如今我大秦刚攻取河南地与阴山草原,彼处边荒之地还没有完全掌控,河西的月氏也尚未击破,暂无染指西域之力啊,臣认为应先巩固此次北伐的成果,将两地完全消化后,再击破月氏,至于西域诸国,当缓缓图之。”
赵佗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并向皇帝给出了一个先后顺序。
他的目光打量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土地,心中暗暗一叹。
西域这地方好啊,相比北方草原的难以耕种,南方百越的瘴气遍地,这地方除了间有沙漠和戈壁外,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那里盛产各种中原没有的好东西。
比如苏迦莎所说的大宛“汗血马”,还有什么葡萄、苜蓿、胡萝卜、黄瓜、大蒜、胡椒……
除了这些特产之物外,控制了西域,大秦还可以通过此条道路打通与西方世界的联系,获取中亚、西亚以及欧洲的情况,开拓秦人眼界。
所谓睁眼看世界,方能强大自身。
同时秦国还能通过商人将丝绸缣帛等物卖到西边去,换取大量金钱和西方的特产,互通有无,使得经济繁荣。
这种种好处,自是不用多提。
赵佗当初反对皇帝和屠睢打百越,祸水北引,除了匈奴之外,将月氏也纳入征服目标,正是担心打败匈奴后大秦又将目光放到南边百越去,故而给皇帝找了一个新目标。
在他的想法中,这一切是循序渐进的,秦军先灭匈奴,然后破月氏,拿下这两大片土地后,再行安置和吞并消化,这一来前前后后就得消化好长的时间。
至于西域,那地方辽远难行,以现在的后勤条件不好打,等消化河西与河南地后可以慢慢派小部队蚕食攻取西域,这才是稳妥之法。
哪知道中途冒出来一个苏迦莎,直接给始皇帝开了西域全图,刺激他的野心暴涨,当场就起了派遣大军吞并之心。
在赵佗看来,河南地和阴山草原尚未消化,月氏还没打下,你就想搞西域了?
步子迈这么大,也不怕扯着蛋。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赵佗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去。
他去北边打匈奴,前后加起来不过一年左右的时间,始皇帝修宫殿的瘾就发了,在六国宫殿完工之后,又迫不及待的在渭南修了一个什么信宫,看起规模还非常大。
这才秦始皇二十八年啊,连信宫都弄出来了,那日后还会不会再搞什么阿房宫呢?
按照这架势,赵佗要是不在咸阳看着始皇帝,任凭他可劲地折腾,保不准秦国又要重复原本历史上的模样。
赵佗记得历史上有个前秦大将吕光。
这人就是奉了秦国皇帝的命令,率领大军西进,一路征服西域诸国,打下了一个大大的疆土,其领土西包葱岭,全取天山南北,立下了滔天功劳,为他的大秦开疆拓土,然而等到吕光率军归来时,却愕然发现。
他的大秦没了。
大秦的皇帝也被叛贼砍了脑袋。
这位秦将吕光只能含泪称帝,割据西北而王。
这样的事情,赵佗可不得不防,毕竟西域辽远,率领大军来回一趟不知道要耗时多久。
他可不想等征服西域归来,发现这偌大的秦国一下就没了。
故而赵佗此番回咸阳之后,就打定了主意不再离开。
此时,听完赵佗的解释。
始皇帝的面色缓和下来,他的手指轻轻在案前的地图上摩挲。
他能奋六世之余烈,横扫六国,鲸吞天下,自然有相应的战略目光,并非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庸主。
刚才只不过是被苏迦莎所献的西域全图所刺激,故而热血澎湃,当场起了征服之心。如今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后,就知道赵佗说的很有道理,也是秦国现在所面临的实际状况。
河南地、阴山草原,这两块地方非常大,上有无数戎人部族居住,秦军虽然拿下了这里,但只是短暂的征服,并没有真正的将这片土地掌控。
移民尚未实边,秦吏尚未派出,郡县尚未实际设置……
这些实际的问题都浮现在始皇帝脑中。
而且,通往的西域道路上的月氏还没拿下,这也是个问题,确实不宜将步子迈的太大。
想通了这一节。
对于赵佗的拒绝和反对,始皇帝反倒没了怒气,而是多了一丝赞赏。
刚才他以列侯之位相诱。
赵佗肯定知道他的意思,扫平西域,便可直封列侯。
这样的奖赏和条件,如果是换成其他武将,绝对是欣喜若狂,满嘴答应下来。皇帝估计就连王贲那样的沉稳性子,恐怕都难挡封侯的**。
但赵佗拒绝了。
“此子能拒绝列侯之爵的**,并不怕惹怒于朕,果真是一心忠于秦国,真乃赤子之心也!”
始皇帝暗暗点头。
不过他面上自是不可能承认自己刚才激动的有失考虑,他淡淡道:“武功侯所言,朕知道了。尔等为我大秦征战,一路辛苦,暂且退下休息吧,其他事情日后再说。”
赵佗见皇帝面色平静,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进去,不过既然下了逐客令,他自然也不敢多说,拱手道:“唯。”
苏迦莎也跟着行礼告辞。
片刻之后,赵佗与苏迦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始皇帝再次低首,看着摆在自己案前的地图上。
南方的百越。
西南的夷人。
西北的月氏、乌孙……一直到遥远的大宛。
始皇帝双眸有神,里面有一种名为“征服”的欲望在闪耀。
“那就一步一步来吧,早晚的事情。”
“这些地方,朕全都要!”
说着,他的巴掌已是落到了地图上,将那块遥远的土地盖住。
……
大殿外,夜风沁人。
“我知你想要立功,在大秦扎稳脚跟,但如今战事刚熄,除了月氏外,不宜再多开战端。日后今上若再问西域诸国之事,你当将前往西域的路途之苦如实说出来。”
赵佗还是有些不放心,让领路的宦者走到前边,他落在后面和苏迦莎一起向宫门走去,同时对其开口叮嘱,眼神凌厉,颇有威胁之意。
他怕这女人立功心切,撺掇皇帝去远征西域。
苏迦莎微微一笑,说道:“妾知道了。”
赵佗这才点头,又安抚道:“西域难征,但月氏是明年肯定要打的,到时候以你的身份和能力自然能立大功,不用太过着急。”
“嗯。”
苏迦莎又应了声。
赵佗不再多言,两人一路走至宫门外。
值守的郎中打开小门,门外早已有马车等候。
赵佗将要回府。
苏迦莎则是会被接到典客下辖的官署。
典客是九卿之一,主掌诸归义蛮夷,苏迦莎在咸阳的一切生活都由其负责。
两人在宫外道别。
赵佗想到自己北伐期间,苏迦莎多有奇谋,立下了不少功勋,也算有袍泽情谊,便嘱咐道:“咸阳之中公卿众多,而你身份特殊,或许会有人前来与你结交,其目的难测,你当小心为上。”
听到赵佗这话,苏迦莎脸色柔和下来,她轻声道:“君侯放心便是,妾如今已见过宏伟的咸阳城,拜见过尊贵的皇帝。我会向皇帝献上击破月氏的策略,然后就请命回到草原,为大秦征伐月氏做准备,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她又轻笑道:“毕竟妾不通律法,若是在这里呆着,不知哪天便犯了律法,到时候削掉辛苦得来的爵位抵罪,那可不划算。”
赵佗一怔,没想到对方还开了个“秦式”玩笑。
不过一想还真是这样,秦法严苛,可不管犯法者身份,苏迦莎不通律法,万一在这里犯了法那可就麻烦了。
再加上咸阳城的水太深,她还是回草原去要逍遥的多。
这女人,可真聪明。
赵佗暗暗赞了一声,说道:“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时间不早了,你且随典客的人去安顿便是,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和他们说。”
“嗯,多谢君侯。”
苏迦莎轻轻应了声。
两人相互行礼告别。
看着赵佗踏上马车,在阵阵铃声中远去。
苏迦莎站在原地,迎着风,看着那马车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
她想到白日所见的那个马车里的美丽女子,以及她怀中的孩子。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她轻轻自语,再次深深看了眼马车消失的地方。
转而西望,看向草原的方向。
她笑了笑。
“不如归去。”
她将要归去,回到她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