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籍贯是新津。老家在离县城约八里地的吴店子之下田巷子。老家早就已经**然无存,我从未回过老家;老家是概念上的。不过,我在新津生活了整整16年,在新津度过了我的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的一段。新津留给了我太多的记忆。
很有趣。我父亲12岁就离开了新津老家,以后在外求学,完成了从中学到大学的学业,之后在成都工作、成家,结婚、生子。以后竟远赴山西工作,却从此离开了新津,而不是新津人的我母亲,却与父亲刚好相反,本来在成都已结婚生子,安家;解放后却到了新津,先是土改,然后先后在五津、龙马、文井、花桥小学作教师、教导主任,校长,一直到退休,再重新回到成都定居。
我6岁时从成都到新津,跟着当老师的母亲发蒙读书,22岁离开新津,20岁以前,在五津中学当过一个短时期的语文教师。印象中,新津不仅是个灵山秀水,人才辈出很美丽的地方,也是时代感应最敏锐的神经,非常敏锐。在新津的16年,我们没有家,学校就是家。少年时期我就读的那个乡村中心小学,花香鸟语,如诗如画。这段生活,过去多年后,我仍念念不忘。年前,我有一篇散文《难忘那片油菜花》,不仅在全国一家有名的报上发表,而且在全国得了金奖,这篇散文真实记录了我那段生活及当时和现在的感情还有思想上的启迪。这里不妨引用些,借以完成我在这里想说的一些话:“我在五津读到三年级时,母亲被调到龙马去当校长。母亲先去就任,我是后来去的。过三条大河,出水城新津,上了川藏公路。在隆隆作响的刘家碾,为抄近路,我甩开公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坎小道走去。不料,这一走,就走进了成都平原的深处,走进了成都平原的精髓。正是油菜开花的季节,一望无边黄灿灿的油菜花,简直就是铺的一坝金子。朗朗的阳光当头照,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蓝的天,天上这么白的云。轻风拂来,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摇曳起伏,蜜蜂穿插其间。我当时不到10岁,走在海洋般的油菜花中,觉得它们在旋转。而在它的边上,有绿得发黑的林盘和林盘里的农家。很静。林盘边流过的水渠,因为树多遮住了阳光而半明半暗。在乡村人家篱笆上探出头来的牵牛花,开满了蓝的白的花朵,一群群蝴蝶,在这些梦幻似的花朵上飞舞。似有若无的风,摇曳着水渠两边树上的枝叶,我感觉得到露珠在悄然滴落。
“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瞬间,会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更多的时候出现在梦里。后来我发现,类似的瞬间,不只这一个。比如,还有宝资山、山上的六角亭,六角亭上的红灯笼;五津机场靠眠江一侧废弃的一段上,荒草隐藏中的暗堡,暗堡上斑驳的弹痕;机场上空缓缓掠过的银白色教练机;茵茵草地上人们踏出来的小路,小路最后飘带似地爬上牧马山。牧马山很像一条腾游于川西平原上的青龙,山上其实很平,山上人家有一种藏而不露的富裕。据说,这山是三国时间蜀帝刘备爱在上面跑马和因为水草太好,饲养了大批战马诸葛亮给取的名。
“这些空灵而美好的瞬间,尽管当时我对它们根本就没有注意。然而,它们却始终对我不离不弃,与我结伴而行,给我心灵莫大的慰籍,给了我美的享受。过日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熬日子。当我的心灵被琐碎繁杂的生活折磨得像疲惫的车轮需要滋润的时候,它们总会不期而至。这时,我就静静地看着它们,与之亲近,享受着,彼此默契。我知道这一切美好的瞬间,已经过去不会再来,而且,它们也不会对我的生活带来根本的改变。但它们带给我安宁、平和、愉快却是实实在在的。有的人把这些叫作回忆,而我却愿意称之为心灵的滋养。”这一篇散文可作为我那个时期的一个总结。
过后,在言必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时期,已经进入了青年的我,心灵是忧郁的,生活是不平静的。这个时期的心境及之后,如同我年前在重庆一张有影响的报上发表的文章:《读流星·一个文工团的辉煌与终结》中说,“我每每在进行长篇创作的间隙,总爱到新津这个灵山秀水的地方吸‘氧’。‘氧’是双重意义上的……只要是在新津经历了那番岁月的人,不管是不是在文工团干过,都不会忘记。我在新津生活了16年,是1969年离开新津的。那段日子,中国政治天空阴霾低垂,生活不可能好。然而,假如那个时代的阶级斗争可以摧毁一切,但是,内心的美好它摧毁不了,记忆它摧毁不了。严寒的冰山上也有雪莲,高压的海底也有贝珊……”
坦率地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最后的冬天我离开新津时,还是“文化革命”期间。过去新津给我的美好已为惶惑、恐惧代替。离开新津,我竟有一种“逃离”的慌悚感,希望逃得越远越好。然而,当人生应走的一切过程似乎都已走了之后,有一天我猛然醒悟,新津其实在我心里是扎了根的。如俄国大诗人普希金说:“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然而,过往的一切,全都成了美好的记忆。”
因此,这么多年我总爱回新津,也不惊动任何人,随便找个旅舍一住;或约一个两个文友在河边随便聊天谈心;或干脆一个人坐在临河的茶馆里看水看山,或流连于彩虹桥边,沿着波平如镜的南河流连忘返,竭力拾寻过去的记忆。曾经有很多风景很好、环境也很好的地方欢迎我去“公款”旅游,甚而人家几乎八抬大轿请我去,我却不愿去。在我看来,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是天堂,如果没有记忆,那就是一派空壳;没有感情没有色彩没有温度,也就没有任何意思。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所以我常常一个人来新津“偷得浮生半日闲”。
就是在这种对新津的多次来往中,在与朋友们似乎不经意的临河喝茶交谈中,在越来越深的新津情感浸润中,我有幸同重视发掘本地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并着力推出宣传的县政协主席杨世章,还有我心目中的新津文化大使何耀贵谈到了将新津辛亥英雄侯宝斋进行挖掘,推向社会事。他们邀请我就其人其事写一本书,一本长篇纪实小说。
难度很大!因为侯宝斋在那场波澜壮阔,改天换地的斗争中,就像一颗很灿烂的流星,还没有让人们看清它的光芒,就一闪而去了。再有,他的史料可说为无。我之所以最终答应写,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我对新津的感情。我觉得我有责任把新津这个代表人物写好并推出去。二是,我已经写作了多部长篇历史小说,从无失手,而且好评多多。这里,不妨将最近在网上读到的蒋珠莉写的一篇关于我的历史小说的不到200字的精干短评引用:“读田闻一的历史小说,被他独到的手腕震撼了,文风不似二月河那么肃穆,也不似当年明月那么简约,但收放自如,独当一面,**气回肠之间游刃有余。本人一直认为能写史的人心胸必定十分宽广,否则,又怎么能把那么宏大的场面勾勒得如此细腻逼真。田闻一的成功在于他精准的人物心理把握和场景烘托上,简而言之,他写的不是历史,是矛盾。”我在这里引用我并不认识的蒋珠莉精干短评,当然是有一分自信、**。但这并不是自鸣得意,也不是觉得自己已经作得尽善尽美,只是更加清晰明确意识到,作品一旦进入社会就赋于了社会性,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作家或是一个写作者,首要的是努力练好功夫,切实负起自己的责任。另外,就这一段历史题村来说,我已经写过两部长篇,这就是分别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赵尔丰――雪域将星梦》《辛亥大都督尹昌衡》,都很成功。《辛亥大都督尹昌衡》是刚出的,有待时间检验,而《赵尔丰――雪域将星梦》出版后获意义不一般的四川省第三届(1988――1998)文学奖,同时入选《四川五十年文学作品精选》(长篇卷)等,一版再版;为很少出小说的四川美术出版社看中,出绘图再版本;为全国重点中学成都七中等多所大中学校作为学生的课外必读书。在这样的基础上,我敢于接手这本书的写作。
写作起来仍然很难。可以说这是我近年最富挑战性的一本书,相当考“手艺”。写历史小说,本身就犹如戴着镣铐跳舞,既要戴着镣铐,又要跳舞,而且还要跳好,很不容易。这样的写作,既是繁重的脑力劳动,又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为了尽快将思想上演绎成熟的环环紧扣的故事情节、鲜活的人物形象、场景的渲染、风俗民情固定在纸上,不让它们转瞬即逝,我过年都没有休息,昼夜兼程。这样的写作,无论如何“顺”,都逃不脱至少要以健康上的重大牺牲为代价换取的必然逻辑。现在,终于写成了,我感到无限的欣喜和欣慰。
一百年前,在那场前赴后继,气壮山河的斗争激流中,在四川,新津无疑是向清廷的外围堤坝――号称屠户的川督赵尔丰及他的势力扑打上去的一道最勇敢最猛烈的浪头;而悲壮牺牲的侯宝斋父子,则是这浪头上最耀眼最明亮的两朵浪花。
当我在电脑上敲击完这部书稿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清晰地听到了辛亥革命一百年越走越近的雄伟足步声。
让我们举起双手,来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