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们搞突然袭击,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三十六计”里好像有一条,叫做“请君入瓮法”对不对?你们立即行动,组织一个同样宏大的车队,也是警车开道,提前半个小时,就沿着首长走的路线先走一步,也算是打草惊蛇搞一次佯攻嘛。老百姓不辨真假,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种情况,必然会跳出来,岂不逮个正着?
好好好,真是妙计,妙计啊!侯副区长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都连声夸赞。齐秦又沉下脸说:
不要说这些淡话了,快去准备!而且有一条,这事只我们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乱讲。
都是一群废物!等大家都走了,齐秦才在心里骂着,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一刻的思考真是太紧张了,头居然剧烈地疼起来。如果总这样,再机灵的头脑也非爆炸不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也似乎耗尽了,瘫软地在沙发上躺下来。
就是在这一次行动中,公交部门又逮着了躺在草丛里的白老头。在紧张的接待间隙,听侯副区长给他们讲了这个情况,齐秦心里又一惊,真险啊!等到首长一走,齐秦立刻让信访局长把白老头领到了他的办公室。
老头子依旧穿着那一身脏兮兮的孝布,头发胡子全白了,不过脸上的气色还好。在市委工作的时候,齐秦就熟悉这老头儿,只是不清楚他究竟告的什么事儿。这一次他可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非把老头子这事儿解决不可!看着老头子那一身常年不变的孝衣,齐秦忽然觉得很刺眼也很伤心,想起前几天纺织厂技改项目开工剪彩还送了他一套毛料西装,立刻让秘书拿出来,逼着老头子换上,又为他沏上茶、点上烟,才仔仔细细研究起他那一包上访材料来。
白老头似乎不习惯那一身簇新的西装,不住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脖子也似乎痒痒的,不住地蹭来蹭去。对于那一盒红塔山,倒显然能够适应,贪婪地一根接一根连着抽,不一会儿已抽得满屋烟雾缭绕了……信访局长几次想骂又忍住了,只好把几扇窗户全打开,又拉开了换气扇。
等看罢所有的材料,齐秦嘱咐白老头先回去,这事他一定会解决的。上访这些年了,白老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着他直叹气。不过这一次运气不错,烟也抽足了,茶也喝好了,还白捡了一套衣服。而且都是他这辈子梦也梦不见的好东西,所以老头子倒是很知足,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望着老头子的背影,齐秦心底油然升起一种为民做主、做父母官的自豪和责任感,只是老头子似乎很木讷,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对他感激涕零,心里有点儿稍稍的不快。
突然,有人门也不敲地闯进来。
谁有这么大胆子,连点儿礼貌也没有,除非是上访户,齐秦心里挺不快。定睛一看,原来是韩东新。坐,坐!他只好略略欠欠身子,算是和这位市经委主任打了招呼。
韩东新也不客气,一坐下就大声嚷嚷起来:
我说齐秦,你好大的胆子哟!纺织厂几千万的技改资金,好歹也是我们市经委跑下来的。按照新的改制方案,作为新组建的有限公司,省市经委投入的资金占了一大半,也是一大股东嘛,为什么你一上任,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工程发包出去了?
齐秦听了他这么说,心里便更加不快起来。资金你帮着跑了跑这不假,但是厂子毕竟是我们古城区的,而且还有固定资产原值好几亿,你怎么就成大股东了?现在一说工程,许多人鼻子就特别灵,总觉着这里是块肥肉,都想来切一刀,不管国营个体,工程单位通行的回扣行情不是百分之三到五,最高的甚至达到了百分之十几。但是,齐秦不想和他说这些,而且有些事说也说不清,只好嘿嘿笑着说:
敬爱的韩主任,这事你算是把我问住了。一个区,这么大摊子,那个项目从你们部门来说可能是最大的,但是在我看来毕竟是一个个案。特别是发包工程这类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侯副区长嘛,他具体分管这项工作。
我不找他,就找你!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你能不插手?
这老弟就外行了是不是?齐秦依旧哈哈地笑着,一边敲着办公桌说:我说你呀,毕竟在地方上呆的时间短,而且没有在各个环节都试一试,所以有些事儿不太清楚。这事倒是上过党政联席会议,但只是听取了一下汇报,明确了一些原则,确定由工业副区长老侯同志主抓此项工作,其他的就全交给老侯了……你要知道,许多时候管得越多越细越管不好,而且也不利于调动下面的积极性是不是?
好好好,算你说的有理,那我就找这个姓侯的去!韩东新忽地又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就向外走。看着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样子,齐秦直想笑,也不起身相送,只略略招一招手。
然而,不到一个小时,韩东新又返回来,一进门便气急败坏地说:
不行,你们这纯粹是耍我嘛……你说什么?我齐秦长了几个脑袋,敢耍你这么大人物?是不是老侯不在,没见着他?齐秦依旧微笑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见当然见着了,但是他说他一点儿事也主不了,比他大的官儿多的是,他只是个磨道的驴,听吆喝!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听你的嘛。
他真这样说的?
他当然没有明说,但是,那个意思还不是明摆着的?
胡扯!纯粹是胡扯!齐秦一听就火了,立刻怒气冲冲地说:老侯这个人,毕竟是从基层上来的,没念过多少书,文化不高,水平自然也就不高,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听我的,哼!他要是听我的就好了,只怕是有什么麻烦,就全推到我这儿了……想不到韩东新倒为老侯抱打起不平来:不过我倒觉得,恐怕老侯说的倒也是实情。依我看,你也不要生气,也不要骂人家老侯。今儿我找你,实在是找对了。你要说不下个子丑寅卯,我今儿就不走了。
说着话,韩东新果真在沙发上坐好,摆下了一个打持久战的架势。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略作沉思,只好说“你等着”,一个电话打到了老侯办公室。
老侯啊,我是齐秦。刚才韩主任说的那事儿,你还是要实事求是地向韩主任解释解释嘛。能改变的就坚决改变,不能改的也要向韩主任解释清楚。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韩主任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值得参考的。不过,我倒觉得,现在这事情,包给一家也不一定好,多几家就多几个竞争对手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包给农建队,主要是土建工程嘛。当然,地方的利益也一定要考虑,我们总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嘛……反过来说嘛,越是这样,越是要注意工程质量,加强工程监理。总之一句话,说由你全权负责就由你全权负责,市委是相信你的,区委更相信你,但是一定要多向市经委汇报,多向韩主任请示……说到这儿,齐秦自己也嘿嘿笑个不停,慢慢撂下电话耳机,直直地盯着韩东新,好一会儿才说:
好啦,就这样吧?我让他三天之内打一份请示报告,专门到市经委向兄弟汇报一次?要不,现在就让他过我这儿来?
这、这这……韩东新支吾着,实在觉得无话可说,想发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怔怔地看了齐秦好半天,好像不认识似的,最后只好脸儿发灰地站起来,边走边扭头对他说:
齐秦呀齐秦,你给我玩这个,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即使我没办法,还有上头呢。你要不信,咱们就走着瞧,要是真出了事儿,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当然,吃不了就打包,这是时尚嘛!齐秦更加温和地笑着,起身去和他握手,又连着在他胳膊上拍拍: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有事好好说。要不,时候不早了,吃了午饭再走?
谢谢,我不饿!
看样子韩东新这回是真火了,灰塌塌的脸上竟有了怒容,使劲甩开他的手,噔噔地下了楼。
韩东新前脚走,老侯后脚就踏进来,不声不响坐在沙发上,脸色不阴不阳,不喜不怒,一点儿也看出不他的内心世界来。对于他这个样子,齐秦有时很欣赏,有时又觉得有点后怕,总觉得后面还隐着一双眼睛似的。
老侯不说话,齐秦便也不开口。两个人默然对视了好一会儿,老侯似乎终于憋不住了,慢悠悠地开口道:
这事儿咱能扛过去不?
你认为呢?
我的肩膀嫩得很,哪里扛得动,这主要看您呢。
哼……齐秦微微冷笑着:告诉你,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扛也是大家扛,你更得先扛一头……
老侯似乎有点发慌,立刻打断他的话:齐书记,我不是那意思……
齐秦也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提高声音说:你的意思我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咱们俩之间,用不着架桥,直来直去好啦。你也清楚,我和市委和全书记是什么关系,和他是什么关系。别以为单书记倒了台,他们韩家就得势了,差得远呢,韩家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也不是你扛我扛,而是全书记扛,你想想,凭他,能扛得过全书记?
那是、那是……
老侯说得极其简洁,好像连语言也吝啬得不想多说一句。对于他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齐秦实在反感,又实在毫无办法,只好自己唱独角戏:
当然,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不要把关系搞僵了,一旦弄到那地步对谁也不好。中国的事情,还是要和为贵嘛。韩东新咬住这事儿不放,也无非是利益之争。在这方面,你可以说是老手了,有的是办法。比方说,可先以董事会的名义,给他送一个大红包。
这事我已经做过了,这家伙软硬不吃,无论如何都不要。
老侯面露难色。
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不收,是因为对你不信任,怕你暗藏着录音机之类的。有一个相当级别的领导就曾是这样,大凡送礼的来了,如果一言不发,放下就走,他就敢要,如果你一旦说话,特别是提到办什么什么之类话题,或者不是单独一个人,他就死活也不要,甚至还会把你送到纪检那里呢……
听他这样说,老侯无声地笑起来,压低声音说:此人我知道是谁,只是不能说。
知道就好,不说更好。
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老侯却依旧满脸难色:如果这也不行,我可就没办法了。
怎么会没办法,这可不像你老侯吧?齐秦这下真不高兴了,说话间不由得有点愠怒,下意识地觉得这个老侯似乎在有意“耍”他,这个老奸巨滑的东西!想了想,只好严肃地说:
告诉你,方针不能变,办法由你去想,你难道还等着我去教你吗?而且,一个区委书记,一个副区长,居然讨论起这种事情来,岂不太脱离原则了?
好,我懂了……
齐秦一动怒,老侯立刻不敢再吱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望着他鳗鱼般细而长的背影,齐秦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齐秦的坚决过问下,白老头也就是白守仁的上访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原来经办此案的政法干部有的调走了,有的退休了,也有的早离开了政法战线,所以案件的复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等到真相大白,齐秦也有点傻眼了。原来在当年“严打”的时候,他儿子白德全和涉案的几个人都是朋友,案发时白德全又在现场,所以就被公安干警稀里糊涂抓了回来。真想不到,一个拖了十几年的老大难信访案件,竟在不经意间就解决了。在欣喜之余,齐秦立刻嘱咐有关部门,把调查取证过程以及这些年来历届领导的批示、处理情况全部写出来,向市委打了一个正式报告。他又专程赶到市委、市政府,向全书记和各位领导专门做了一次汇报。一群报刊记者也及时赶到,从各个角度采写报道,连续在大报小报登出一系列文章……在齐秦的一再提示下,全世昌也以敏感的政治嗅觉立刻看到了这一事件后面所隐藏的深刻意义,立刻在全市召开了规模空前的信访工作会议,并提出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口号,叫做“带着感情抓工作,带着案件下基层”,受到与会干部的一致好评。不几天时间,这个响亮的口号又迅速传播到省城,出现在某位重要领导口中,出现在省委、省政府的许多正式文件和工作简报中。一时间,许多干部一讲现状总是引用这两句话,似乎不说这两句话,就有点儿跟不上形势的味道了。
在古城区,齐秦也先后召开会议,对查案有功人员进行了大规模的表彰奖励,对这件事的意义进行了反复阐述。本着贯彻全书记那两句话的精神,齐秦又提出了一个更加重要也更具深远意义的问题,这就是要以此加深对党员干部的思想政治教育,并在全区实施“百、千、万党建龙头工程”,以推动全区整体工作,创建全省一流的新古城。所谓“百、千、万”,就是要抽调一百名科以上负责干部,深入到一千个村庄农户,联系一万个贫困人口。这个口号一经提出,又在全市引起很大反响,连全世昌书记也多次在大会上讲,古城区的“百、千、万工程”是个创举,有很强的操作性和借鉴意义,并要求赵广陵等一杆子机关干部下乡调查,形成一个有分量的调查报告。后来,赵广陵推说云迪有病不能去,只好由常中仁带队下乡。常中仁自己也懒得动笔,干脆给齐秦打个电话,由古城区写了个调查报告送回来,他又在上面改了一气,整整齐齐打印出来分送各位领导。后来,这份材料几经周折,竟然送到了更高一级的某个部门,刚好这个部门又在开展一个普遍性的活动,觉得很有借鉴意义,主要领导在上面亲自批了一段话……这下可了不得,齐秦一下就成了名人,古城上下已到处流传着,齐秦很快就要调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工作去了。
就在这种轰轰烈烈的工作间隙,齐秦带着平反文件和一大笔行政赔偿金,率领公、检、法、信访等部门的负责人,亲自到村里找这位白守仁白老头去了。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直走了整整一上午,才远远地看到了村边矮墙下一群一伙的人们,还听到了低沉的鼓乐声。是不是村里在过古会?等走到村边,齐秦领着一伙干部下了车,才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搭着一个小布篷,上面悬挂着白对联,篷子里赫然摆着一只血红的棺材,几个吹鼓手正有板有眼地吹奏着古老的“大得胜”民乐。齐秦挤过去一看,对联是这样写的: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横批:驾鹤西游。再看棺木前立的牌位,却是“故显考白公讳守仁之灵位”。这时,一个一身孝衣的人突然向他走来,恍惚之间,简直就是白老头本人。等走到跟前,这个人忽然开口说:
你……是不是齐书记?
你认识我?
不,看电视看的,我叫白德全,死了的这是我爹。你送我爹的那套衣服,我爹这回可是要一直穿下去了。
噢……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表现好,减刑,已经好几年了。
原来这样……齐秦呆呆地看着这个农村后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韩东新本无意官场,现在却愈来愈感到,即使不为自己,也必须在官场上好好拼搏一下了。
离开那家大型露天煤矿,来当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市经委主任,完全是受了全世昌的感召。如果不是全世昌提出要搞经济调整,几次去煤矿拜访,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那里的。在那么一个现代化大型企业,他已经干了八九年,工资又比地方上高好多倍,凭什么要半道改嫁,来当这么个破经委主任呢?为了让他走官场正途,老父亲和他吵了多少架,但他始终很清楚,自己也许是一个高超的业务干部、高明的企业经理,却绝不是一个玩政治的高手。由于家庭的因素,他从小就对政治十分厌恶,总觉得那里面波诡云谲,太不好把握也太没成就感。老母亲当年几上几下,也曾是全省风云人物,最后不是一直病病歪歪躺在家里?老父亲沉稳雄健,官做得也够大了,却一夜之间什么也不是了,平日天天围着父亲转的那些人都哪里去了?甚至连原来的秘书都极少登门,似乎生怕被画了什么线,沾了什么晦气,看看都令人伤心……还有姐夫魏刚,当年也曾是市委大院的政治新星,不是也一下“夕贬潮州路八千”,成了一个忙死忙活的小商人?所以,当全世昌真诚地请他出山时,韩东新颇费了一番踌躇,并明确提了几个要求:一是同进同退,除了你全世昌,我不侍候别人;二是有话讲在当面,不要到时你和我也玩起政治手腕来;三是如果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不称职、不好用了,你就提出来,我绝不会尸位素餐。
全世昌当时哈哈大笑,一张口全答应下来。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年多时间,他和全世昌的关系就好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
自从齐秦当了区委书记,全世昌好像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见了面总是匆匆握一下手,就立刻走开了。他多次找全世昌汇报工作,全世昌也总是说,他现在正忙着,有事先向市长讲,那眼神闪闪烁烁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说没竞争上古城区委书记,最遗憾最生气的其实是赵广陵,对于我韩东新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如果全世昌以为我会为这个和他吵闹,也太小瞧我韩东新了。听人们讲,任命下达的第二天,赵广陵就独自来到一家小饭店,独自一人喝了一瓶子闷酒,然后便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电话不接,手机不开,传呼不回,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他老婆云迪,一向活泼的她也脸儿灰塌塌的,好像病了似的。后来,说起赵广陵这档子事儿,云迪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不仅大骂全世昌,大骂齐秦,甚至连自家男人也大骂不止,把赵广陵描述得一无是处,典型的书呆子,跟着他似乎是天大的委屈,弄得韩东新也十分尴尬,只好逃也似的离开了她……
不论男人女人,怎么一沾上政治这个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样看来,找阎丽雯算是找对了。齐秦上任之后的第二天,阎丽雯一回了家,就一脸深情地对他说:
东新,我觉得你选的对。区委书记那种热位子,闹好了是个台阶,闹不好是个染缸,本来是好人也会变坏的。
此话怎讲?
韩东新惊奇地望着她,不知老婆何以会这样说。
就是嘛!你看齐秦,好像一下就变了个人。
你见到他了?
没有……阎丽雯嗫嚅着:不过我总觉得,齐秦这个,迟早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的。
在许多问题上,女人的感觉是很敏锐的,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透视本领。自从与阎丽雯结了婚,他总是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在她那一个精致的小脑袋里,似乎总装着许多不被人知而又千奇百怪的神奇念头和想法。这些年来,韩东新身后总是围着一堆又一堆女人,但是他总觉得,这些女人一个个都头脑简单,愚蠢而又浅薄,但又出奇地虚荣,没有一个不是冲着他家的地位和他的职务的,只有阎丽雯这女人,却根本不为这些所动,是一个真正有情趣的活脱脱的女人,一个纯粹的从里到外充满女人味的女人。真奇怪,这样一个好女人,赵广陵居然会消受不起,乐颠颠地和那个云迪结了婚。女人就是女人,地位职业家庭等等,那纯粹是扯淡!
阎丽雯的说法完全是对的。这些天来,齐秦已经变得愈来愈狂妄自大,似乎他那个官儿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了。所谓利令智昏,不栽跟头才是咄咄怪事呢!为了纺织厂技改项目的事儿,他已经和这位书记大人弄僵了,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个几千万的项目,大大小小进了六七个工程队,而且不少都是资质很低的农建队,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其中的奥妙。韩东新做了调查,其中有几家工程队,拐来拐去都是齐秦的关系户,这正常吗?自从和齐秦吵架之后,老侯和几个包工头儿、厂领导就纷纷找上门来,有拿红包的,有拿烟酒的,也有拿各种贵重物品的……这种行为,真的令人愤慨!后来,姓侯的把魏刚也搬了出来,气得他把姐夫也大骂一通,魏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真是难堪极了。
这天夜里,全世昌突然打来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过去一下,书记如此谦和,亲自来电话相邀,这可是很不寻常的。韩东新也正想汇报一下纺织厂的事儿,嘱咐丽雯和孩子早点休息,就迅速赶到了全世昌家。
全世昌家没有搬来,市委为他准备的小洋楼也不住,独自在里仁巷借住了一个偏僻的小四合院,院里遍植枝叶披拂的垂柳,倒是挺幽静的。里仁巷是古城硕果仅存的古巷子了,旁边就是那座远近闻名的大鼓楼。一到傍晚,鼓楼上大雁翩飞,成千上万,蔚为大观。当他走进客厅,全世昌正披着一件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看到他进来,全世昌指指旁边的沙发,又把一盒中华烟扔到他面前:
最近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议论很多,而且都比较难听。
在全世昌面前,韩东新历来有甚说甚,毫不拘谨。
是吗,你给我说说。
我想,还是不说的好。韩东新故作欲言又止。
为什么?
我怕您承受不起。
你说什么?!
全世昌果然有点动怒,呼地坐了起来。
韩东新却不理会他的反应,忽然换个口气说:
咱们说别的吧。您是博导,大学问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什么叫色厉内荏?
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前些日子市委开会,您在会上大发雷霆,就当前人们痛恨的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现象,说了许多措辞激烈的话,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您来古城之后第一次发这么大火。我旁边坐的一个干部,用指头在桌子上写了这么四个字,后来又擦了。您知道,我是学的理科,文字功夫不深,所以特意向您请教。
韩东新还要往下说,全世昌的脸色已有点难看起来,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韩东新便就此打住,不说了。
说,再说下去!
全世昌似乎平静下来。
好吧。我个人认为,光发火是没有用的,关健是看行动。马克思当年就讲过了,一步实际行动胜过一沓纲领。而且,马克思还讲过,历史一般都是重复两次,只不过第一次出现时是悲剧,而第二次就变成了喜剧。我的意思是说,在单龙泉时代,古城买官卖官成风,但单龙泉自己也总是逢会必讲,逢讲必骂,您可不能再重复他的路子了。
这一下,全世昌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但他显然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从始至终没有爆发出来,如果换了单龙泉,早和韩东新吵起来了。一直走了好一会儿,全世昌狂暴的内心似乎又一次平静下来,依旧微笑着:
东新啊,我和你是有约在先的,所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的。况且,生气是无能的表现,生气也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在一块如此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我注定要承受许多许多。其实,这些传言我也听到不少。用了一个齐秦,就引来很多的流言蜚语,有人甚至传得神乎其神,说齐秦给了我二十万。对于这种无稽之谈,你韩东新相信吗?
这个嘛……如果说实话,我是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因为齐秦的使用,的确比较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当时投票,齐秦排名第一,这可是群众选出来的。
真的?
当然真的。
对于这个结果,韩东新一直很困惑,魏刚和姐姐她们更是根本不信,一口咬定那纯粹是个幌子。对于眼前的这个人,韩东新也有点困惑起来,因为他显得那样诚恳那样实在,而他讲的内容又与现实差距那么大,与许多干部私下的议论截然相反。是大家都误会了,还是这个人太会作伪了?虚伪,如果虚伪到如此真诚的程度,那就太令人可怕了。韩东新始终注意捕捉着金丝眼镜后那深潭般的眼睛,捕捉着眼睛里的每一丝波纹,却始终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愚蠢,下级怎么能跟上级较真呢,只好低下头不吱声了。
全世昌忽然严肃地说:
不要再闲扯了,现在咱们言归正传。今儿我专门请你来,是要和你谈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就是对于齐秦和古城区的工作,我们就是要坚决支持。在这一点上,不管外面人怎么说,我的态度始终是不变的,也希望你们正确对待。
韩东新心里不由得冷笑不已,原来这样,想要封我的嘴,弹压我?我韩东新偏不吃这一套!立刻大着胆子,把有关区纺织厂改造的前前后后向全世昌汇报了一次,最后以同样严肃的口吻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希望市委和全书记能够干涉、过问。如果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听着他不动声色又言之凿凿的汇报,全世昌的脸色明显地难看起来,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吃了他似的……等他说完,全世昌已似乎愤怒到了极点,好半天才冷笑着说:
我已经讲了,对于古城区的工作我们都要坚决支持。这件事,我可以问问齐秦。但是,我相信齐秦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今后你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失望与愤怒的交织中,韩东新似乎终于明白齐秦之所以那样忘乎所以的真正原因了,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一直走到阴幽的院子里,才扭头丢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你免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