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离开餐桌,宾主一齐回到客厅。洛萨莉整个黄昏静听着,要晓得人家还提不提亚尔培·萨伐龙;但除了每个来客对神甫祝贺他诉讼胜利,而并无颂扬律师的话以外,再也不涉及本问题。特·华德维小姐不耐烦地等着夜阑人静。她立意要在二点到三点之间起来,瞭望亚尔培书斋的窗子。到了那时,对那几乎光秃的树隙间透过来的烛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种快感。凭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为之扩展得更远的视线,她看见亚尔培在写作;她自以为辨出家具的颜色,好像是红的。壁炉的烟突在屋顶上吐着一缕浓密的黑烟。
“当大家酣睡的时分,他守护着……好似上帝!”她心里想。
女子教育包括着那么严重的问题,因为一个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亲的身上,而这是法国的大学院久已不理会的。这儿便有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启发少女呢,还是压抑她们的思想?不消说宗教制度是压迫的:如果您启发她们,就会在未成熟的年龄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们思想,又会遇到出人意外的爆发,如莫里哀描写得那么真切的阿匿斯[121],把这股平日压迫着的思想,那么新鲜,那么犀利,像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冲的思想,交给一件意外的事故摆布,就如谨慎的勃尚松僧侣会中最谨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谨慎的叙述促成了特·华德维小姐致命的危机。
次日早晨,特·华德维小姐一边穿衣,一边不由得望着亚尔培·萨伐龙在特·吕泼家园贴邻的花园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将怎办?现在我能看见他。他在想什么呢?”
在洛萨莉一向见到的勃尚松人的面貌中,唯有这个奇人的脸相压倒一切而巍然独显;她远远地看见过后,一转念便想透入他的内心,刺探如许神秘的底蕴,一听这雄辩的声音,领受一下这对美目的瞥视。这些她心里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贯注的做着绣作。就像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装得一无所思的样子,其实对什么都想到家,使她的阴谋诡计,算无遗策。洛萨莉这次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决意要忏悔。次日早晨,弥撒完毕以后,她在圣母寺跟奚罗神甫谈了几句,把他灌了迷汤,忏悔给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时半,在八点那场弥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谎,以便能有这么一次,在律师去做弥撒的时间等在教堂里。末了她又对父亲大发孝心起来,到工场里去看他,问他无数关于车床技术的问题,最后劝他车大东西,车柱子。一朝怂恿父亲开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车工上最难的技术之一以后,她又劝他利用花园正中的一大堆石头,拿来造一座假山洞,洞顶盖一所瞭望塔式的小神堂,那么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面前炫耀了。
正当这个素被冷淡的可怜人为了这个计划而高兴时,洛萨莉拥抱着他说:“最要紧别跟母亲说是谁给您出的这个主意;她会骂我的。”
“放心就是。”特·华德维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吕泼小姐**威之下,和女儿一样的喘不过气来。
由此,洛萨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瞭望台,可以望到律师的书斋。世界上有些男人,尽管少女们为之使尽那样杰出的外交手腕,往往会像亚尔培·萨伐龙一样全不得知。
焦灼地期待着的星期日终于到了,洛萨莉细磨细琢的化装,把伺候特·华德维母女的女仆玛丽爱德看得笑起来。
“小姐这样仔细的梳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玛丽爱德说。
“你教我想起,”洛萨莉一边说,一边对玛丽爱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面孔通红,“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装扮得厉害。”
离开石级,穿过庭院,跨出门槛,走在街上,洛萨莉的心,跳得像我们预感有大事临头的时候一样。至此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么回事:她原以为母亲会从她脸上窥破她的计划,不许她去忏悔;她觉得脚里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来,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啰,她同忏悔师约的是八点一刻,对母亲说是八点,为的好在亚尔培身旁等待一刻钟。她在弥撒开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简短的祷告之后,走去瞧瞧奚罗神甫已否坐在忏悔亭里,借此在教堂里绕一个圈子。然后她拣了一个可以望见亚尔培进来的地方等着。
在好奇心替特·华德维小姐安排下的那种心境中,真要一个奇丑的男人才会显得不美。可是原已出众的亚尔培·萨伐龙,加上他的仪态,他的行动,他的姿势,连他的衣装在内,一切都有那种唯“神秘”一词可以形容的气氛,当然使洛萨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他一进来,本是黝暗的教堂,洛萨莉觉得忽然明朗了。她迷着他迟缓的近乎庄严的步履,为肩荷整个世界的人所惯有的,他的举动,他的深沉的目光,都表现出他头脑里有一股扫**一切的或控制一切的思想。洛萨莉至此才明白副主教一席话的边际。是呀,这对闪出一丝丝金色的半褐半黄的眼睛,的确遮掩着一股热情,闪闪烁烁地透露出来。洛萨莉,不顾玛丽爱德的注意,不辞唐突的兀自迎着律师走去,好和他四目相对一下;而这蓄意探索的目光,竟把她的血给换了,因为她的血沸腾激越,仿佛体热增加了一倍。亚尔培一坐下来,特·华德维小姐便也拣了一个座位,好让她在奚罗神甫未到以前完完全全望着他。当玛丽爱德说“奚罗神甫来了”时,洛萨莉觉得只过了几分钟。及至她从忏悔亭里出来,弥撒业已终场,亚尔培已经走了。
“副主教说得不错,”她想,“他痛苦着!为何这匹大鹰,他的眼睛就像鹰,降落在勃尚松?噢!我要全部知道,可是怎办?”
在这簇新的欲火鼓动之下,洛萨莉一针不错地做着挑绣,心里做着种种盘算,面上装着天真的傻样,蒙蔽她的母亲。从星期日那天特·华德维小姐受到了一眼之后,或者如果您喜欢借用拿破仑的名句来形容一下爱情的话,从她受到了“火的洗礼”之后,她非常兴奋的推动着瞭望台计划。一等到有两根柱子车好之后,她便对母亲说:
“妈妈,父亲脑筋里有一个古怪的念头,想用园子中间的那堆石头搭一座瞭望台,他正在车磨这石台用的柱子;您赞成这个计划么?我觉得……”
“你父亲所做的事情,我一概赞成,”特·华德维夫人冷冷地答道,“服从丈夫是女子的义务,纵使她在思想上不同意……在特·华德维先生觉得好玩的时候,干吗我要反对一件本身无所谓的事情?”
“但是从台上我们可以望到特·苏拉先生的屋子,而我们站在台上时,特·苏拉先生也可望见我们。恐怕人家会说……”
“洛萨莉,你有意来指导你的父母不是?你自以为对于人生对于体统,比父母懂得更多不是?”
“我不说了,妈妈。而且父亲说可以把假山洞当作小房间,很凉快的,可以在里面喝咖啡。”
“你父亲这个主意挺好呢。”特·华德维夫人回答,说着想去瞧瞧那些柱子。
她对男爵的计划表示赞同,在花园底上指定一块基地,不会被特·苏拉望见,却清清楚楚可以望到亚尔培·萨伐龙的屋内。一个承揽商给叫了来,承造一个山洞,通到洞顶的是一条三尺宽[122]的小径,石隙里种些雁来红,菖蒲,常春藤,白英,金银花,野葡萄藤。男爵夫人主张在洞内四面用粗木做护壁,当时正流行粗木做的花盆托,洞底上挂一面大镜子,放一张有床罩子的罗汉榻,一张留着树皮的镶嵌木桌。特·苏拉先生提议地下铺沥青。洛萨莉想出在顶上挂一盏粗木座子的挂灯。
“华德维家在园子里弄着有趣的玩意儿呢。”勃尚松城里有人说。
“他们有的是钱,尽可为一些想入非非的念头花上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特·夏洪戈夫人问。
“是呀,一千大洋,”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回答,“他们从巴黎请了一个人来装饰内部,一切都是乡下式,但弄出来是怪好看的。特·华德维先生亲自做挂灯,正在雕花呢……”
“有人说倍尔盖给叫去挖地窖。”一个神甫插嘴道。
“不是,”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接着说,“他在替山洞安排三合土的地基,防止潮湿。”
“他们家一点子大的事您都知道。”特·夏洪戈夫人酸溜溜地说,一面望着她大女儿中的一个,从去年起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
特·华德维小姐想着她的瞭望台的威风,颇为得意,觉得自己确比周围的谁都高明。谁也猜不到这件工程是单单为了一个被认为迟钝愚的小丫头,想从更近的地方瞧一下萨伐龙律师的书斋之故。
亚尔培·萨伐龙为僧侣会讼案所做的显赫的辩诉,因为惹动了律师们的妒忌,所以特别被人忘得快。而且萨伐龙厮守着他的隐居,哪儿都不露面。一个外乡人在勃尚松本来就容易被人遗忘;再加没有吹捧的帮闲,不见宾客,他愈益增加了令人遗忘的机会。虽然如此,他在商事裁判所辩护了三次,三件棘手的案子,结果都闹到法院。因此他得到了四个主顾,四个城里的商业巨头,承认他有识见,有外省人所谓的“好眼力”,把案子委托了他。华德维家的瞭望台揭幕那天,萨伐龙也树起他的纪念碑来。靠他和勃尚松富商巨贾的暗中联络,他创办了一份半月刊,叫作《东方杂志》,由每股五百法郎的四十股凑成,资本交给他第一批的六位主顾,教他们明白勃尚松是米罗士[123]与里昂[124]中间的联络站,是莱茵河与龙罗河中间的重镇,所以勃尚松的气运大有促进的必要。
倘使要跟东北隅的斯特拉斯堡竞争,勃尚松除了在商业上应居要镇以外,岂不也应该在文化上做个中心?而与东方各州利益有关的重大问题,只能在一份杂志上讨论。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的文学势力抓过来,替法兰西东部做一番启明工作,防止巴黎集权化,那该是何等的光荣!亚尔培想出来的这些理由,从十几个巨商嘴里传出去,当作他们自己的主意。
萨伐龙律师并不抬出自己的名字,把财政交给他第一个主顾蒲希先生管理,他是由于太太的路线和宗教书籍的最大出版家之一有关系的;萨伐龙却保留着编辑权,和创办人应享的一部分利益。商会向各地去鼓吹:陶尔,第戎,萨冷,纽夏丹,汝拉,蒲葛,南都阿,龙·勒·梭尼哀,要求他们精神上的援助,要求皮越,勃莱斯德,贡台三州全部好学之士加入合作。凭着商业关系和同行情谊,凭着定价的低廉(每季定价只有八法郎),获得了一百五十份定户。为避免因投稿不用而伤害本地人的自尊心起见,律师把文学栏的编辑职务交给蒲希先生的长子阿弗莱,一个非常热衷,全不知文学事业的陷阱和苦闷的二十岁的青年。亚尔培暗中操着实权,把阿弗莱·蒲希造成了自己的信徒。在勃尚松,这位法庭之王只和阿弗莱一人有亲密的来往。每早阿弗莱到花园里来和亚尔培商量每期的内容。不消说,创刊号里有一篇阿弗莱的《感想录》,为亚尔培所认可的。谈话中间,亚尔培对阿弗莱暗示一些伟大的思想,文章的题目,给这青年去利用。因此,大商人的儿子自以为利用着这个大人物!在他眼里,亚尔培是一个天才,一个深刻的政治家。对刊物的成功大为高兴的商人们,只消缴纳股本的十分之三。再添二百份定户,杂志的股东就有五厘的红利可分,编辑费是不支的。而且这编辑费也非金钱所能支付。
到第三期上,杂志已办到和法国所有的日报交换,那本是亚尔培在家阅览的。这第三期内登着一篇中篇小说,署名A·S·;大家猜是名律师的手笔。虽然勃尚松的高等社会认为这刊物有自由主义气息而很少注意,但仲冬时节,终于有人在特·夏洪戈夫人家里谈起贡台初次出现的那个中篇来了。
“爸爸,”洛萨莉说,“勃尚松有一份杂志了:你应该去定一份放在你那里,因为妈妈是不让我阅读的:但你可以借给我。”
为了急于服从他亲爱的洛萨莉,服从五个月以来对他表示温情的女儿起见,特·华德维先生亲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东方杂志》,把先出的四期借给了女儿。夜里,洛萨莉一口气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读到的小说吞了下去;她觉得只活了两个月,从前的日子都是白过的!所以这件作品对她发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内容去判断。一个巴黎人把新兴文学的手法与光彩带到外省来的这篇作品,姑不必批评它真正的优劣,但在一个初次在文学作品中发挥处女的聪明和纯洁的心的少女眼中,总不能不算是一篇杰作。并且洛萨莉根据她听到的意见,直觉地构成一种观念,更特别抬高了这小说的价值。她希望从中觅得多少亚尔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从最初几页起,这个意念便在她胸中证实了;读完之后,她更确信自己没有猜错。据夏洪戈沙龙里的批评家们说,亚尔培大概是模仿几个现代作家,因为不能创造,便讲述自身的悲欢离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面便是他心腹的剖白。
爱情造成的野心家
一八二三年,以游历瑞士为旅行主旨的两个青年,在七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从吕赛纳出发,乘着一条三个划手的小艇,往弗吕仑前进,决意在四郡湖畔所有的名迹胜境都耽留一下[125]。吕赛纳到弗吕仑途中的环湖风景,千变万化,凡是最苛求的幻想所期望于高山的,大河的,湖泊的,巉岩的,幽溪的,绿草的,丛树的,急流的,无不具备。有的是萧条的荒野,有的是柔媚的山岬,有的是娇艳清新的溪谷,密林矗立在峻峭的花岗岩上如帽顶的羽饰,幽静凉爽的港湾张开着臂抱,盆地上的宝藏被幻梦的远景点缀得更美了。
在可爱的越梭镇前面经过时,两个朋友之中的一个尽望着一座木屋;木屋似乎刚造不久,四周围着栅栏,坐落在一个土岬上,快与湖水相接。小艇在屋前驶过的辰光,最高层的房间底上探出一张妇人的脸,想瞧一瞧湖上扁舟的景致。凝视木屋的青年,正和陌生女子无意的目光相遇。
“在这儿耽下来罢,”他对他的朋友说,“我们原把吕赛纳作为游历瑞士的大本营,但若我改变主意,让我留在这儿看守衣物,你不会觉得不行吧,雷沃博?你爱怎么办都可以,为我,我的游程已经完毕。——船家,把船靠岸,让我们在村上吃中饭。——我会到吕赛纳把我们的行李全部搬来,在你离开这儿以前,你可以知道我的住处,回来好找到我。”
“这里也好,吕赛纳也好,”雷沃博说,“没有什么分别,无须我来阻止你这下子的使性。”
这两个青年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朋友。他们俩同年同学,一同在法科毕业之后,一同在暑假里来一个照例的瑞士旅行。由于父亲的意志,雷沃博已经预定回去进巴黎某公证人的事务所。他的方正,他的柔和,冷静的感官和聪明,保证了他驯良的天性。雷沃博眼见自己将来是巴黎的公证人,他的生涯摆在面前,好似一条穿越法国平原的大路,整个的前程后果,他都抱着隐忍的情怀接受下来。
他的伙伴洛道夫,和他的性格正是一个对照,这相反的两极使他们的联系愈加密切。洛道夫是一个贵族的私生子;贵族的早逝,来不及采取必要的措置,保障他所爱的女子和洛道夫的生活。洛道夫的母亲受了这一下命运的播弄,不得不走英勇牺牲的一路。她把孩子的父亲慷慨赠与的东西全部出售,集了一笔十多万法郎的款子,作为自己的终身年金,以很高的利率存放着,每年约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进款,决心全部充作儿子的教育费,使他具备最能挣钱的本领,并且靠着历年撙节,预备好一笔资金,等他成年时应用。这是冒险的办法,完全依靠她的寿命的[126]办法;但非这样大胆,这位仁慈的母亲就没法过活,没法充分的教育这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唯一的快乐之源。母亲是一个魅人的巴黎女子,父亲是比利时勃拉防州一个优秀的世家子弟,父母相爱的热情简直不分轩轾;洛道夫便是这热情的结晶,赋有极度敏锐的感觉。从童年起他就处处显出强烈的热诚。在他身上,欲望竟是一股支配全生命的力和动机,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动的意义。智慧通灵的母亲一发觉这种气质大为惶急,做着种种努力,但洛道夫对于欲望的执着,依旧如诗人之于幻想,学者之于计算,画家之于描绘,乐师之于作曲。他一方面温柔如母亲,一方面又挟着犷野的气势,固执的思想,追求他欲望的目标,恨不得把时间吞噬。幻想他的计划成就时,他永远把实现计划的步骤一笔勾销。母亲说:“将来我的儿子生了孩子,他是要他们一下子就长大的。”因为指导得当,这股美妙的热情使洛道夫学业优异,成为英国人所谓的完美的绅士。母亲对他很得意,却依旧替他担忧着什么重大的祸事,倘使这颗那么温柔那么善感,那么暴烈而又那么慈悲的心,一朝被爱情抓住的话。所以这位谨慎的太太,竭力鼓励雷沃博与洛道夫的友谊,她看到这位冷静而忠诚的公证人,万一她不幸而撇下洛道夫时,有资格做他的监护人,做他的知己,多少可以代替她的职司。洛道夫的母亲四十三岁,却风韵依然,使雷沃博为之倾倒。在这种情形之下,两个青年更形亲密了。
所以深知洛道夫的雷沃博,看见他为了楼上的一瞥而勾留在村上,放弃原来逛圣·高太的计划时,毫不惊奇。白鹅饭店替他们端整午餐时,两个青年在村里溜达了一趟,在那美丽的新屋附近,跟村民随意谈天的当儿,洛道夫发现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家庭,依照瑞士很流行的习惯,愿意招留他食宿。人家给他一个可以饱览湖景的房间,四郡湖上招引游客的秀丽的港湾历历在目。这座屋子和陌生女郎露面的那所,只隔一条十字岔道和一个小码头。
洛道夫只要花一百法郎一月,便什么生活的琐事都不用管了。但屋主史多弗夫妇一想到为他应付的开支时,便要求预付三个月。你一接触瑞士人,就看到一副高利贷的面孔。中饭之后,洛道夫拿着本来预备带往圣·高太去的简单衣物,立刻在房里安顿下来,眼看雷沃博本着严守纪律的精神重新出发,去为自己为洛道夫完毕游程。洛道夫坐在一块突出湖岸的岩石上,等到雷沃博的小艇完全消失时,便偷眼打量着新屋,希望瞥见那陌生女子。可是直到他回寓,屋子里始终没有动静。在晚餐桌上,他向史多弗夫妇询问邻舍街坊的琐事。史先生从前是纽夏丹城中的制桶匠;这些房东是无须你多请,就会把他们的唠叨倾箱倒箧背给你听的,所以洛道夫所要知道的有关陌生女郎的消息,完全打听明白了。
陌生女郎叫作法尼·勒佛雷斯。勒佛雷斯是英国历史悠久的一个大族;但理查逊用来创造了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物,把所有同姓的人全连累了[127]。勒佛雷斯小姐为了父亲的健康住到湖上来,医生说吕赛纳郡的空气于他有益。这两个英国人来的时候没有仆从,只带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对法尼小姐很忠心,一个会侍候的怪聪明的哑巴。他们在上年冬季之前,寄居在裴格曼先生家。裴先生从前在意大利大湖中美丽岛和母亲岛上,替鲍洛梅奥伯爵当园丁头。裴氏夫妇每年有三千法郎的进款,把楼上的房间租给勒佛雷斯家,年租两百法郎,租期三年。勒佛雷斯老人年纪九十开外,衰老得厉害,境况的艰难使他不能有什么消费,很少出门;人家说他的女儿翻译英国书和自己著书来养活他的。因此,乘船,骑马,雇向导去游历四周名胜的事,勒佛雷斯父女一样都不敢尝试。窘迫到这步田地,大大地引起了瑞士人的同情,尤其因为他们失掉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房东的厨娘以每月一百法郎的代价包下三位英国人的伙食。但越梭镇上都相信这个退职的园丁头,尽管想冒充布尔乔亚,还是借了厨娘的名从中渔利。裴格曼夫妇在宅子四周辟有美丽的花园,起了一所华丽的花房。鲜花啊,鲜果啊,奇异的植物啊,使那位年轻的小姐经过越梭镇时拣中了这所屋子。人家猜法尼小姐十九岁,是老人最小的女儿,大概给他宠惯的。不到两个月以前,她从吕赛纳弄来一架出租钢琴,因为她似乎爱音乐爱得发疯。
“她爱花爱音乐,”洛道夫私忖着,“还没出嫁?多运气哇!”
第二天,洛道夫托人去要求参观在本地小有声名的花园和花房。园主并不马上答应,真是古怪!倒要讨洛道夫的护照看。他立刻送了去,到下一天才由厨娘送回,说主人们请他赏光参观。洛道夫上裴格曼家时,那种浑身打战的情绪,唯有感情强烈,会把有些人要使用一世的热情在一刹那间耗费精光的人才领会得。他认为老园丁夫妇是他的珍宝的守护者,特意在穿扮上讨好他们。他一边赏玩花坛,一边不时觑一眼屋子,可是非常谨慎:园丁老夫妇显然对他存着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哑巴的英国女孩身上了:虽然年轻,她的机灵却使他疑心是一个非洲女子,至少是西西里岛民。小姑娘皮色金黄,像一支哈瓦那雪茄,火辣辣的眼睛,亚美尼人的眼皮,长长的睫毛全然不是英国人的,头发比墨还要黑,而在此近乎橄榄色的皮肤下面,有着刚强的脾气,和狂热兴奋的成分。她用刺探的目光瞅着洛道夫,全不知道害羞,紧盯着他每个小动作。
“这摩尔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他问可敬的裴格曼夫人。
“英国人家的。”裴格曼先生回答。
“她总不是生在英国的!”
“也许他们从印度带回来的。”裴格曼夫人说。
“人家说年轻的勒佛雷斯小姐欢喜音乐,在医生逼我住在湖上疗养的时期,要是她应许我和她一起玩音乐,我才高兴呢……”
“他们没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园丁说。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门之前,人家没请他进屋里去坐,也不曾给领到屋面和土岬之间的那部分园子中去。在那一边,屋子二层楼上有一条宽大的木回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着,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这样的屋檐。洛道夫把这幽雅的建筑夸奖了一番,只是枉然。当他辞别裴氏夫妇之后,不觉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象丰富的人,满以为可操胜券而终于失败的情形一样。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着土岬,一直到勃罗奈,到歇费兹,回来已是黑夜降临时分。远远里他瞥见窗子打开着,灯火大明,听到钢琴声和嗓音曼妙的歌声。于是他停下来,听着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调,悠然神往。歌声住后,洛道夫上岸把船和两个船夫打发了。他不怕弄湿脚,去坐在给湖水侵蚀的花岗石礁上,背后是有刺的皂角树排成浓密的篱垣,篱内是裴格曼家的一条走道,道旁种着还没长成的菩提树。一小时以后,他听见有人在头上一边走一边讲,但传到耳边来的是意大利语,两个女子,两个少女的口音。他趁谈话的人走在园中小径的一端时,无声无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经过半小时的努力,他居然达到小径的尽头,拣了一个他可瞧见她们而她们迎面来时瞧不见他的地位。他发觉两个女子中的一个便是那哑巴,不禁大为诧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讲着意大利语。那时正是晚上十一点。湖面上与屋子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两个女子自以为万分安全:越梭全镇只有她们俩的眼睛还未阖上。洛道夫认为小姑娘的哑巴是不得已的伪装。听她们讲意大利语的腔调,洛道夫猜她们便是意大利人,所谓英国人是假的。
“这是些亡命的意大利人喔,”他心里想,“一定害怕奥国的或撒地尼亚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里才能太太平平的出来散步和谈话[128]。”
立刻他沿着篱垣躺下,蛇行着想从两株皂角树的根隙间找一条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装的哑巴走在小径另一头时,他顾不得弄坏衣服或刺伤背脊,穿过了篱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阴暗里,当她们走近到只离他一二十步而无法看见他时,他蓦地站了起来。
“不用怕,”他用法语对意大利女子说,“我不是间谍。你们是逃亡者,我猜着了。我是法国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来的。”
说至此,洛道夫腋下给一件钢铁的东西击中了,痛得马上倒在地下。
“把他缚了石头往湖里丢。”那可怕的哑巴说。
“哟!奚娜。”意大利姑娘叫了起来。
“还好没打中要害,”洛道夫说着,从伤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剑,“再高一些,就直进我心窝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记起奚娜说过好几遍的这个名字,“我不怨她,别责备她:能够同您交谈这种福气,的确值得受此一击!不过,请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们放心,我绝不声张。”
法朗采斯加惊疑定后,帮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对饱含着泪水的奚娜说了几句。两个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张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领带。奚娜揭开他的衬衣,把创口深深地吮吸了一会。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国绷带来蒙住了伤口。
“您这样可以回家了。”她说。
她们俩每人扶着他一条胳膊,把洛道夫搀送到一扇小门口,钥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里。
“奚娜懂得法语吗?”洛道夫问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别慌。”法朗采斯加说,稍稍带着不耐烦的口气。
“让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动地回答,“也许我要长久不能再来……”
他靠在小门的一根柱头上,端相着美丽的意大利姑娘,她也让他看了一会,在此最幽美的静寂里,在此瑞士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确是古典的意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虚拟的,或者说是你所梦见的那种意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妩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纤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结实的躯干。红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着突然的刺激,但那双潮润的,绒样的乌黑眼睛,依旧流露出一股肉感。一双手,希腊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双最美的手,扶着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肤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国人只窥见一张微嫌太长的椭圆脸形,忧郁的嘴巴半开着,在两片宽阔鲜红的唇间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齿。线条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这种光辉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动情的,乃是那种可爱的潇洒,乃是这姑娘整个儿沉浸于同情心时的意大利风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嘱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着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门口,拉了门铃,一溜烟的逃了,赛似一只燕子。
“这些爱国党人下起手来可真辣!”洛道夫躺在**觉得痛楚时这么想。“往湖里丢!奚娜要在我脖子里缚了石头沉在湖里呢!”
天亮之后,他派人到吕赛纳请最好的外科医生;医生来了,他要他严守秘密,说是名誉攸关。雷沃博游览回来那天,正逢他的朋友开始起床。洛道夫对他编了一个故事,托他到吕赛纳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带来了最凶恶最残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亲死了。当两个朋友从熊城到吕赛纳,再从吕赛纳向弗吕仑出发那天,雷沃博的父亲所写的这封报丧信就到在那里。虽然雷沃博有着预防,洛道夫仍旧受不住刺激,死去活来大发了一场。未来的公证人一等朋友脱离险境,便揣着全权委托书动身回法国。这样,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抚慰他的痛苦的地方。这法国青年的处境,绝望,以及使他的丧母特别难受的情况,传遍了越梭镇,引起关切和同情。假装的哑巴每天早上来看一次法国人,把他的病况报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够出门时,就去裴格曼家谢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亲的关切。自从搬进裴家以来,意大利老人还是第一遭放一个陌生人进门;洛道夫凭着新丧和教人放心的法国人资格[129],受到极诚恳的招待。在这初次的夜会上,法朗采斯加在灯光之下显得那么娇艳,在这颗颓丧的心中无异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伤上缀上一朵希望的蔷薇。她唱歌,却不唱快乐的曲调,而专挑一批适配洛道夫心境的庄严高远的音乐。他领会到这种体贴的用心。八点左右,老人让两个青年单独相对,没有一些疑虑的神色,径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时,把洛道夫领到外边回廊上,对着壮丽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张粗木凳上,靠近着她。
“亲爱的法朗采斯加,我可以冒昧问您的年纪么?”洛道夫说。
“足十九岁。”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减轻我痛苦的话,”他接着说,“那将是希望从您父亲那边得到您。不管你们的经济状况怎样,我觉得像您这样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儿还更富有。我颤抖着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嘘!”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说,“别再往下说了:我已经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们之间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当意大利姑娘觉得洛道夫的姿势可怕时,发现他已晕过去了。
“可怜的!”她心里想,“我还当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盐来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着法朗采斯加说,眼泪直流。
“孩子,”她说,“还有希望。丈夫年纪……”
“莫非八十岁了?……”洛道夫问。
“不,”她微笑着回答,“六十五。他装作老态龙钟来瞒过警察的。”
“亲爱的,”洛道夫说,“再来几下这一类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认识我二十年,绝不能知道我这颗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这颗心追扑幸福的热诚是何等性质。”他又指着栏外的茉莉树说,“这株树向阳光舒展时,并不比我一个月来对您的恋慕,会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专一的爱情爱着您。这专一的爱情将是我生命的内在的原则,我也许要为之而送命!”
“噢!法国人啊,法国人啊!”她微噘着嘴装作不相信的神气叫着。
“不是要从时间手里等着您,得到您么?”他严肃地接着说,“可是您记住:如果您刚才的话是真诚的,那么我将忠实地等您,不让任何旁的感情进入我的心。”
她狡狯地望着他。
“什么都不让它进我的心,”他说,“连逢场作戏都不许。我得挣我的家业,应该为您富丽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听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脸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伟大的达·芬奇在《蒙娜丽莎》上描绘得那么奇妙的神气。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会。
“……是的,”他继续说着,“您现在为了逃亡,不得不过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愿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爱情超凡入圣的话,请您当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该成为您的朋友么?我可怜的母亲留下六万法郎积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着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够我们享受。”她用着严肃的声气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么?”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国,收回您丢下的财产时……”说至此,法朗采斯加又望着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钱还我。”他这么说着,又体贴地望了她一眼。
“不谈这个罢,”她说这话时的手势,目光,姿态,都显得高贵无比,“去挣一份显赫的家业,在您国内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是我的愿望。声名是一座活动的桥梁,可以令人飞渡深渊。鼓起您的雄心来,那是应该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伟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时候,与其为了我,毋宁为了大众的幸福:您只会在我眼里显得更伟大。”
在这次持续两小时的谈话里,洛道夫发觉法朗采斯加对自由思想抱着一腔热忱,还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对自由的崇拜。临走他由伪装哑巴的奚娜送到门口。十一点钟时,这村中已没有人闲**,无须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边,轻轻地用他勉强的意大利语问道:“孩子,你的两个主人究竟是谁?告诉我,我给你这块崭新的金洋。”
“一个书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们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么出身呢?”洛道夫重新问奚娜,“她态度简直像王后一般。”
“意大利女子都是这样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亲姓高龙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胆子,他在小艇上张了天篷,在船尾放着靠枕。布置就绪,这位恋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无疑是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国少女的角色;但她带着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龙那最细小的动作,都透露出极优秀的教育和最高贵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势,洛道夫觉得和她是多少隔离了;面对着贵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预先盘算好和她亲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变,俨然是个公主模样,像中世纪的公主们一样有她的特权。她似乎已猜到这武士的心思,胆敢自命为她的保护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厅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装束上面,在那天端来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经认出阀阅世家与富有资产的标识。如今这些印象统统给回想起来,而当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严压倒之后,他不禁沉吟着思索起来。奚娜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着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讪笑他。意大利姑娘的身世显见与态度不符,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个新的谜,他怀疑其中还有像奚娜伪装哑巴一样的别的玄虚。
“您想往哪儿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问。
“往吕赛纳。”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听我喊出她的姓氏并不诧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会打听奚娜,这刁滑的妮子!”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呀?”他一边说一边终于坐到她身旁,做一个手势求她伸出手来,她却把手缩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用我们的口语说是:别扭的。”
“不错,”她微笑着答道,“是我不对。这不应该,这是布尔乔亚气,你们在法文里说起来是:没有艺术家风度。的确,宁可痛痛快快的说个明白,却不要对一个朋友抱着仇视或冷淡的心思,何况您已对我证明您的友谊。也许我对您已经过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个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势表示否认,她虽然看见,却毫不理会的接下去说,“是的,我发觉到这一点,便自然而然回复了我的本来面目。唔,好罢,我将用几句最真心的话来结束一切。记住,洛道夫:凡是一种感情跟我对真爱情的观念和预见抵触的时候,我觉得有力量把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们在意大利那样的爱,我也能够;但我知道我的责任:没有一种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这可怜的老人之后,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许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于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强烈的热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复自由的欲望,即使无意之间也不曾有过这种欲望。爱弥里奥识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属于我自己而能委许于人之外,我不会给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刚才拒绝您。我要被人家爱,教人家等,忠实地热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报以无限的温情,温情的表现又不出我方寸之间,那里才是自由的园地。一朝把这些明白了解之后,……噢!”她用着一种少女的姿态往下说,“我又可变成轻狂,爱说爱笑,疯疯癫癫,像一个不懂亲昵的危险的痴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