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许模克买了花,买了点心,差不多很高兴的捧着去给多比那的孩子。
“我带点心来啦!……”他微笑着说。
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的笑容,令人看了只觉得不寒而栗。
“可是有个条件。”他补上一句。
“先生,你太好了。”孩子们的母亲说。
“得让我抱一下这小女孩儿,还要她把花编在辫子里,像德国小姑娘一样!”
“奥尔迦,你得听先生的话,他要你怎办就怎办……”母亲沉着脸吩咐。
“别对我的德国娃娃这么凶啊!……”许模克嚷着。他在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到了他亲爱的祖国。
“你的东西我已经叫三个挑夫在那里搬来了!……”多比那从外边进来说。
“啊!朋友,”德国人招呼他,“这儿两百法郎是做开销的……你太太真好,将来你要跟她正式结婚的,是不是?我送你三千法郎……再送你女孩儿三千法郎做陪嫁,你给她存起来。你也不用再做当差,马上要升作戏院的出纳了……”
“我?接鲍特朗老头的差事?”
“是啊。”
“谁跟你说的?”
“高狄沙先生。”
“喔!那真要乐疯了!——哎!洛莎丽,戏院里的人不是要忌妒死了吗!——这简直不可能!”
“咱们的恩人怎么可以住在阁楼上?……”
“我活也活不了几天,有这么个地方住也很好了,”许模克说,“再见!我要上公墓去……看看他们把邦斯怎办了……还得给他墓上送些花去。”
加缪索庭长太太那时正焦急到极点。弗莱齐埃在她家里跟公证人贝蒂哀和诉讼代理人高特夏商量了一番。贝蒂哀和高特夏认为那份当着两位公证人和两个见证立的遗嘱,绝对推翻不了,因为汉纳耿起的稿子措辞非常明确。据正派的高特夏说,即使许模克被他现在的法律顾问蒙蔽一时,早晚也会给人点醒,因为想找机会出头而乐于帮忙的律师有的是。贝蒂哀和高特夏,不消说,早已把弗莱齐埃的底细打听清楚,所以等他在邦斯家办妥封存手续回来的时候,特意请庭长太太把他邀到庭长书房里去起草传票底稿;然后他们劝她提防弗莱齐埃。他们觉得加缪索先生以庭长的身份绝不宜牵入这种不清不白的事。两人把话说完就走了。
“哎,太太,那两位先生呢?”弗莱齐埃走出来问。
“走啦!……他们劝我放弃这件事!”玛维尔太太回答。
“放弃!”弗莱齐埃勉强抑捺着胸中的怒意说,“太太,您听着……”
于是他念出代执达吏起草的传票底稿:
兹据××××××状称……(套语从略)事缘汉纳耿与克洛泰二公证人,会同两外籍证人勃罗纳与希华勃,将故邦斯先生遗嘱送呈地方法院,请求执管遗产在案。查故邦斯先生将遗产赠予德国人许模克先生之行为,实属侵害具状人之权利;因具状人乃系故邦斯先生之法定的血亲继承人,而邦斯先生生前亦明白表示愿将遗产授予具状人之生女赛西尔小姐。关于此点,具状人可提出社会上素有声望之人士为证。讵许模克先生不惜以卑鄙伎俩,非法手段,乘病人神志昏迷之际赚取遗嘱;甚至于事先禁锢邦斯先生,使其不能接见家属,以遂其夺取遗产之阴谋;而一旦目的达到,于主办邦斯先生丧葬之时,许模克立即忘恩负义,行同禽兽,致引起邻里公愤。此外尚有其他罪行,具状人现方搜集证据,以备日后当庭陈述。基于上述理由,具状人特请求法院宣示撤销故邦斯先生遗嘱,并将其遗产判归血亲继承人依法执管。据此,本执达吏依法当面票传许模克于×月×日到庭,听候审理撤销故邦斯遗嘱一案。本执达吏并根据具状人请求,反对许模克取得受遗赠人之身份,并
反对其执管遗产……(下略)[118]
“庭长太太,我知道那个人的,他一收到这张请帖就会让步。他跟泰勃罗一商量,泰勃罗就会劝他接受我们的办法!您愿不愿意送他三千法郎的终身年金呢?”
“当然愿意,我恨不得现在就把第一期的款子给付了。”
“喔,三天之内一定办妥……他悲痛之下,拿到这张传票会大吃一惊的,因为这可怜虫的确在那里哀悼邦斯。他把朋友的死看作很大的损失。”
“传票送了出去还能收回吗?”庭长太太问。
“当然能收回,太太,案子随时可以撤销的。”
“那么,先生,行了!……你去办吧!……你替我张罗的那份家私值得我们这样干的!我已经把维丹先生退休的事给安排好了,只要你给他六万法郎;这笔钱将来在邦斯的遗产项下支付。所以你瞧……我们非成功不可!……”
“他已经答应辞职了吗?”
“答应了;维丹绝对听庭长的话……”
“好吧,太太,我早先预备给西卜太太,那个下流的看门女人,六万法郎,现在我替您省掉了。可是梭伐女人的烟草牌照一定得给的,还有我朋友波冷,希望能补上养老院主任医师的缺。”
“没有问题,都预备好了。”
“那么万事齐备了……为这件事大家都在替您出力,就是戏院的经理高狄沙也很帮忙。昨天我去看他,因为戏院里有个当差可能跟我们捣乱,高狄沙答应把他压下去。”
“哦!我知道。高狄沙完全是包比诺家的人!”
弗莱齐埃走了。可是他没有碰到高狄沙,那份催命符一般的传票马上给送了出去。
二十分钟以后,高狄沙来报告他和许模克的谈话,那时庭长太太心中的欢喜,是一切贪心的人都能了解,一切诚实的人都切齿痛恨的。她完全赞成高狄沙的办法,觉得他的话入情入理,而且自己的顾虑也给他一扫而空了,更对他感激不尽。
“庭长太太,”他说,“我来的时候就想到,那可怜虫有了钱还不知道怎办呢。他的忠厚淳朴,简直像古时的长老。那种天真,那种德国人脾气,竟可以把他放在玻璃罩底下,像蜡制的小耶稣般供起来!我看他拿了两千五年金已经为难死了,要不荒唐一下才怪呢……”
“戏院里的当差追悼我们的舅舅,他就送他一笔钱,足见他宅心仁厚。当初就怪那件小事,造成了我跟邦斯先生的误会;要是他再到我们家来的话,一切都会原谅他的。你真不知道我丈夫多么想念他。这一回没有得到他的死讯,庭长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他对亲属之间的礼数看得极重,要是知道了邦斯舅舅故世,一定要上教堂,要去送丧,连我也会去参加他的弥撒祭的……”
“那么,美丽的太太,”高狄沙说,“请你教人把和解据预备起来;准四点,我替你把德国人带来……太太,希望你在令爱包比诺子爵夫人面前为我吹嘘吹嘘;也希望她对她的公公,对我那位显赫的老朋友,对这个大政治家提一句,说我对他所有的亲属都愿意尽心出力,请他继续高抬贵手,提拔提拔我。他那个当法官的叔叔救过我的命,这几年他又让我发了财……太太,像你跟令爱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当然是众望所归,万人景仰,我很想沾点儿光。我的计划是想脱离戏院,做个有作为的人。”
“你现在不是很有作为了吗,先生?”
“你太好了!”高狄沙说着,吻着庭长太太那只干枯的手。
结局
当天四点钟,贝蒂哀公证人的事务所里,陆续来了和解书的起草人弗莱齐埃,许模克的代理人泰勃罗,还有许模克本人也由高狄沙陪着来了。弗莱齐埃在贝蒂哀的书桌上放着六千法郎和第一期的年金六百法郎钞票,有心让许模克看到。他果然看了那许多钱愣住了,对于人家宣读的和解书内容,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可怜虫在墓上向邦斯默祷了一番,说不久就要去跟他相会。他在回家的路上给高狄沙拉到了这儿。经过多少打击之后,他神智早就不大清楚,这时更有点神魂恍惚;所以和解书上说许模克亲自到场,由代理人泰勃罗在旁协助,以及庭长为女儿提起诉讼等等的案由,许模克一概没有听见。那时德国人显而易见当了个倒霉角色,因为他签这份和解书,等于承认弗莱齐埃状子上的话是事实。但他看到有这么多钱可以拿去给多比那,让那个唯一敬爱邦斯的人有好日子过,简直高兴之极,再也不把什么和解据听在耳里。他们把文件念到一半,贝蒂哀手下的一个书记进来向主人报告说:
“先生,有个人要找许模克先生……”
公证人看见弗莱齐埃做了个手势,便特意耸了耸肩膀,说道:
“我们在签订文件的时候,千万别来打搅!你去问问那个人的姓名……是个普通人还是上等人?是不是什么债主?……”
书记回来报告说:“他一定要跟许模克先生说话。”
“他姓什么?”
“多比那。”
“我去,你尽管签字,”高狄沙对许模克说,“让我去问他有什么事。”
高狄沙明白了弗莱齐埃的意思,他们都咂摸到可能有点儿危险。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经理对当差说,“难道你不想当出纳吗?出纳员第一个条件是谨慎小心。”
“先生……”
“你走吧;再管闲事,你的差事就砸了。”
“先生,倘使每一口面包都要塞着我喉咙管,我是咽不下去的!——许模克先生!”他叫起来。
许模克签过了字,手里抓着钱,听见多比那的声音,跑来了。
“这是给你和德国娃娃的……”
“哎啊!亲爱的许模克先生,那些狐群狗党想破坏你名誉,你倒让他们发了财。我把这张传票给一个规矩人,一个认得弗莱齐埃的诉讼代理人看过了,他说你不应该怕打官司,他们作恶多端,应当受点儿惩罚,并且你一接受他们的诉讼,他们会退缩的……你把这个文件念一念吧。”
这位冒失的朋友把送到鲍打弄的传票递给许模克。许模克接过来念了,才知道受了诬蔑,可还不明白这些糟蹋他的话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挨了一个闷棍。他心口好似给一颗石子塞住了,当场晕倒在多比那怀里。他们正在公证人屋子的大门下,恰好有辆车在街上过,多比那就把可怜的德国人抱上了车。他已经发作脑溢血,眼睛看不清了,可还挣扎着把钱交给多比那。许模克并不就死,但从此没有清醒过来,不饮不食,只有些无意识的动作。十天之后,他死了,连哼也不哼一声,因为他早已不能开口。他病中由多比那太太服侍;死后由多比那张罗着,无声无臭的给埋了,就葬在邦斯旁边;送丧的人也只有多比那一个。
弗莱齐埃当上了初级法庭庭长,在加缪索府上走得很熟。庭长夫人非常赏识他,不赞成他娶泰勃洛那等人的女儿,答应给他介绍一门比这个胜过万倍的亲事。庭长太太觉得,不但买进玛维尔的草场跟庄子都是他出的力,连庭长在一八四六年国会改选时当选议员也是他的功劳。
本书的故事,不幸连许多细节都是事实;它与它的姊妹作[119]放在一起,更足证明人的性格在社会上有极大的作用。读者谅必都想知道本书主人翁的下落;而我说的主人翁,凡是收藏家,鉴赏家,古董商,全会猜到是指邦斯的收藏。那么只要把下面一段对话提一提就行了,因为就在不久以前,包比诺伯爵招待几个外国人在家里看画。
“伯爵,你收藏的全是宝物!”一个英国绅士说。
“喔!爵爷,”包比诺很谦虚的回答,“关于图画的收藏,不但在巴黎,就是在欧洲,也没有人敢和那不知名的犹太人,叫作埃里·玛古斯的相比。他是个怪物,可以说是收藏图画的巨擘。他搜集的一百多幅画,简直教所有的收藏家望而却步,不敢再想收藏。法国政府真该花上七八百万,等这个守财奴故世之后把他的美术馆买下来……至于古董古玩,那么我的这一批还不算坏,值得人家一提的了……”
“可是像你这样的忙人,你当初的家业又是光明正大靠经商挣来的,怎么能……”
“对啦,”包比诺伯爵接口道,“靠卖药起家的,怎么会再去买进些起码东西……”
“不是这意思,”外国客人抢着说,“我奇怪你怎么能有时间去找!古玩古董不会自己来找你的……”
“我公公喜欢美术,原来就有些收藏,”包比诺子爵夫人插言道,“可是宝物之中最大的部分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怎么,太太,是你带来的!……你这样年轻,已经有这种癖了?……”一位俄国亲王说。
俄国人最喜欢模仿别人,所以一切文明的病都会在他们国内蔓延。玩古董的习气在圣·彼得堡风靡一时,再加他们那种天真的勇猛,把货价抬得那么高,简直令人没法再买东西。那位亲王便是专程到巴黎来收古董的。
“王爷,”子爵夫人说,“这批宝物是一个非常喜欢我的舅公传给我的。他从一八〇五起,花了四十多年在各地收集这些精品,主要是在意大利……”
“他姓什么?”那位英国爵爷问。
“邦斯!”加缪索庭长回答。
“他是个挺可爱的人,”庭长太太装着很甜蜜的声音,“挺有风趣,挺古怪,同时心地又好得不得了。爵爷,你刚才赞美的那把扇子,原是篷巴杜夫人的遗物,邦斯先生送给我的时候还说过一句妙语,可是原谅我不告诉你了……”
她说完了望着女儿。
“子爵夫人,”俄国亲王说,“请你告诉我们吧。”
“哦,那句话跟扇子一样名贵!……”子爵夫人回答,她说话就喜欢用这种滥调,“他对家母说:宠姬**之物,早该入于大贤大德之手。”
英国爵爷望着玛维尔太太,那种表示不信的神气,在一个毫无风韵的女人是看了最舒服的。庭长太太接着又说:
“他每星期要在我们家吃三四次饭,他真喜欢我们!我们也非常了解他;艺术家最得意的是有人赏识他们的才气。并且玛维尔先生是他独一无二的亲属。可是他得这笔遗产完全是出乎意外。包比诺伯爵不忍心让这批收藏给送出去拍卖,便全部买了下来;而我们也觉得这么办最合适。倘使把舅舅多么爱好的精品散失出去,我们心里也不好过。给这批东西估价的便是埃里·玛古斯……爵爷,我们这样才买下了令叔在玛维尔盖的那所别庄,以后还希望你赏光上那儿去玩。”
高狄沙把戏院盘给别人已有一年了,多比那还在那里当出纳。可是他变得沉默寡言,愤世嫉俗;人家觉得他像犯了什么罪;戏院里某些缺德的人,还说他的抑郁不欢是娶了洛洛德的缘故。诚实的多比那,只要听见弗莱齐埃的名字就会吓得直跳。也许有人奇怪,品格配得上邦斯的人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倒是戏院里的小职员。
雷蒙诺克太太鉴于风丹太太的预言,不愿意住到乡下去养老;她在玛特兰纳大街上一家漂亮铺子里又做了寡妇。雷蒙诺克因为婚约上订明夫妇一方死亡时,遗产即归对方承受,便有心在老婆身边摆着一小杯硫酸,希望她无意中会弄错;他老婆看见了,好意把杯子换了个地方,不料雷蒙诺克竟拿去一饮而尽。这恶棍的下场当然是自食其果,同时也证明上帝还是有赏罚的。一般人往往责备描写社会风俗的作家把这一点给忘了,其实是大家看那种千篇一律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戏看得太多了。
书中倘有誊写错误,幸请读者原谅[120]。
一八四七年五月 巴黎
一九五二年二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