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教士双双下楼,各人挟着一册厚厚的对开本,走进饭厅放在一张半圆桌上。
“什么东西?”迦玛小姐尖着嗓子问皮罗多。
“希望你不要把书堆在我饭厅里。”
脱罗倍道:“这是我要用到的书,承副堂长好意借给我的。”
迦玛小姐满脸瞧不起的笑了笑,答道:“你不说我也该猜到。皮罗多先生不大看这样大部头的书。”
皮罗多声气柔和的问道:“小姐,你身体怎么样?”
“嗯,不大好呢,”她口气很生硬,“昨天晚上才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整夜没睡好。”
迦玛小姐一边坐下一边补上一句:“先生们,牛奶快凉了。”
可怜的副堂长满以为房东会向他道歉,谁知反而给他碰了一个钉子,觉得好不奇怪,但他胆子小,最怕争论,尤其是牵涉到自己的争论,便悄没声儿的坐下。接着发觉迦玛小姐一脸不高兴的表情,皮罗多心里更矛盾得厉害:理性叫他不能一味委曲求全,听凭女主人无礼,他的脾气却要他息事宁人,避免吵架。
皮罗多憋着一肚子苦闷,对着塔夫绸桌布上绿漆的大块阴影一本正经的细瞧。桌布用过不知多少年了,四边已经破烂,面上到处开裂,迦玛小姐却满不在乎,吃早饭的时候照样铺着。两个房客围着大方桌,面对面坐着一把藤面子的靠椅,中间坐着房东,位置特别高,椅子底下装着踏脚,身后放着靠垫,背对饭厅的火炉。这个吃饭间和公用的客厅都在偏屋的底层,楼上便是皮罗多的卧房和客室。
副堂长从迦玛小姐手里接过一杯放好糖的咖啡;平时很热闹的早饭要这样闷声不响的吃下去,副堂长想着就害怕。他既不敢望脱罗倍的冰冷的脸,也不敢望老姑娘的恶狠狠的脸;只能转过身去逗弄那条又胖又大的哈巴狗,免得发僵。它躺在火炉近边的一个靠垫上,从不走动,左边摆着一个小盘,装满了好吃的东西,右边放一碗满满的清水。
皮罗多对哈巴狗说:“唔,小家伙,你也等着你的咖啡吧?”
那条狗算是家里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可是已经不会叫了,只让女主人一个人说话,所以并不讨厌。它把陷在肉裥中的小眼睛抬起来望了望皮罗多,又假痴假呆闭上了。要了解副堂长的苦闷,必须知道他生性多嘴,喜欢敞开洪亮的嗓子说上一连串废话,像个皮球在地下乱跳,空响一阵。他认为讲话能帮助消化,却说不出半点医学上的道理。迦玛小姐也相信这个养生之道,过去虽然与皮罗多不和,饭桌上仍旧和他交谈;可是最近几天,副堂长花尽心思逗迦玛小姐说话,迦玛小姐也不开口了。
脱罗倍平日听他们俩谈天,几乎老是抿着嘴冷笑。我们的故事范围不大,这种对白只能举出个把例子,但已经足以把内地人的鄙陋生活描出一幅完整的图画了。皮罗多神甫和迦玛小姐对政治、宗教、文学的见解稀奇古怪,风雅的读者或许也高兴领教一下。
他们俩在一八二六年上还正式怀疑拿破仑是不是真的死了;相信路易十七躲在一根大木头的窟窿里逃出性命,至今活着[110];他们在这两件事上提出的论证,所作的猜测,说出来着实滑稽。两人也有一套独特的理由,断定全部税收都由国王一人支配,议会开会是为了要消灭教会,大革命时期有一百三十万人死在断头台上。诸如此类的议论谁听了不要笑呢?他们既不知日报有多少种,更不知这个现代的利器是怎么回事,偏偏大谈其报纸。
据迦玛小姐说,每天早上吃一个鸡子,满了一年非死不可,而且真有其事;光吃小白面包,不要同时喝水,吃上几天就能治好坐骨神经痛;拆毁圣·马丁修院的工人六个月之内统统死了;拿破仑时代有个州长千方百计想毁掉圣·迦西安的钟楼;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无稽之谈,只要迦玛小姐说出来,皮罗多无不留神细听。
可是那天皮罗多觉得舌头发僵,只能一声不出的吃早饭。一会儿又觉得这样闷吃对他的胃太危险了,便大着胆子说:
“咖啡多好啊!”
可惜这股勇气完全白费。圣·迦西安大堂两堵黑黝黝的飞扶壁在园子上空留出一小方空隙,副堂长从空隙里望了望天色,鼓起勇气又说:
“今天天气大概比昨天更好……”
迦玛小姐听了这一句,用她最和善的眼风对脱罗倍神甫瞟了一眼,回过来恶狠狠的瞪着皮罗多,皮罗多幸亏低着头没看见。
女人中间要算索菲·迦玛小姐最能表现老姑娘的凄凉的心情。她的性格使这幕戏里琐琐碎碎的情节和各个角色早先的生活格外关系重大;但要好好描写这个人物,最好先把一般老姑娘的表现总括为两句话,叫作心灵反映生活,面貌反映心灵。
假如在社会上和自然界中一样,一切都应当有一个目的,那么确实有些人的目的和用处是不可解的。无论道德观点或经济观点,都排斥只消费而不生产的人,都不允许有人在世界上占着一个位置而既不为善也不作恶,因为恶也是一种善,只是后果不立刻显露罢了。只要是老姑娘,难得不自居于这一类不生产的人物之列。一个活跃的人觉得自己在工作,就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帮助他活下去;倘若感到自己不上不下,甚至一无所用,精神上便产生相反的效果,不但引起别人的轻视,连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社会上对无用的人责备很严,便是促成老姑娘们心情抑郁,面带愁容的原因之一,不过她们自己不知道而已。
世界上到处有一种不无根据的成见,尤其在法国,老是使一个没有人愿意与之同甘共苦的女性受到很大的歧视。姑娘们到了某个年纪,大家有理也罢,无理也罢,总因为她们吃着无人请教的亏,把她们视同化外。面貌丑陋的,要性格特别善良才能补救天生的缺陷;长得漂亮的,必有严重的原因促成她们的不幸。这两种女子,不知哪一种更应当受人嫌弃。要是她们的独身是经过考虑,有心要保持独立的话,无论男人或是做了母亲的女人都不肯加以原谅,觉得她们违背了女性的牺牲精神,不愿意受苦受难,因为女性之所以特别感动人就在于这一点。逃避了分内的痛苦,就谈不到痛苦所有的可歌可泣的诗意,也丧失了母性的特权——得不到那种甜蜜的安慰。何况女性的特出的优点、慷慨的天性,只有在不断的实践中才能发挥;终身不嫁的女人却变得毫无意义:她们自私,冷酷,只能叫人厌恶。
不幸这个铁面无情的判决太确当了,做老姑娘的不会不知道判决所根据的理由。别人如何看待她们的念头在她们心中自然而然的发展,正如她们凄凉的生活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的反映出来。于是她们一天天的憔悴;一般的妇女随时随刻感情洋溢,心中的快乐使她们面带笑容,动作温柔;老姑娘可从来没有那种洋溢的感情,没有那种快乐。接下来她们变得性情暴烈,抑郁不堪,因为虚度一世的人绝不会快活;先是心中痛苦,而痛苦就会叫人变得恶毒。老处女开头总不承认自己的孤独是咎由自取,而是长时期的怪怨社会。从怪怨一变而为心存报复,真是太容易了。还有一点,老姑娘浑身上下的讨厌样子又是独身生活不可避免的后果。既然从来不觉得需要讨人喜欢,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风度,什么叫作高雅。她们只用自己的眼光看自己。这个心理使她们不知不觉的只挑对自己方便的东西,而不要那些叫别人感到愉快的东西。她们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旁的女人不同,但后来也发觉这一点不同而为之懊恼。嫉妒是女人心中永远消灭不了的情感。在女人所有激烈的情感里头,唯有嫉妒一项是男人肯原谅的,因为女人的嫉妒正好满足男人的虚荣;但老姑娘的嫉妒是无的放矢,只能受到嫉妒的害处。
老姑娘因为样样愿望受着阻抑而苦恼,天性又不得发展,心里便老是感到一种压迫,无法忍受。女性本来只会在别人心中引起愉快的感觉,倘若一辈子看见人家脸上有厌恶她的表情,当然是不好受了。因此老姑娘看人总乜斜着眼儿,倒不是怕难为情,而是由于羞愧和畏缩的缘故。这种人绝不原谅社会让她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她们还为此恨自己呢。而永远和社会作对或者和人生有矛盾的人,是不会让别人太平,不妒忌别人的幸福的。
这一大堆念头整个儿表现在迦玛小姐黯淡的灰眼睛里,眼睛四周的大黑圈显出她在孤独的生活中作着长期的斗争。脸上条条皱痕都笔直。脑袋、脑门和腮帮的骨骼都长得僵硬、干枯。下巴上有好几颗痣,迦玛小姐满不在乎的让痣上长着毛,早先那些毛是棕色的。牙齿倒还洁白,可是太长,薄薄的嘴唇皮差点儿包不住。原来的黑头发因为闹着剧烈的偏头痛变得花白,只能用假头发做前刘海,但是她不会遮掉痕迹,帽子边和扣假头发的黑带之间往往露出一小块空隙,刘海的圈圈儿也做得不大高明。穿的衣衫夏天是塔夫绸的,冬天是曼里诺呢[111]的,一律浅棕色,裹在难看的腰身和瘦削的胳膊上明明太窄了一些。领子不住的往下扯,露出一段红红的脖子,脖子上的筋筋缕缕像阳光中的橡树叶,颇有艺术意味。
迦玛小姐的出身很可说明她体格方面的缺陷。父亲生前做木柴生意,是个暴发的农民。迦玛小姐十八岁时大概还娇嫩丰满;她自称当年皮肤很白,血色很好,现在可是一点影踪都没有了。皮色白得发呆,那是在假虔诚的妇女身上常见的。五官中最能表现她思想专横的是那个鹰爪鼻,正如最能表现她头脑狭窄的是那个扁平脑门。每个举动都显得突如其来,古怪得厉害,没有一点儿风度;只消看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来大声擤鼻子的模样,就能猜到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她身材相当高,站得笔直,正好证实某博物学家从生理上分析老处女走路姿态的一句话,说她们的关节都是焊在一块的。迦玛小姐走起路来并不全身都有动作,不像一般的女性那样一波三折,妩媚动人。她身体硬邦邦的向前,可以说每走一步都是从不知哪儿突然跳出来的,赛过《唐·璜》里头那座将军的石像[112]。她遇到心情高兴的时候,也会和所有的老姑娘一样暗示她当年有过结婚的机会,但那个情人不怀好意,幸亏她发觉得早;原来她是不知不觉的为计较利益而牺牲了感情。
饭厅里恶俗的糊壁纸印着土耳其风景,给那老处女类型中的代表人物做背景再好没有。迦玛小姐平日都在这儿起坐,屋内摆着两张半圆桌,挂着一个晴雨表。两个神甫的座位上各有一个挑绣的小靠垫,颜色已经褪了。招待客人的公用客厅和主人一个派头。客厅不久出了名,大家称之为黄客厅:窗帘门帘是黄的,桌椅是黄的,糊壁纸是黄的;壁炉架上面的大玻璃镜配的是金漆框子;水晶烛台和座钟亮晶晶的光彩十分刺目。至于迦玛小姐的寝室,可从来不许人进去,我们只能猜想房内准是堆满破衣服、旧家具、碎布,以及老处女们喜欢搁在身边,当作宝贝一般的东西。
对皮罗多的晚年生活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迦玛小姐既不能发挥女子的天性,从事女性的活动,而精力又不能不有条出路,便玩一些无聊的小手段,搬弄那种内地的闲言闲语,想出些自私自利的鬼花样;所有的老处女到后来只会把心思花在这方面。在一切情感中,索菲·迦玛小姐这可怜虫只晓得有恨;而皮罗多活该倒霉,偏偏助长她的恨。老姑娘所过的内地生活,天地格外狭小,再加这种生活安静单调,她的仇恨心一向只处于潜伏状态,但一朝在小圈子内小事情上发作起来,势头只有更强烈。像皮罗多那等人注定是样样委屈都要受过来的;因为什么都看不见,要躲也无从躲起,所以什么事都会临到他们头上。
过了一会,脱罗倍说道:“对,今天天气一定好。”他仿佛如梦初醒,想表示一下礼貌了。
皮罗多闷声不响的吃早饭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一问一答隔着那么多时间,使他愈加着慌;他走出饭厅,一颗心好似夹在螺丝盘里。他觉得咖啡停在胃里不下去,便垂头丧气的往园子里去散步。园子里种着一堆黄杨,形状像一颗星,四周是很窄的走道。皮罗多绕了一转,回头瞧见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悄没声儿站在客厅门口:神甫抱着手臂一动不动,赛过坟墓上的石像;房东把身子靠在落地的百叶窗上。两人似乎一边望着他一边数着他的步子。生来胆小的人最怕被人细细打量,而对方用了仇恨的目光,他就更像熬受毒刑一般痛苦。一会儿皮罗多以为妨碍了迦玛小姐和脱罗倍神甫散步。这个一半由于害怕一半出于好心的念头,使他愈来愈紧张,终于离开了园子。临到出门,脑子里只想着老姑娘的凶横霸道,再也想不起教区委员的职位了。还算侥幸,那天教堂里公事不少,葬礼有好几起,婚礼有一起,洗礼有两起;他忙上一阵,忘了心中的悲苦。肚子提醒他需要吃饭的当口,他掏出表来,已经四点过几分,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知道迦玛小姐素来准时,便急急忙忙赶回家。
他发觉厨房里已经撤下第一道菜。一进饭厅,老姑娘和他说话的声音既表示尖刻的埋怨,也流露出找到了房客的错儿很高兴。她说:
“已经四点半了,皮罗多先生。你知道咱们是谁也不等谁的。”
副堂长一看饭厅里的挂钟,蒙在外面防灰土的薄纱移动过了,可见房东早晨上过发条,故意拨快时间,比圣·迦西安大堂的大钟快了半个小时。可是这件事万万揭破不得。副堂长倘若说出他的疑心,对方一定认为侮辱,要振振有词的大闹一阵;迦玛小姐和她那个等级的人一样,发起火来就是滔滔不竭,最会说话。
在日常生活中女佣人折磨东家和老婆折磨丈夫的层出不穷的本领,都被迦玛小姐揣摩到了,拿来对付她的房客。跟可怜的神甫捣鬼,使他不得安宁的促狭手段,显出迦玛小姐赋有作恶的天才,阴险得了不得。她有办法做了坏事不给人拿住把柄。
这个故事开场以后八天,皮罗多在迦玛家的生活,和迦玛小姐的接触,提醒皮罗多摆布他的阴谋已经布置了半年之久。只要老姑娘仅仅是暗中作对,只要副堂长能够糊涂下去,不信人家有什么坏心肠,他精神上受的伤还不至于扩大。可是从烛台搬到房里,钟点拨快以后,皮罗多不能不承认有股怨毒之气罩在他头上,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老盯着他。从此他很快的走上苦恼绝望的路,时时刻刻发觉迦玛小姐钩子般的细长爪子会戳到他心里去。
仇恨最容易激动人心,引起各种情绪:老姑娘能靠仇恨过活高兴极了,她像老鹰捉到田鼠不马上吞下去一样,先在副堂长身边虎视眈眈,打着盘旋。她久已想好一个计划,吓昏了的神甫当然猜不着,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完全显出迦玛小姐在小事情上所能施展的天才,因为像她那样生活孤独,胸襟狭小,不可能体会真正修行的伟大,只会吃斋念经,在小地方表示虔诚的人,就有这副本领。而皮罗多也就苦上加苦,越发受不住;他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需要有人同情,有人安慰;偏偏他的痛苦的性质不容许他向朋友们说出来松散一下。从胆小上来的笨拙,使他怕人笑话把那样琐碎的事放在心上。不幸他所看重的生活,忙得很无聊,无聊得很忙的生活,就建筑在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上。在他暗淡无光的岁月中,太强烈的情绪便是灾难,精神上毫无刺激才算幸福。因此,可怜的神甫的天堂突然变了地狱。临了,他的痛苦简直无法忍受。想到早晚要同迦玛小姐有番口舌,心里一天比一天恐怖;有口难言的隐痛打击了他晚年的生活,影响他的健康。有天早晨穿上蓝花袜子的当口,发觉腿肚子瘦了一公分八。对着这个千真万确、令人痛心的诊断,皮罗多愣住了,决意去请脱罗倍神甫帮忙,在他和房东之间做一个中间人,调解一下。
脱罗倍的堆满纸张的书房,谁都没进去过,他一刻不停的在那里工作。那天他急急忙忙走出书房,在毫无陈设的卧室中接见客人。副堂长对着威严的教区委员不免暗暗惭愧,觉得人家忙着正经,不应该和他谈迦玛小姐的那些捣乱事儿。但是皮罗多像胆小的,打不定主意的或者懦弱的人一样,遇到无关紧要的事儿也得心里七上八下,急个半天;他尝过了这些苦闷,决意向脱罗倍说明处境,尽管心忐忑乱跳也顾不得了。教区委员沉着脸一本正经听着,他虽然压着自己,仍不免露出一些笑意,说不定在聪明人看来竟是暗暗得意的表示。皮罗多形容他随时随刻受到的折磨,动了真情,说的话自然娓娓动听;脱罗倍眼皮底下似乎漏出一道光来,但他用一个思想家们常有的动作把手按在脑门上,保持经常那副尊严的样子。
副堂长的话说完了,脱罗倍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点比平日的黄皮色更黄了;皮罗多即使想在那张脸上找出一点儿痕迹,看看神秘的教士听了他的话引起什么一种心情,也不大容易。脱罗倍先静默了一会,接着他回答的话每一句都经过长久的考虑,掂过斤两;后来给某些细心的人知道了,觉得脱罗倍心计极深,聪明得了不得。他先给皮罗多碰一个钉子,说这些事情使他奇怪极了,要是皮罗多不说,他永远不会发觉;他认为这种迟钝大概是由于一心想着心事,忙于工作,某些崇高的思想占据了全部精神,顾不到再留意生活的细节。说话之间他表示并无意思批评皮罗多的行事,以年龄和学识而论,皮罗多是值得他尊重的;他只是提到“古代的隐士们住在渺无人烟的旷野,只晓得沉浸在毫无俗虑的默想中间,难得想到什么饮食和居住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做教士的无论住在哪儿,思想上都可以当作荒僻的隐居。”
接着谈到皮罗多的本身问题,说他“万万想不到有这些争执。迦玛小姐和年高德劭的夏波罗神甫相处了十二年,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至于他脱罗倍,当然能做副堂长和房东之间的中间人,因为他对迦玛小姐的友谊绝不超出教会规定的范围;但为了公道,他也得听听迦玛小姐怎么说法。脱罗倍认为房东一点没有改变,迦玛小姐一向是这样的;即使有些使性的地方,他也乐于迁就,因为知道那位可敬的小姐心肠好得不得了,性情和顺得不得了。她脾气略微有些异样是由于她害着肺病,有许多痛苦,而她还表现出真正基督徒的克制工夫,忍着不说……最后他告诉副堂长:“只要多住几年,就会知道迦玛小姐的价值,看出她品性高尚的许多好处来。”
皮罗多告辞出来,心里老大不好意思。他既然没法同别人商量,就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判断迦玛小姐。老好人以为出门几天,老姑娘对他的仇恨没有了养料,就会平下去的。暮秋时节,都兰[113]地区多半天气晴和,特·李斯多曼太太照例要在乡下住一个时期;皮罗多决定像从前一样去逗留几天。可怜的家伙!这一下他的死冤家真是求之不得了;殊不知要破掉迦玛小姐的诡计,只有拿出修道士一般的耐性才行。皮罗多既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也弄不清他遭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像羔羊似的听凭屠夫一槌子打死。
特·李斯多曼太太的产业坐落在一条堤岸上,介乎都尔城和圣·乔治山陵之间,屋子朝南,四周全是岩石,兼有乡居的野趣和都市的娱乐。因为从都尔大桥走往那所叫作云雀的别庄要不了十分钟:这一点在人人懒得动弹,便是为了寻欢作乐也不愿多劳驾的地方,特别可取。皮罗多神甫在云雀别墅住到十天光景,有天正在吃早饭,门房通报说有位卡隆先生要见他。卡隆先生是个律师,一向经办迦玛小姐的事务。皮罗多一时记不起来,只觉得自己跟谁都没有纠纷,离开饭桌去见律师的时候,心里十分焦急。他看见律师不拿架子,随便坐在阳台的栏杆上等着,见了他就说:
“既然先生不想在迦玛小姐家住下去的意思表示得很清楚……”
皮罗多神甫打断了他的话,叫道:“喂,先生,我从来没想到要离开她的屋子啊。”
律师回答说:“可是先生一定在这个问题上对小姐有所表示,因为她托我来问你是否在乡下久住。长时期的出门,你合同上并没提到,自然可以引起敝当事人的异议。现在迦玛小姐认为你的寄宿……”
皮罗多诧异之下又截住了律师的话,说道:“先生,那也不必用近乎法律手续的办法来和我……”
卡隆说:“迦玛小姐为了免得将来多纠纷,托我来和你谈判。”
皮罗多回答说:“那么请你明天再劳驾一次,我这方面也得商量商量。”
“好吧。”卡隆说着,起身告辞。
办公事的家伙走了。可怜的副堂长发觉迦玛小姐死不放松的紧盯着他,慌得要命,回进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饭厅面无人色。大家一看他的形景,争着问:
“皮罗多先生,出了什么事啊?”
神甫垂头丧气的坐下,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全是倒霉的景象。吃过早饭,客厅里生着很旺的火,皮罗多的好几个朋友团团坐下,他一五一十把失意事儿很天真的说出来了。那些听众在乡下已经住得有些腻味,对这桩十足内地式的纠葛大感兴趣。个个人站在神甫一边,派老姑娘的不是。
特·李斯多曼太太对他说:“脱罗倍神甫想抢你的房间,难道你看不出吗?”
写到这里,我这个记载历史的人[114]大可形容一番特·李斯多曼太太的相貌;但是转念一想,即使有些读者不知道斯悌恩关于姓名和性格的说数[115],单是嘴上念一念特·李斯多曼太太这几个字,也想象得出她是一个高贵尊严的女子,热心宗教而并不古板,因为她还保存君主时代和古典时代的生活习惯,颇有那种老派的风度;举止高雅;心肠很好,只是有些固执;说话略微带些鼻音;还敢念《新哀络绮思》[116],看喜剧,单单梳头而不戴帽子。
“皮罗多先生不应该向那个刁钻促狭的老东西让步,”特·李斯多曼先生说。他是海军少校,正在叔母家过假期。“只消副堂长有胆气,肯听我的话,保证他不久就能过太平日子。”
接着每个人都拿出内地人特有的聪明来分析迦玛小姐的行为。我们不能不承认,不管你行事的动机多么隐秘,内地人自有本领**裸的揭露出来。
一个熟悉当地情形的老年地主说道:“哎,你们都不懂。这件事骨子里很严重,究竟怎么样我一时还弄不明白。脱罗倍神甫心思很深,不会让你们一猜就中的。亲爱的皮罗多眼前吃的亏才不过是开头呢。第一,即使把房间让给了脱罗倍,能不能从此太平安乐呢?我看不见得。”他转身朝着发愣的神甫说:“既然卡隆跑来说你想离开迦玛小姐的屋子,毫无疑问是迦玛小姐有心赶你出门……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非离开不可。她们那种人从来不做一桩冒险的事,没有把握绝不动手。”
那老乡绅叫作特·波旁纳先生。他所代表的外内地思想,和伏尔泰代表的十八世纪精神一样完全。老头儿又瘦又干瘪,衣着非常随便,这一点最能说明他田产的数目受到一州的重视。他的脸被都兰的太阳晒得紫堂堂的,相貌与其说是富于机智,不如说是精明。平时说话都掂过斤两,做事都用过心思,表面上装作忠厚,遮盖他的细心谨慎。便是你粗枝大叶打量一下,也能发现他和诺曼底的农民一样,跟人打起交道来没有一回不占便宜。都兰人最喜欢研究酿酒学,特·波旁纳先生便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有一处产业,大块的草原缺一只角,他侵占了洛阿河中的沙洲补完全了,公家竟没法和他打官司。人家看他有此手腕,认为他是个能干家伙。要是你对特·波旁纳先生的谈吐听出味道来,想从都兰人口中打听他的历史,所有妒忌他的人会异口同声的回答你:“噢!他是只老狐狸!”而说这种话的人着实不少。在都兰正如大多数的内地一样,语言的精华就建筑在嫉妒上面。
大家听着特·波旁纳先生的意见一时不出声了,小集团的人好像都在仔细考虑。那时佣人通报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来了。她想帮助皮罗多,特意从都尔赶到,而她带来的消息完全改变了事情的面目。她未到之前,除了那地主之外,个个人劝皮罗多靠着当地的贵族撑腰,跟脱罗倍和迦玛见个高下。
沙罗蒙小姐说:“掌管人事的副主教最近病了,总主教发表脱罗倍神甫做代理。因此任命教区委员的权现在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昨天波阿兰神甫在特·拉·布洛蒂埃小姐家提到,皮罗多神甫给迦玛小姐许多麻烦,口气好像咱们这位忠厚的神甫活该倒霉。他说:‘皮罗多神甫必须有夏波罗神甫指点才行;自从那位道行高卓的教区委员过世之后,事实证明……’接下去便是一大堆捏造和中伤的话,不必细说了。”
特·波旁纳先生郑重其事的说道:“脱罗倍一定当上副主教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着皮罗多道:“你说你挑哪一样,当教区委员呢还是在迦玛小姐家住下去?”
“当然是挑教区委员啰!”大家众口一词的代皮罗多回答。
“既然如此,”特·李斯多曼太太接着说,“就得向脱罗倍神甫和迦玛小姐认输。他们打发卡隆来看你,不等于间接表示你要肯让出屋子,就给你当委员么?这就叫作有来有往!”
个个人称赞特·李斯多曼太太想得细到,看得透彻。唯有她的侄儿特·李斯多曼男爵用滑稽的口气对特·波旁纳先生说:
“我倒想叫皮罗多和迦玛打一仗呢。”
可是对副堂长说来非常不幸,在上流社会和有脱罗倍撑腰的老姑娘之间,并不势均力敌。不久斗争就要变得形势分明,范围扩大到意想不到的程度。按照特·李斯多曼太太和她大多数朋友的主意,派了一名当差去请卡隆。那般人过着空虚的内地生活,这场风波正好让他们提提精神,兴奋一下。办公事的家伙来得极快,对这一点只有特·波旁纳先生暗暗吃惊。
那个无名的腓俾阿斯[117]用心想了想,觉得都兰的名利场中颇有些阴谋诡计。他说:“事情没弄清楚以前,还是不要作决定的好。”
他想点拨皮罗多,要他知道处境危险。但当时大家动了感情,老狐狸的智慧不起作用,他的话不曾引起多大注意。律师和皮罗多谈判的时间并不长久。皮罗多慌慌张张回进来说:
“他要我写一张声明撤回的字据。”
海军少校问:“这个吓人的字怎么解释?”
特·李斯多曼太太也叫起来:“什么意思呢?”
特·波旁纳先生吸着鼻烟回答:“意思很简单,就是要神甫声明自愿从迦玛小姐家搬走。”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着皮罗多说:“仅仅是这样吗?那你签字就是了!倘若你当真决定搬出来,表明你的意志有什么害处?”
说到皮罗多的意志,那真是天晓得了!
“话是不错,”特·波旁纳先生说着,使劲关上鼻烟壶,那手势包括的意义太多了,简直没法说明,“不过笔迹落在外面总是危险的,”他补上一句,随手把鼻烟壶搁在壁炉架上,脸上的表情叫副堂长大吃一惊。
皮罗多心乱如麻;自己毫无防备,事情却接二连三的发生;对他的孤独生活关系最重大的事,他的朋友们打发得如此轻易:这种种情形使皮罗多心神恍惚,待着不动,好似掉在云端里,一无思想。在座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说得又多又快,皮罗多一边听一边想弄清他们的意思。他拿着卡隆先生的文件看起来,仿佛全副精神都在律师的稿子上,其实他是心不在焉。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承认他自愿搬出迦玛小姐家,也不再按照原来的协议在她家寄饭。
副堂长签过字,卡隆收起文件,问他的东西送往哪儿。皮罗多给了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地址。那位太太已经点过头,表示同意把神甫招留几天,满以为他不久就能升任教区委员。特·波旁纳先生要求看看那份放弃居住权的文书,卡隆递给了他。
特·波旁纳先生念过了,问副堂长:“原来你和迦玛小姐订过合同,合同在哪儿呢?有些什么条件呢?”
副堂长回答说:“合同在我家里。”
特·波旁纳先生问律师:“你知道不知道内容?”
“不知道,先生。”卡隆说着,伸出手来要回那该死的笔据。
特·波旁纳先生心上想:“哼!律师先生,合同的条款你全知道,只是你用不着告诉我们罢了。”
他随手把弃权的字据交还律师。
“唉!我所有的家具放到哪儿去呢?”皮罗多嚷道,“还有我的书,我的漂亮书柜,我的美丽的图画,我红客厅里的东西,还有一切动用家私?”
可怜虫好像被连根拔起了一样,灰心绝望的神态那么天真,活活表现出他生活单纯,对人事一窍不通;特·李斯多曼太太和沙罗蒙小姐尽量安慰他,口气像母亲哄孩子,答应给他一样玩具似的:
“不要为这些小事发急好不好?我们总能替你找到一所屋子,不像迦玛小姐家那么冷那么黑。万一碰不到你合意的地方,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能招待你,代理膳宿。得啦得啦,来玩一局脱里脱拉[118]吧。明儿你去拜访脱罗倍神甫,请他在教区委员这件事情上帮帮忙,他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你等着瞧吧。”
懦弱无用的人最容易惊慌,也最容易安心。可怜的皮罗多想着住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的远景,心里飘飘然,竟忘了渴望多年而舒舒服服享受过来的福气从此烟消云散,一去不返了。可是晚上没睡熟以前又大大烦恼起来,先是搬家的麻烦,改变习惯的麻烦,对于他那种人简直是世界到了末日;他憋着这些苦闷千思百想,不知哪儿再能找到一个放书柜的地方,跟从前的游廊一样合适。图书狼藉,家具碰坏,生活变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的私忖,为什么住在迦玛小姐家的第一年那样温暖,第二年这样苦不堪言。他的倒霉事儿始终是一口无底的井,叫他的思想陷在里头摸不着边际。他认为遭了这许多灾难,教区委员的职位已经不足以补偿,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只袜子,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网眼就一齐散光。固然他还有个沙罗蒙小姐;但多年的美梦破灭之后,可怜的神甫也不敢再信托新朋友了。
在心情痛苦的老处女群中,尤其在法国,许多人拿出英勇的精神把生命贡献给高尚的感情。有的为早死的情人坚贞守节,为爱情牺牲,做到不嫁也等于嫁了一样。有的一心一意为门户增光,不管时下家庭观念如何一天天的淡薄,令人痛心,她们照样替兄弟管理产业,或者抚育父母双亡的子侄;她们虽是处女,跟做母亲的并无分别。这一类的老姑娘把妇女特有的感情全拿去救渡人间的苦难,可以说是最壮烈的女性。她们放弃了应得的报酬,只接受分内的痛苦,使女性的面目达到理想的境界。在那种情形之下,她们的生活由于舍身忘我而显得光辉灿烂,男人对着她们憔悴的面容不能不肃然起敬。特·松布滦伊小姐[119]既非少女,亦非妇人,过去和将来永远是一首不朽的诗篇。
沙罗蒙小姐便是这一等英勇的女子。她受尽日常的苦楚而得不到一点光荣,所以她的牺牲特别伟大,近于殉教性质。她年轻貌美,和一个男人相爱,不料这未婚夫发了疯。五年工夫,她凭着爱情的力量服侍情人,照管可怜虫的生活起居,对疯狂的心理体会极深,甚至于不觉得情人失去理性[120]。她举止朴素,说话爽直,苍白的脸虽然长得端整,也不无特色。她从来不提以往的事。不过有时听到骇人的或凄惨的故事会突然发抖,显出她受过极大的苦难,心肠特别软。未婚夫死后,她住到都尔来,可是没有人赏识她真正的价值,大家只说她是个好人。她做许多善事,天生爱亲近弱者。就因为此,她非常关切可怜的副堂长。
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第二天一早进城,带着皮罗多同去,让他在大堂河滨道下车,走往游廊场。皮罗多急于赶到那儿,想至少抢救他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时监督家具的搬运。那所屋子他进出了十四年,住也住过了,本想学他朋友夏波罗的样太太平平老死在那儿,谁知被放逐出来,永远回不进去。他在门上拉铃的时候,不由得心跳得厉害。玛丽阿纳见了副堂长表示诧异。副堂长说来拜访脱罗倍神甫,径自往教区委员住的底层走去;不料玛丽阿纳把他喊住了,说道:
“副堂长,脱罗倍神甫不在那儿了,他住在你的老房间里。”
副堂长听着浑身发冷。他这才了解脱罗倍的本性,看出长期策划的仇恨多么深;因为他发现脱罗倍占据着夏波罗的书房,坐着夏波罗的精致的哥德式靠椅,不用说也睡了夏波罗的床,动用夏波罗的家具,盘踞在夏波罗的心坎里,取消了夏波罗的遗嘱,把夏波罗的朋友所得的遗产一手抢去。为什么呢?因为夏波罗把他脱罗倍封锁在迦玛小姐家,都尔的高门大族一家都不让进去,使他一步不得高升。
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什么魔术变出来的呢?难道这一切东西已经不属于皮罗多了吗?一看脱罗倍瞧着书柜冷笑的神气,可怜的皮罗多觉得未来的副主教十拿九稳能把敌人的遗物永久霸占下去的了。脱罗倍恨死了夏波罗,因为夏波罗是他的敌人;也恨死了皮罗多,因为在皮罗多身上仍旧看到夏波罗。可怜虫对着当前的景象冒起无数的念头,迷迷糊糊赛过做梦。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脱罗倍目不转睛的望着,仿佛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先生,”皮罗多终于开出口来。“我想你总不至于没收我的东西吧?迦玛小姐即使性急,要你住得舒服一些,也得让我理好书,搬走家具才对。”
脱罗倍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儿激动的样子,只冷冷的说道:“先生,昨天迦玛小姐通知我,说你走了,原因我还不知道,她要我搬到这儿来是出于不得已。我的房间给波阿兰神甫租去了。我不晓得这几间屋里的东西是不是迦玛小姐的;倘是你的,你知道她做人规矩:她的高洁的生活便是诚实不欺的保证。至于我,你并非不知道我生活多么简单。一无所有的房间,我睡了十五年,根本不在乎潮气,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慢慢弄坏了的。不过你要愿意回到这屋子里来,我很乐意退还给你。”
迦玛小姐嘴角上微微堆着笑容,神气又挖苦又强横,眼睛里射出一团火,亮得像老虎眼睛。皮罗多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顾行着礼说道:
“小姐,我弄不明白怎么你不等我来搬走家具……”
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回答说:“怎么!你所有的东西不是全送往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了么?”
“我的家具呢?”
“咦,难道你没看过你的合同?”老姑娘的声音要用音符记录下来,才显得出仇恨会使每个字儿的轻重有多么微妙的变化。
那时迦玛小姐的身子似乎变得格外高大,眼睛更亮了,脸也开朗起来,浑身上下快活得直打哆嗦。脱罗倍神甫在楼上推开一扇窗,手里捧着一册对开本的书,好似嫌室内光线不足。皮罗多像触电似的待在那里。迦玛小姐嗓音和喇叭一般响亮,对着皮罗多的耳朵直嚷:
“不是早讲好的吗,你要搬走的话,你的家具都得归我,偿还你比夏波罗神甫少付的膳宿费?现在波阿兰神甫升了教区委员……”
皮罗多听到最后一句,有气无力的弯了弯腰,仿佛向老姑娘告辞,随即急急忙忙走了。他生怕多留一会儿会当场昏倒,给两个死冤家看着更得意。他走路像喝醉了酒,好容易捱到特·李斯多曼家,在一间矮矮的房里看见一口大箱子,装着他的内外衣服和纸张文件。面对着残余的劫灰,倒霉的神甫坐下来,双手蒙着脸,免得旁人看见他哭。波阿兰神甫当上了教区委员!而他皮罗多竟落得无家可归,囊无分文,连家具都光了!幸而沙罗蒙小姐坐着车经过。特·李斯多曼家的门房知道可怜虫伤心,便唤住车夫,上前和沙罗蒙小姐说了几句。半死不活的副堂长被人扶到他忠实的朋友身边,只会说几个不连贯的单字。本来头脑不大灵清的人临时又糊涂起来;沙罗蒙小姐看着吃了一惊,立刻送他上云雀别墅,满以为他神经失常的征兆是波阿兰神甫升级的消息引起的。皮罗多自己都不知道和迦玛小姐订的合同有多大影响,沙罗蒙小姐当然无从得知。有时最悲痛的事也会参杂滑稽的成分:皮罗多古古怪怪的回答,沙罗蒙小姐听着几乎笑出来。
他说:“夏波罗的话不错。真是个野兽!”
“谁啊?”沙罗蒙小姐问。
“夏波罗。我什么都被他抢去了!”
“你是说波阿兰吧?”
“不是的。脱罗倍。”
到了云雀别墅,朋友们争着安慰神甫,表示热烈关切;傍晚他终于安静下来,说出早上的经过。
头脑冷静的地主少不得讨合同来看;他从隔天起就觉得事情的奥妙全在合同上。皮罗多从口袋里掏出那该死的文书递给特·波旁纳先生,特·波旁纳先生很快的念下去,一会儿就发现这么一条:
特·波旁纳先生叫道:“哎唷!竟有这样的合同!那个索菲·迦玛太辣手了!”
可怜的皮罗多像小孩儿一般的脑子里,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闹出事来要离开迦玛小姐,他死心塌地打算老死在迦玛家。合同上订的那一条他完全忘了,订的时候也根本没有讨论,觉得条件很公平。当时只要答应他住进去,叫他签无论什么文件都行。这样的天真太了不起了,迦玛小姐的行事太恶毒了,六十多岁的神甫遭到这个命运太惨了,那样的忠厚软弱也太可怜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一时动了义愤,叫道:
“是我劝你签了搬家的笔据,受到这样的损失;我替你惹祸招殃,应当还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