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赖个半小时,到七点半钟再起床。我完全可以赖到八点半钟甚至九点钟,没有人来管我。我的同学们周末两天排满了各种各样的课程,学书法,学美术,学钢琴提琴,舞蹈和跆拳道,就只有我是闲人一个,什么也不学。我爸爸说他小时候也被爷爷逼着学过电子琴,浪费几年时间都学不成个调子,现在干脆连“C”音在哪儿都忘了。爸爸说,人要是有兴趣有天分,捡垃圾都能够捡成古文字大师,报纸上就登着现成的事例。没那个天分呢,爱因斯坦来当老师都弄不懂A+B=C。这话我爱听。我可怜我那些周末两天疲于奔命的同学们。
可是,习惯了早晨七点钟起**学,一到那个时间我自动就会醒,想睡都睡不着。外婆嘲讽我是“劳碌命”,我还真的就是这么没出息。
起床之后,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看爸爸。
平常日子爸爸天亮才睡觉,周末他就会改变习惯,夜里三点钟上床,上午十点钟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沙发上愣一会儿神,而后去冲澡,刮脸,好歹把自己收拾成一个白领阶层的模样,最后进厨房,我们两个人互相打下手,混搭着操持一顿午饭。
我爸爸说过,改变生活习惯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明白他做这件事情是为了我。他愿意找出尽可能多的时间跟我在一块儿,陪我吃饭,陪我写作业,玩。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走到爸爸卧室门口,拧动门锁,把房门推开一条缝。房间里窗帘紧闭,隐约看见**的被子团起来,裹着爸爸的身体。爸爸睡觉很安静,猫一样地一动不动,呼吸轻得像是没有。这一点不像爷爷,爷爷睡觉时,呼噜打得轰隆隆地响,我想象不出来新奶奶怎么能够受得了。但是爸爸的房间里气息很重,脑油的气味,身体的气味,还有臭袜子和半夜里吃的方便面的气味。这些气味既浑浊又浓烈,非常不好闻。不过我喜欢。闻到门缝里的气味,我心里就踏实,知道爸爸还活着,他就在这个房间里,在我身边,有任何的麻烦,爸爸都会在第一时间冲过来,帮助我。
我把爸爸的房门开大些,踮着脚尖进去,就着透过窗帘的晨光,捡拾椅子上和地上乱扔的套头衫、短裤、袜子、牛仔裤,还有一件带拉链的“阿迪达斯”的外套,团了一大包抱在怀里,出门,反手把门关紧。我做这一切时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把爸爸弄醒。然后,我把这些衣服塞进洗衣机,把我自己的脏衣服也加进去,放两勺洗衣粉,选择开关调到了“标准”这一档,再点一下“电源”按钮,机器便开始“嗡嗡”地启动,同时响起水流的哗哗声。
趁这时间,我飞快地吃早饭。一杯牛奶,一块超市里卖的蛋糕,有时候再加一根香蕉。牛奶从冰箱里倒出来,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像空气里变出来的魔术。外婆总是担心冷牛奶伤胃,叮嘱我喝前要把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一分钟,可是大多数时候我懒得费这个事。我不介意喝冰冻的牛奶。我爸爸说过,人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没必要把自己宠成一个娇滴滴的“豌豆公主”。
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巴之后,我坐到桌前,倒出书包里全部的书本和文具,写作业。我喜欢先抄写英文单词,再做算术,最后写课文的段落大意,造句,做作文。我先写英文作业是因为抄单词最容易,不必动脑筋。我有时候会把电视机打开,音量调到“0”,一边瞄着电视画面一边飞快地写。作文是最不好对付的,所以我放到最后,视我的心情和时间情况,决定写多长、写出多高的水平。我的语文老师向我外婆告状说:“任小小的作文总在坐过山车。”她比喻得很形象,可我觉得这情况特正常:不是所有的作文题目都能够对上胃口,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写出好文章的情绪。
比如今天的作文题“记我最敬佩的一个人”,就让我很为难。我其实最佩服发明动画片的那个人,他让今天的无数小朋友享受到快乐。可我能够这么写吗?老师说了,像这种题目,一般要写身边常做好人好事的人,保洁工啦,片儿警啦,助人为乐的邻居啦什么的,显得有思想性,比较容易得到好分数。你瞧,我既然没有权利去敬佩一个我喜欢的人,那我怎么可能把这篇作文写得好?
没有办法,绞尽脑汁,编吧。报纸上报道过一件事:一个退休老头儿在大街上见义勇为抓小偷,被小偷一刀刺破肝脏,送进医院后就死了。我假定这个退休老头儿是我的邻居,开始上网搜索关于他的报道,准备换成我自己的口吻,“PS”出来一篇作文……
爸爸的房间门这时候“咔嗒”一声响,他穿着汗衫短裤,趿拉着拖鞋,匆匆忙忙出门,上厕所。从他敞开的房门内,飘出来浓浓的隔宿味。我不清楚他是准备起床呢,还是上过厕所继续睡。可是我听到他在厕所里大惊小怪地叫:“小小!任小小!快来快来!”我放下圆珠笔冲过去,发现厕所里一片汪洋,爸爸很狼狈地站在水流中,弓着腰,徒劳地用两只手握住洗衣机上方的水龙头,试图堵着汹涌的自来水不让它喷出来。他身上的汗衫,他的头发和脸,都被四溅的水花弄得湿答答令人发笑。
是连接洗衣机的水龙头又一次滑丝了。
我们家的几个水龙头都已经严重老化,我不止一次提醒爸爸要打电话请工人回家修理,爸爸每次都答应“好好好”,屁股一转就忘到了脑后。之前出过一次同样的险情,也是把厕所里弄得“水漫金山”,爸爸找了根细铁丝,胡乱把水龙头缠起来算了事。我告诉他,如果水渗透了楼板,把楼下人家的天花板泡坏,那就麻烦大了,你得替人家重新装修。爸爸翻翻眼睛说,我们家的水,怎么会跑到人家呢?我说电视上就播过这样的事,那两家人一直闹到了法庭上。爸爸竖起一根手指,宣称:“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跟我爸爸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他嫌找工人太麻烦,我又能够做什么?毕竟付款的人是他不是我。
我赶快冲到楼梯间,关水闸。水流断开之后,我爸爸腾出手来,找了个小饭盆刮水,又拿拖把来吸水,还四处找铁丝,准备把那个捣蛋的水龙头缠死。我反对说:“总不能够从此不用洗衣机吧?”他很气派地回答我:“怕什么?大不了多跑两趟洗衣店!”
看看,站着说话不腰疼。每件脏衣服都送洗衣店,那得多少钱?他有这样的经济能力吗?
清理厕所耗费了整整一个小时。之后爸爸洗头洗澡,吹发修面,穿戴整齐,又花去半个小时。再之后他过来征求我的意见:“午饭吃什么?”
我说:“随便。”
“不能随便。”他很严肃地纠正我。
我差点儿都要笑出声。不随便的反义词就是郑重其事,就是山珍海味四碗八碟。可我知道冰箱里只有一条黄瓜,三个比拳头还小的西红柿,半根火腿肠,还有一小包豆腐干。这星期外婆和新奶奶烧好送来的菜已经吃光了,下星期的供给品暂时还没有跟上。我爸爸是从来不愿意出门买菜的,他认为买菜做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有这时间不如上网“偷菜”,“偷菜”多么刺激,而买菜多么平淡无聊。
“这样吧,”爸爸说,“我们还是去爷爷家蹭一顿,反正周末要去一趟的。”
我没有意见,虽然我有点儿惧怕见到赫拉拉。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见面不说话,谅她也吃不了我。
我爸爸走路从来都不肯好好走,他精力太充沛了,平常窝在家里没处发泄,一出门就要蹦蹦跳跳地弄出花样来。我们小区人行道的砖头是铺成梅花形状的,他就踮着脚尖专挑梅花中间的那块砖头走,美其名曰:练梅花桩。笑死人了。我见过电影里的少林和尚练这种基本功,那是在一根一根高过人头的木头桩子上飞快地走,哪有我爸爸这样踮着脚尖青蛙一般蹦跶的?他还喜欢专门往那些坑洼不平的路上去,遇到一个坑,他马上来个“立定跳远”,遇上一个沙土包,他更是脚痒,非得上去蹬几个脚印才甘心。他这么幼稚,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走在他旁边,怕人家连同我一块儿侧目而视。我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冷眼旁观他的这些很弱智的恶作剧。
今天他玩起了新花样:张开双臂,两脚交叉,鸟儿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在窄窄的马路牙子上,就好像体操运动员在走平衡木。他并且是后退着走,一边小心翼翼探着步子,保持身体平衡,一边快乐地招呼我:“你也上来!我们比赛,谁掉下去算谁输。”
我其实挺想上去走一盘。要是我跟他比赛,输的准是他。我个儿比他矮,身子比他轻,动作也比他更协调,哪方面都占优势。可是我不想呼应他。他是人来疯,有人一响应,他会疯得更来劲。
“任小小,你人小鬼大呀,对老哥我心怀不满哟。”他有自知之明,神情中愤愤不平。
“哪有!”我说,“我今天脚疼。”
“可你昨天才上过体育课,你跑步还得了第二名。”他马上揭发我。
“因为跑得太快,脚才扭了。”我理由充分。
他伸出一根食指,用劲儿地点了我一下,意思是暂记一笔账。
好笑!我难道会怕他?那才叫见了鬼。我外婆,我爷爷,还有新奶奶、外公,所有人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他们总是说,小小不容易,碰上一对不负责任的爸爸和妈妈,很小年纪就要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不开心,一定要去找他们说,由他们来给我撑腰。
我的确有很多不开心,可我从来不跟任何人去说。我瞧不上那些哭哭啼啼撒着娇,等着别人来安慰的人。
我爸爸对我的品性心知肚明吧?所以他才会这样马虎了事地抚养着我。他不怕我告状,也不怕我反抗。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的角色要调过来,我是大人,他是小孩子;或者我是大哥,他是小老弟。
有一只狗狗蹲在马路牙子上拉屎,旁边一个老阿姨拿着卫生纸和塑料袋在旁边伺候着。狗狗大概是便秘,腿叉开着,龇牙咧嘴的,满脸痛苦相,看到我爸爸摇摇晃晃倒退着过来,动都不带动。我爸爸平伸双臂,两只脚轮番着往后挪,脚后跟碰到障碍物,赶快缩回,身子却来不及找平衡,扑通一下子摔下路边,跌了个屁股蹲。狗狗被他一吓,恼火得连叫好几声。
“你干什么呀?这么大个人,不好好走路,耍什么把戏?”老阿姨气呼呼地责骂他。
“喂,是你的狗绊倒我,讲理不讲理?”
“狗是畜生,你也是畜生?”老阿姨白他一眼,上去牵了她的狗,“走,我们到那边便便去,不睬这个坏家伙。”
我爸爸爬起来,揉着屁股,冲着那条狗做鬼脸,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一个光脑袋、胖下巴、模样长得像弥勒佛的家伙骑车从小区道路上冲过来,看见我爸,连喊带叫地挥手,又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我认出来,他是爸爸的小学同学,姓郑,外号就叫“郑菩萨”,好像是干公安管教工作的。有一次他到我家里来玩的时候穿的是警服,帽子上别一个亮闪闪的警徽,蛮派头。
“哎哟任意,有件事情我要找你帮忙,你无论如何要帮忙。”他扔了车子,一把抓住我爸爸的手。
我爸爸立刻做大义凛然状:“要钱还是要命,你说!”
郑菩萨咧嘴直笑:“不至于不至于。要么我先请你吃个饭?拉面还是馄饨由你挑!”
我爸爸偷偷瞄了一眼我。很显然,同学的小气让他在我面前非常没面子。
“算了,”我爸爸摆摆手,“拉面馄饨统统的不需要,你有事说事吧。”
“还是先吃饭。”
“我儿子在呢。”我爸爸指了指不远处的我。
郑菩萨这才发现身边存在着第三个人。他朝我龇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爸爸的同学们大多数都还没结婚,他们每次看到我,神情都比较怪,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害羞,总之是心怀愧疚一样。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他们不结婚对不起爸爸,还是爸爸结了婚对不起他们。郑菩萨看见我之后就改变主意了,神情诡秘地把我爸爸拉到远处的花坛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话。
我看见爸爸的头摇成了一只拨浪鼓,明显是没有同意。郑菩萨一个劲儿地拍我爸的肩膀,胁迫加强制的样子。爸爸转身想开溜,郑菩萨力气大,一把扯住了他。爸爸就笑,一边笑一边拱手,好像是愿打服输了。
爸爸心肠太软,除了上班这件事,别的都好商量,怎么样都行。要不然的话,他跟桑雨婷也不会弄到今天这样子。
郑菩萨得胜而回,骑上自行车,嗖嗖几下不见了影子。
爸爸站在花坛边等我走过去,脸上愁苦兮兮的。“小小,”他说,“我也许做错了一件事。”
我问他是什么事。他告诉我,那个郑菩萨是青阳少管所的管教,他受所长的委托,请爸爸出山当老师,给少管所的学员上文学课,搞文学社。
“什么叫少管所?”我问他。
“就是关少年犯的地方啊。有很多孩子犯了罪,杀人,抢劫,贩毒什么什么的,可是年龄不满十八岁,又不能判刑,就关在少管所,教育改造。”
我马上想到电影里那些眼神阴鸷的街头小混混,皮肤上微微的一阵凉。在我们青阳县,还有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让我没有想到。
“为什么要给犯人上文学课?”
“啊啊,文学是好东西呀,文学能让人纯净,也能让人智慧,能把那些被玷污的心灵拭擦得明亮如镜。”他开始跟我转词儿了。
“为什么要请你?”我仰头看他。
他马上得意起来。“瞧不起我是不是?老哥我可是名牌大学名牌中文系的毕业生,响当当的网络文学写手,圈子里很有名气的!别说教那些少年犯,教县中的高考班也是绰绰有余。”说到这儿,他忽然地灰心丧气,“为什么是郑菩萨来请我?我只配去教少年犯哪?”再想一想,“妈呀,如果是白天上课,七点钟必须起床,我的生物钟就要全部被打乱,是不是?那多痛苦!天天早起会让我崩溃的。”他有点儿追悔莫及。
我提醒他一件很重要的事:“假如你的教室里坐着一个杀人犯,你害怕不害怕?”
他眨巴着眼睛,大概之前还没有往这方面想。挠了几下脑袋,他不确信地说:“啊,心理上会有障碍吧?不过也难说,也许会很有意思,有挑战性。想想看,跟杀人犯的眼睛对峙,目光和目光的交锋……”他伸出左右两只手的中指和食指,做出刀锋相对的样子,嘴里还相应发出电脑游戏中的嗖嗖的飞镖声。
我真是要晕了。我说过,我爸爸根本就是一个大顽童,他哪里能够干好“为人师表”的事。
走进爷爷家的过道里,鼻子就闻到了红烧大鱼头的鲜辣味。爸爸说:“打个赌,赫那什么猜到了我们今天要来。”
爸爸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无可无不可,唯独对于爷爷二次结婚有不满。也不是不满,是不积极,不热情。他当面管赫仁叫“赫姨”,背地里却总是称呼她“赫那什么”,好像他从来记不住新奶奶的名字。
爸爸的这个赌打得一点儿没水平。新奶奶讲究养生,吃鱼喜欢清蒸,要不煨鱼汤,只有在我和爸爸来做客的时候,才会浓油赤酱地烧。此刻我们已经闻见了鲜辣味,这不摆明了是新奶奶在单独为我们准备菜吗?
果然,我们才爬上五楼,新奶奶已经早早地打开了门,笑容可掬地招呼说:“小小的脚步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我明白新奶奶有讨好我的意思,可我心里还是很受用。
爸爸嘟囔着喊了她一声,赶快穿过客厅去阳台。爷爷最近几年迷上了养花草,周末两天只要不出门,基本上都是守着他的宝贝花草打转转。他有一盆很珍贵的兰花,开出来的花朵就像一尊一尊小佛像,叫人心中悚然。黄颜色的重瓣碗莲是他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养在手掌那么大的小碗中,精致得像玉雕。上个月他的一盆昙花发了神经病,呼啦啦一下子开出二十八朵花,朵朵洁白硕大,连电视台的记者都闻讯上了门,在《青阳新闻》节目中做了报道。爷爷先还以为他养花的名气有多么大呢,后来才知道是新奶奶爆的料。新奶奶在电视台工作,“近水楼台”嘛。那一回的报道很成功,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打电话来,要求登门观赏。课本里就有“昙花一现”这个词,当真有昙花现身了,谁不想瞧个真切呢?结果爷爷家里成了赶大集的地方,人来人往,污浊气熏得那些花朵不到半夜就容颜失色。爷爷是又高兴,又心疼。他悄悄跟我说,下回昙花再开,对外不宣布,只通知我和赫拉拉,爷儿三个烫一壶酒,泡一壶茶,弄上两碟瓜子什么的,安安静静欣赏。
爷爷有好事不可能忘了我,这我是知道的。可是爷爷还要叫上赫拉拉,我心里就有醋意了。赫拉拉姓“赫”,只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姑姑,干吗要让一个外人分享我们家的快乐?
此刻赫拉拉就在阳台上,看起来爷爷还真的是喜欢她。他让赫拉拉捧着一个大水壶,指点她给那些花草浇水。有些花盆要浇得透,有些只需要往叶片上喷洒少许水。如何判断花草的干湿程度呢?拿手指头敲花盆,听听声音就知道了。声音发闷,说明土里潮湿。如果缺水,盆壁敲起来是当当声,脆得很。
爷爷看见我和爸爸走过去,不招呼爸爸,只招呼我:“小小快来,也跟着学一学。”
拜托哟,你先教了赫拉拉,回过头来再教我,我的地位果真一落千丈了吗?
赫拉拉自己倒是很识相,飞快地放下水壶,一溜烟地回了她的房间。我知道她的躲避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爸爸,她应该管我爸爸叫“大哥”,可是这个透着亲热和撒娇的词儿她很难叫出来,所以干脆躲开了事。
“爸!”我爸爸恭恭敬敬叫爷爷。
爷爷在鼻子里“唔”了一声,语带嘲讽地说:“今天起得早哇。”
爸爸耸耸肩,不接爷爷的茬。他们两个人只要一搭上,肯定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爷爷准要责怪爸爸不求上进,三十岁的人还没有一份稳稳当当的工作,虚度大好年华。爸爸就要辨解:时代不同了,工作的形式也有大不同,朝九晚五地上班是工作,坐在家里也是工作,优劣高下很难分清楚。知道“SOHO”这个词儿吗?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一群人。
爷爷很不屑地哼一声:“搜货?有出息呀!上四年大学,临了就做个搜货的?”
爸爸心里很不服气,很想骂爷爷“老顽固”,不敢骂出声,怕爷爷心脏不好,受刺激。可是这个词儿不蹦出嘴边呢,爸爸自己又难受,憋得慌。这样,爸爸干脆从一开始就不搭腔,装低调,免得说开头之后收不住,父子间伤和气。
爸爸用爷爷的心爱之物来打岔:“哎呀,开了一朵鹤望兰!橘黄色的呀,真棒哎!”
爷爷果然上了钩,顷刻间眉飞色舞:“看仔细!何止是一朵?这边还有两支花苞呢。”
爸爸很夸张地啧着嘴,一边用眼色示意我,让我接替他跟爷爷对上话,好摆脱他的尴尬。
我特别希望有机会在爷爷面前替爸爸争一口气,就不无炫耀地告诉爷爷说:“有人请爸爸去少管所当老师了。你知道少管所是什么地方吗?”
爷爷的反应来得很迅速,转身向爸爸:“怎么回事?当什么老师?”
我忽然想到,爷爷是民政局局长,民政局的工作跟少管所肯定有关系。
爸爸其实是愿意我炫耀出来的,可是他偏要装出不屑一提的样子训斥我:“任小小你真是大嘴巴!什么老师不老师呀,去不去我还没有决定呢。”
爷爷果然上当了,立刻沉下一张脸,以十倍的严厉态度训斥我爸爸:“什么话呀?你以为你是谁?有事情做还要挑三拣四?要我说,就你这种吊儿郎当的人,哪里配到少管所当老师?你要反过来受教育,先端正端正你的作风和思想!”
爸爸终于憋不住,跟爷爷干起仗来了:“爸你说清楚,我的思想怎么不对了?我坐在家里不出门就能挣到钱,替人类减少碳排放,还替国家抚养了一个接班人,税照交,公民责任照尽,谁的行为有我这么高尚?”
“混蛋逻辑!”爷爷骂他,“你们这一代人要都像你这么懒,那个那个……”
爷爷一着急,说话就要结巴;一结巴,脸就憋得发红,红脸关公一样。
新奶奶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阳台上,替爷爷和爸爸解围:“饭香菜熟啦,洗手吃饭吧。”
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解掉围裙,换了一件鹅黄色的对襟毛衣,头发用一只蝴蝶造型的大发卡别在脑后,清清爽爽,笑意可人。
爷爷不好再摆脸子了,乖乖地进厨房洗手。
爸爸咬牙切齿对我说:“我就偏要去当这个老师,稀罕他,气死他!”
我知道爸爸说的是狠话,他这个人,当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时,他的心里恰恰软弱得像绵羊。
吃过饭,我们想去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演的美国灾难片《后天》。我们两个人都喜欢坐在电影院里看这样的大片,手里抱一桶爆玉米花,身子缩进沙发椅,在山崩地裂的镜头和震耳欲聋的音响效果中屏住呼吸,心跳如鼓,享受一段肾上腺素升高的快感。在《后天》之前,《龙卷风》《天崩地裂》《完美风暴》……每一部我们都看过了。爸爸说,美国灾难片的令人瞠目的特技水平,中国电影永远赶不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还用讲吗?想象力的问题。中国这样的教育制度下挣扎出来的人,除了找工作,挣钱买房,升官往上爬,脑子里还会想什么?地球哇人类呀责任哪,一边去吧。
我爸爸对现实问题挺清醒,可是他永远都是一个光思想不行动的人,他连自己的状况都不想改变,更谈不上改变社会。也因此,我对他的很多奇谈怪论已经见怪不惊。
爷爷对爸爸的这种清醒也有一个比喻,他说我爸爸是属手电筒的,照人不照自己。看社会是一针见血,轮到看自己,就闭上眼睛装瞎。爸爸不服气,振振有词地反驳道:“光是照人也好哇,人人都开亮手电,这社会不是一片光明了吗?魅魑魍魉不就无处藏身了吗?”
爷爷和爸爸两个人就是这样的针尖对麦芒,碰到一块儿就戗戗。
我们排在电影院大厅长长的购票队伍中。爸爸伸着脖子默数一遍前方的人头,放心地告诉我,估计还能够买到当场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走开去接电话,回来皱着鼻子说,真扫兴,恐怕他不能陪我看电影,昨晚他忘了替一位畅销书作家更新博客,作家的经纪人盯着他催呢。
也许你会问,既然是作家,书都写得,博客不会写?当然不是不会写,是作家的时间都得用到码字儿挣钱去,博客这块荒地就租给别人开垦了。作家乐意,我爸爸拿到佣金也乐意,两全其美。
爸爸说:“真抱歉,你得一个人看电影了。回来记得把剧情讲给我听。”
我想了想,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实在没意思,就决定先跟爸爸回家,下周日再过来补上。反正像这样的大片,电影院起码要放上十来天。
一路往回走,我爸爸还是蹦高落低地没个正形。街上的车多人多,有时候车轮子就擦着他的裤脚边飞过去,吓得我追着他大呼小叫,提心吊胆。
走进小区,快到楼下时,我抬头朝我们家的窗口看。窗户的雨棚下边有一个麻雀窝,是去年一对老麻雀孵完了小雀儿遗留下来的,我一直拦着爸爸没让他捅掉,希望今年麻雀夫妇还会来。现在已经到秋天了,麻雀们要来的话,也该是时候了。
结果我没有看到麻雀,却意外地发现窗玻璃后面的纱帘在飘动。家里明明没有人,窗帘无缘无故怎么会动呢?我马上想起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心开始怦怦地跳,既害怕,又兴奋。我追上爸爸,指给他看。爸爸一把抓住我的手:“别上楼,肯定是小偷!”
爸爸比我更害怕,从他手心的潮湿程度我能觉出来。我们商量是报“110”还是打电话给物业保安。后来爸爸一咬牙说:“管他的,先上去看清楚再说。我们两个男子汉,难不成还拼不过一个贼?”
我们蹑手蹑脚上楼,轻轻地掏钥匙开门。门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推开。我爸爸把我的头按在他屁股后面,生怕小偷蹿出来伤了我。客厅不见人影,这让我们先松一口气。声音在厨房里,没准那个贼饿了,开冰箱翻橱柜找吃的呢。爸爸和我各自拿了客厅里的一个木雕和玻璃果盘做武器,踮着脚尖贴墙往厨房门口走。
厨房里的那个人一转身叫起来:“小小!你们装神弄鬼要想吓死我呀?”
妈呀,原来是外婆。她按住胸口,很不高兴地看着我们,真以为我们是故意要惊吓她。
“外婆,”我说,“你一声不响就进我们家的门,我们还以为你是贼。”
外婆更不高兴了:“‘你们家’是谁家?我就不能进来了?”
爸爸立刻解释:“不是不是,你老人家当然随时可以来,可是你没有钥匙就进了门,太有才了,是我们估计不足。”
外婆得意起来:“我去找物业公司来帮我开的门。人家都认识我。那个公司经理还是我的学生。”
“啊哈,妈你果然是桃李遍天下。”爸爸不失时机地奉承她一句。爸爸不怕我爷爷,但是他怕外婆,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外婆是我的校长。他跟桑雨婷离婚这么久,还一直管外婆叫“妈”。
外婆开始数落他:“冰箱都唱空城计了,也不知道及时补充,饿着小小怎么办?他还是个发育中的小孩子!洗衣机又是怎么回事呀?水里面泡那么多衣服,等着臭了烂了呀?还有……”
爸爸才想起上午洗衣机停机后没有把衣服捞出来,他“哎呀”一声,赶快往厕所里面冲。
外婆叫住他:“还能等你呀?我早帮你们绞干晾出去了。”
外婆嘴巴唠叨归唠叨,心肠还是好的,做事也利索,每周来我们家一两次,是实实在在的管家婆。
讲起来也好玩,外婆跟外公结婚几十年,没有管过家里吃喝拉撒的事,现在桑雨婷跟我爸爸离婚了,她倒来操心我和爸爸的吃喝拉撒了。
数落完了,外婆就开始向爸爸交代事情:放在冰箱里的做好的菜,哪样要先吃,哪样放一放没关系;我的毛衣和毛裤有点儿短了,她今天带回家接个边;这星期单元测验,我的英语成绩落到了年级第十二名,无论如何要帮我补上,特别要督促我背单词……
“你不能掉以轻心!”外婆严肃地关照我爸爸,“成绩这东西,顺坡下滑很容易,可是滑下去了再想上来,哪怕上来一个名次,都要用出九牛二虎的劲儿。我们要防患于未然。”
爸爸瞅一个空当,朝我眨眨眼睛。外婆眼睛却挺尖,一下子看到了,眉头皱起来:“任意你能不能严肃点儿?你早早地做了父亲,又不好好履行父亲的责任,这算哪一出?”
我心里不服气地想,桑雨婷呢?桑雨婷怎么不履行做母亲的责任呢?
原来外婆跟天下其他父母没两样,管不了自己的女儿,却一心要把别人管得服服帖帖。
出于公平之心,我决定替爸爸小小地伸张一回正义。我告诉外婆说:“爸爸就快要有一份工作了。”
外婆正拿着一个空塑料袋准备清理垃圾桶,听到这话停下来,脸上的表情是将信将疑:“真的吗?应聘到哪家单位了?”
“少管所。”我得意扬扬。
外婆一下子瞪直眼睛,嘴张得老大:“什么?关少年犯的那个地方?去干什么?”
“当老师呀,教那些哥哥姐姐写作文哪。”
外婆用劲儿在鼻子里哼一声,训斥我:“还哥哥姐姐?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哪?偷吃扒拿不学好的坏小孩噢!”她把空塑料袋“哗”地一甩,语气斩钉截铁,“不能去!任意我告诉你,好人到那个地方都能学坏,何况你这种意志不坚定的人。我宁可你坐在家里敲电脑挣钱,不愿意你去冒堕落的危险。”
我爸爸神情愕然:“这怎么叫堕落呢?我是去当老师,教育人,不是去被教育。”
外婆坚持:“别人的品性我不了解,你的品性我还不知道吗?你担不起这份责任的。与其到最后弄得不可收拾,还不如掂量好自己的分量,不要头脑发昏去误人子弟。”
可以听得出来,外婆对我爸爸的评价有多么低,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够把这份工作坚持干到底。
外婆的一通话,严重打击了爸爸的积极性,弄得他自己对自己也把握不定,不知道他是否真如外婆所讲的这么糟糕。一直到外婆走了之后,他还软绵绵地仰在沙发上,脸色灰灰地询问我:“小老弟,你说我该不该接受这份工作呀?我怎么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呢?”
我非常同情他,可是又没法回答他,因为我没有去过少管所,实在不知道那里面的工作环境到底怎么样。
“任小小,你要帮我拿主意。”他可怜巴巴地盯住我的脸。
我替他下决心:“老哥,干脆扔钢镚儿吧,有**的那面去,有字的那面不去。”
爸爸一拍沙发,骨碌爬起来,从桌上的零钱盒子里摸出一枚一元钱的人民币。他把它捂在手心,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祷告一番,还捏咕了几个祷告词儿,然后两手猛地一扬。
钢镚儿“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滑溜溜地滚了一圈,最后在我脚边停下。
一朵亮晶晶盛开的**。
我爸爸的脸,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滑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