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汴邑有位游侠,名仲由,字子路。一天,他突发奇想要羞辱一番彼时颇有贤名的大学问家——陬人孔丘。

“冒牌贤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蓬头突鬓,歪戴着帽子,腰系短裙,左手提雄鸡,右手牵公猪,气势汹汹地直奔孔丘家而去。只见他用力摇晃手中的动物,让鸡和猪发出喧嚣的叫声,故意扰乱儒家讲经咏歌之声。

伴随着动物的嘈杂叫声,横眉怒目冲进室内的青年与圜冠句履、腰佩玉玦、凭几而坐、温言和色的孔子之间,展开了一番问答。

“你好什么?”孔子问道。

“我好长剑!”青年昂首挺胸,傲然答道。

孔子不由得笑意吟吟。他从青年人的声音和态度中,看出他充满稚气的自负和夸示。血气方刚、浓眉大眼、一看十分精悍的这位青年,脸上却好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可爱的诚实。孔子再次问道:

“学则如何?”

“学岂有益哉!”因为此行前来的目的便是说这个,所以子路气势逼人地大声答道。

关于学之权威,听人如此诳语,可就无法笑而不语了。孔子开始谆谆教诲,向他讲述学的必要性。人君如果没有谏臣会失其正,贤士如无教友,则失其听。树木也要有绳子纠正才能长直吧?就像马需要鞭策,弓需要檠[4]来矫正一样,人为什么不需要学习来矫正那原本**恣意的性情呢?经过匡正、修理、研磨,才能变成有用之才。

从留给后世的孔子语录这些字面上的东西,无法想象孔子居然有那么能言善辩的铜嘴铁舌。不只是所说的内容,更是那从容镇静的语气、抑扬顿挫的声调,还有陈述内容时那绝对信心满满的态度,都含有让听者无论如何不得不口服心服的东西。青年态度中的反抗之色逐渐消失,终于变成了虚心倾听的态度。

“但是……”即便这样,子路也依然没有丧失反击的气力。他反驳道:“我听说南山之竹无须人扶自己直,砍下来它就可以穿透厚厚的犀牛皮。这么看来,天性优良的人难道不是无须学习的吗?”

对于孔子来说,驳倒这种幼稚的比喻简直易如反掌。“你所说的南山之竹,如果将它插上尾羽或是磨砺尖头成为箭,就不只有穿透犀牛皮的力量了。”孔子这么一说,那位单纯得可爱的年轻人无言以对。他满面通红,在孔子面前呆立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突然间,他将手里的鸡和猪扔掉,垂下脑袋,服输道:“受教了。”原来刚才的沉默,并不只是因为无言以对。实际上,当他进屋后看到孔子的样子,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立刻感觉到鸡和猪都来错了地方。他被跟自己有着天壤之别的对手的强大震撼了。

当天,子路执弟子之礼,投奔到了孔子门下。

子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他见过力举千钧鼎的勇猛之人,也听说过能洞察千里之外的智慧之人。但是,孔子身上具备的绝不是那种怪物一样的特异功能,只不过是一种最为常识性的完备。从各种知识情义到肉体的所有能力,看起来并不异于常人,却又着实四通八达、精妙逼人。那种丰富十分均衡,各项能力不多不少刚刚好。分开来看的话,优秀却并不显眼。对于子路来说,简直是第一次见到。明明豁达自在,没有一点儿道学者的装模作样,令子路十分震惊。他立刻感觉到,这个人经历过很多磨难。奇怪的是,就连子路所夸示的武艺和膂力,也是孔子这边更胜一筹,只是平时不用而已。单这一点,就已经让侠客子路魂飞魄散了。那敏锐的洞察力能看透所有人的心理,让人怀疑他是否曾经有过**无赖的经历,但另一方面,孔子还有着极为崇高、出淤泥而不染的理想主义。一想到这变化幅度之宽广,子路便情不自禁地要从心底叹服出声。总而言之,无论将这个人带到哪里,都没有任何问题。无论是从最严苛的伦理学来看,还是从最世俗的层面来说,都没有问题。子路至今为止所见到的所谓伟大,全都有着相应的利用价值。不过是因为对某项具体事物有益,所以才伟大,仅此而已。而孔子截然不同。只要孔子这个人往这里一站就足够了——至少子路是这么感觉。他完全心醉神迷了。进了孔门之后还不到一个月,子路感觉自己已经难以从这个精神支柱里自拔了。

后来,孔子经年累月地过着四处流浪的艰苦生活,没有比子路更忠心耿耿、始终欣然跟随的了。他的目标不是为了凭着自己是孔子的弟子来谋求官职,有点滑稽的是,他甚至也不是为了跟在老师身侧磨炼自己的才德。一种没有任何索求、至死不渝、纯粹的敬爱之情,将这个男人留在了老师的身旁。就像曾经长剑不离手一样,子路如今已经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这个人的身边离开了。

那时候,孔子还不到所谓的“四十不惑”这个年纪,只不过比子路年长九岁而已。但是,子路却感觉那个年龄差几乎有着无限长的距离。

另一方面,孔子也对这个弟子与众不同的桀骜难驯大为惊诧。如果只是嗜好勇武、讨厌阴柔,同一类的人数不胜数。可是,再也没有比这个弟子更加蔑视“形式”的了。虽说终究是归于精神,但是条礼节义全都要从形开始。然而子路这个男人,却很难接受这种方式。跟他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5]之类的话,他会非常开心地认真倾听。但是一说到曲礼的细节规则,他就会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跟他这种回避形式主义的本能作战,来教这个男人习礼乐之道,对于孔子来说也是个大大的难题。但是,学习这些东西对于子路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子路所倚赖的只是孔子这个人的深厚内蕴,却想象不到那厚度是日常各种微不足道的区区琐事的积累。“有本,才能有末的诞生。”他说。但关于这个本是如何养成的,他却欠缺考虑。孔子总是这么批评他。他敬服孔子是一回事,他无法迅速受到孔子的感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讲到上智和下愚不移的时候,孔子没有把子路考虑在内。即便浑身都是缺点,孔子也不认为子路属于下愚之人。孔子比任何人都高度评价这位彪悍的弟子的无赖之美,那是这个男人的纯粹的“无关利害”。这种美在这个国家的所有人当中,少而又少,十分罕见。所以,子路的这种倾向,除了孔子没有人承认它是一种品德。在他们看来,那倒不如说不过是一种无法理喻的愚蠢罢了。只有孔子知道,子路的勇猛也好,政治才干也好,跟他的这种绝无仅有的“愚蠢”相比,都不值一提。

遵从老师教诲,约束自己言行。总而言之,子路是从对父母的态度方面开始尝试形式的。亲戚们都评价说,自从他入了孔子门下以来,以前粗暴的性格收敛了很多,突然变得孝顺父母了。被表扬的子路却感觉很别扭。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但没有做到孝顺父母,反而总好像一直在撒谎似的。怎么想都是我行我素、任性妄为、让父母伤脑筋的时候,更为诚实。他甚至觉得对现在虚伪的自己和欢天喜地的父母亲戚们有些可怜。虽然不是什么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家,但因为他是一个对自己和周遭绝对诚实的人,所以也能注意到这样的事情。多年以后,当有一天子路突然注意到父母已经年迈的时候,再想起自己年幼时,父母健健康康很有精神的年轻模样,他瞬间泪水盈满了眼眶。自那以来,子路开始变得无与伦比地孝顺父母,仿佛献身一般。在那之前,他那点儿表面的“孝顺”,不过是如此程度而已。

有一天,子路在街上走的时候,遇到了过去的两三个朋友。这几个人虽然不能说是无赖,但都是恣意放纵的游侠之徒。子路站住跟他们聊了一会儿。不久,其中的一个人盯着子路的衣服,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哎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儒家服装吗?可真是寒碜可怜啊!”又说,“你难道不怀念你的长剑吗?”子路没有理他,结果此人又说了一句让他无法置之不理的话:“到底怎么样?不是说那个什么孔丘老师是个大骗子吗?顶着一张苦瓜脸,总是煞有其事地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看来是赚到不少好处啊!”此人其实并无恶意,只是跟平时一样,朋友之间毫不见外地随便吐槽而已,但是子路却变了脸。他猛然揪住那个人胸口的衣服不放,右手挥拳结结实实地照着他的半边脸给了一下子,又接连打了两三拳后才松手。对方很不争气地倒在了地上,其他人则一个个目瞪口呆。子路一副挑衅的眼神看向他们,众人都了解他的刚勇,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招惹他。他们从左右两边扶起被打倒在地的男人,一言不发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

后来,这件事传到了孔子的耳朵里。子路被喊到老师面前,虽然没有直接提起这件事,但还是被迫听了下面的教诲:“古之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未见腕力必要之所。小人动辄容易以不逊为勇。而所谓君子之勇,以义为先。”如此云云。子路十分乖顺地听着。

几天之后,子路再次走到街上,听到在路边树荫下乘凉的闲人们正在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地辩论。听他们辩论的内容,好像跟孔子有关。“从前、从前,一有个什么事情就搬出来古时旧事贬低现在。因为没有人见到过从前什么样,所以怎么说都可以嘛。如果把从前的旧路直接原封不动地拿过来走,墨守成规就能治世的话,大家就都可以安枕无忧,不用费劲了嘛。对我们来说,比起死去的周公,活着的阳虎先生才更伟大!”

当时是一个下克上的世道。政治实权从鲁侯转到了大夫季孙氏手里,而如今正要从季孙氏转移到他手下的臣子——一个叫作阳虎的野心家手里。正在侃侃而谈的这位说不定就是阳虎的手下。

“可是,这位阳虎先生从不久前开始,多次派人拜访,想启用孔丘。谁知道孔丘却躲着人家。他嘴上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对活生生的政治却完全没有自信。他根本不是那块料吧。”

子路从后面分开人群,走到了滔滔不绝出言不逊的雄辩者面前。人们马上认出他是孔门之徒。刚刚还得意扬扬口若悬河的那位老者一下子脸色煞白,毫无意义地朝子路低下了头,然后赶紧躲到了人墙背后。这是因为怒目而视的子路样子太过骇人。

在那之后不久,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只要远远看到目光炯炯、气势汹汹的子路的身影,人们马上绝口不提对孔子不利的话了。

因为这件事,子路经常受到老师的批评,但是他对自己也毫无办法。他的心里,也并不是没有为自己辩解:所谓君子之流,如果能跟我感觉到同样的愤怒,却还能够抑制得住的话,那么就算伟大了。但实际上,他们感觉不到跟我同样程度的强烈的愤怒。他们感觉到的只是能够控制得住的程度、不够强烈的东西而已。

过了一年左右,孔子苦笑叹道:“自从仲由(即子路)进门之后,再也听不到我的坏话了。”

一次,子路在一个房间里鼓瑟。

孔子在别的房间里听了一会儿。不久,他对身旁的冉有说道:“你可以听一听那个瑟的声音。是不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君子的声音须是温柔居中,培养生育之气才行。昔日舜弹五弦琴,作南风诗。说是应以南风薰,解我民之蕴。今天听仲由的瑟音,简直就是杀伐激越,没有南风音,倒似北风声。太清楚不过地反映出了演奏者内心的暴躁怠惰。”

之后,冉有去子路那里将孔子的话告诉了他。

子路原本就知道自己缺乏音乐天分,而且将它归结成了耳朵和手笨的问题。但是,当听说那是因为更深刻的精神层面的东西时,他愕然、恐慌了。重要的不是手的练习,必须是更加深刻的思考才行。他将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不吃不喝静思己过,以至很快瘦骨嶙峋。几天以后,总算相信自己已经想通了,再次拿起了瑟,胆战心惊地弹了起来。听到那传过来的声音,孔子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脸上也看不出责怪之色。子贡跑去子路那里这么说起此事,听闻老师没有责怪,子路开心地笑了。

看着大好人师哥那开心的笑脸,年轻的子贡也不禁微笑了。聪明的子贡十分清楚,子路弹奏的瑟音里,依然充满了杀伐攻战的北风音。而夫子之所以不责备他,只不过是因为怜悯子路苦苦思索到瘦骨嶙峋的一根筋的认真劲儿罢了。

弟子当中,数子路被孔子批评的次数最多,也数子路毫不客气地反驳老师最厉害。“请问。弃古之道,行由(指子路自己)之意,可否?”如此这般,净问些肯定会遭到斥责的事儿,要么就是面对面毫不客气地说孔子:“怎么可能!夫子迂腐!”除了子路,再没有第二个敢这样的人了。虽说如此,可同样再也没有比子路更全身心地倚靠着孔子的人。之所以要反驳,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秉性:对自己不能认同的东西,无法只从表面上同意。另外,他不像其他弟子那样,担心被嗤笑,或者被批评。

子路在别的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个性不羁、永远不肯甘居下风的男人,是个一诺千金的好男儿。所以,他能够跟其他凡俗弟子一样,侍立在孔子面前,这幅景象实在让人们大感惊讶。实际上,在孔子面前时,他可以完全安心地将那些复杂的思索、重要的判断统统交给老师,他并非没有那种滑稽倾向。就像一个在母亲面前,即便是自己会做的事情,也都让母亲做的幼儿一样。有时退下后试想一下,连他自己都会摇头苦笑。

但是,即便是在他心中地位这么高的老师,也有决不允许他碰触的内心深处的东西。唯有这一点,是不能让步的。

对于子路来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件大事。在这事面前,生死都不足论,更不用说区区利害了,都不成问题。说它是侠义,略有些过轻。说它是信或义,又太过道学主义,欠缺自由的跃动之感。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对于子路来说,那是一种快感一般的东西。总而言之,能感觉到它的事物就是好的,感觉不到它的事物就是恶。极其清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曾对它感觉到丝毫怀疑。它跟孔子所说的仁相差很大。不过,子路从老师的教诲当中,吸收了一些能够补充他这种单纯的伦理观的东西。像“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6]“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7]之类,“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8]之类,正是这些。

一开始,孔子也想矫正他这种有棱有角的地方,但是后来便断念放弃了。总而言之,这家伙就是这番个性,毫无疑问,这是一头神气活现的牛。既有需要鞭子的弟子,也有需要钢绳的弟子。他深知,一般钢绳是很难抑制住子路的。子路的这种性格,既有缺点,同时实际上也值得大用。他觉得对于子路,只要指示一个大致的方向就行。“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勇而不中礼谓之逆。”[9]“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10]这些话其实也不是对子路一个人说的,而大多数是对首席门生的训诫。正因为子路是个特殊的个体,反而更能成就其魅力。而在一般门生的情况下,很多话反而会终成其害。

晋国魏榆之地,据说有一块石头会说话。一位贤者解释说,大概是民怨沸腾之声借助石头发了出来。已经十分衰弱的周王室又一分为二,互争天下。十余个大国纷纷与两派勾结,争来斗去,无时无刻不在互动干戈。其中一位齐侯与臣子的妻子通奸,每天晚上都偷偷摸摸去对方府邸密会,这位齐侯最后被她丈夫杀死了。在楚国,一位王孙贵族勒死了卧床不起的楚王,夺取了王位。在吴国,被砍了脚踝的犯人们袭击了吴王。在晋国,两个大臣互相交换了妻子……此时就是这样的世道。

鲁昭公想讨伐上卿季平子,反而被对方逐出了国门。流亡他国七年之后,穷困而死。流亡过程中,原本是差点儿可以回国的,但追随昭公的臣子们担心自己回国之后的命运,便劝阻了昭公,没让他回国。鲁国之前是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的天下,后来又从三人那里转到季孙氏的宰相阳虎手里,阳虎恣意妄为地操控着一切。

然而,这位谋士阳虎先生,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垮台了。这个国家的政治风向云谲波诡,瞬间发生了急剧变化。世事难料,孔子居然作为中都宰被启用了。因为那是一个完全找不到公平无私的官吏和不会横征暴敛的政治家的时代,孔子的公正方针和周到的计划在极短的时间里取得了惊人的政绩。完全被震撼的君主鲁定公问道:“以你治理中都之法,来治理鲁国,结果会怎么样?”孔子这样回答:“不只是一个鲁国,治理天下,又有何不可?”跟牛皮大话无缘的孔子用的大概是非常恭顺的语气,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种豪言壮语,所以鲁定公愈发惊讶了。他立即将孔子举为司空,继而又升职为大司寇,又让他兼摄宰相的工作。由孔子推举,子路当上了相当于鲁国内阁书记长官的季孙氏之宰。自不必说,他是孔子内政改革计划首要的执行者。

孔子的第一个政策是强化中央集权,即鲁侯的权力。为此,就必须削减比现在的鲁侯势力还大的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这三个人的权力。这三人的私有城郭中,超过百雉(厚三丈,高一丈)的有郈、费、成三地,孔子决定首先毁掉这些地方。实际执行这项任务的就是子路。

自己的工作立竿见影,清清楚楚地见到了成效,而且是以这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空前大的规模,对子路这样的人来说,这种生活实在是太愉快了。特别是一一粉碎以前的政治家建立的奸邪的组织架构和习惯,让子路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存价值。看到因为实现自己多年的抱负,忙忙碌碌劲头十足的孔子,也着实开心。在孔子的眼里也是如此,子路不是作为一个门下弟子,而是作为一名有执行力的政治家在行动,这样的子路非常可靠。

在摧毁费这座城郭的时候,一个叫作公山不狃的家伙,率领费城人反抗,袭击了鲁国的都城。叛军的弓箭甚至射到了去武子台避难的鲁定公身边,一时间情况十分危急。不过,在孔子恰到好处的判断和指挥之下,事情很快得以平安解决。子路再一次对作为政治家的老师的实际执行力深为敬服。他虽然十分了解孔子作为政治家的手腕,也知道他个人的膂力之强,但是依然没有想到能在这种真实的战斗中,见到他这么出色的指挥。当然,子路自身在这个时候也是一马当先、英勇奋战的,时隔好久再次挥舞长剑的感觉依然那么痛快。总而言之,比起咬文嚼字、挖掘经书、学习古代礼节,还是跟粗鲁的现实扭成一团来生存,更适合这个男人的本性。

为了跟齐国之间进行屈辱的讲和,鲁定公决定带着孔子去夹谷之地跟齐景公见面。那时候,孔子责备齐国无礼,将以齐景公为首的文武百官劈头盖脸地怒斥了一番,据说令本是战胜国的齐国君臣全都震颤不已——真是一件足以让子路发自内心地大叫快哉的壮举。然而,从这个时候开始,强大的齐国,开始对邻国宰相孔子的存在,或者说是对在孔子主政下日渐强盛的鲁国的力量感到恐惧。一番绞尽脑汁之后,最后采取了地道的古中国式苦肉计[11]。也就是说,齐国赠送给鲁国一批能歌善舞的美女。他们想这样来迷惑鲁定公的心,离间他和孔子的关系。谁知,更为古中国式的结果是,这么幼稚的计策,加上鲁国国内反孔子派的策动,居然极其快速地奏效了。鲁侯开始沉迷女色,不理朝政,季桓子以下的大臣们也都纷纷效仿。子路率先愤而辞官归野。孔子没有像子路那么快地放弃,依然想尽一切手段来努力挽救。子路非常希望孔子尽快辞掉官职。他不是担心老师会有污臣节,而是实在无法容忍将老师一人置身于这种**乐的气氛当中,自己袖手旁观。

当坚韧不拔的孔子最终也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子路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跟随老师欣然离开了鲁国。

既是作曲家,又是作词家的孔子,一面回顾渐行渐远的都城,一面唱道:“彼之美妇之口,君子可以出走。彼之美妇之谒,君子可以失败。”[12]

就这样,孔子开始了他而后经年的毕生游历。

子路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自孩提时代开始就抱有的一个疑问。成年之后也好,年近半百、即将变老了也好,至今依然没变,依然无法理解。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事:为什么邪恶能够横行,正义却受到欺凌?

每次碰触到这个事实,子路都会不由得发自肺腑地悲愤不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人说,邪恶只是一时之荣,最终是会遭到报应的。原来如此,也许也有那样的例子。但是,那难道不只是人这个东西最终都会走向破灭的一般性结局吗?善人最终获得了终极胜利的例子,不知道遥远古昔是否有过,在当今的时代里,简直是闻所未闻。为何呢?为何呢?对于子路这个大孩子来说,单这一点就让他怎么愤慨都不为过。他顿足捶胸、义愤填膺,心想:上天是什么?上天究竟在看什么?如果造就那种命运的是上天的话,自己就不得不反抗上天了。就像人和兽之间不设区别一样,难道上天也不区分善恶吗?难道正义与邪恶,终究只是人类之间权宜的约定吗?每当子路拿这个问题去问孔子时,孔子一定只会给他讲什么才是人真正的幸福形态。那么也就是说,行善事的回报,除了对于自己的善行感觉满足,就没有别的了吗?虽然在老师面前暂时感觉好像理解了,谁知退下来一个人思考的时候,有些地方还是怎么都无法释怀。那种勉强解释出来的幸福,他无法认同。只有任谁看了都心服口服,具有清楚形态的善报来到善人头上,才能让他接受。

这种对上天的不满,他从老师的命运上感受最为深切。这位几乎人间少有的大才大德的圣人,为什么必须要甘受这样的不得志、不走运呢?为什么不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把年纪了还要流浪他乡呢?这样的霉运为什么要跑到这个人身上呢?一天晚上,当子路听到孔子自言自语地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13]的时候,不由得泪水盈眶。孔子是在为天下苍生悲叹,子路哭的却不是天下人,只是为了孔子一人。

从为了这个人和对待这个人的世道而哭泣的时候起,子路内心已然决定:自己要成为在俗世浊流的所有侵害中守护这个人的盾牌。作为孔子在精神方面引领自己、守护自己的回报,自己要将俗世的所有烦劳侮辱都承担下来。他觉得虽然会有僭越之嫌,但这是自己的责任。也许无论是才还是学,自己都比不上后来那些弟子才子,但他深信不疑的是,一旦有什么不测发生的时候,自己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为夫子奋不顾身。

子贡说:“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孔子当即答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14]

正是本着这个打算,孔子才去周游列国。跟随他的弟子们当然也大都是想待价而沽。不过,只有子路未必这样想。有权力有地位,将自己信奉之事坚决果断地执行起来的痛快劲儿,他在之前的经历中已经体会到了。不过,那绝对需要孔子在自己上司位置上这种很特别的条件才行。如果这一点不能实现的话,倒不如过这种“被褐怀玉”[15]的生活。即便终此一生一直做孔子的看门狗,也无怨无悔。并非没有那种世俗的虚荣心,但他认为,前怕狼后怕虎、如履薄冰的仕途,反而会损害自己原本磊落豁达的本性。

跟随孔子周游列国的人形形色色。有做事干净利落的实务派冉有、温厚仁德的长者闵子骞、爱好刨根问底研究古代典章制度的博学的子夏、稍稍有些诡辩派作风的享受家宰予、慷慨激昂的铮铮好汉公良孺,还有身高据说只有九尺六寸的孔子一半的过于耿直的小个子子羔。无论从年龄还是威信上说,子路都是他们的领队人。

其中有一位叫作子贡的年轻人,虽然年龄比子路小了二十二岁,却是一位才华出众的青年。比起总是让孔子赞不绝口的颜回,不如说子贡才是子路更想推举的人。子路不太喜欢颜回(这个年轻人宛如除去了强韧的生活能力和政治性的孔子),但那绝不是什么嫉妒(虽然老师对颜回的那种异乎寻常的狂热,让子贡、子张他们难以抑制嫉妒之类的情感)。子路因为在年龄上比他们大得多,再加上原本就不是拘泥于这种事情的性格,所以并不以为意。他只是对颜回那种逆来顺受的才能完全无法理解。尤其是,颜回总是有点儿欠缺活力,这让他很看不惯。相比之下,虽然稍微有一点轻佻,但总是充满才气和活力的子贡大概跟子路的脾气更为投合。被这个年轻人的头脑之敏锐震撼的不只是子路。虽然跟脑瓜相比,子贡做人方面还有所缺陷,这一点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但这是年龄的原因。尽管有时候也会因为他的过于轻佻气得怒喝他一声,但子路对这个年轻人,抱持的基本上是一种后生可畏的感觉。

有一次,子贡跟两三个师兄弟说了下面这个意思的话:都说夫子不喜欢能言巧辩,但是我觉得夫子自己就太过擅辩,这事儿需要警戒。这与宰予之类的擅辩完全是两回事儿。宰予的擅辩因为技巧太过明显,所以虽然能给听众带来娱乐,却无法给予信赖。正因为是这样,反而可以说是安全的。而夫子的擅辩截然不同。他不以流畅取胜,而是具备让人绝对不起疑心的厚重。虽然不诙谐幽默,里面却富含含蓄、深奥的比喻,是任何人都无法抗逆的。当然,我觉得夫子所说的九成九是毫无谬误的真理。另外,夫子所做的,九成九是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拿来当作典范的。可尽管如此,那剩余的百分之一,存在于让人绝对信赖的夫子的巧辩之中的那仅仅百分之一,有时候会有被用于对夫子性格(性格中与绝对普遍的真理未必一致的极小部分)的巧辩。需要警惕的是这里。这或许是一种得寸进尺,是我们跟夫子太过亲密、太过狎昵带来的欲望使然。实际上,即使后世的人将孔子尊崇为“圣人”,那也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的情况。因为像夫子这么接近完人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将来大概也不会出现。只是,我想说的是,这么伟大的夫子,尚且还有一点点微小的、需要警惕的地方。像颜回那样很对夫子脾气的男人,肯定丝毫感觉不到我所感觉到的这种不满。夫子屡屡赞美颜回,难道终归不是因为这种对脾气的原因吗……

一个乳臭未干的愣头小子居然敢评价老师,不知天高地厚得让人生气。另外,他说出这番话,归根结底的原因是对于颜回的嫉妒罢了。虽然子路心里明明了解这些情况,但他从这番话当中,依然感觉到一种无法轻视的东西,因为关于性情不同这一点,子路确实也感觉有道理。

这个狂妄不逊的愣头小子,把我们这些人只能漠然感觉到的东西,用清晰的形式表达了出来,这种奇妙的才能让子路心中同时产生敬佩和轻蔑两种情感。

子贡曾经问过孔子一个奇妙的问题:“死者有知?还是无知?”这是一个关于人死后是否有知觉,或者灵魂是否会毁灭的问题。孔子的回答也很奇妙:“如果我说人死后有知,恐怕那些孝子贤孙生前不好好侍奉活人,死后却会隆重祭奠,把希望寄托到死人身上;如果我说人死后无知,又担心不孝的子孙会把已故的长辈丢弃而不埋葬。”这回答大概出乎子贡的预料,子贡非常不满意。当然,孔子非常明白子贡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但他始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日常生活中心主义者,他想改变这位优秀的弟子所关心的方向。

子贡因为不满,便将此话说给子路听。子路虽然对那种问题并不感兴趣,不过比起死本身,他倒是有点想了解老师的生死观。所以有一次,他试着向老师请教关于死的问题。

“不知生焉知死”,这便是孔子的回答。

说得太对了!子路彻底敬服了。但是,子贡的期待却好像依然完美地落空了。“这话虽然没有错,但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的表情明显是在这样说。

卫灵公是一位意志非常薄弱的君主。虽然并非愚昧到分辨不出忠奸贤愚的程度,但最终还是不爱听谏言,更喜欢甜美的谄谀。左右卫国国政的是后宫。

卫夫人南子秉性**众所周知,至今仍然跟她做宋国公主时候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叫宋朝的有名的美男子私通。成了卫侯的夫人之后,她还将宋朝喊到卫国,任命他为大夫,跟他保持着不光彩的关系。南子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女人,连政治上的事情都要插嘴。而卫灵公对她言听计从。要想跟灵公说上话,首先要拉拢南子,这是一个惯例。

孔子从鲁国进入卫国的时候,受召去拜谒了灵公,但是没有去卫夫人那里拜访。南子十分不快,马上派人去跟孔子说:“四方君子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与君见。”如此云云。

孔子不得已,只好去拜访她。南子在帷幕(葛布垂帘)后面见了孔子。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南子自帷中再拜回礼,身上的环佩玉声璆然。两人的见面就在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中开始了。

孔子从卫灵公的宫廷回来的时候,子路露骨地流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希望孔子不要理会南子那种人的要求。他当然不会认为孔子会被妖妇诓骗。但是,本应绝对清净的夫子向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低头,单这件事就已经令他十分不愉快了。喜欢收藏美玉的人,连那珠玉表面映出不净之物的影子都无法容忍,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子路既是相当能干的实干家,又是永远长不大的大孩子,一点都不老成,孔子对此既惊讶又为难。

卫灵公派使者来见孔子,说是要跟他一起围绕都城转上一圈,边转边聊聊。孔子欣然换了衣服,立刻出门了。

见灵公对这个人高马大、毫不惜香怜玉的老爷子无限尊敬,奉为贤者,南子感觉很无趣。居然置自己不顾,两人同乘一车去巡逻什么都城,更是岂有此理。

孔子拜谒完灵公,然后两人走到外面,刚要乘车,发现车上坐着盛装打扮的南子夫人,已经没有孔子的座位了。南子面带故意刁难的笑容看着灵公。孔子也非常不高兴,冷冷地看着灵公的表情。灵公很没面子地垂下了视线,却没敢说南子一句,默默无言地对孔子指了指另外一辆车。

两辆车围着卫国都城行驶着。在前方奢华的四轮马车上,跟灵公并肩而坐的南子夫人宛如牡丹花般鲜艳生辉;在后方寒碜的两轮牛车上,孔子面向前方表情寂寥地端坐着。沿途的老百姓悄声叹息,一脸厌恶地窃窃私语。

子路也从人群中看到了这番景象,更因为他还目睹了见到灵公派遣来的使者时夫子那开心的表情,所以内心十分气愤。当车子从眼前行过时,听到那南子娇声不断,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攥紧了拳头。正想分开人群冲出去的时候,背后有人拉住了他。刚想甩开,瞪着眼睛回头一看,原来是子若和子正二人。子路看到拼命拉住他袖子的两个人的眼里盈溢着泪水,总算放下了挥舞起来的拳头。

第二天,孔子一行人离开了卫国。“我从未见过如此好德如好色之人。”孔子如此叹息道。

叶公子高非常喜欢龙。他的居室里雕着龙,帷帐上的刺绣也都是龙,日常生活起居都是在有龙的环境中。听到这件事,天上的真龙非常高兴。一天,他降临到叶公家里,想看一眼自己的爱好者。真龙很大,头从窗户向里面看,尾巴则拖到了厅堂那边。叶公一见,吓得直哆嗦,赶紧逃跑了。那副窝囊的样子,真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

诸侯都喜欢孔子的贤德之名,但是并不喜欢其实际,全都只是叶公好龙的喜欢而已。真实的孔子,对他们来说似乎太过伟大了。有的国家将孔子奉为国宾,也有的国家启用了孔子的几个弟子,但是没有一个国家想要实行孔子的政策。在匡国,孔子差点儿受到暴民的凌辱;在宋国,他遭到奸臣的迫害;在蒲国,他遇上歹徒的袭击。诸侯敬而远之,他们的御用学者嫉妒嫌弃,政治家排斥嫌恶,这些就是等待孔子的全部命运。

即便如此,孔子也不停止讲诵,不惰怠切磋。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毫不厌倦,继续在列国周游。他说“鸟常择木,而木无择鸟”,气品非常高尚。但他绝不是跟这世道闹别扭赌气,而是一直都在追求被启用。而且,追求被启用,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为了大道。他是真心这样考虑,真心得令人惊讶,再贫穷也都保持开朗,再痛苦也决不放弃希望。简直是太不可思议的一群人。

当这一行人接受邀请,正欲赶往楚昭王那里的时候,陈国和蔡国两国的大夫们合议密谋,暗中聚集暴徒围住了孔子他们前行的道路。这些人害怕孔子被楚国任用,故意在此妨碍。被暴徒袭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个时候,他们陷入最为困窘的境地。众人断了粮,已经七天无米下炊。饥饿、疲惫,生病者频出,弟子们在筋疲力尽和惶恐不安中挣扎。此时,只有孔子一人丝毫没有衰弱的样子,像往常一样不停地抚琴而歌。对众人疲惫不堪的样子,子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微微作色走到弹琴唱歌的孔子身边,然后问道:“夫子之歌礼乎?”孔子没有作答,操琴之手也没有停下来,一曲终了之后才说道:“子由你过来,我告诉你。君子喜欢音乐,是因为不骄纵;小人喜欢音乐,是因为心无敬畏。有谁是根本不了解我而跟随我的吗?”

这场陈国蔡国引起的灾难还没有能轻易解决的迹象,子路说道:“君子也会穷困吗?”因为根据老师平时的说法,君子应该是不会穷的。孔子当即答道:“所谓穷,不是指所谓的穷于道。如今,我孔丘抱着仁义之道遭遇乱世之患。算什么穷呢?如果把衣食不足、身体疲惫谓之穷的话,君子原本就是穷的。只是,小人如果穷的话,就会胡来。”意思是只有这里不同罢了。子路不由得面红耳赤,产生一种自己内心的小人被揪出来了的感觉。看到自知穷也是命运,大难临头而丝毫不惧的孔子的样子,他不由得赞叹,夫子真是大勇无畏啊。他觉得自己曾经引以为豪、在白刃相接的危险面前不眨眼睛的那种勇敢,是多么可怜、渺小啊。

十一

在从许国去往叶国的路上,子路比孔子一行人稍晚了一点儿,一个人走在田间小道上,遇到一个背着竹筐的老人。子路随意朝他们点了点头,问道:“有没有看到夫子?”老人站住,粗暴地回答:“夫子夫子,谁知道你说的什么夫子是哪一个?”然后,老人又盯着子路的装束看了一会儿,轻蔑地笑道:“看起来,你好像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着边际、只靠空洞理论度日的人啊。”之后,老人便钻进路旁的田地里,头也不回地拔起草来。子路觉得他肯定是一位隐士,便深深一揖,站在道路一旁,等着他后面的话。老人默默无语地干了一会儿活儿,走到道路上来,将子路引到自己家里。时间已接近日暮,老人杀鸡煮黍招待了他,又将他引见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吃完饭后,微微有点儿醉于浊酒的老人拿起身旁的琴,弹了起来。两个儿子和着琴声唱起了歌。

湛露兮,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生活明显十分贫困,这个家里却洋溢着其乐融融的余裕。父子三人充满和睦的表情当中,时而闪现过一种知性的东西,这难逃子路的眼睛。

弹完琴之后,老人向子路说道:“自古以来就是陆地行军,水上行舟。而今如果以舟行陆地,会怎样?在当今这个世上,想施行周朝古法,应该说正是宛如陆地行舟。如果给猴子穿上周公的衣服,猴子肯定会受到惊吓将其撕裂。”如此云云。显而易见,他知道子路是孔门之徒,所以才说这番话的。老人又说道:“成全快乐,方谓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官高位显)之谓也。”这位老人的理想大概可以称为淡然、无极之类吧。对子路来说,这种遁世哲学并非是第一次接触。他曾经遇到过长沮、桀溺[16]二人,也遇到过楚国的一位叫接舆[17]的佯狂的男人。但是,这样走进他们的生活中,共度一夜的经历,却还没有过。接触到老人平静的语言和怡然自乐的生活实貌,子路甚至感觉到一点儿羡慕,觉得这毫无疑问也是另外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

第二天早上,子路辞别老人一家,抓紧赶路了。一路上,他将孔子和昨天晚上的老人放在一起考量了一番。孔子的明察不可能在那位老人之下,孔子的欲望也并不比那位老人更多。虽说如此,他仍然放弃了全自己之道,而周游天下。一想到这一点,他突然对那位老人产生一种昨天晚上完全没有的憎恶。接近中午时分,总算在遥远的前方,一片葱绿的麦田当中,看到一群人影。当认出那里面人高马大、特别显眼的孔子身影时,子路突然感觉到一种被揪紧了胸口般的痛苦。

十二

在从宋国去往陈国的渡船上,子贡和宰予进行了一段讨论。他们围绕的是老师说过的话:“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子贡认为尽管孔子说过这话,但他的伟大源于他先天自带的非凡素质。宰予则说,还是后天的努力对于自己的成就更为重要。宰予的意思是,孔子的能力和弟子们的能力之间的差异是量的积累问题,不是质本身的问题,孔子所具备的东西是万人共有的,孔子只是依靠不断的刻苦努力才成就了今天的伟大。子贡却说,但那量的差距如果达到顶峰,最终就跟质的差距没有什么两样了。而且,能够那般坚持长期努力成就自己,这本身就已经是先天性的非凡才能最好的证明。不过,要说孔子天才的核心所在是什么,“这个嘛……”子贡说,“就是他对中庸出类拔萃的本能。那份无论何时何地都让夫子的进退显得那么唯美、出色的中庸本能。”

在说什么呢!一旁的子路一脸不悦。这帮光动嘴皮子、没有打算的家伙!如果此时此刻这艘船翻了,这帮家伙大概会面无人色吧。无论嘴上说什么,一旦发生危机时,实际上最能帮到夫子的还不是自己?看着眼前两位巧舌如簧的年轻辩论家,想到巧言乱德这个说法,子路扬扬得意,自恃内心一片玉壶。

但是,子路也并非对老师完全没有不满。

陈灵公与臣下的妻子私通,穿着那个女人的贴身衣服上朝,并向众人炫耀时,一位叫作泄冶的大臣对此谏言,被斩杀了。有一位弟子曾经就这件大约百年以前的旧事请教孔子。他问,泄冶因为诤言进谏而被杀, 这跟古之名臣比干因进谏而死如出一辙,大概可以称为“仁”吧?孔子答道:“不,比干和纣王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从官职来看也是少师地位,因此舍去自家性命强行进谏而被杀,他期待的是在自己被杀后,纣王能幡然悔悟。这大概应该叫作‘仁’。泄冶对于灵公来说,既没有骨肉之亲,官位也不过是一介大夫而已。如果知道君不正则一国不正,应该毫不留恋地抽身辞退才对。然而,他却自不量力,想以区区一身纠正一国之**昏庸。自己随便丢掉了性命而已,哪里谈得上仁还是不仁。”

“子由呀,你总是只着眼于那种小义的好,好像不明白更高的东西。古代仁人志士都是国君有道则尽忠来辅佐,国君无道则退以避祸。你好像还不知道这样出入进退的好处。诗曰:‘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大概很适合泄冶当时的情况吧。”

“那么……”考虑了很长时间,子路说道,“最终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计议个人的安危吗?难道不是舍生取义吗?个人的出入进退是否合适,比起天下苍生的安危更重要吗?之所以这样说,刚才说的泄冶如果对眼前的**不满而退的话,不错,他自身的安全也许会就此保住,但对于陈国的子民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倒不如明知无用,还是进谏而死。这从给国民的气节带来的影响来说,要更有意义得多吧?”

“我并不是说只保全个人最重要,那样的话,比干也无法被赞为仁人志士了。只是,生命有应为道义而抛却的时候,也有它该抛的时间和该抛的地方。要察觉这一点,需要智慧。这并不是为了个人私利。急急地去死,并不是一种有能力的行为。”

这么一听,姑且也确实感觉有那么点儿意思。但是,子路依然还有无法释然的地方。明明嘴里说着应该杀身成仁,然而另一方面,却有些认为明哲保身是最高智慧的倾向,他时常从老师的言语中感觉到这一点,这让他十分在意。其他的弟子们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这一点,是因为明哲保身主义已经像本能一样刻在他们的骨子里。所谓的仁也好、义也罢,如果不把这一点放在所有问题的根基之上,毫无疑问他们就会感觉危险。

子路面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起身离去的时候,孔子目送着他的背影,愀然忧伤道:“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像箭一样刚直;国家政治黑暗时,他也像箭一样刚直。那个家伙也是跟卫国史鱼[18]一样的人啊。只怕是会死于非命吧。”

楚国伐吴国的时候,有个叫作工尹商阳的人。在追击吴国军队的时候,跟他同坐一车的王子弃疾对他说:“这是国家的事,你可以手执弓箭。”他这才拿起弓箭。王子又对他说:“你快射呀!”他才总算射死一人。但是,他又马上将弓箭收到了箭囊当中。当再次被催促时,他才又取出弓箭,又射死两人。每射死一人,就遮住自己的眼睛。射死三人之后,他说道:“以我现在的身份,这就差不多足以完成任务了吧。”说完回到了车上。

十三

出入卫国四次,留在陈国三年,穿行于曹国、宋国、蔡国、叶国、楚国之间,子路始终伴随孔子而行。

事到如今,已经不指望会出现能将孔子之道付诸实践的诸侯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子路竟然毫不焦躁。世道的昏暗、诸侯的无能、孔子的怀才不遇,对这一切的愤懑焦躁情绪在反复体验了几年之后,他才总算有些明白了孔子和跟随孔子的众人的命运。那绝不是一种消极的认命般放弃的情绪。即便同样是“认命”,那也是“不限于一个小国,不限于一个时代,是千秋万代的木铎”这一使命开始觉醒、一种非常积极的认命。在匡国被暴民包围起来的时候,孔子昂然说道:“如果上天不消灭这种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这句话,如今子路已经能完全领会了。任何场合都不绝望,决不蔑视现实,一直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如今,他既明白老师这番智慧之伟大,也开始赞同孔子总是心存“成为后世之榜样”这一想法的意义。不知是否是被过多应付俗世的才能妨碍的缘故,聪敏的子贡对于孔子这个超时代的使命却缺乏觉悟。朴直的子路可能是对老师过于单纯的爱使然,反而似乎得以把握孔子这位圣人的伟大意义。

四处流浪多年,子路也已经年过半百。虽然难说已经学会了圆滑,但确实增加了很多做人的厚重。后世所说的“万钟于我何加焉”的风骨也好,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也罢,都已经具备可登大堂的一家之风了,远非贫穷寒碜的流浪人那种徒有其表的自负。

十四

孔子第四次拜访卫国的时候,应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的请求,推荐子路在这个国家做官。孔子时隔十余年,再次被迎回故国的时候,子路继续留在卫国做官,跟他分别了。

这十年以来,卫国以南子夫人的**行为中心,纷争不断。首先是一个叫作公叔戌的人企图排斥南子,结果反而中了对方诡计,亡命鲁国。接着,灵公之子——太子蒯聩也想刺杀后母南子,最后却失败了,逃奔到了晋国。灵公在太子缺席的状况下驾崩,不得已,卫国立了逃亡的太子之子——年幼的辙继承了王位,这就是卫出公。出奔的前太子蒯聩借助晋国的力量潜入卫国西部,对卫侯的位子虎视眈眈。抵抗的这一方——现任卫侯卫出公是儿子,企图夺位的是父亲。子路做官时,卫国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

在动身赴任之前,子路去了孔子那里,讲述了蒲地“多壮士,又难治”的情况,向老师请教。孔子说:“恭以敬,可以执勇;宽以正,可以怀强;温而断,可以抑奸。”[19]子路再次拜谢过老师,欣然赴任去了。

一到蒲地,子路首先将当地强有力的人和反抗分子叫了出来,跟他们推心置腹地交谈。这并不是拉拢他们的手段,而是因为子路了解孔子常说的“不教而罚不可为”,所以想让他们先明白自己的意思。他那毫不做作的率直性格好像跟这些豪放的荒地人正相吻合,壮士们都很服气子路的痛快豁达。再加上此时,子路的名字已经作为孔门唯一的爽快男儿响贯天下。“只言片语即能折服狱卒,这就是子由啊”,如此等等,就连孔子的赞赏之词也被夸张渲染,搞得世人皆知。蒲地壮士们服气的原因之一,也确实受到这样的评价影响。

三年后,孔子碰巧经过蒲地。刚进入境内的时候,孔子赞道:“善哉,由也,恭敬以信矣。”刚入城邑,孔子赞道:“善哉,由也,忠信而宽矣。”当终于行至子路的官署后,孔子又道:“善哉,由也,明察以断矣。”手里握着辔头的子贡,询问老师还没有见到子路就这样表扬他的理由,孔子回答,进入领地之后,看到田畴全都治理有序,荒地被开垦耕用得甚多,供水的沟渠都挖得纵深而井然。这是因为治者有方,恭敬有信,人民才会竭尽全力。进入城邑之后,只见老百姓的房屋院墙都很整齐,树木繁茂葱郁。治者忠信而宽容,人民才不会疏忽他们的生活经营。然后,眼看就要到达这个院子里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十分清闲,没有一个可以吩咐的从者仆人之类。这是因为治者之言,明查清断,治理得井然有序。这些不都是至今还没有见到子由,就能完全了解他的政绩的原因吗?

十五

鲁哀公在西方大野狩猎,捕获梅花鹿的时候,子路从卫国回了鲁国一段时间。那时候,小邾的大夫,一个叫射的人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投奔了鲁国。跟子路有一面之交的这个男人说:“只要子路作保,就不必跟鲁国订盟约了。”按照当时的习惯,逃亡到别国的人,必须要跟那个国家订立盟约,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之后才可能安居乐业。但这位小邾的大夫却如此信任子路。一诺千金,子路的忠信与耿直就是这么广为世人所知。可是,子路却十分冷淡地拒绝了这个请求。有人跟他说:“人家千乘之国的盟约,都不肯相信,只相信你一人的话。真男儿的夙愿不过如此,你为什么会引以为耻呢?”子路答道:“如果鲁国和小邾发生战况,需要我在他们城下死,我会不问情由,欣然应允。但射这个男人却是一个卖国的不忠之臣,如果我答应了他,就等于承认了一个卖国贼。这是能做的事呢?还是不能做的事呢?想都不用想啊!”

同一年,齐国的陈恒杀了自己的国君。孔子斋戒三天之后,来到鲁哀公面前,请求哀公为了大义出兵伐齐。孔子请求了三次,但是畏惧齐国强大的哀公没有听从,而是让他告诉季孙来计议此事。季康子不可能赞成这件事。孔子从国君面前退下,然后对人说:“因为我曾经当过大夫,不敢不来报告。”他明明知道说了也白说,还是姑且来说一声,因为这是自己所处的地位的本分(当时,孔子受到的是国老的待遇)。

子路有些怫然不悦。夫子所做的事,难道不是只图形式的样子吗?难道他的义愤只不过是付诸形式,不管它能否实现,都会毫不介意淡然结束,只有这种程度吗?

受教将近四十年,两人之间的这道鸿沟依然无可奈何。

十六

子路回鲁国期间,卫国政界的顶梁柱孔叔圉去世了。他的遗孀,逃亡在外的太子蒯聩的姐姐,一位叫作伯姬的女谋士走到政治的前台。他们的孩子悝继承了父亲孔叔圉的官位,但只不过是表面如此而已。从伯姬的角度来看,现任卫侯是自己的外甥,觊觎此位的前太子是自己的弟弟。按理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亲近程度应该差不多,可爱憎和利欲之类的复杂心态,让她一心只想为弟弟计议。丈夫死后,她任命自己宠爱的近身仆人,一个叫作浑良夫的美男子为使者,频频往返于自己和弟弟蒯聩之间,秘密策划将现任卫侯赶下台的事儿。

子路再次返回卫国的时候,感觉到了卫侯父子之争愈发激化,四处飘**着愈加浓厚的政变味道。

周昭王四十年闰十二月的某一天,接近傍晚时分,一位使者惊慌失措地跑到了子路家里。他是从孔家之家老——栾宁那里来的。他带来了这样的口信:“今天,前太子蒯聩潜入了都城,刚刚进入孔氏的住宅,跟伯姬和浑良夫一起威胁现在的一家之主孔悝,让他拥戴自己当卫侯。大势已经难以动摇。我(栾宁)这就要拥戴现任卫侯奔赴鲁国。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子路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无论如何,听到相当于自己直接主人的孔悝被捕,受到威胁,这让他无法沉默。于是,他急忙操刀,慌慌张张地赶往宫中。

刚要从外面的门进去的时候,正好里面出来一个小个子男人。那是子羔,孔门的后辈,因为受到子路的推荐,当了这个国家的大夫。子羔是一个心地正直,但器量不大的男人。子羔说:“子路,内门已经关上了!”子路说:“总而言之,先去了再说吧,子羔。”“但是,已经没有用了!也许反而会遭遇灾难。”子路焦躁地说道:“你难道不是吃孔家俸禄的人吗?为什么要避难呢?”

正好这时,里面出来了一个使者,子路趁机冲了进去。

进去一看,宽广的院子里站满了群臣。因为是以孔悝的名号宣言拥立新卫侯,所以群臣被紧急召集来聚在一堂,大家脸上都浮现出惊愕和困惑的神情,看上去不知道该如何选择。面朝院子的露台上方,年轻的孔悝被母亲伯姬和舅舅蒯聩控制着,貌似在被强行要求宣布政变,并做出解释。

子路从一群人后方朝着露台大声喊叫:“你们抓住孔悝想干什么!把孔悝放了!即使杀了孔悝,正义也不会灭亡!”

子路首先想的是救出自己的主人。他这么一吼,乱糟糟的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一起看向子路。知道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他开始向众人鼓动起来:“太子是一个有名的胆小鬼!我们从下面放火烧台子的话,他肯定会吓得放下孔叔(悝)逃跑的。我们来放火吧!放火!”

因为已经是薄暮十分,院子里随处都点燃着篝火。子路指着那些火大叫:“点火!点火!感念上一辈孔叔文子恩义的人,赶紧取火烧台子,然后救出孔叔!”

台子上的篡权者大为恐惧,命令石乞、盂黡两名剑客去杀子路。

刀光剑影中,子路跟两人展开激烈的搏斗。然而,当年勇猛的子路,毕竟也年老力衰了,渐渐疲劳交加,呼吸紊乱了起来。众人看到子路形势不妙,这时候才开始选边站队。叫骂声飞向子路,无数石头和棒子打向子路的身体。敌人的武器尖端掠过子路的脸颊,缨子(帽子上的纽带)被砍断了,帽子落了下来。左手刚要去支撑帽子,另外一个敌人的长剑已经刺进了肩头。鲜血四处迸溅,子路倒下了,帽子掉了下来。子路倒地之后,依然伸手去拾帽子,将它端端正正地戴到头上后,快速系好了缨子。在敌人的血刃之下,沐浴着赤红鲜血的子路,用尽平生最后的力气,发出最后的高呼:

“看吧!君子正冠而死!”

子路死了,全身几乎被剁成肉泥。

身在鲁国,听到遥远的卫国发生政变的消息,孔子当即说道:“柴(子羔)会回来,子由会死啊。”当得知事情果真如他所言的时候,老圣人伫立良久,闭目不语,过了一会儿,潸然泪下。一听到子路的尸体被剁成肉醢(肉酱),他马上让人将家里所有的腌渍类食物统统扔掉,据说,孔子余生中,再也没有让肉酱上过桌面。

[4]  檠:矫正弓弩的器具。

[6]  意为:“花言巧语,面貌伪善,过分恭敬,把仇恨暗藏于心,表面上却同人要好,这种人,左丘明认为可耻,我也认为可耻。”

[7]  意为:“志士仁人,不会为了求生损害仁,却能牺牲生命去成就仁。”

[8]  意为:“猖狂的人有进取精神,守成的人不做坏事。”

[9]  意为:“虔敬而不合乎礼,叫作土气;勇敢而不合乎礼,叫作乖逆。”

[10]  意为:“爱好诚信而不爱好学习,弊病是容易被人利用,自己受害;爱好直率而不爱好学习,弊病是容易说话尖酸刻薄。”

[11]  似乎应为“美人计”,但原文如此。

[12]  意为:“那些妇人的几句话,就把贤明正直的大臣赶走了;那些妇人整日和当权者亲热,国家就要败亡。”

[13]  意为:“凤鸟不来了,黄河中也不出现八卦图了,我这一生也就完了吧。”

[14]  子贡说:“若有一块美玉在这里,是装在匣中藏起来呢?还是求一个高价卖出呢?”孔子回答:“卖掉啊,卖掉啊!我正在等着买主呢!”

[15]  身穿粗布衣服而怀抱美玉。比喻虽是贫寒出身,但有真才实学。

[16]  春秋时,楚国叶地(今河南叶县)两名避世隐者。

[17]  春秋时代楚国著名的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平时“躬耕以食”,因对当时社会不满,剪去头发,佯狂不仕,所以也被人们称为称楚狂接舆。

[18]  史鱼,春秋时卫国(都于濮阳西南)大夫。名佗,字子鱼,也称史鳅。临死嘱家人不要“治丧正室”,以劝诫卫灵公进贤(蘧伯玉)去佞(弥子瑕),史称“尸谏”。孔子称他为“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19]  意为:谦恭谨敬可以慑服勇士,宽厚正直可以使强者归顺,温和果断可以抑制奸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