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挂的帘子网眼很粗,故在作坊内也能看到路上的情形。通往清水寺 的路上,自刚才开始行人一直络绎不绝。有挂金鼓的法师、有持铜壶的侍女,后面还出现了罕见的由黄牛拉着的竹编车,或从左往右,或从右往左,一个个透过蒲苇帘子粗大的网眼都能看到。其中一成不变的,仅有午后暖阳下春光微醺中那条窄道的土色。
一位青年武士若无其事地从作坊往外瞅着那条道路。此时,他像灵光乍现般跟作坊主陶艺师搭话道:“去拜观音菩萨的人好像还是很多啊!”
“确实。”陶艺师似乎精力全在手头的工作上,略略敷衍似的答道。不过,这位老人小眼眯眯、鼻孔朝上,相貌中似有些诙谐之处。无论长相还是神情,均不见半点儿恶意。他穿一件麻料单衣,头戴软塌塌的黑漆软帽,看上去像极了近期备受追捧的鸟羽僧正绘卷里的人物。
“要不我也每天去参拜一下?一直这么翻不了身真是受不了啊!”
“您开玩笑呢?”
“不是啊,如果这样能获得好运的话,我也愿意信神啊!每日参拜也好,闲居寺院斋戒祈祷也好,只要能得到好运,这还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总之,也就是跟神佛做了一笔买卖似的。”
青年武士用与年龄相符的语调说着,舔了舔下唇,四处张望了一下作坊内—一个背靠竹林而建的、稻草房顶的小破房,可想而知里面窄得转不过身来。与帘外小道上眼花缭乱的人来车往相比,这里的瓶瓶罐罐都**着红褐色的陶土质地,沐浴着轻柔和煦的徐徐春风,仿佛百年来一直这样安安静静。似乎只有这一家,连燕子都未在屋脊上衔泥做巢……
因老翁没有回答,青年武士又继续问道:“老爷子您活到这把年纪,大概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吧。您说观音菩萨真的会授人好运吗?”
“是的。以前听说过很多那样的故事。”
“怎样的故事呢?”
“要说怎样的故事,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不过,像您这样的年轻小伙儿,听了恐怕会觉得无聊吧。”
“别这么说,我可也是有点儿相信神的人呢!如果真能有好运的话,我明天就去……”
“这是想信神呢,还是想做买卖呢?”老翁眼角堆起皱纹,笑了。因为手里捏的土已成壶形,他好像总算松了口气似的,语气轻松:“神佛的想法,您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可是不会懂的。”
“估计不会懂吧。正因为不懂,才向老爷子请教嘛。”
“呀,这可不是神佛授不授运的事,而是所授之运是好还是坏的事。”
“可是,这个授了之后不就知道了?是好运啦,还是厄运啦!”
“这种事您可又一点儿都不懂了。”
“比起运气好坏,您这番道理好像让我听不明白了。”
日头大概开始偏西了吧,刚才一瞧,落到道路上的影子稍稍变长了。透过帘上的网眼看到两个头顶木桶,拖着长长影子的女人经过门前。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枝樱花,大概是要送给旅馆主人的礼物。
“现在在西市上开麻线店的女人们也不懂。”
“所以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听老爷子讲嘛。”
两人短暂沉默了一会儿。青年武士用手指拽着下巴上的胡须,呆呆地眺望着路上。宛若贝壳一样闪着白光的大概是刚才樱花凋零的花瓣吧。
“不能讲吗?老爷子。”不久,青年武士用昏昏欲睡的声音问道。
“那我就讲一段吧,又是一段旧话了。”
陶艺师老翁说完开场白,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那说话的调子,若非不知日之长短之人,似乎是说不出来的。
“大约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吧。那个女人还是姑娘的时候,曾经去清水寺观世音菩萨那里许过愿,愿望是希望能安乐一生。毕竟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刚刚去世,她过的是吃了这顿愁下顿的日子,所以,那么许愿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说起她那死去的母亲,原本是白朱社的巫女,好像曾经风靡一时。不过后来传出她能指使灵狐的风言风语,从此以后就很少有人来找她了。话说,这可是一位娇艳得与年龄不相符的大个儿半老徐娘。就冲那番容貌,不必说狐狸,降伏男人也不在话下吧……”
“比起母亲那边,我更想听听那个女儿的故事呢!”
“呀,这个算是个小引子啦!那母亲死了之后,只剩下女儿一个文弱女孩子,无论怎么拼命干活,也赚不够自己吃喝。所以到后来,那个容貌姣好、头脑灵活的女孩,因为衣衫褴褛,便是在寺庙里斋戒祈祷期间,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哎……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啊!”
“正是。不管是模样,还是气质,以老朽之偏见,她都是能登大雅之堂的。”
“可惜啊,是从前的事了。”青年武士轻轻拽了下有些褪色的蓝色猎衣袖口,那样说道。
老翁哼笑一声,接着又慢吞吞地继续讲起来。屋后竹林中,黄莺频啼。
“话说那女孩在这三七佛事的二十一天当中一直在寺庙斋戒祈祷,到了今夜就要结愿之际,突然做了一个梦。听说好像是在一同拜谒庙堂的人群当中,有位驼背的和尚,那家伙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诵陀罗尼经。大概是因为精神作用,即便渐渐迷迷糊糊睡眼蒙眬时,也只有那声音自始至终不离耳畔。宛若房檐下蚯蚓的鸣叫般,继而,那声音不知何时变成了人语:‘从这里回去的路上,会有一个男人跟你说话。听从那个男人即可。’据说听到了这样的话。
“她心下一惊,睁开眼睛一看,那和尚依然在念诵陀罗尼经。可是无论如何竖起耳朵,女孩也弄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女孩无意中朝对面看了一眼,在长明灯昏暗的亮光中,看到了观音菩萨的玉面,还是平常拜时见惯的那副端丽庄严的神情。谁知一看之下,耳畔忽又神奇地响起了‘听从那个男人即可’的声音。于是,女孩便一心认作是观音菩萨的点化了。”
“哎呀呀!”
“接下来,夜深之后,女孩从寺庙里走出来,磨磨蹭蹭地沿着下行坡道走向五条方向时,果不其然被一个男人从身后抱紧了。正是春风和煦的初春夜,可不凑巧的是光线太暗,看不清男人的模样,更不必说衣着打扮了。只是在想推开他的时候,手触到了那人嘴上的胡须。哎呀,这意想不到的状况怎么就偏偏碰上了结愿之夜呢。
“这还不算,问他名字,也不说;问他住址,也不答。只是一味要求照他说的做。她被紧紧抱着沿着下坡道一路向北,带走了。正是夜深人静完全无人通行的时候,哭喊也都没用。”
“啊哈,然后呢?”
“然后一直到被带进了八坂寺的塔里,听说当晚便在那里留宿了。呀,这前前后后的具体详情就不必我这把年纪的人在此特意描述了吧?”
老翁又挤着眼角的皱纹,笑了。路上的影子越发长了起来。不知是否是清风徐来之故,原本四散分落的樱花,不知何时都被集中吹到了这一面。如今那滴水石之上净是零零碎碎的白斑点。
“这个玩笑开不得呢!”青年武士像突然心血**一样,边拽下巴上的胡须,边说道。
“这样,故事就结束了吗?”
“这样就结束的话,我也就不必专门拿来讲了。”
老翁依然手不离壶。
“听说天一亮,那个男人就跟她说‘能这样在一起大概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干脆与我结为夫妇吧’。”
“原来如此。”
“若是没有那梦中的点化倒也罢了,女孩因为想起来是观世音菩萨的旨意,到底点头答应了。这下两人便象征性地喝了个交杯酒。男人从塔里面取出了十匹绫罗绸缎、十匹绢丝织物,说先做临时用度。单单这点恐怕就连您也有点儿难以办到吧。”
青年武士只管笑眯眯不语。黄莺亦不再啼叫。
“不久,男人说日暮便返回,留下女孩一个人,自己慌里慌张地出门不知去向了。此后的寂寞比之前更胜一筹。女孩再怎么聪慧,这么一来,也不由得心里没底了。于是女孩便权当散心,若无其事地往塔内一走。结果怎样呢?可不得了,绫罗绸缎、好衣好布不算,金银珠宝等值钱的东西也装满了好几个皮箱。眼前的景象让那刚毅沉稳的女孩也忍不住深受震撼。
“这种东西不由得让人起疑。既有这等财宝,毫无疑问,不是拦路抢劫,就是入室盗窃。女孩这么一想,之前还只是寂寞而已,这下子猛然惊惧起来,不由得感觉片刻也无法在这里待了。毕竟闹不好被捕快抓住的话,可就不知道会遭什么罪呢!
“于是她便带着寻路逃跑的心情,赶紧往门口方向返回。岂料有人突然从皮箱后面用沙哑的嗓音喊住了她。原本以为是一个无人的地方,听到这一喊给她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分不清是人类还是海参的圆圆的东西,在一堆金银财宝中端坐着—竟是一个烂眼角、满脸皱纹、驼背弓腰的矮小尼姑,年龄在六十岁左右。那老尼也不知是否明白女孩的困惑,膝行至眼前,用与外表极不相称的柔声细语做了初次见面的寒暄。
“女孩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什么寒暄。但是毕竟想逃的想法不能被对方看破,于是女孩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胳膊肘拄在皮箱上,心不在焉地开始闲聊起来。听那话音,这个婆子貌似是一直照顾那个男人日常生活的女仆。只是一谈到男人所做的买卖时,老尼就一言不发了。单就这点已经让女孩不快了,而那老尼似乎又有点儿耳背,一句话要重复多遍,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问。这下女孩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她们一直聊到了中午,什么清水寺的樱花开了,什么五条桥的土木工程竣工了,幸而那婆子因为上了岁数,慢慢开始打瞌睡了。大概也可能是有女孩的回答不搭调之故吧。于是女孩算准时机,悄悄爬到了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儿往外瞅了瞅。凑巧,外面也没有人影。
“如果就此直接逃走的话,可能什么事也没有。但她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上收到的绫罗绸缎和绢丝织物。为了回去取,她便又悄悄返回了皮箱那里。谁知,不知怎么一闪,被金袋子给绊倒了,手不由得碰到了婆子的膝盖上。可了不得!那老尼惊得睡意全消,傻傻呆愣了半晌,陡然间跟疯了一样,抱住女孩的腿脚不放,然后带着哭腔,嘴里喋喋不休地嘟哝着什么。听那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的话,好像是在说万一女孩逃跑了,自己的麻烦就大了什么的。可是女孩这边也是性命攸关的时刻,所以根本听不进去她在讲什么。最终,两个女人扭作了一团。
“拳打、脚踢、扔金袋,**之大搞得连梁上住的老鼠都差点儿掉下来。事到如今,使出浑身力量死命相争的婆子的力气也无法小觑,不过毕竟有年龄差异在那里,不久,女孩胳膊里夹着绫罗绸缎和绢丝织物,气喘吁吁地从塔门口蹑手蹑脚地溜出来的时候,婆子已经再也张不开口了。事后听闻,老尼的尸骸从鼻子里冒出些许血迹,头上压着金袋子,在微暗的角落里仰面朝天躺着。
“女孩出了八坂寺,在商家多的地方实感不便,便去了五条京极附近的一个熟人家里。所说的这个熟人也是一个一饥两饱的穷苦人。不过大概是女孩给了一匹绢丝的缘故,这个熟人想方设法热水热粥地殷勤伺候着女孩。故而女孩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也总算放心了啊!”
青年武士拔出插在带子里的扇子,望着帘子外的夕阳,灵巧地扇着。那夕阳中,方才还有五六个侍者吵吵嚷嚷地笑闹着经过,影子尚还留在道路上。
“那么,也就是说故事差不多结束了?”
“还没有呢!”老翁夸张地摇了摇头。
“女孩在那个熟人家里待着待着,看见路上的行人陡然多了起来,能听见骂骂咧咧的叫嚷声:‘快看!快看!’毕竟是心中有鬼之人,女孩听了心中又惊又痛,心想莫不是盗贼来复仇了?如若不然,难道是捕快追过来了?这么一想,女孩可就再也无法安心喝粥了。”
“可不是嘛!”
“于是,她从门缝里悄悄往门外偷偷看去,只见看热闹的一群男女中,有五六个捕快加一个看守,正戒备森严地从门前经过;被这群人包围着的是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穿着破裂的猎衣,连帽子都没戴,被拖拽着往前走—好像抓住了盗贼,正在押着他赶往贼窝去起获赃物。
“女孩定睛一看,那个盗贼不正是昨天晚上在五条坡道上纠缠自己的那个男人嘛。听说女孩一看那情形,不知为何,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后来,她亲口对我说,并不是喜欢上了那个男人之类的原因,而是看到他身负绳索,便突然感觉自己好可怜,不由得痛哭了起来。大概是这么说的吧。确实,听到这番话时,老朽也不由得认认真真地进行了一番思考。”
“思考了什么呢?”
“向观世音菩萨许愿这事也得想好了才行啊!”
“但是,老爷子啊,那个女孩那之后的日子不是总算能过得去了嘛。”
“岂止是过得去啊,如今小日子可是十分滋润。她卖了那些绫罗绸缎和绢丝织物当作本钱,现在生活得十分滋润。观世音菩萨这一点倒是遵守了约定啊!”
“要是那样的话,那点儿遭遇也没啥吧。”
不知不觉,屋外阳光已昏黄。四周传来风吹竹林的飒飒声响。道路上似乎已暂时无人通行。
“杀过人也好,当过盗贼的老婆也罢,只要不是自愿去做的,也是没有办法的。”
青年武士把扇子插进衣带里,站了起来。老翁也在用桶里的水清洗那满手的泥。两人似乎都从这暮色渐浓的春阳和对方的心绪中感觉到了一种意犹未尽的东西。
“总而言之,那个女人还是幸福的。”
“您开玩笑的吧?”
“完全没有呀!老爷子也那样想的吧?”
“老朽吗?老朽可不想要这样的运。”
“嗯?是吗?要是我就立即拜领了。”
“那么您,就信仰观音菩萨吧。”
“是啊是啊,从明天开始我也考虑去寺庙里斋戒祈祷呢!”
(大正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