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去一周之后,我突然听医生查克说起一桩奇事:听说那个托克家里出现了幽灵。那时候,那个雌河童已经不知所终,我们这位诗人朋友的家也已改头换面,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好像据查克所言,每每在这个工作室里照相时,托克的身影势必会朦朦胧胧地出现在客人身后。当然,查克是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什么死后生命的。实际上在说起那话时,他也面露恶意的微笑,像添加注释般地补充了一句:“灵魂这东西看上去也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不相信幽灵这一点,我也和查克没什么两样。但是,因为跟诗人托克曾经关系亲密,我便赶紧冲到书店里,购买了关于托克幽灵的报道和登出托克幽灵照片的报纸和杂志。果不其然,看那些照片发现,一个酷似托克的河童模模糊糊地在男女老少河童背后现身了。但是,更让我深感惊讶的不是托克的幽灵照片,而是那段关于托克幽灵的报道—心与灵学协会关于托克幽灵的报告。我逐字逐句、一字不漏地翻译着那个报告。现将大致意思在此揭晓。只是,括号里面是我个人所加的注释。

《关于诗人托克君幽灵的报告》

(《心与灵学协会杂志》第八千二百七十四号所登)

我们心与灵学协会对于前期自杀身亡的诗人托克君旧居,即现在的××摄影师工作室××街第二百五十一号召开了临时调查会。与会人员如下。(姓名省略)

我们十七名与会人员和心与灵协会会长派克氏一同,于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在我们最为信赖的霍普夫人的陪伴下,汇集于该工作室。霍普夫人一踏进该工作室,已经感觉到了灵性空间的存在,全身数度**并呕吐。根据夫人所述,这里因为诗人托克君酷爱吸烟,其灵性空间里亦充满了尼古丁气息。

我们的会员与霍普夫人围着圆桌,默然而坐。夫人在静坐三分二十五秒之后,猝然陷入梦游状态,且为诗人托克君的灵魂附体。我们的会员按照年龄顺序,开始依次跟附体霍普夫人的托克君的灵魂进行了如下问答。

问:你为什么会以幽灵形态出现?

答:因为想知道死后的名声如何。

问:你,或者说灵魂诸君死后也依然想要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不可能不要的。然而我邂逅的一位日本人,算是一位诗人吧,却蔑视死后的名声。

问:你可知道那位诗人的姓名?

答:不幸我已忘记。只记得他专爱作的十七字诗 中的一首。

问:何诗?

答:古池塘,青蛙跳水,水声响。

问:你认为那首诗是佳作吗?

答:予亦认为不错。不过,“蛙”可否改为“河童”?应会更加璀璨光彩。

问:如此修改,理由何在?

答:我等河童,总欲在任何艺术上都迫切追求表现河童。

此时,会长派克氏提醒我们与会十七人,此是临时调查会,并非集体评议会。

问:心灵诸君生活如何?

答:与诸君生活无异。

问:既如此,你可后悔自杀?

答:未必后悔。予若厌倦灵魂生活,应会继续取枪自活。

问:自活容易与否?

托克君的灵魂就此问,继以反问答之。这在了解托克君的人看来应属颇为自然的应对。

答:自杀容易与否?

问:诸君生命永恒乎?

答:关于我等生命一事,诸说纷纭皆不可信。所幸我等亦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这点请勿忘记。

问:你自己相信的是?

答:予常为怀疑主义者。

问:话虽如此,至少你不怀疑灵魂的存在吧?

答:诚如诸君,未能确信。

问:你交友数量如何?

答:予之交友,跨越古今东西,不下三百人。试举著名人物,如克莱斯特 、迈兰德 、魏宁格 ……

问:交往的只是自杀者?

答:未必如此。如,为自杀辩护的蒙田 是予之畏友之一。然,予同不肯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 之辈断然不交。

问:叔本华健在否?

答:他目下正在创立灵魂厌世主义,讨论自活可否之问题。然而得知霍乱亦是细菌病时,他似乎颇为如释重负。

我等与会会员相继询问了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利奥帕特拉 、释迦牟尼、德摩斯梯尼 、但丁 、千利休 等人的灵魂消息,可惜托克君并未给予详细回答,反而就其自身的种种传闻进行了提问。

问:予死后名声如何?

答:某评论家谓之“众无名诗人之一”。

问:他应是予未曾赠予诗集而怀恨在心之人。予之全集可曾出版?

答:你的全集虽已出版,但是销量似乎不甚理想。

问:予之全集三百年后,即失去著作权后,必为万人抢购。予之同居女友如何?

答:她已成为书店主拉克君的夫人。

问:不幸的是她应该至今不知拉克假眼之事。予之子如何?

答:听闻在国立孤儿院里。

托克君沉默片刻,开始重新问起来。

问:予之家如何?

答:已成为某摄影师工作室。

问:予之书桌如何?

答:无从得知。

问:予之书桌抽屉里秘藏书信一束—然而幸与百忙诸君无关。此刻我们灵魂界已渐黄昏。该与诸君诀别了。再见,诸君。再见,我善良的诸君。

随着最后一句话说完,霍普夫人遽然醒来。我等十七名与会人员对天发誓,保证这段问答之真实性。(另外,对于我们深为信赖的霍普夫人,我们按照夫人做女演员时应得的日薪支付了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