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活下去了—这样无助的想法充斥着我的内心。这就是那所谓的不安吗?痛苦的浪潮不断地拍击着我的胸口,好像天空中阵雨过后的白云一朵接一朵地匆忙掠过,使我的心脏时而紧缩,时而松弛。我的脉搏紊乱,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全身的力气似乎都从手指尖倏地消失殆尽了。我无法再继续编织了。
这段时间阴雨连绵,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今天,我把藤椅搬到了客厅的外廊,想继续织那件春天织了个开头就没有下文的毛衣。它的主色是宛若褪色一般的淡牡丹色,我打算在上面搭配点蔚蓝色。那淡牡丹色毛线来自于二十年前我上小学时母亲给我织的一条围巾。那条围巾的一端可作头巾用,我戴上它一照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妖怪一样。并且那条围巾的颜色也跟其他同学的围巾的颜色大不一样,我真是讨厌得不行。那时,一个关西纳税大户家的同学还老气横秋地夸赞道:“这条围巾可真不赖啊。”可这却更令我感到羞愧,自此之后我就将那条围巾丢在一旁,再也没有戴过。
今年春天,出于一种闲置物品再利用的想法,我把那条围巾拆了,打算织成一件毛衣,可这褪色后的毛线实在令我生厌,因而织到一半就又被我弃之不顾了。今天又把它翻出来,是因为我实在百无聊赖。我就这样慢腾腾地织着。织着织着,我突然发现,当这个淡牡丹色的毛线与烟灰色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时,居然会形成一种无可言喻的柔和色调。我以前从不懂得—服装需要考虑与天空的调和—这样重要的奥义。我有些惊讶,不由得怔了一下:调和,这是多么美丽又绝妙的事呀!多么不可思议,当烟灰色的天空与淡牡丹色的毛线组合在一起时,两者居然能交相辉映。手中的毛线仿佛骤然有了温度,冰冷、阴郁的天空也似乎变得天鹅绒般柔软。这让我不禁想起了莫奈[ 莫奈:生于1840年,卒于1926年,法国著名画家,被誉为“印象派的领导者”,是印象派的代表人物和开创者之一。]的那幅画作—《雾中的教堂》。凭着这毛线的颜色,我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搭配”的真谛。
母亲的品位如此高雅,她一定深知淡牡丹色映衬着冬天落雪的天空究竟有多么美,才特意为我选择了这个颜色,可我却因无知而讨厌它。即便如此,母亲也没有强迫她的女儿,而是让我听从自己的心意。二十年间,母亲没有作任何解释,而是佯装不知地默默等我能完全理解这种颜色之美。自此,我更深切地觉得她真是一位好母亲。可这样好的母亲,却被我和直治拖累,为我们操碎了心,身体也因我们逐渐衰弱,眼看着就要死去。刹那间,不可遏制的恐惧与担忧的乌云笼罩了我的内心,我越是胡思乱想,越觉得前方净是凶险的灾厄。巨大的不安吞噬了我,仿佛已无法再活下去,指尖也骤然变得无力,于是我把毛线针放到一边,长叹了一口气,仰面合目,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妈妈。”
母亲正靠着客厅一角的桌子看书,听到我的呼唤,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我慌了神,故意大声地说:“蔷薇花终于开了。妈妈你知道吗?我是刚刚才知道的,它终于开了啊。”
我说的是屋子外廊前面的蔷薇花。这是和田舅舅以前从法国还是英国,记不清是哪一国了,总之是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两三个月前他把它们移栽到了此处。今早,我就看到有一朵花已经开了。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佯装现在才发觉,故意大声地叫嚷着。花是深紫色的,有一种凛然的傲气与坚韧。
“我早知道了。”母亲平静地说,“对你来说,这好像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呢。”
“或许吧。很可悲吗?”
“不是,我只是说,你身上有这样的特质,仅此而已。比如说,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雷纳尔[ 雷纳尔:生于1864年,卒于1910年。法国小说家、散文家。]的画,做人偶形状的手帕,你喜欢做这样的事呢。就连院子里的蔷薇,听你说来也好像它们都是人一样。”
“因为我没有孩子呀。”
我说了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话脱口而出,我才猛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说,便埋头捣鼓我的毛衣。
—你已经二十九了呀。
我好像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是隔着电话传过来的令人羞涩的男低音。我不禁觉得害臊不已,两颊火烧般发烫。
母亲什么都没有说,继续看书。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她一直都戴着纱布口罩,我总觉得她明显变得沉默寡言了。那个口罩是遵照直治的建议戴上的。在十天前,直治顶着一张黝黑的脸从南方归来了。
他归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夏天日暮时分,他从后院的木门穿过院子走进来说道:“哇,真糟糕,真是土老帽的家。依我看,该在外面贴上‘来来轩有烧卖’这样的招牌。”
这便是直治初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两三天前,母亲因为舌头有毛病躺在**休息。从外观看,舌头并无异常,但是母亲说舌头一动就痛得不行,饭也不能吃,只能喝一点稀粥。我向她建议,要不看一看医生?她却摇头苦笑着说:“会被笑话的。”
我给她涂了复方碘溶液[ 复方碘溶液:由甲状腺激素合成的原料,用以预防和治疗地方性甲状腺肿大。],可似乎根本不起作用,为此我焦心不已。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直治回来了。
直治在母亲枕边坐下,说了一句“我回来了”,行了个礼,便马上站起来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四处溜达,我跟在他后面问道:“怎么样,妈妈变了吗?”
“变了,变了,憔悴了很多。早死是福,现在这个世道,妈妈这样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妈妈这副样子太惨啦,真叫人不忍心看哪!”
“那我呢?”
“变得下贱了。看你的脸,好像外面有两三个男人呢。有酒吗?今晚我可要喝个痛快。”
我走进这个村庄里唯一的旅馆,向老板娘阿咲恳求道:“我弟弟回来了,请给我一点酒吧。”阿咲告诉我,不巧,酒都卖完了。于是,我回去向直治如实相告。直治听后,脸上的表情陌生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哼,你的交际能力真差劲。”他向我问明旅馆的位置后,就趿拉着通常只在院子里才穿的木屐冲了出去。这之后,我们怎么等也不见他回来。
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和鸡蛋料理,还给餐厅换上了明亮的电灯。我和母亲左等右等,最后,阿咲突然从厨房窗口探进脸来,把她那双圆如鲤鱼般的眼睛瞪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像出了大事一样压低声音说:“喂,他不要紧吗?正在我那儿喝烧酒呢。”
“烧酒就是甲醇吗?”
“不,不是甲醇……”
“不会喝出病来吧?”
“嗯,但是……”
“那你就让他喝吧。”
阿咲吞了一口唾沫,点点头回去了。
我走到母亲身边说:“说是在阿咲那里喝酒呢。”
母亲听了,瘪着嘴笑了:“哦,那毒瘾应该戒掉了吧。你先吃吧。还有,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块儿睡,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有点想哭。
深夜,直治踏着咚咚的脚步声回来了。我们三人睡在和式房间的一顶蚊帐内。
“你说点南方的事情给妈妈听听?”我躺着说。
“没什么可讲的,早忘干净了。我就记得回到日本坐上火车,透过车窗看到的水田无比美丽,仅此而已。快把灯关掉,开着灯怎么睡得着呀。”
我关了灯。夏夜的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灌满了整个蚊帐。
第二天早晨,直治趴在**,抽着烟,远眺大海。
“你说舌头很痛?”他好像才发觉母亲身体状况不佳似的问。
母亲只是微微一笑作为回复。
“那一定是心理作用。你晚上是张着嘴睡觉的吧?太不注意了,戴个口罩吧,把纱布放在利凡诺[ 利凡诺:能杀菌的消毒剂之一。]溶液里浸一下,然后再塞进口罩里就行了。”
我听了不禁笑出声来:“这是哪门子疗法?”
“这叫美学疗法。”
“但妈妈一定讨厌戴口罩。”
不仅是口罩,母亲一向讨厌眼罩、眼镜这类戴在脸上的东西。
“妈妈,要戴口罩吗?”我问道。
“戴。”母亲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似乎只要是直治说的话,她都深信不疑,照办不误。
吃完早饭后,我就按照刚才直治所说的用浸透了利凡诺的纱布做了口罩拿到母亲那儿。母亲躺在**,一言不发地接过去,乖顺地把口罩上的两条带子扣到耳后,那样子就像个听话的小女孩。我看了不禁心生悲戚。
中午时分,直治说他要去东京拜访他的文学老师,再见见朋友,便问母亲要了两千块钱,换上西装去东京了。过了将近十天,都不见他回来。母亲则每天戴着口罩等他。
“利凡诺这种药真有效啊。戴了一阵子,舌头就不痛了。”母亲笑着说。
但我总觉得母亲在说谎。她虽然嘴上说已经没事了,能够下床了,但仍旧没什么食欲,也很少说话,这令我担心不已。直治现在又在东京做什么呢?他一定是与那位小说家上原先生在东京到处游**,被卷进了东京的疯狂旋涡。我越想越觉得痛苦,一会儿向母亲说起蔷薇的事,一会儿又失言说什么“我没有孩子呀”之类连我自己都倍感吃惊的话。终于,我再也受不了了,“啊”的一声站起来,可又不知道该去何处,只好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
这间屋子是准备给直治用的。四五天前,我跟母亲商量后,找了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帮忙,把直治的衣橱、桌子和书柜,还有五六个装满了书和笔记本的木箱,总之将以前西片町家中直治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这里。想着等直治从东京回来之后,让他自己将这些东西摆放在喜欢的位置,所以现在只是乱糟糟地堆满了整个屋子,甚至都没有立足之地。我随手从脚边的木箱中拿起直治的笔记本,只见封面上写着《夕颜[夕颜:月光花的别称。古代的日本民族喜欢将其作为女子的名字。]日记》,里面信手写满了一段段文字,像是直治吸毒成瘾、痛苦不堪时写下的手札。
像烈火焚身而死。再大的痛苦,也无法嘶喊只言片语。这旷古未有、史无前例的地狱气象,深不可测,无可欺瞒。
思想?是谎言。主义?是谎言。理想?是谎言。秩序?是谎言。诚实?真理?纯洁?都是谎言。人们相传牛岛的紫藤有树龄千载,野熊的紫藤有数百年岁。听闻其花多如穗,前者最长可达九尺,后者五尺有余。而我只对花穗心动。
那也是人之子[人之子:据《新约全书》记载,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为救赎人类,降临世间,自称是“人之子”。]。活着的人之子。
说到底,“道理”只爱它自己,并不爱生者。
遇到金钱与女人,道理便羞赧地慌忙溜走。
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证实了,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学,这些学问,远不如一个处女的微笑来得更高贵。
学问是虚荣的别名,是人不再为人的努力。
我甚至敢向歌德[歌德:生于1749年,卒于1832年。德国著名的思想家、作家、科学家,古典主义的代表。]发誓:我可以写得无比巧妙。通篇结构严谨,有着恰到好处的幽默,在读者心中烙下悲伤的印记;抑或是使人肃然起敬,令人正襟危坐的完美小说,倘若朗声读出来,便犹如银幕上的画外音—如此令人害臊的玩意儿,我怎么写得出来?那样的杰作意识真乃眼光狭隘,寒碜无比。正襟危坐地读小说,是疯子的行为。那样的话,索性让作家穿着和服外褂写作不就好了?越优秀的作品越不该给人装腔作势之感。我只因想看朋友由衷的笑容,故意失手,将一篇小说写得拙劣不堪,还假装摔了个屁股蹲儿,边挠头边溜走了。啊,可我朋友别提多高兴了!
胸无点墨、碌碌无为之辈,吹着玩具喇叭昭告四方:我是日本第一傻子,你尚且比我好多了,祝你健在!—这种祝福和情谊,究竟是什么呢?
朋友扬扬得意地感慨,这是他的怪癖,可惜了,他不知道自己一直被爱着。
这世上有正人君子吗?
无聊的念头。
渴望金钱。
如若不然,
就让我在沉睡中无疾而终吧。
我欠了药店近千元的债。今天,我把当铺掌柜偷偷带到家里,引入我的房间,跟他说,你看这个屋子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的话就拿去,我急需钱。可他看都不看一眼就说:“算了吧,这些又不是你的东西。”于是,我便底气十足地说:“好吧,那你就把我自己掏钱买来的东西拿走。”可当我把那些破烂都收集在一起后,却发现没有一件可当之物。
先说单臂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臂,像极了大丽花[大丽花:别名大理花、天竺牡丹、东洋菊、大丽菊、地瓜花,原产于墨西哥,并被墨西哥人视为大方、富丽的象征。],雪白地放在台子上。仔细一看你就会发现,这是维纳斯被男人瞧见**之身时,大惊失色,羞怯不已,耻于**而胴体通红,全身发烫,扭曲着身体的姿势。那令人窒息的**之耻通过指尖毫无指纹、掌心毫无掌纹的一截纯白娇嫩的右臂传神地表达了出来,令观者心生悲戚。可这终究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破烂。掌柜估价五毛钱。
其他还有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能写出比丝线还细的字的特制钢笔尖。当初购买时无不是如获至宝,可掌柜却笑着说他要告辞了。“请等等!”我拦住他。最终,掌柜背着一大摞书走了,而我则拿到了五块钱。我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是廉价的文库本,并且还是从旧书店淘来的,自然典当的价格也就只值这么点儿。
意欲还掉千元的借款,却只得了五块钱。我在这世上的实力大致也就如此。这并不好笑。
颓废?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可就活不下去了。比起这样的指责,我倒更希望别人对我说,去死吧!这会令我更舒畅。可人们却很少说“去死吧”。因为他们都是些斤斤计较、城府颇深的伪善者啊。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并不在此。人道?别开玩笑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为了自己的幸福把对方打倒、杀害。如果这不是宣告“去死吧”,那又是什么呢?别糊弄人了。
但是,我们这个阶级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伙。尽是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吹牛皮的人、假斯文的人、目中无人的家伙。
他们连“去死吧”这句话都配不上。
战争。日本的战争是自暴自弃。
我不愿被卷入这自暴自弃中死去。与其那样,不如独自去死。
人在撒谎时必定一脸正经。最近那些领导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呸!
我想跟宁静、淡泊的人交往。
但是那样好的人却不愿跟我交往。
当我假装早熟的时候,人们就交头接耳地传言我早熟;当我假装懒惰时,人们就传言我懒惰;当我假装写不出小说时,人们就传言我写不出小说;当我假装说谎时,人们就传言我说谎;当我假装是有钱人时,人们就传言我是有钱人;当我假装冷淡时,人们就传言我冷淡;可当我真的痛苦到呻吟时,人们却传言我是在假装痛苦。
真是龃龉不合。
最终,或许只有一死。
如此痛苦,唯有自尽。这样一想,我不禁放声大哭。
听说一个春天的早晨,朝阳照耀在绽放了两三朵梅花的枝头,在那枝头上,伶仃地悬挂着一个海德堡的年轻学生,他是自缢而亡。
“妈妈,您骂我吧!”
“怎么骂呢?”
“骂我是懦夫!”
“哦,懦夫……这样,可以吗?”
母亲身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善良。一想到母亲,我就想哭。为了向母亲致歉,我也要死。
请原谅我。就这一次,请您原谅我。
年复一年,
在一无所见的黑暗中,
鹤之雏子,日益成长。
悲哀,也日渐壮大。
—(元旦试作)
吗啡阿特罗莫尔[吗啡阿特罗莫尔:从这个词开始,以下皆为镇静、镇痛、麻醉剂等药品的名称。]纳尔科蓬盼得本巴比纳尔班奥宾阿托品
自尊,什么是自尊?
“我比别人强!”“我有很多优点!”一个人,不,一个男人,难道不这么想就活不下去吗?
我厌恶人,也为人所厌恶。
智力竞赛。
严肃=愚蠢
总之,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是在行骗。
一封借钱的信:
我祈盼您的回复。
请给我您的回复。
我希望那会是一个好消息。
我设想了诸多屈辱,眼下正独自呻吟。
这并不是做戏,绝对不是。
求您了。
我羞耻得将要死去。
这并不是夸张。
我日复一日地等着您的来信,白天黑夜浑身发抖。
请别把我推倒在地。
深夜,隔壁传来窃窃的嬉笑声,而我在**辗转难眠。
请别让我再遭羞辱。
姐姐!
读到此处,我合上那本《夕颜日记》,将其放回木箱,然后走到窗边,把窗户完全打开,俯视着烟雨中一片白茫茫的院子。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六年过去了。直治吸毒成瘾是我离婚的原因,不,不能这么说,就算直治不染上毒瘾,我迟早也会因为其他原因而离婚。这似乎是我命中注定的。直治付不起药店的钱时,常死皮赖脸地来向我要钱。那时,我刚嫁给山木不久,在金钱上并不那么自由,同时我也觉得用婆家的钱偷偷接济娘家的弟弟是非常不合适的。于是,我同随嫁的老女佣阿关商量后,变卖了我的手镯、项链和裙子。弟弟在向我要钱的信上还写道:
我现在既痛苦又羞愧,没脸见姐姐,甚至不敢与你通电话。所以你只需吩咐阿关把钱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的住所,京桥×町×丁目就可以了。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虽然世人认为他品德恶劣,但事实绝不是那样。你就放心地把钱送到他那里吧。他收到钱后会马上打电话通知我的。请务必照此办理。我只是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又犯了毒瘾,所以我打算趁妈妈还未知情时就把它戒掉。收到姐姐的钱后,我会先把药店的欠款还清,接着去盐原的别墅,等身体恢复健康再回来。我说的是真的,一旦把药店的欠款全部还清,我就与毒品一刀两断。我愿意对神明起誓,所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告诉母亲,让阿关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茅野公寓就好,拜托了。
于是,我便照着他信中所说,让阿关拿着钱偷偷送到了上原先生的公寓。可弟弟写在信里的誓言没有一句真话,他并没有去盐原的别墅,反而毒瘾越来越大。他在要钱的信中用痛苦万分、近乎哀鸣的语调发誓道“这次我真的会戒毒”。这誓言如此悲切,简直令人不忍直视。我一面怀疑这又是谎言,一面却又不由自主地让阿关把我的胸针之类的东西卖了,把钱送到了上原先生的公寓。
“上原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个子矮小,脸色难看,待人很冷淡。”阿关说,“不过他经常不在家,基本上只有他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那位夫人虽然说不上有多美丽,但很温柔,像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人。我想,把钱交给那位夫人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时候的我与现在的我相比,不,根本就无法相提并论,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那时候的我又单纯又悠闲。可即便如此,面对弟弟金额越来越大的接二连三的要钱,我不禁担心起来。一天,在看完能乐[ 能乐:在日语里意为“有情节的艺能”,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日本传统艺术形式之一。]回家的路上,我到银座就下车让司机先回去了,然后一个人走到京桥的茅野公寓去拜访上原先生。
那天,上原先生正一个人在房间里看新闻。条纹的夹衣外罩着一件藏青底碎白花纹的外套,看起来既年迈又年轻,像一只见所未见的奇珍异兽,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古怪。
“我老婆……带着孩子……一起……去领配给的东西了。”他略带鼻音,断断续续地如此说道。看来他误以为我是他夫人的朋友。当我告诉他我是直治的姐姐后,上原先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我莫名地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我们出去说吧。”他说着披上和服外套,从木屐柜中拿出一双新木屐穿上,迅速穿过公寓走廊往外走去。
正是初冬日暮时分,寒风凛冽,像是从隈田川吹过来的河风。上原先生微耸着右肩,逆风而行,一言不发地往筑地方向走去。我则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我们走进东京剧场背面大楼的地下室。那是一个二十席大小的狭长房间,里面已坐了四五桌客人,正围着各自的桌子默默地喝酒。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酒。又给我要了个杯子,倒上酒。我喝了两杯,浑然无事。
他又是喝酒又是抽烟,长久地沉默着。我也默不作声。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却感到十分安心,非常舒适。
“要是喝酒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令弟,要是能改为喝酒就好了。我以前也有过毒瘾,虽然人们对此总是觉得可怕,但那其实跟酒瘾没什么两样。可人们对酒精却是意外地宽容。让你弟弟变成酒鬼吧,怎么样?”
“我曾看到过一次酒鬼。有一年的新年,我正要出去,看到我家司机的一位朋友正在汽车副驾驶的座位上呼呼大睡,满脸通红,宛如妖魔。我吓了一跳,发出几声惊叫。司机说:‘这是个酒鬼,我拿他没辙。’继而就把他扛在肩上弄下了车,不知带他去了哪里。那个酒鬼在他肩上就好像没有骨头一般瘫软,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酒鬼,觉得有趣极了。”
“我也是酒鬼哦。”
“是吗?但是跟那个人还是不一样吧?”
“你也是酒鬼。”
“才不是呢。我见过酒鬼,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上原先生第一次露出快活的笑容:“那样的话,你弟弟兴许变不成酒鬼。总之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就好。我们回去吧,太晚的话你会不方便吧?”
“不不,没关系的。”
“呃,其实是我待不住了,这里让我觉得太拘束。服务员,结账!”
“是不是很贵?如果钱不多的话,我倒是带了些钱……”
“哦,那就你结账吧。”
“或许不够也说不定。”
我往包里看了看,告诉上原先生我有多少钱。
“有这么多钱,再喝个两三家都没有问题,真是开我玩笑。”上原先生皱着眉头说完,又笑了。
“那您要再上哪儿喝一点吗?”我问道。
他一脸严肃地摇着头说:“不,已经够多了。我给你叫辆计程车,你请回吧。”
我们沿着地下室幽暗的楼梯拾级而上。走到一半时,走在前面的上原先生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亲了我一下。我紧闭着嘴唇,接受了他的吻。
我并不喜欢上原先生,可自打那天起,我便有了“秘密”。上原先生“啪嗒啪嗒”地跑上了楼梯。而我则怀着一种奇妙的清爽之感缓步走上去。一到室外,微风吹拂着脸颊,我感到心旷神怡。
上原先生帮我叫好出租车后,我们就默默地分手了。
坐在车里,我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变得如大海一般辽阔。
“我可是有情人的。”一天,当我又受到丈夫的指责而感到无比孤寂时,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我知道,就是细田吧?你无论如何不死心,是吗?”
我一言不发。
后来,每当我跟丈夫闹别扭时,这个话题总会被提及。我想,我跟他已经过不下去了。就好像裁错了做裙子的布料,已经无法缝合,只能全部丢弃,裁剪新的布料。
“你肚子里的孩子不会也是他的吧?”
一天晚上,听到他这样说时,我因恐惧而全身发抖。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丈夫那时候都太年轻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恋,甚至不明白什么是爱。我十分迷恋细田先生的画作,以致四处扬言:“要是成了那位先生的妻子,每天的生活该有多美好啊。只有跟那样高雅的先生缔结的婚姻才是有意义的啊。”最终,我招致了大家的误解。可即便如此,对恋和爱一无所知的我仍满不在乎地宣称自己喜欢细田先生,毫无改口之意。于是,事态演变得纠缠不清,甚至连腹中的孩子都蒙受怀疑。我们两人谁都没有明确地提出离婚,可不知何时起周围的人都变得冷眼相待。于是,我就带着陪嫁的阿关一起回到了娘家。后来,我诞下死婴,卧床不起,跟山下的婚姻也就此结束。
直治觉得对于我的离婚,他似乎也负有几分责任,口里嚷着“我要去死”,号啕大哭,泪水都要把脸浸烂了。我问他,药店的欠款现在还有多少,他报出一个骇人的金额。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告诉我的也不是真实的数目。实际的金额,近乎他告诉我的三倍之多。
“我与上原先生见过面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呢。你以后跟上原先生一起喝喝酒,来往来往怎么样?酒不是很便宜的吗?酒钱我随时都可以给你。药店的欠款,也不要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听我说见过上原先生了,又听到我夸他人很不错,弟弟似乎很高兴。当晚他接过我的钱立马就去找上原先生了。
上瘾,或许是一种精神疾病。每当我夸奖上原先生,或是读完向弟弟借的上原先生的著作,说道“真是厉害呀”的时候,弟弟虽然嘴上嘟囔“姐姐这种人怎么可能理解呢”,可心里却像是非常高兴,说着“那你再看看这本”,说罢又找来上原先生的其他著作给我看。渐渐地,我也开始认真地对待上原先生所写的书了,还常同弟弟一起谈论起上原先生。弟弟每天晚上都大摇大摆地去找上原先生玩,一步一步按照上原先生的计划开始喝酒。有关药店的欠款,我则偷偷找母亲商量。母亲听了单手掩面,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寂寥地笑着说:“就算再怎么想也没办法了,我们每月省出一点点来慢慢地还吧,虽然不知道几年才能还完。”
在这之后,六年的光阴逝去了。
夕颜。啊,弟弟想必也很痛苦。他走投无路,不知所措,直到现在还茫然没有头绪。只是每天以必死之心饮着苦酒。
索性横下心变成彻底的品行不端之人如何呢?那样的话,弟弟反而会轻松一些吧?
这世上有正人君子吗?弟弟在手札中如此写道。这样一想,我便感觉连自己都是品行不端之人,舅舅也是品行不端之人,甚至母亲也像是品行不端之人。所谓的品行不端,莫不是指人的温柔善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