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又军迁居省城是多少年后。大学重新开始招生,他却没考上,不是基础差(下乡前已读到高三),也不是没时间准备(已能洋洋得意地做出不少偏题和怪题),只是一听到数学监考老师大声宣布“开始”,偌大一个汉子,竟一时心慌,脑子里一片空白,笔尖在考卷上笃笃笃啄个不停。全怪那家伙把“开始”喊得太吓人了——他事后这样埋怨。
他又怪老婆那天早给他煮咖啡,不但不提神,反而闹肚子。
第二年,他忙着办调动,打家具、粉刷房子、给女儿冲奶粉,去某厂篮球队打外援,给张家或李家修理自行车,还被厂里派去山西采购煤炭,结果根本没进考场。考什么大学?以后给你提个科长就得了。领导这种空头支票,他居然也信了。当对方拿纪律来说事,他居然也就从了。何况采购员的日子确实不赖,能在客户那里喝喝小酒,在验货时稍稍通融一下,就能得到好烟好酒好烧鸡的回报,说不定还被对方请去钓鱼,甚至去北京或西安玩一趟。从那些大地方给工友们带回一些紧俏货品,被大家感恩戴德,竖一个大姆指,也是很有面子的事。
厂长还真没说错:大学算不了什么。这样滋润的小日子,拿三张大学文凭捆在一起来换也不够吧?
一直忙到自己所在的国企破产,他这才发现那个许愿的领导不知去向,自己也突然一下变老,脸上多出了皱纹。很多工友在下岗,这张老脸不进入下岗人员名单是不大说得过去的。看来时代已经大变了,红帽子不再管用了,“老大哥”成了“打工仔”,他眼下被人们的目光跳过去,被有些人视而不见,如同一块嚼过的口香糖只配粘在鞋底。
有一次还有个妇人在街头突然抢白他:“这不是郭常委吗?怎么混成了这样?当初我是班上连入团都不够格的,不认得了?”对方一身珠光宝气,香喷喷的,抹了口红,大概是哪位老同学。但军哥到最后也没想出来这人是谁。
茶叶得花钱买了,这变得很现实。小酒瓶已倒空了,这也变得很具体。他下岗后摆过摊,拉过货,做过装修,收过医疗垃圾,还在一家罐头厂破过鱼,都没赚到多少钱。有时是面子却不过,比如给熟人刷一下墙,收钱岂不是打他的脸?有时是自己贪玩,比如在路边看别人下棋,一看就大半天,把生意耽误了。这一天,他从公厕出来遇到一位老工友,听对方随口搭一句,去哪里呵?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顾不上自己正要赶活,也不管对方是否有急事,停下来耐心解释自己的去向,以及他今天为什么要去那里,以及他去那里以后还要去哪里,以及他今天为什么要带上卷尺、电钻、切割机以及一瓶凉开水……直到对方东张西望,吐长气,一脸欲逃无计的苦恼,大概为刚才的搭讪后悔不迭。
他说错什么吗?他不该把事情说清楚吗?不该让对方明白他眼下的工作与采购同样重要吗?但他事后发现,就因为说得太清楚,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不翼而飞,大概是被哪个小偷撬走。
这是他丢失的第四辆车。一气之下,他恶向胆边生,用砌刀撬了路边另一辆车,骑上去逃之夭夭。
他得给这辆车改一下模样,但拆卸网篮时,发现网篮里的两个纸团都是试卷,上面稚嫩的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女孩之手。
这孩子丢了车,会不会迟到和缺课?会不会急得哭走街头?会不会被父母责骂甚至暴打然后不敢回家?……想到这些,郭长子有些不安,终于把车送回原地。不巧的是,他刚到那个停车棚,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抓小偷呵——”原来是车主的父母正在这里找车。在一些路人的帮助下,他们一窝蜂冲上来,怒气冲冲地把他抓扯得衣领歪斜和扣子脱落,一举扭送派出所。
新车锁当然是他盗车铁证。他一身脏兮兮的也不无人渣之嫌。还算好,值班警察认识他,说自己老娘有一次在街头中风倒地,是他护送去医院里的。靠这一点交情,对方从轻发落军哥,没让他写检讨贴到街上去。
小安子从派出所领回他,已没兴趣责怪这个呆货。论脾气,论人缘,论孝顺,论他从前的各种实惠,这老公也算是经济适用了。但小安子生气的恰恰是太没有理由生气,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是另一回事。
小安子有一些怪癖,比方与丈夫办事之前,要在卧房里贴满各种人物头像,最好是大人物的,最好是熟人们的,造成一种众目睽睽万人围观的效果,一种当众下流的疯狂感。有时她还要大音量播放老歌,最狂热、最激烈、最喧嚣的那种,几乎把某种记忆当作肉博的最佳情境。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后来还有受虐兴趣,一再要求丈夫家暴,好像只有在厮打的状态下把自己还原成弱者的感觉下,一种惨遭迫害的感觉下,她才可能亢奋起来。否则,她就如同一个死人,通体冰霜没法解冻,公事公办草草应付,让丈夫十分苦恼。
她是不是该去看心理医生?丈夫还真去找过医生,取回一些药片,谎称是维生素,但不幸被她一眼看穿,连瓶子带药一起扔到窗外。没办法,军哥只好努力培养自己的粗暴,喝下很多酒,全身运气再三,如同一个大猩猩猛烈捶打胸脯,豪气冲天地决死一战,但他还是一再失败。
他要真打吗?要真掐吗?要真踢吗?要揪着对方的头发拖来拖去?要把她的手臂扭得咯咯响?他下不了这个手。
“你就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日本鬼子?”
“我凭什么要当什么日本鬼子?我明明是中国人,是老党员。”
“要死了,你就不能叛变一会儿?”
“真让人受不了。”
“你以为我受得了?郭大傻呵,郭大白菜呵,你去死吧你!”她接下来的话更难加费解,“你不强**,就是真正地强**,道道地地的犯罪,明白吗?”
照这种说法,小安子在婚后大部分情况下,是被笑脸哥温柔地、耐心地、按部就班地谋害了,并且留下暴力的恶果,一个丑陋的女儿。那么她后来提一口皮箱远走高飞,看来不仅是要去看世界闯天下,更重要的,是无法忍受遥遥无期的合法暴力,无法接受心身折磨。她得给自己解冻,需要燃烧,需要日新月异,不再空守锅台和水龙头。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她后来有过另一个男人,一个同她在舞会上认识的流浪诗人,那家伙至少能注意她黑裙子和灰裙子的变换,不是丈夫这种瞎子。不久她又有了另一个男人,一位很懂打领带、吃西餐、听爵士乐、扔保龄球的气质教授,那家伙至少能欣赏她翻墙偷花的胆大妄为,不是丈夫这种守法守纪的可怜虫。
她的心还在继续飞翔,飞向更多激动人心的非常旅途。有一次,她在外地遇到一中学同学,校园时代的羽毛球王子。该出手时就出手,她把对方骗上床,不料对方已是一位资深医生,特别讲究卫生,事前要求她洗澡,刷牙,剪指甲,刮腋毛、喷香水,用过了牙刷还得用牙线,用过了香皂还得用酒精,用了一遍还得用二遍,好几条毛巾拿出来各专其职。这还不算,严格程序走完了,双方好容易完成体力劳动了,卫生专家还把地上废纸巾捡起来,收集于一个铝盆,用小钳子夹住一点点在火中烧掉。
那些纸团在小安子记忆中烧出了世界上最恶心的气味,简直让她万箭穿心,冷汗直冒,差一点呕吐。她后来整整一个月痛经,据说就是深受刺激了。
天啦,她的偶像怎么成这样了?燕子,你得用牙线。燕子,你的腋毛太多了。燕子,我给你说吧,双氧水的作用是……对方比她更有知识也更有责任感地掌控身体,处理**与卵子的一时冲动。同他在一起,差不多就是上课铃响,她被一位老师带入生理卫生的课堂,而且这位优秀老师出题还特别难,每一道题都是对细菌和病毒的精密想象,都是对双方身体健康的合理规划,都是由香皂、酒精、牙线、双氧水、剃刀等组成的复杂运算环节,只能令人崩溃。
她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我操你大爷, 你们男人都死完了呵?她在路口忍不住跳脚大骂。
“腋毛怎么啦?”她狠狠啐一口,“本小姐偏偏喜欢腋毛,腋毛,腋毛——”直吓得路边两位妇人快步逃窜。
也许是她曾把这一故事说给大甲,后来从大甲嘴里传出,便成了他与一位护士的故事。两个版本分别在坊间悄悄流传,只是不知哪个版本为真,哪个版本才是剽窃和胡吹。这些传说都是没法认真的。但她与大甲既然能说到这一步,可见相互之间过于暴露,一丝不挂,扒皮见骨,反而就腻不成了,更不可能走到一起。这一点大家后来好像也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