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有一个公社的茶场,八千多亩旱土和荒坡,分别划给了四个工区。在缺少机械和柴油的情况下,肌肉就是生产力。两头不见天,即摸黑出工和摸黑收工是这里的常态。垦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渍、焚烧秸秆等,都得靠肌肉完成,都意味一个体力透支的过程。烈日当空之际,人们都是烧烤状态,半灼伤状态,汗流滚滚越过眉毛直刺眼球,很快就淹没黑溜溜的全身,在裤脚和衣角那些地方下泄如注,在风吹和日晒之下凝成一层层盐粉,给衣服绘出里三圈外三圈的各种白色图案。

驮一身沉甸甸的盐业产品回家,人们晃晃悠悠,找不到轻重,找不到高低,像一管挤空了的牙膏皮,肚皮紧贴背脊,喉管里早已伸出手来。男人们吃饭,那简直不是吃,差不多是搬掉脑袋,把饭菜往里面哗啦一倒,再把脑袋装上,互相看一下,什么也没发生。没把瓦钵筷子一古脑倒进肚子里去,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人们的鼻子变得比狗还灵,空中的任何一丝气味,哪怕是数里路以外顺风飘来的一点猪油花子香,也能被嗖嗖嗖地准确捕获,激发大家的震惊和嫉妒。

当时粮食平均亩产也就三四百斤,如果乘以耕地面积,是个人都能知道,肯定不够吃,只能勒肚皮。男人每顿五两。女人每顿四两。如此定量显然只能填塞肚子的小小角落。如果没有家里的补贴,又找不到芋头、蚕豆一类杂粮,还有地木耳、马齿苋一类野菜,就只能盼望红薯出土的季节了。到那时,场部给每张饭票扣一两米,但红薯管饱。唯一的问题是红薯生气,于是肠胃运动多,季节性的里屁声四起,不时搅乱大家的表情。一场严肃的批判会上,应该如期出现的愤怒或深刻,常被一些弧线音或断续音瓦解成哄堂大笑,被偷偷摸摸的宣叙调或急急风搅得离题万里。有经验的主持人从此明白,在这个季节里不宜聚众(比如开会),不宜激动(比如喊口号),阶级斗争还是少搞点好。这个季节就应该成为一个政治假期。

这就不难理解,人们在工地上表情轻松,经常谈吃,最愿意谈吃。吃的对象、方法、场景、过程、体会、快乐一次次进入众人七嘴八舌的记忆总复习。不,应该说在刚吃过饭的一段,比如上午十点以前,肠胃还有所着落和依附,人们还是可以谈一些高雅话题,照顾一下上层建筑,比如知青们背记全世界的国名,背记圆周率或平方表,背记一些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来自《列宁在十月》《南征北战》《卖花姑娘》《广阔的地平线》什么的。但到了腹中渐空之时,“看在党国的分上”一类不好笑了,“让列宁同志先走”一类也不好玩了,肠胃开始主宰思维。从北京汤包到陕西泡馍,从广州河粉到北京烤鸭……知青们谈得最多的是以往的味觉经验,包括红卫兵大串联时见识过的各地美食。关于“什么时候最幸福”的心得共识,肯定不是什么大雪天躲在被窝里,不是什么内急时抢到了厕位,而是饿得眼珠子发绿时一口咬个猪肘子。

操,吃了那一口,死了也值呵。

这一天,我没留意时间已经越过危险的上午十点,仍在吹嘘自己的腹肌。但大甲把我的肚皮仔细审查,决不容许我用四个肉块冒充八个肉块,不容许肥肉冒充肌肉。

“你也肯定没有一百二。”他说。

“怎么没有?我前几天还称过。”

“称的时候,你肯定喝了水。”

“还憋了三天屎尿吧?”

旁人开始起哄。赌!赌!赌!一定要赌!这使我奇怪,体重这事有什么好赌的?赢了如何?没赢又如何?后来,直到大甲高高兴兴在地上拍出几张饭票,我才恍然大悟:阴谋原来在这里。这就是说,他在设圈套要掏走我的饭票。

赌就赌。只是要不要刮去鞋底的泥块,要不要脱下棉衣,要不要撒完尿再上秤……我们就测量规则争议了好久。争到最无聊时,大甲摘了我的帽子,居然说我头发太多,蓄意欺骗党和人民,因此必须减除毛重半斤。看看,半斤毛重,心思够狠吧?总之,在他们花样百出恶意昭昭的联手陷害下,我从秤钩上跳下来,听到他们一阵欢呼,眼睁睁地看着八张饭票被大甲一手夺走,然后给帮凶们一一分发。

对这种下流无耻,我不想控诉。我只是第二天再下战表:“公用鳖,我们比一比认繁体字。赌十张饭票,一张票三个字。”

“那不行。你昨晚一直在翻字典,我看见了。”

“比投篮?标准距离,一人十个球。”

“不行,要比就比俯卧撑。”

“比过的不能再比。”

“你想反攻倒算?好,老子同情你,给你这个机会。” 他左右张望,指了指身边一堆白花花的碎片,是大家开荒时刨出来的。“这样吧,你当大家的面吃一块死人骨头,就算你有狠。”

大家愣了一下。

亏他想得出,那些尸骨阴气袭人,污浊发霉,还滑腻腻的,散发出一种咸鱼味,但我嘴上还得硬。“十张饭票太少。”

“说,敢吃还是不敢吃?”

“我脑膜炎?你要我吃我就吃?”

“二十张!”

“老子今天没兴趣……”

“二十五!”

其他人觉得有戏可看了,七嘴八舌,手舞足蹈,大加评点或挑唆,使大甲更为得意地把赌注一再加码。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最后涨停在五十——如此惊心动魄的豪赌已让我呼吸粗重。

五十是什么意思?五十就是五十钵白花花米饭,意味着你狼吞虎咽时的晕眩,你大快朵颐时的陶醉,还有抚摸肚皮时的脑子一片空白。想想吧,至少在一段日子里,你活得出人头地,志得意满,活脱脱就是皇上,不必再对食堂里的曹麻子谄笑,让他的铁勺给你多抖落几颗黄豆;也不必捶打邻居的房门,对屋内的猪油味贼心不死抓肝挠肺;更不必为了争抢一个生萝卜,与这个或那个斗出一身老汗。

生死抉择,成王败冠,翻身农奴得解放,不就在此一拼吗?我抹了一把脸,大声说:“有什么了不起?饭票拿来!”

他们好像全都对我肃然起敬,眼睁睁地看着我清点饭票,确认赌资无误,然后旋旋腰,压压腿,捏一捏喉笼,咧一咧牙口,来几口深呼吸,如同出场前的运动员。这还不够,我得闭上眼,想一想舍身炸碉堡的英雄,想一想舍身堵枪眼的英雄,过一遍电影里诸多动人形象,在精神上也做好最充分准备。最后,我用衣角擦拭一块片骨上的霉污泥迹,两眼紧闭,大喊了一声:

“毛主席万岁——”

我咔哧咔哧地大嚼猛咬,没觉出就义的滋味,也不敢去想就义是什么味,但感到胃里突然一阵恶涌,眼看就要涌上口腔,像高压水枪一样把嘴里的渣渣喷射出去,这才捂住嘴,拔腿狂奔。据他们说,我蹿到附近的小溪一头扑下去,在那里扑打着呕吐和洗漱。

吐了!吐了!不算数!……身后有些人还在恶意叫喊。

但饭票已被我逃窜前一把抓走,至于我吐没吐,吐多少,也无法确证和定案。于是,从这一刻起,皇上的幸福令人陶醉,攥在手中的一沓饭票简直是镇国玉玺。晚上,队长买猪娃回来了。队长姓梁,绰号“秀佬”和“秀鸭婆”,不知有什么来历。他听说此事,觉得问题很严重,立即把全队男女召集在地坪,没顾得点上一盏油灯,就在黑糊糊的一圈人影里开骂:“连先人都不放过呵?什么人呢,就不怕遭雷打?也不怕舌头上生疔?就不怕烂肠子烂肚?就不怕你婆娘以后生个娃仔没屁眼?……”

黑暗中的责骂声在继续:“陶小布,你看你,长得十七八九二十一二三四岁了,还像只三脚猫,不上正板!”

这也太夸张了吧?一口气滑出七八个数,铆足了劲给我拔苗助长,怎么不一口气把我拔成一个老前辈?

“你锄死了花生苗,我还没说你。你一锄头下去,就少了半斤花生,明白不?你是个枯脔心,打牛——是你那样打的?你爹妈是那样打牛的?你爹妈是那样教你打牛的?你吃饭,它吃草。你睡床,它睡地。你跟它有仇呵?”

这话不但离题,还有点费解——他似乎不知道城里没有牛。

“你明天就给我进山去,多挑两根竹!”

其他农民倒是兴高采烈,会后一再点头哈腰笑脸逢迎,争相找我借饭票,又忍不住好奇地打听:那骨头到底是什么味?是不是有点酸?是不是有点咸或者涩?年纪稍长的几个,问过以后还心重,还嘟囔,看我的目光不无异样。我喝过水的杯子,他们决不再沾。我用过的脸盆,他们决不再碰。到了深夜,同房的一个老头从噩梦中惊醒,大喊大叫,满头大汗,找到梁队长强烈要求换房,说他情愿睡牛栏,也不同啃尸鬼同住一窝。只有食堂里的曹麻子好像很欣赏我:“小子,你胆大,你有种。以后吃烂肉算你的。”

他没解释“烂肉”是什么。

作为一种惩罚,我和大甲都被梁队长勒令去山里买竹。这是一种重活,得挑担子行走七十多里山路,不死也要脱层皮的。由于没拿到竹木计划砍伐指标,虽是给集体办事,但也算违规违法,只能贼一样昼伏夜行,躲过沿途检查站那些关卡。我们这次去又遇上大雨,还没赶到产竹地,在路边一位木匠家避雨,便吃光了随身所带的几斤米,不知道接下来两顿饭着落在哪里。

木匠是做棺材的。工房里摆了几口刚上过漆的胖大家伙,有木料味和油漆味,黑幽幽的阴气袭人。有时棺材板会无端发声,大概是板材干燥后变形所致,足令我们心惊肉跳。大甲喜欢这种阴森的布景和声效,一定要在这里睡觉,一定要在这里掌灯打牌。

“喂,你后面的棺材里怎么伸出了一只手?”他伴作惊讶,想报复我。

一个绰号“光洋”欠了我的饭票,立刻勤王护主,展开么击。“你自己后面有人,一个女人!”

“哈,是你的相好吧?想偷看我的牌?”

“真的,你看看,看看么。一张大白脸,抹了口红,眼角流血,舌头尺把长,牙齿绿幽幽,哎呀呀我怕……”

“她没戴金耳环金项链?哈哈哈……”

我用一根指头封嘴,,让他们别闹,注意门外的动静。

我们屏住呼吸,确实听到了什么。但竖起耳朵再往深里听,能听到窗外下雨,听到树梢摇摆,溪流声膨胀,主人在隔壁的咳嗽有一下没一下……直到一张木门突然咣当震响,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吓出屋内一片惊叫。

原来是一阵风吹开了门。

灯火更加飘忽,我们虚虚的不再敢回看身后,更不敢探身门外,出门撒尿也相约同行,你盯上我,我看住你,你要走在后面,我也不愿走前面,撒尿时更无兴趣看谁射得更远或射得更高。刹那间,我**的脚心一阵发麻,两腿不由自主地弹向空中——事后才发现时天地骤亮,才明白电光与惊雷同时抵达的恐怖意义:

雷!

我们被击中了!

一片漆黑中,我似乎还活着。重新点亮油灯后,我们检查自己的脑袋和手脚,但又是一声雷,又是两三次轰,更多的雷击接踵而至,一次次把窗外的夜晚照亮如昼。大水狂泼,地动山摇,整个世界黑白相续暴放暴收忽有忽无,似乎正万劫不复地向某个方向倾斜和滑落。不知是轰到哪一次了,一个火球滋滋滋地从大门外跳入,吓得我们叫的叫,倒的倒,无不灵魂出窍。待回过神来,才发现火球没有了,但门边一堆碎瓦散泥,是从屋顶垮落下来的。空气中有刺鼻的焦煳气味。大概是火球经过之处,有些地块久久地发烫。一个扫帚变成了灰烬,只剩下秃秃的一个把。一个油漆桶竟成了扭曲的废铁皮,收缩成一个瓢。

我们刚才若不是蹿得快,躲过了这一“火轮车”(木匠后来的说法),眼下也会成为几团黑糊糊的烤肉吧?

好容易等到雷雨过去,我们整顿表情,陷入了激烈的互相指责。我一口咬定是他们刚才胡言乱语,对棺材不敬,触怒了阎王爷,才遭受如此警告。大甲当然更愿意相信是我发了死人财,不仁不义的饭票被雷公爷紧紧盯上了,害得大家受连累,一把扑克也玩不好。最后,他们一齐起哄,把我当成扫帚星,祸根子,危险万分的轰炸目标,决不容许我同他们挤睡在一起。我夹了捆稻草,在愤怒的指责声中去厨房那边另打地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