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月去外地就读一个著名的英语培训学校。马涛回国时未能见到女儿,好容易拨通了手机,但无论如何热情和慈祥,无论如何幽默打趣,总是听不到对方回音。马涛后来再拨,发现那头已关机,几天后甚至成了空号。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肖婷撇一撇嘴,“该寄的钱,我们不也都寄了吗?一套套衣服,那都是正品。她以为是地摊货?”

“眼下这种教育体制,除了毁人,还是毁人。”马涛另有一番理解。

我用手机拨打了好几次,也通不了。

与朋友聚会时,若肖婷不在场,也会有人偷偷问到笑月姑娘。大概是喝多了些,大概是撞上了有关世道的话题,马涛的回答更让我意外。“有什么奇怪?我对这一切早就习惯了。别说是我女儿,就是你们,要是同我走近了也得小心呵。不知什么时候,你们的电脑里出现了异动,或者有陌生人深夜敲门,或者某个邻居突然失踪,都在情理之中吧?你们的手机也得注意了,最好不要成为窃听器。”

他这些话吓了大家一跳,好半天没人回话。尿罐后来在卫生间结结巴巴问我,他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他是不是……007?”

“不会吧。”

其实我知道尿罐的担心。据我所知,马涛早已从那个闹轰轰的江湖脱身,甚至对往日许多故旧大不以为然。他的最新身份定位是学者,与哪一派都不沾的独立思想达人。据说“新人文主义”就是他的首创,至少这个词是他首提,白纸黑字,有案可查。依他的说法,这种主义多面开战,侧着身子迎敌,左手打击宗教神学,右手打击世俗体制,对所有的政党、教派、财团、学阀都形成了真正的釜底抽薪之势,因此他不可能不孤独,不可能不感到压力倍增和危险四伏。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把文稿放在行李里托运,不会在路边小店复印材料,尽量不使用手机和座机。一般情况下,他也总是把手机放在离身很远的地方,用毛巾包住,用面盆盖住,当窃听器防着,保持必要的戒备。他最近已发现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正在网上对他明枪暗箭,挖他的红卫兵历史,挖他的绯闻,看来很不正常。

二姐不爱听这些离奇故事,倒是乐意让哥嫂两口子去看看她的独栋别墅,几乎是以热情为镣铐,以客气为枪口,押解他们观赏了每一个房间,看了大理石地板,北欧式壁炉,黄花梨明式家具,澳洲羊毛地毯,水流按摩浴缸,连一个小小的储藏间也不放过,连拖鞋和挂钩也得认真品味的——欢迎你们海外归来!

欢迎阁下入住的客房早已备好。光是墙头一幅名人真迹,据说就值一辆桑塔那。家宴当然更不可少。最会做菜的大姐夫被邀来主厨,很快就做出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多盏烛台齐明,照相机举起,老马家的四家人终于有了一次欢乐的团聚。

马涛略有矜持,不时收窄眼缝,意识到自己的主客身份,照例主导着餐桌上的话题,巧妙的引导和把控不露痕迹。二姐多次打听国外的房价、金价、名牌手袋,但三五句之后,必被他不知不觉地引回来,回到他的“新人文”。条条江河归大海。世界经济五百强你们知道吧?云计算和反物质你们知道吧? New Age你们听说过吧?前不久的奥斯陆高峰论坛你们肯定听说了……他的新主义几乎就是这一切,至少与这一切都有关系。作为一种根本性的全球解决方案,一种避免地球生命第六次大灭绝的治本之策。他还不失时机地找来手机翻出一条短信,是某位朋友发来的。据那位朋友说,“新人文”理念已在南非和东欧开花结果,使那里的吸毒者比例下降六成。想想看,六成是个什么概念?如果各行各业的效益暴升六成,这世界会怎么样?如果各族各地的恶行都减少六成,这世界又会怎么样?……

我半醉半醒地进入美好未来:在那样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会住进独栋别墅吧,都享有烛光大宴吧?

大家再一次为他的学术事业干杯。

他又翻出蜂群自杀和病毒变异的什么消息,证明地球生命第六次大灭绝其实已迫在眉睫,全球气候变暖还仅仅是第一步。

不过二姐对大灭绝无感,听得哈欠连天,好几次伸懒腰,翻白眼,看看手机又看看电视,早早地撤了。二姐夫也是眼皮子重,鸡啄米似的点头,冷不防却发出一道鼾声,虽一个激灵醒过来了,振作精神继续往下听。

这已让马涛大为扫兴,沉下了脸,一时有点说不下去。

二姐夫力图有所弥补,“你的专利费肯定不少。”

“专利费?”

“这么个好东西,得好好评估一下,争取包装上市呵。”二姐夫讨好的意味依旧,掏出名片匣子,说要介绍一家香港的资产评估公司,一个很靠谱的什么秦总。

“你真是好幽默。”马涛摇摇头,嘴角咬出一丝笑。

我见势不妙,忙上前搅和一把,“二姐夫,你的酒还没完呵。哪有你这样喝的?酒风不正,酒德不高呵。来来来,走一个,走一个。”

这时,隔壁房间里一阵高腔厉声,引起大家的惊愕。原来肖婷不知何时也离席了,正在那里清理行装,准备下一步行程。她发现一瓶葡萄酒实在装不进箱子,放在提包里又怕碰碎,便交给二姐,说送给二姐夫。

二姐一听就沉下脸,掂了掂酒瓶,忍不住一声笑。“大妹子,不是我说你。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呵,怎么这样不会说话?”

她见肖婷冲着她直眨眼,气得一个脸盘子更大。“这几天,你们在这里红的、白的、土的、洋的,都喝够了吧,知道我们根本不缺酒,是吧?但这么多年没见面,你们也算是千里迢迢,海外归来,送我们一瓶酒,不算过分吧。怎么到这时候,装不进去了,才想起这一出?”

肖婷炸出一个大红脸,“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听错了你的意思?你不是讲中文吗?你讲的是英文还是日文?是月亮文还是太阳文?我两只猪耳朵听不懂?”

“我是真心地想让二姐夫品尝一下……”

“什么琼浆玉液,要走了才拿出来品尝?”

二姐夫这时急忙赶过去,把肖婷一把拉走,又回头给老婆使劲递眼色,“说什么呢?人家在国外多年了,不习惯送礼了么。”

“国外?不习惯送礼,就习惯受礼呵?”

“你少说两句行不?”

“人家做都做了,我为什么不能说?告诉你,你少在这里装好人。我就看不惯有些假洋鬼子,喝了点洋水,人五人六的。又不是元妃省亲,把别人都当叫花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国外我们也不是没去过。说不定,也就是住两间破房子,开一辆破车子,到超市里淘一淘大路货,几个钢錋还拿皮套子攒着,也不怕麻烦。邀个饭局就像过年,我的妈,几个星期前就翻地图,看菜单,想来又想去……得得得,我今天得了一瓶酒,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谢谢!谢谢啦!”

咣的一声——谁都知道,那瓶酒被她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这一扔,这一炸,搅乱了后面的很多事。本来是马涛两口子住在二姐家别墅的,结果突然转来我家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是约好四家一起去给父母上坟的,结果是二姐不去了,大家都闷闷的,怏怏的。肖婷一直拘束不安,从墓园回来后洗脸时终于忍不住地哭在湿毛巾里。她说这次回国,名义上是陪马涛参加一个会,实际上是要访两位名中医——马涛前不久患肺癌,手术还算成功,剥离得很干净,化疗和放疗也顺利,不过癌细胞的复发和转移仍有可能,中医的效果到底怎么样,也是天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马涛不在家,否则她根本不敢捅破这个秘密。她还央求我们装作不知道,否则马涛非活吞了她不可。

她不会是博同情吧?不是编个故事破解难堪吧?不管如何,她说出的足够惊心,让我很快联想到马涛这一次瘦削的脸,头上的发套,还有大异于从前的灰白脸色,像抹过一层薄粉。整整一个晚上,大家都不再怎么说话,马楠更是红了眼圈。

第二天,他们两口子要走了。临行前,马涛去笑月的房间再转了一圈,看墙上的球星和影星的图片,看**的布袋熊和芭比娃娃,看桌上的台灯和像皮擦,大概呼吸到了女儿的气味,一种完全陌生的气味。接下来,他扫地,擦地,抹桌子,整理零散书报,用酒精棉花团清洗电话机。不知在哪里发现了一根胶皮管,他还用钉子在胶皮管上打眼,要给阳台上的盆花做一个滴灌系统——劳碌得让人颇不习惯,简直惊讶。

大姐两口子来了。二姐夫也来了,只有二姐迟迟未露面。她还是要来送行的吧?她已经在路上了吧?只是在哪里被堵住了吧?会不会是去给远行人买什么旅途食品?……马楠拨打了几次手机,没什么结果。

直到挂钟再一次敲响,马涛对了一下手表,勉强笑了一下,再次看了女儿房间一眼,拉上旅行箱终于出门了。

“谢谢你们,这些年照顾妈妈,还照顾笑月……”

这是他上车前的一句,是我记忆中他这辈子第一句软话。一种久久的迟疑中,他终于憋出了一份谦卑,一份大哥式的温厚,对于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好半天也没让我回过神来。

我鼻根发酸。

“我回来得太少……”他再次嗫嚅,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也许是太反常,这种低声的晴天霹雳便有了重大意味,宣告了一个重要的仪典,暗示了一个重要的时刻,也许是一个万里之别和百年之痛的关头。尽管没人说破这一点,尽管他的目光躲闪而飘浮,但已让人不忍对接。亲人们一瞬间都有点把持不住,看的看天边,掏的掏纸巾。“垃圾袋呢,你们没把垃圾袋带下来吗?我要倒垃圾了……”马楠更是崩溃,突然粗声大气和不由分说地关心垃圾起来。她没等到握手,更没等到挥手,一把捂住嘴跑开去,咚咚咚一口气扑向楼门,一个急着要去倒垃圾的主妇模样,忙得有些不近情理。

她再也没回来参加送行。

我发动了汽车,见马涛盯住了后视镜,盯住了那一个个渐渐滑出镜面的人影。他还有机会再回到这里,回到亲人面前吗?我不知道。我故意起步很慢,让他多看一下后视镜。当汽车一路飞驰,一路上升,升至拱形跨江大桥的顶端,与对面同样上升的城区遥遥相会——他还能再一次驶上大桥吗?金色的万顷波光在桥下闪烁——他还能再一次跨越家乡的江面?低沉的轮船汽笛声在江岸回**——他还能再一次听到家乡的汽笛?一道道斜拉钢索的影子在窗前哗啦啦闪过——他还能再一次看到这钢索的第九根、第八根、第七根、第六根、第五根、第四根、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

我打开了音碟机。一曲男声独唱轰然而起: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有个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我注意到他闭上了眼睛。

我的泪水已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被俄罗斯草原上一个马车夫的故事打动。我庆幸自己能送上马涛一程,哪怕这一程永无终点和归期,哪怕这一刻延绵成万年。我真想悄悄伸出一只手,放在他手上,再一次握住它。我真想汽车来一个急转弯,于是自己不由自主地身体倾斜,更靠近他,呼吸到他更多的气息——那就是嗅到我的多年以前。

随着汽车驶下大桥,林立的高楼在前窗升起,继续升起,大规模升起,把我们的汽车一口吞下。一座座新楼房太整洁而光鲜,就像眨眼间变出来的幻境。特别是一幢玻璃墙面的摩天大楼,反射太阳的光芒,给这个城市随意插下一支巨大的利剑,几乎没有真实感,简直就是贴上去的。奇怪的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对这种天幕上的随意剪贴毫不在乎。

“太像暴发户了,你看这些房子新得,啧啧。”肖婷寻找话题,“不能都这么新呵。那些老房子其实蛮有味道的,怎么扒得一间不剩了?”

马涛没有应答。

“My God!这些汽车怎么满街乱跑?吓死我了。我要在这里开车,不在心脏里搭三五个支架,恐怕还不行吧?”

马涛仍无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