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很少去郭又军的家,主要是不大习惯他家的麻将。有时摆一两桌,有时甚至摆三四桌,于是小屋里闹哄哄的,烟雾腾腾,喧哗四起。这时候的他,可能耳朵上夹了五六个晒衣夹,忍受输牌后的惩罚,没工夫礼遇我,他只是扬一扬手,告知烟在桌子上,茶叶在盒子里,瓜子在盘子里,意思是你好好招待自己吧。
我来这里一颗颗剥瓜子显得很傻,只能听牌客们争议某一位女歌星的嘴巴是大了还是小了,争议彩票中奖号码可能是双数还是单数,争议当年学校里谁偷看了试卷,争议当年班上谁的肺活量最大并且把水漂打得最多……是不是很无聊?当然,他们如果不找出这些磨牙口的话头,制造各种恼怒或开心的争议,又如何把一天天日子填满?
那一次,他家里只有丹丹在啃面包和看电视。她用电话联系她爸,说他马上就回家,说好了同我不见不散。但我一直等到丹丹看完两个卡通片,眼看就要误我的航班了,只好离开他家。有意思的是,他满头大汗在楼道撞上我,看到我手上的机票,发现实在没理由留我,便回头再次跨上自行车。
“你不是下班了吗?”
“刚才手气太臭,根本没吃牌的机会。”他挠挠头,“今天非要报仇雪恨不可,把老子的米米赢回来。”
他连家门也没入,甚至来不及打听我上门的事由,一头扎入夜色绝尘而去,弓着一条背脊,再度杀向某张牌桌。
他后来打来过一次电话:“我又军,郭又军呵,听不出来了?你这个鳖太没意思了。”
我连开玩笑的心都没有了。
“不好意思,没打搅你吧?你好久没来玩了。”
“玩什么?给你们傻傻地站岗?”
“你来了,我不玩就是。再说,我可以教你玩呵,玩简单一点的。我们也不玩大的,不会挖你的金矿……”
“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他吞吞吐吐,说他想通了,终于就要戒牌了,要干点正事了,但好像迟迟还未入正题。“是这样的,这样的……”他迟疑了片刻,嘿嘿两声“你家马涛,是不是对我有些成见……”
我怔了一下,不知最近又有什么闲话传到他那里。但我不愿多事,一咬咬定他想多了,完全不必在意,千万提防小人挑唆。我还大声警告:我可以接受一个清白人,但受不了一个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清白人!军老兄,你明白?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一次老知青的年度聚会上。说也奇怪,军哥下乡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多年来似乎是知青们的事务总管,又是一个联络中心,哪个病了,哪个搬家了,哪个要结婚或要离婚,哪个的父母或子女有事,更不要说年度聚会今年搞不搞和怎么搞,这些好像都在他的业务范围。特别是几个老姐妹,最喜欢去他那里,据说连妇科病的事也愿向大老兄讨个主意。
不用说,军哥最终与小安子分手,老姐妹们也俨然是他的亲友团,劝有要劝和,斗的要斗狠,各有高招,七嘴八舌,为他操碎了心。
在她们看来,小安子真是太皮厚了,太邪乎了,还没正式办手续,就带回了一个俄国帅哥,总是戴一顶绒线圆帽的那个,套一件格子粗麻衬衫的那个,没事时就哗哗哗拧一个魔方。她们更不理解的是,军哥居然不追究妇德,居然不在乎第三者插足,完全放弃男权和夫权,任由他们俩出双入对。更说不得的,他还同那个第三者打手势,蹦几个俄语单词,撕扯一点散装中文,一起改装了家里的便池和热水器,几乎把对方当成家里的一口子。郭丹丹呢,也心大,根本不管父母的终身大事,把那个伊万叫成“万哥”“万宝”“万宝路”,只是找他打听俄国。
俄国帅哥翻开一本书,指着托尔斯泰的照片,“骗子!”
又翻出屠格涅夫的照片,“骗子!”
再翻出布罗茨基的照片,“骗子!”
“为什么呀?”丹丹问母亲,母亲倒是替男朋友翻译了:“他说,俄国就是被这些骗子给坑的。”
“你才是一个大骗子呢。你好大的狗胆,敢辱骂我的偶像……”丹丹忍不住抡起书本往万哥砸去,两人汉语夹俄语吵了一通,打闹成一团。直到老姐妹们目瞪口呆:看看这一家子,像什么话,一个比一个神经!
小安子这次回来,已不再适应家乡的潮热,觉得自己成天活在蒸笼里。她更受不了街头巷尾的脏乱,觉得自己成天活在一个垃圾场。她的刀子嘴一如既往,对我也大加攻击。大概是对我见面时的握手之礼颇不习惯,便嘿嘿冷笑:陶干部呵,怎么不问一下我“近来工作和学习怎么样?”也不给我说说国内外大好形势?
我窘得一时没法说话。
她却得意地哈哈大笑。
正好碰上一次聚会的日子,很多人七嘴八舌,提议老知青结伴去白马湖看一看。但不管姐妹们如何邀她同往,她就是不喜欢聚会,更讨厌白马湖,抽燃一支烟,对着瓶口喝啤酒,冷冷地直摇头。
姐妹们觉得她不近情理,不免泄了气,不免撇撇嘴。牛什么牛呢?还是大小姐脾气呵?她在外面也是打黑工吧?不就是当保姆吗?不就是餐馆涮盘子吗?不就是驯过狗、理过发、插过花吗?据说还参加过什么邪教,又差一点混进了反政府游击队,也就跟走丢了差不多,跟不明飞行物差不多,一个居无定所的“洋飘”而已,居然没把她的狗脾气磨掉一点。老姐妹们都这样议论,最终形成军哥离了也好的共识。
我想起小安子多年前的那一句:“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抱一支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去寻找高高大山那边我的爱人。”很可惜,她已飞过了一座座大山,她的翅膀已不再困于囚笼,已属于无限天空,但她飞了一大圈以后又怎么样?不过是带回了一个俄国倒爷,回头盯上了这里的丝绸、茶叶、工艺品,盯上了庸俗透顶的货源和差价。
如果下一次再见时,她带回一个大妹子,两人都吃上斋饭,拨捻佛珠,穿灰色长袍,我恐怕也不会奇怪。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恨恨的念头。
其实我很不愿意这样。
她不参加知青聚会,应该说不是毫无道理。这种聚会年复一年,不会有太多新话题,无非是一些皱纹渐多的人抱团取暖,为人生失意找一点安慰。说起从前,无非是字字血声声泪,控诉不堪回首的过去。吃不饱呵,睡不够呵,蚊子多得能抬人呵,吴猴子一根棍量得大家要吐血呵,因为挖了那么多野坟所以大家日后都混不好呵……白马湖是他们抱怨的对象,痛恨的对象,咬牙切齿的对象。但奇怪的是,在不经意时,特别是对晚辈说话时,他们又可能脱口而出,说我们那时候哪有你们这样浪费?我们那时候,一担谷一百八还上坡。你哭都哭不动吧?你们这些蜜罐子里泡大的,哪知道什么是苦?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一天打蛇七八条呢。我们那年月,连一罐猪油也是大家分,没人敢独吃呢。在这时,他们是夸耀吗?是洋洋得意吗?他们的自相矛盾,也许小安子都听出来了,难道他们自己就毫无察觉?
当他们兴高采烈重返白马湖,结伴寻访老房东,深情看望旧时农友,接受当地官员的欢迎和赞美,甚至遥望山河心潮澎湃,一遍遍唱起老歌,叫叫嚷嚷今后要编影集、要排节目、要办展览,要建纪念碑,他们是把自己当成卫国英雄?当成革命英烈?一门心思准备接受鲜花和勋章?借助一种深情怀旧的标准形式,慷慨悲歌,大吹大擂,惊天地泣鬼神,那他们刚才刚才的控诉和悔恨又往哪里放?只是说着逗一逗自己?还是亮出一枚假伤疤?
我不想向他们说出这些。
我不说,是因为自己上过大学,当过官差,比他们大多数幸运。更重要的是,我说不出口是因为曾在街头突然见到一个女同学的肮脏、憔悴以及过早苍老,惊愕得退了一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不出口是因为一位我熟悉的哥们没钱给儿子所在的学校“赞助”,被儿子指着鼻子大骂,只能暗地里自抽耳光。我说不出口是因为一位曾与我同队的姐们,失业后干上了传销,逢人便推销净水器,发展敛财的下线,以至喋喋不休翻来覆去百般纠缠廉耻尽失。我不忍剥夺他们的自豪。
自豪就自豪吧,青春无悔就青春无悔吧——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宽慰一点,轻松一点,有更多心气活下去,那么怎么说都没什么过分。
好吧,我们还是来说一些有趣的事,比如说说六队的那位爷,曾强烈要求把自己的姓名改成“誓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领导不同意,因为觉得“誓”这个姓太怪,名字也太长,再说占了那么多好词,万一这家伙将来犯错误,大家要骂要咒要批判,不大方便。
我们也可以说说三队的那位,叫什么来着?好多年都不见了,就是那个拿一把剪刀救鸡的家伙。他点火给剪刀消消毒,剪开鸡的食袋,以肥皂水冲洗,再用针线将伤口缝合,就使两只误食毒饵的鸡活了过来的那位。听人说,他回城后混得不太好,下岗后又去乡下养鸡了,这辈子真是同鸡有缘了。
我们还可以说说一队的高眼镜,只是这一次恐怕还是不能说得太清楚。有人说他偷过东西,有人说他没偷过。有人说他谈过恋爱,有人说他没谈过。有人说他在乡下干了三年,有人说他干了五年。有人说他毕业于五中,有人说他是十八中的,只是随姐姐混进了五中这一群。总之,有关他的事大多歧义丛生,本身就是一大特点。说起来,与其大家说对他感兴趣,不如说对他老爸感兴趣。那位老人每次写信,都是写在报纸中缝,于是寄报就是寄信。好处是报纸属于印刷品,邮资三分钱,比信函省了五分,而且让儿子多看报,好歹也能温习几个字。想必是老人这一手见了成效,儿子后来一举考上了大学呢。
在这种场合,大家免不了还会说起马楠她哥。特别是郭又军,总是记得那些出身知青的明星,学者、教授、企业家什么的。他历历如数家珍,报道他们的动态,转述他们的最新言论,体会一字一句里的微言大义,是热心的义务宣传家。大概觉得自己与有荣焉,他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的偶像有任何怀疑和诋毁。因此,尿罐说到马涛的前妻,当年如何受不了丈夫的自私。军哥就随即正色,说孤证不立,一面之词并不可靠,人家的家务事你哪说得清楚?尿罐又说到媒体上有评论,称马涛的什么观点不对,到底还是半路出家的,功底不足。军哥也一连几个不,立即上前辩护,说马涛怎么啦?他读的那个中学,确实不怎么样,但他不是读过研究生吗?不是国外名校的研究员吗?听说开讲座绝对是一票难求。说他的功底不足,谁信?
“严老师根本不同意你的看法!”他提到一位电力公司的高工,他新结识的一位朋友,为他的反驳提供了重磅根据。
“反正是报纸上这样说的,不是我说的。我也看不懂。”
“报纸上的能信?那么多假广告!”
“不是广告,是文章好不好?”
“记者的文章吧?我告诉你,防火防盗防记者,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尿罐鳖,脑子要戳在你自己的肩上!”
军哥差不多已黑了脸,仗着自己活动组织者的权威身份,再次表现出团结和维护天下精英的万丈热情,终于逼得尿罐嘟嘟哝哝。
大概是争议搅乱了情绪,这次返乡活动的后半程便有点散乱。在镇上一个饭店就餐时,关于筹建纪念碑的争议也大,特别是几位男士,各有见识和阅历,在建不建和如何建的问题上缠斗不休,差一点伤了和气。对女人称呼,又受到蔡海伦教授的愤怒斥责,好像“堂客”也好,“太太”也好,“女同志”也好,都踩了女权主义的雷,都是没文化,是可忍孰不可忍。结果受责者气不平,蔡海伦更是气得饭也不吃,一个人先冲走了。
涉及碑文内容,又牵扯出农民和知青哪一方吃苦更多的大是大非,更跑题到国企、私企、集体企业、个体户等等哪一方更不容易的原则性分歧。怀旧是共同的,怀旧者却是各不相同的。尿罐端着饭碗,挥舞筷子,从一桌吵到另一桌,把饭粒都喷了出来。“……你们还有脸叫苦?你们苦了个毛?人家农民大哥祖祖辈辈在这里,找谁去叫苦?老子当年被你们拒之门外,找谁叫苦去?你们国字牌,威风呵,安乐窝呵,大锅饭呵,好吃得很,到头来养懒了你们的一身肉,废了你们的武功。怪谁?好,现在破落了,八旗子弟了,活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赖不上我们这些个体户!”
他是发泄自己当年招工落榜的怨恨。
他终于找到了反击机会,把军哥顶到死角。随着拍桌声四起,随着喝彩的“好”“好”“好”,其他几个国企身份的也就装没听见。
一顿闹轰轰的饭吃下来,本来说好了是AA制的,大概是吵出了牢骚,吵散了老感情,公务有些松弛,军哥心烦意乱之下也疏忽了收钱事宜。很多人已抹嘴巴剔牙齿走出饭店,走远了,上了包租大巴,饭钱却没有着落。军哥发现这一点后,赶过去收钱,耳朵里却被灌满了奇谈怪论。“我们在这里流血流汗那么多,还要交饭钱么?”这一条好像说不过去,毕竟饭店与茶场没什么关系。“这个厨师也太不行啦,饭都没怎么蒸熟。”这一条好像也不上道,再糟糕的饭不也是吃了么?到最后,还有些人瞪大眼,干脆交出一脸的无辜:哎,哎,不是说不收钱么?对呀,你不要自作多情乱收费呵。
至于这个可以白吃的消息来自何处,军哥打听了一圈,仍是一头雾水。是乡政府说的吗?是县政府说的吗?似乎的似乎,可能的可能,最早是张某说李某说的,李某说是吴某说的,吴某说是邢某说的,邢某说是洪某说的,洪某说不知是谁说的……一个查无来处的谣言被很多人坚信,被很多人热心传播,被人们七嘴八舌再一次强辩为真。倒是军哥被很多人质疑,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假传圣旨,至少是瞎操心。
但饭店老板娘死死揪住了郭长子的一只胳膊,扣了他肩挎的录相机。
没办法,军哥的钱不够,最后只好押下身份证,打一张欠条,换回录相机,答应第二天来补欠款。
其实有几个掏得出钱来的,只是情绪上大不对了,也不愿当冤大头。
汽车开动了。军哥没再窜前窜后给大家录相,只是选了个最前的座位,一声不吭捧住脑袋,好像睡着了。与来时满车笑语不一样,这次有出奇的沉默,大家久久不语。我讲了两个段子,只换来几声嘿嘿,未能把气氛再活跃起来。
几天后,小安子和俄国帅哥就要飞国外了。她临走前找来各种电话号码,一一打电话催账,要他们给军哥交饭钱,怒气一次次从话筒里爆出。“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不要欺侮老实人,给自己留点面子好不好?”
“你是军哥的什么人?”有人不认识她,或装作不认识她。
“室友吧。”
“什么叫室友?”
“室友就是前妻,安燕,小安子。”
“哦,安子哦,这事最好由军哥自己来说。”
对方大概是吃定了那家伙面子薄。
“我就不能代表他?莫说前妻,就是他小三,他姘头,他婊子,扎我眼睛了,我就要揉出来!”
“哎,哎,我没说不该还钱呵。”
“什么时候还?你说。”
“我昨天已经给他了,不信你去问。”
“那你还放什么屁!”
她啪的一声挂断电话,气得自己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