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又军可能万万没想到,他向往和崇拜的一众明星里,还得加上他弟的名字——这个他怎么看都觉得不上道的人渣。
不过,研发这一池水太深。发明并不等于运用,运用也并不等于成功。亦民后来苦恼的是,正因为他献上了一块唐僧肉,很多人便主张要慢慢吃,要切碎了吃,就像跳高运动员,超1毫米是破纪录,超5毫米也是破纪录,那么一步分成五步走,能拿五块金牌的,为什么只拿一块?在国家那里多捞几轮科研经费和技改资金,在市场那里多掏几轮客户腰包,有什么不好?
这还远远不是麻烦的全部。还有人主张把唐僧肉当肉馅,成为某个母项目下的子项目,以馅带皮,以荤带素,集中打一个大包,于是受奖、提薪、上职称、拿经费的受益面就更宽了。数以百计的专家都是哥们兄弟,无不呕心沥血,无不任劳任怨和摸爬滚打,只是很多人运气不佳,没挖到唐僧肉而已。通过这种组合,让他们也搭搭车,算是你二院和贺工扶贫济困了,算是顾全大局了,不能说很过分吧?
更难摆上台面的微妙意思,据老孟猜测,是项目组合打成大包后,亦民等等都只能屈居为将,挂帅就得请大领导。即便大领导不想摘桃子,下面的人也得为首长考虑一下不是?首长也是人,也辛苦,也参与和服务了,就不想得一份奖金?就不愿在专业领域里有点动静,比如当个工程院士什么的?
这些问题,当然都得好好研究。
亦民是个体户,很难理解这里的水深,曾半信半疑斜盯着我,呼噜呼噜大口吃泡面。不会吧?主要是缺钱吧?他气呼呼地一口认定,项目之所以迟迟不验收,不结项,不运用,不公布,活活闷在柜子里,原因不会是别的,“无非是姓华的那只老鳖”——不知道他是骂谁。“他肯定是打进来的内鬼!”他的想象力接下来更为丰富:“他前妻是个卖水货的,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他二舅在国外混了二十年,从来说不清自己是干什么的。那个妹夫还是个最无血的酒鬼……”这一扯,扯到了派出所甚至居委会的管理范围,越来越离题万里不着边际。
他已等候了很久,每次来这里都是饭局和饭局,睡觉和睡觉,唯有肠胃在准时发动和忙碌,却没等到什么准信。他毕竟只是一个编外“顾问”,鸡窝里的一只鸭,对其它事插不上手。有些专家太在意知识产权,动不动就保密,一见他来了就合夹子、锁柜子、关房门,防贼一样的紧急行动,也让他生气。其中一个小白脸明明是来讨教,但说到具体情况,似笑非笑,欲言又止,竟然打死也不说。
“贺顾问,对不起,项目组有规定。我既不能给你看资料,也不能同你说数据。这个道理你肯定明白,对吧?请你千万要谅解。”
“你脑子进水了吧?”
“你……你什么意思?”
“是你要治病,不是我要治病,是吧?你舌头不让我看,脉也不让我摸,要我抓一把空气,揉一揉,搓一搓,就治好你的妇科病?”
“贺顾问,你好幽默,好幽默,嘿嘿。”
“今天不是你该去医院,那就是我该去医院了。”他气歪了脸,跳下床,把对方送来的人参和茶叶扔出门去,还砸去一只皮鞋,砸得对方落荒而逃。
他脾气越来越环,只能把自己成天泡在酒里。他的酒友中有一位处长,最擅长为领导挡酒代饮的,最喜欢用手机写诗赞颂油田大好形势的,暗地里却形迹可疑,早就闪闪烁烁谈及几家外国公司,劝他跳槽的意思明显,自己居中牵线的意思也很明显。酒友中还有不少私商。一位广东佬曾扛来一箱钱,说这还只是“点头费”,整个技术转让款将另议。另一位上海佬当面搅局,“五十万也拿得出手?把我们贺工看成什么人了?”这些奉承都让他受用,但也很受煎熬,不知该说什么。
与我再次通电话时,他说自己已苦等了两年,还是不愿失诺于油田。他,贺亦民,别说党员和团员,连红领巾也没摸过,其实就是想为国家出一把力——国企不就是他心目中最具体、最实际、最有手感的国家吗?在他心目中,除了这个“国”,除了这种轰轰烈烈一望无际的大家伙大天地,还有什么鸟毛值得一提?他大概就是铁了心想证明,自己不是二流子,至少不仅仅是二流子。他放弃了好多业务,一头撞入这个梦,差不多是向自己的命运叫板,守住一个羞于出口的秘密,一份二流子的隐私。他真是想爱国,真是想为人民服务,真是想为全人类做贡献呵。但这些官话哪轮得上他来说?他混在灯红酒绿里,岂不是一说便假?一说就硌舌头和磕牙齿?
赵老板陪他喝得最多。此人好像是做电源的,又像是做工程机械或航空器材的,身份一直不大清楚。亦民再婚的那年,对方扔来一个十万,说是小意思,道个喜。疤子以为这是人情铺垫,下一步就该是生意了。奇怪的是,十多年过去,赵老板似乎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仰慕好汉,交个江湖朋友,从来没说过正事。听说兄弟在油田过得无聊,赵老板立即驱车两昼夜赶过来陪酒。两人喝多了就吵,为了一个屁大的事,无非是国产相控阵雷达缺陷何在的事,两人都像互掘祖坟,拍桌子,扯嗓门起高调,脸红脖子粗。贺工没吵过对方,一股邪火没处发,顺手抄起一辆自行车把临街橱窗砸得碎片四溅。没打击够,又抡起一立架广告,疯了似的扑向另一个橱窗。
赵老板的酒量显然大一些,此时还明白橱窗是怎么回事,赶紧从皮包里掏出钞票,朝前来的保安们一个劲地摇晃。“他是个神经病,身上绑了炸药包,你们千万不要惹,不要管,随他去!……”
第二天,两人说不能再喝了,便去夜总会。赵老板邀一位洋妞跳舞,一曲下来有点无酒自醉,手位有点偏下,接近对方的屁股。
“Bitch——”疤子还没看清是谁,便被一个大汉撞了个趔趄。大汉冲过半个舞场,一直冲到赵老板面前揪住了胸口。
舞场立即乱了,保安们慌慌地赶来,把争斗双方东拉西扯,尽可能隔离开。“他说你摸了屁股……”一位旅游团的导游给赵老板翻译,让他知道事情的原委。
“我摸了吗?我什么时候摸了?”赵老板整整衣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再说摸了又怎么样?这些羔子,岂有此理,刚才不也摸了中国屁股吗?”
周围一些人忍不住笑。墙角那边的暗影里还传来口哨,传来一阵起哄:摸得好,摸得好,再摸一个呵!
姐夫你大胆地向前摸呀,
向前摸,向前摸……
起哄者们又唱起来。
笑声缓解了气氛。经导游一番劝解,那位胸毛茂盛的**放过了赵老板,搂着女伴走向座位。但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声“中国猪”,虽是洋文,虽是低声,亦民却听懂了。他顿时脖子一扭,眼睛探照灯一般紧急搜索,最后用一个酒瓶锁定对象。
“喂,你——”
那光头看看他,又看看别人,不知他在说谁。
“就是你!秃瓢!孙子!刚才就是你放屁!”
对方听不懂,但能感受到酒瓶的明显敌意,立即弓下腰身双手握拳,一前一后的跳跃试步,看来是要动手了。与他同来的几个洋哥们也立即上前,各自选择位置,或紧握一个酒瓶,或操起一把椅子,摆出了交战阵势。保安们一看形势不好,再次一窝蜂扑上来,在对峙双方之间组成一道人墙。
还算好,其中两位把亦民又拉又推,连哄带劝,最后架出了舞厅。“大爷,你出气不要紧,会砸掉我们的饭碗呵。”另一位也接着哄:“别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就是个司机团,没什么文化的。你就当他们真放了个屁。”
“老子同样没文化!”疤子对地下一指,“我就在这里等他们!”
不过,保安们够聪明,转眼就把司机旅游团从另一个门带走了,害得亦民在寒风中白等了半天,手指头都冻僵了。
自那以后,他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中国猪”。既然百无聊赖,那就把时间消磨在网上算了。凡是为汪精卫翻案的,为八国联军摆功的,反对中国“两弹一星”的,把黑钱和二奶偷偷转移到国外的,无不被“中国猪”痛骂。可惜他错别字多,标点符号老错,好容易憋出一篇咆哮帖,一篇铁血文,跟贴者却寥寥。到后来,好容易有些跟贴了,但大多是挑剔他的文字。别人说对的他都觉得错,别人说错的他倒觉得对,时政话题往往成了死缠烂打的语法血拼。
“小布鳖,你得顶我一下。我这一篇的标点符号肯定都对了。”他不惜深夜打来长途电话,把我从被子里揪出来。
“你是不是太闲了?打这些口水仗,有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我在这里坐牢。不灌水,不骂人,就只能看黄色网站。”
我在电话里说到了Linux,说到它首创者林纳斯——那个开放源代码的芬兰人,叫板微软、英特尔以及一切市场规则的IT好汉。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贺疤子真不在乎钱,那么鱼死网破也是一招,可强迫油田来验收结项。不料他断然反对,说一旦技术公布,他的专利泡汤了,那倒没什么,但西方公司鼻子灵,手脚快,实力强,油水一定先肥了他们的田。到那时候他还能在坛子里混?“中国猪”不会成为网上喷子们剥皮抽筋的一堆烂肉?
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事后才知道,那天冰天雪地,他受邀去技术学院讲座,一开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左眼皮跳了好几下,走到报告厅门口无缘无故摔了一跤,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他并不在意这一点,忍着嘴痛和腮痛,给娃娃们讲爱国主义。他说了一个从安嫂子那里听来的一件事。那是在南非,在实行种族隔离制度时期,公交车上都有白人专区,设在车厢前半截,即便那里有空座,有色人种也不得占用。有一天,一位华人上车后照例朝后边钻,朝一堆黑人里挤。但一位白人满脸笑容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先生你好,你可以到前面就坐了。华人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对方却觉得奇怪,你难道没看今天的报纸吗?华人从对方手里接过报纸,这才发现头条新闻的标题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呵呵,这就是生活,这个世界的逻辑是何其简明,何其坚硬,也何其势利!华人看到的是,就因为一颗原子弹,司机和其他白人都看着他,摆摆头,扬扬眉,示意他坐到前面去。
亦民说的这个故事激起了热烈掌声。
这使他高兴,甚至有点洋洋得意,便把接下来的技术部分说得有点乱。他需要讲解快速充电方案,还没把脉冲电流与材料疲劳的关系结巴完,又说到德国民用和美国军工是两只真老虎,好像有点跑题了。他说到三十多年前的《农村电工手册》是本好书,两毛钱的大宝贝,就更跑题了。他的信天游和十八扯,到最后几乎成了胡言乱语。他反对爱钱不爱技术,这本没错,但说什么婊子不要冒充情人,太粗鲁了吧。他希望青年们要有志向,这也没错,但说什么碗大(远大?)的理想和钵大(博大?)的胸怀,这种普通话谁听得懂?即便辅以展臂扩胸的动作,表示“博”的意思,人家是否能看得明白?
更重要的,在有些人看来,他不应该仇富和仇官,不应该用目光挑衅前排座一些方头大耳人士。“……你们在办公室坐出了一个大屁股,在馆子里吃出了一肚子好下水,爱一下国就这么难?现在一没要你去炸碉堡,二没要你去堵机枪,每天上班八个钟头,你拿一个钟头来爱一下行不行?拿半个钟头来办正事会死呵?”
这太过分了,已引起台下一片嗡嗡低语。主持人忙递上纸条,让他注意用语礼貌并且重返脉冲的话题。
“我这就讲脉冲,这就讲。我准备好了的。”
他抹了一把脸,发现听众已有些涣散。前排座有人起身退场了,暴露出一些蓝色的空座椅。一位青年站起来大声接听手机,把周围的目光吸引过去。还有些男女学子牵的牵手,搂的搂腰,喂的喂食,在这里开辟爱情乐园。
他突然没了兴致,把脉冲问题匆匆了结,一头大汗走到贵宾休息室。这时,三位便衣已在那里等候。他这才注意到,这三张脸刚才一直守在侧门,似乎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与他报告前的摔跤和眼皮跳也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贺亦民?”三人都亮出了警察证件。
“嗯。”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
“你们……肯定找错了人。”
其实,对方的南方口音让他一听就明白,想必是几年前自己沉入一口水井的摩托,意外地重见天日,由车及人,把警察的鼻子引到这里来了。
“跟我们走吧。”
“凭什么跟你们走?”
“老实点,别耍花招!”有位警察猛推了他一把,手铐也掏了出来。
“我有高血压,有心脏病。你们不想在这里逼出人命吧?”
“吓套鞋呵?你今天就是癌症晚期,也得乖乖的到案。”
“我要通知我的律师。”
“不行,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一切到了局里再说。”
亦民发现自己的手机和便携电脑已被收缴,发现铐子已套上手腕,情急之下突然冒出一句:“我要投诉,你们违反《公安六条》!”
“公……”一位大个子便衣有点懵。
亦民其实并不清楚什么六条,只是自己当年蹲拘留所时听过一耳,好像是什么文件吧。但他从对方的迟疑中发现了机会,发现了信口胡说也有效果。“没听说过吧?难怪你们只会粗暴执法,没有任何人权观念。告诉你们,公安部就是要整你们这样的家伙。你们说,你们的警号是多少?”
对方大概以为什么最新法规出台了,对他们有些不利。大个子红了一张脸,“闹什么闹?公安六条我们也学过,不是只有你知道。别说六条,就是六十条,今天也保不了你!”
话是这样说,但对方总算温和了不少,没给他上戴铐,见他夺回手机也未加阻止,大概是允许他通知律师。
这已经足够。亦民立即用手机上网,三下五除二,一键确认,把技术资料包的准入密码取消。依靠“公安六条”所保障的权利,他还给我发来一句话:
我只能当人肉炸弹了谢谢姐夫还有孟姐夫
我明白这一句的意思。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我一次次面对他手机、座机、博客、微博、电子信箱里的缄默或空白说不出话来。我不知自己是否该为我这位发小深深一叹,在今夜狂醉不醒,在大雨中远足不归,去捶打所有朋友的家门,捶开门后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一键之下,事情结束了,他终于成为了中国的林纳斯,一颗乌托邦的人肉技术炸弹——他其实不太愿意充当的角色。若不是情急所逼,他并不想同自己的专利过不去。在那个要命的石油城,他差不多曾是一个特别顾家和恋家的孩子,采来一朵鲜花,一心献给母亲,但敲了好一阵家门却迟迟未听到开门声,只能重新走上流浪的道路,听任花瓣在风中飘散四方。
我想象他戴上手铐登上囚车时,周围没有熟悉的面孔,更无亲友相送,只有几个师生对这位爱国个体户的怀疑目光,只有一个同他玩得最多的傻子捶胸顿足,喷着鼻涕哇哇乱叫,在囚车后的雪地里追了好久。“你给我烟,给我烟——”傻子还在追赶着。
我想象那一天漫天大雪,一如老天做了什么以后不无心慌,于是喷出汹涌的泡沫,涂抹足迹,掩盖车辙,填埋各种气味和声音,正伪造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间现场,不留下任何往事的物证。我想象他在颠簸的囚车中蜷缩于一角,全身哆嗦,目光死死盯住车顶,像要把那块铁皮看穿、看透、看烂、看碎、看得目光生根,其恨恨不休的神情让警察略感怪异。我相信他那时回望自己的一生,最可能大喊的一句是:
“郭家富你听着,我还会有机会——”
警察肯定不会明白这话的意思。
补记:
郭丹丹在法学院博士毕业,入职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叔叔的。她的导师也来帮忙,其辩护的主要理由是:一,死者本身有基础的心脏病史,在受伤数月后才死亡,可见外伤并非唯一死因。二,本案当事人是在亲哥郭又军严重受辱的情况下动手,属**犯罪,事出有因,理应轻判。
他们同时代理应诉一桩民事官司:油田二院方面诉贺亦民获取对方的津贴和奖金,因此其成果系职务发明,个人不具完全知识产权,单方面公布成果属于严重侵权。油田的商业利益已大受损害,必须依法索赔。丹丹他们商议后,打算抓住当事人献身于国家和人类整体利益这一条,抓住他未获得任何个人收益这一条,来组织辩理和收集辩据。
丹丹还得说服她爷爷,一个双目失明的七旬老人,说罪是没法顶的,不管怎样判下来,老子也不能替儿子坐牢。
她说世上不可能有这样荒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