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喝酒。对面的这个喝酒人牙齿稀疏,两三根寿眉飘然长挑,满脸皱纹如刀砍斧剁,不时咳出大段的静默,需要我细辨,才能从皱纹中慢慢打捞出往日的容颜,然后犹犹豫豫地“呵”上一声,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对了,他应该是吴天保。
这位老场长完全忘了当年对大甲的厌恶,似乎自己早就慧眼识珠,伯乐识马。你想呵,那个骚牯子哪是个种田的料?去打禾,洒得稻谷满田都是。去栽菜,踩得秧子七歪八倒——身上的每根骨头都长歪了么,对不上榫头么。你再想想,人家借了他的钱,他不记得。他借了人家的钱,也不记得的。更重要的是歹毒,你晓得的,好多人都看见的,有一次,他用一个木桶,提来一颗人头,一脸的大胡子,说是无名野尸的,然后借来一口锅,热气腾腾地煮出一锅肉汤,要制作什么标本。娘哎娘,那是人干的事吗?又剔肉,又刮骨,又拔须,掏了鼻孔还挑耳毛,忙得满头大汗,如同曹麻子杀猪办年饭,戳心不戳心?害人不害人?
吴天保时隔多年后差一点再呕一口。但他的意思不是谴责,恰恰相反,眼下的语气里满是赞叹,似乎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举,要成大事不就得这样疯疯癫癫吗?不就得这样狼心狗肺吗?
他临别时交代,等秋收以后,他要攒一筐鸡蛋,托我去带给大甲。
好的,好的。我含糊其辞。
“你把志佗也带去,他喜欢画菩萨。”他是指自己的孙子。
好的。
其实老吴应该记得,当年大甲和小安子剔刮出的那个骷髅,那几个四处探照的黑窟窿,几乎气得他把桌子拍垮。那也叫艺术?艺你娘的尸呵。他当时就是这样开骂的。怎么不天天睡到土里去艺术?怎么不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艺术?怎么不把你们爹妈的肠子肚子挂在墙上去艺什么鬼术?把一个好端端的社会主义茶场搞得屎臭尿臊,牛鬼蛇神闹场,是国民党派来的吧?
他当即在职工大会上宣布:扣掉大甲一个月饭票,一心要剐他十几斤肉,看他还抽什么风。
大甲气呼呼地同他交涉,怎么也谈不通。吴场长读书少,只是在扫盲班识了几个字,别说素描,据说以前接县里来的电话,还不知该如何对付话筒。“我听不清。我这就去穿草鞋,就到你那里来……”他居然不知道,县城远在一百多里之外,那个听起来很近的声音,并不在隔壁房间,也不在对门山上,一双草鞋根本帮不上忙。他甚至没见过火车,好容易在县城看到了,回来后大表惊讶,说那家伙一身黑皮,还冒烟,跑得比贼还快,大得吓死人,一天要吃多少草料呵!
不难理解,这样一块从地里刨出来的老树根,如何能与姚大师达成艺术共识?如何容得下街痞子的胡闹?但他没料到,大甲一旦饥寒交迫,就只能闹革命,见场长去打饭,他突然插上前,把食堂窗口的一钵饭菜抢了就跑。
“嘿——你土匪呵?”场长总算明白了自己的两手空空,气得额上直暴青筋。“你你你鬼爪子往哪里抓?”
大甲已跳到远处,“你要饿死我,那你也别吃。”
“崽呵崽,崽呵崽,老子要一拳砸得你脑壳从屁眼里出来!”
“老鳖,你来呵。你要是打死我,我妈还有两个儿子,没关系。我要是打死你,你婆娘就是寡妇,你那三个儿子就要随母下堂,不能再姓你的吴!”
“你等着,明天就把你捆到公安局去!”
“反正我没饭吃,吃牢饭去更好。”
场长愣了,肯定没见过这种煮不烂嚼不碎吞不下的活爷。后来,不知是威胁起了作用,还是抢饭防不胜防——那家伙不但抢场长的饭,后来还抢客人的饭,让茶场请来的木匠、篾匠、泥瓦匠频遭袭击,待客的鱼肉一次次被他无耻地分享。场长骂归骂,但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不听会计发还饭票,罚扣一事不了了之。
县文化馆来函借调大甲,场长不服气。“不就画个鬼脑壳么?有什么了不起?无产阶级铁打的江山,他往哪里跑?跑到县里去?他跑到蒋介石胯裆里,老子也要把揪出来,蘸点酱油下酒!”
不过,他还是在借调函上速批“同意报销”,一刻也不耽误,倒有点巴不得和等不及的意思。
“同意报销”就是“同意”,算是他的万能圣旨。不知是谁教会了他这四个字,于是他从那以后把一切问题都处理成财务。在他乱糟糟的办公桌上,入党申请上是“同意报销”,举报材料上是“同意报销”,防虫防病紧急通知上是“同意报销”,各种上级红头文件上还是财务审批。梁队长说过,他不久前递上结婚报告,对方打了个哈欠,抽燃一根对方递上的喜烟,捉笔如捉泥鳅,搓捏笔杆好一阵,在空中哆嗦好一阵,描过来又画过去,最后才落下欣欣然四字箴言,其中的“销”照例错成了“肖”。
秀鸭婆不肯走。
“还有事?”
“场长……”
“怎么啦?”
“我买猪娃,你是这几个字。我买鱼苗,你也是这几个字。我买几个尿桶箍,你还是这几个字。”
“晓得你是要搞男女关系。”
“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是不是要写得客气一点?”
场长看了对方一眼,再看看批示,“怎么不客气?就你罗唆,不都一样么?你说说,不这样批又如何批?”
新郎总觉得喜事与猪娃鱼苗还是有所区别。“我又没找你要钱要粮,这报销不报销的,好浊气。”
“报销就是好事,报销就是领导支持,报销就是生产发展,工作顺利,形势大好。你懂不懂?你还要我批一句毛主席万岁么?想偏你的脑壳。你去告诉国矮子,是我批的!”
他是指管理民政事务的一位公社干部,似乎他拍了桌子,就有了文件防伪的保证,就有了无可争议的权威性,国矮子没理由不开结婚证。
他后来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说起这事都笑。为了回击不怀好意的笑声,他狠狠抽来一张椅子,端端的坐在门前,面对人来人往的地坪,大张旗鼓地看报纸,看文件,翻出哗哗声响,用一支笔在这里画两条杠,在那里画个圈,张扬自己的文明水准。看到兴奋处,他大声说:“写得好!”“写得真是好!”“县上的同志就是水平高,十个国矮子捆在一起也比不上。”诸如此类。他指头蘸上口水翻纸页,翻出了好多爆炸性知识,比如苏联人吃黑面包,邋遢死了,可怜!美国派来了什么无人侦察机,恐怕是人都死绝了,要断后了,飞机都没人开。天安门广场大得可以让全县人民去晒谷,工程伟大得真是了不起呵了不起。共产主义呢,日子好得没法过,成天不用做事,吃出了一身肥膘就去轧床,舒服得只能死……这些都是他后来常说的。
他还经常教导干部们:“你们就是不学习,如何会有进步?”
当然,也有说乱的时候。“革命就是要苦干加23干”,这话怎么也让人听不明白。其实,“23”是“巧”,一到他的眼里就掰成两半,还是阿拉伯数字。“海内存知己,天涯五比零”,这后半句得让人琢磨片刻,才可明白那不过是唐诗里的“天涯若比邻”,被他一不小心改成了球赛报分。有一天,晚上开大会,他在台上说得激动了,屁股下装了弹簧一般,身子一次次往上跳跃。“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爬山……”
不知谁提醒:“不是爬山,是登攀。”
“登攀?什么意思?”
“登攀……就是往上爬。”
“爬什么爬?”
“爬山呵。”
“还不是,”场长横了大家一眼:“还不是爬山?我哪里说错了?你们说说,我哪里说错了?”
提醒者还真是理亏。
场长再次听到了不怀好意的笑声。也许是很在意这一点,他走出会场时怒气冲冲,差点摔了一跤,发现是一只木桶绊脚,忍不住把木桶猛踢一脚,“不是个桶**出来的!”
有趣的是,他说这一类下流话却从不出错,总是信手拈来,行云流水,不断创新,花样百出,让大家的耳朵忙不过来。
——夹卵(算了)!
——搞卵呵(搞什么)?
——不要算卵毛细(不要太小气)。
——你咬我的卵(你痴心妄想)。
——搓卵去了(你干什么去了)?
——我看你就是个尿胀卵(我看你就是个冒牌货)。
——你屙尿还没干胯(毛头小子你知道什么)?
——你们把屁眼夹紧点(你们把精神提起来)。
——大卵子一甩,天下太平呵(形势会越来越好呵)。
……
女知青极为反感这种口白,一听就皱眉,就脸红,如果见身边人哄笑,更有当众受辱之感,很可能啐一句“臭痞子”。我毫不怀疑,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的青春理想就是由此破灭的,人生信仰就是从这里开始动摇的,后来一个个不择手段逃离乡村,与这种听觉伤害一定大有关系。
这些共产主义的花骨朵,以为革命充满了诗歌、礼花、小帆船以及飞奔的骏马。一个革命者如果不是身穿红军制服的亨利·方达或克拉克·盖博,不是布尔什维克的白马王子,至少也得雄姿英发,有刚正不阿的劲头,不可能是吴天保这样小眼珠、小尖嘴、小矮个,还满嘴污言秽语。这种烂人放到任何一部电影里,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匪军甲或流氓乙。一代新人能在他这里接受什么“再教育”?
我当然也是场长眼里的沙子。我痛恨他下达任务时心狠手辣,简直把我们当牲口,对雨和雪视而不见,天塌了也不忘吹出工哨。我还恨得牙痒痒地想到他上工时不见人,说不定是躲在哪里睡觉,到我们刚要休息时,却及时出现在工地,吓得队长不敢下令歇工。他早不来,晚不来,打蛇总是打在七寸,操一根两米长的竹竿作为随身量具,更相当于行凶暗器,在工地上这里量一量,那里丈一丈。两米竿在手上翻一斤斗,配上他故意疾行的步伐,实际上一竿就是一竿半或两竿的距离——这样量出来的土方,谁担得完?这样丈出来的荒草,谁锄得完?
不怕阎王要你命,就怕猴子一根棍。 连本地农友都这样说。
“猴子”是他的绰号。
不过,我已处于青春期,不能不好奇他的裤裆话,觉得那些话虽不雅,但很好笑,特敞亮,是典型的就近取喻,有通俗、形象、强烈、便于传播的好处,一炸开就爆破力十足。对不起,我大概是被他教坏了,也大体上赞同他对厕所的反感,特别是拒绝各种臭烘烘的茅坑。哪怕是离茅坑不远,他也更愿意去树丛后解裤头,搂屁股,差一点就要加上猫仔刨土和狗仔跷脚的动作。
这样做的好处,照他的说法,一是不闻到臭,二是省了运肥上地的手脚,三是可以看看风景,说不定还能顺手扯一把草药呢。这些理由真让我无话可说。
美丽的大自然呵,今年又是油菜大丰收呵——这样理由充分地拉过两三次后,我有时暗自惶恐,自己是不是也成了匪军甲或流氓乙的料?当然,我万万没想到,他把男人的嘴差不多都教坏了后,倒是教出了大甲多年后的灵感。事情是这样:大甲在美国开了一个画展,一大堆男女变形的**画,如同展示一个冻肉库,让人们在一挂挂粉色肉体前穿行。画题分别是《夹卵》《搓卵》《咬卵》《木卵》《尿胀卵》《算卵毛细》等,分明就是吴天保当初教出来的,分明就是污言秽语的图解。画展总题则为《亚利玛:人民的修辞》。其前半句,既是基督圣母名谓的倒装,也是白马湖人骂娘的谐音。
大甲这家伙就不怕毒害小朋友?
事实上,他在那里开过不少画展,每次都惨到了门可罗雀的程度。玩抽象,玩具象,都不灵,拉家的、达家的、米家的那些大师全帮不上忙,倒是这一次重口味,至少吸引了一些华人,据说市长和主编的宴会请帖送来了,记者的采访让他烦不胜烦。一些洋同行拉他去喝酒,白肤或黑肤的,长发或光头的,在酒吧里同他大谈“解构”或“反抗”,听他答非所问胡言乱语也依然开心。
“不就是个冻肉库吗?”我翻看他带回国的画册和照片,不明白这种下流有何意思,不知观众们为何热血。
他乐得在**翻了一个筋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憋出了连翻白眼的可怜样,“你呵你,真是个土蛤蟆,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骂人就不土?”
“太对了。”他一拍大腿,“就是要骂人,就是要用屎团子把资产阶级砸晕。那些擂的死(太太)煎特焖(先生),扭着小屁股吃香喝辣,一个个赖死得很……对,就是这个nice !你知道他们赖死得有多痛苦吗?成天都得端着,不是皮笑肉不笑,就是肉笑皮不笑,教养来,教养去,每天差不多要讲几百个散客游(谢谢)呵,你说吓不吓了,几百个呵,水深火热呵,暗无天日呵。”
“你的意思是……”
“猪脑子,还没明白?那些阉货都活得不会骂娘了,肾上腺素都断档了,所以我们革命人民就得教他们骂娘,代替他们骂娘,骂出他们的心花怒放。”
我痛恨他胡扯,相信事情肯定比他说的要复杂得多。但他已活得无比自信,一甩长发,径直去我家厨房找吃的,没耐心与我讨论。他在冷猪蹄上咬出了洋洋自得,说他反正是成功了,眼下放个屁,在艺术界那也是香的。没办法呵,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第二天早上,他迟迟没起床。我去拉开窗帘时,发现他睡得平静,眼角流出一滴泪,想必是坠入梦中什么伤心事。我暗自一怔。这家伙还有猫尿?他不会是自己把自己胳肢了一夜吧?我忽然想起,他昨天曾凝视过墙上一幅画,是他以前的旧作,土红色调的夕阳图,大树下有一条老狗,有几只小鸡。他面对那些可能早已陌生的色块和线条,那种老掉牙的绘画,好一阵发呆。他那一刻是不是想起了白马湖的日子?想起了他和小安子曾合养过的那一条狗?想起了他从来都不承认的绝望初恋?
我很想摇醒他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