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甲没有吹牛,那么他多年后从毒贩子那里解救安燕,地点应该在美国的南边,在迈阿密或露易丝安娜。
安燕以前最喜欢查看地图,常在地图里神游远方。佛冷翠,枫丹白露,爱琴海,米兰、萨拉曼卡……当然还有这个露易丝安娜。这些外国地名最令她神往(应感谢中文译者吧),一看就是充满爱情和诗意的地方。
她以前还喜欢游泳,冰天雪地时也敢下湖,把男人都比下去一头。待她一身泳装回到宿舍,招来各个门窗里的伸头探脑,对于本地农民来说,那无异于伤风败俗的色情表演,真是要看瞎一双眼的。她**光光的两条腿,提一个水桶,去食堂里打热水洗澡,吓得主厨的曹麻子丢下锅铲就跑,在外面躲了好一阵,结果把一锅菜烧煳了。
曹麻子更恼火的是,这个贼婆子不要脸也就算了,洗澡用热水太多也就算了,一张嘴还足够无聊。连猫也吃,连老鼠也吃,还曾把一条血污污的长蛇提进厨房,不但污了菜刀和砧板,费了公家的柴禾,更重要的是折腾得太闹心,让大家这一碗饭怎么往下咽?神婆子,这种歹毒之物你也吃得下?
“它咬我一口,我就要咬它十口。”她是这样解释的。原来她在茶园里被蛇咬了一口,气愤之下一口气追出好远,没顾得上操锄头,便用石块砸,用树枝打,最后干脆用脚后跟一顿乱踹,连大甲也看得目瞪口呆,倒抽一口冷气。
这条蛇已血肉模糊夹泥带砂,不方便吃了,但她仍要吃,非吃不可,要把蛇咬去的给咬回来。
有关她的传说还包括杀猪。那是过年前,梁队长掌刀,见她在一旁好奇地观看,便要她递个手,拉一拉绳子。但她生性多事,不知何时一把揪住了猪耳朵——这一抓就是木已成舟,依照本地人“谁抓耳朵谁动手”的规矩,队长只好把一柄尖刀塞给她,“戳,归你戳!”到了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抓错了地方,不上也得上了,只能闭上眼操刀上阵。她第一刀,没刺准;第二刀,没扎透;第三下刺准了也扎透了,却又戳斜了。不过她不服输,咬紧牙关痛下毒手,一连十几刀,活生生戳出一片血糊糊的肉瓤,才把血放出来。不用说,这事办得很难看,那畜生惨叫好一阵,血喷溅了她的一身。
一个血人哼哼唱唱地走回宿舍,吓得旁人四处躲闪大惊失色,她却得意洋洋地找来一面镜子端详,索性把自己抹成一个大红脸。
从此,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有本地农民对她指指点点,更为她的男友郭又军担心。“你一不瘸,二不瞎,什么人不能找?”他们的意思是,崽呵崽,怎么偏找一个杀猪婆?你们以后过日子,你不怕她一不高兴就摸刀?
更多的人是这样说:“军哥,你好猛,佩服你。”
军哥笑眯眯地回答:“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命苦呗,只能这样啦。”然后继续在棋盘上落子,或者给自己补裤子。
关于军哥、大甲、小安子三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至今仍是一谜团。照理说,小安子与大甲在学校里同班,又都比较文艺,是郎才女貌的天生一对。两人收工后在湖边拉小提琴,在防空洞里练美声,架起一口锅热气腾腾制作什么骷髅标本,确实经常疯在一起,没军哥什么事。但近距离也是危险距离,大甲与小安子倒是吵架最多,吵得最凶,动不动就泼菜汤,动不动就掀桌子,需要军哥居中调解。
军哥是个笑脸哥,给小安子打饭时也给大甲打一份,尽管小安子坚决不同意,说那家伙是吃了不认账的白眼狼。军哥给小安子洗衣和补衣,也准备给大甲搭一手,尽管小安子从中作梗,说那家伙一身油泥,灶眼里蹦出来的家伙,一件衣还不洗掉我们半块肥皂?直到这一次,大甲在杨场长那里挨整,差一点被吊上梁,军哥与弟兄们合计解围,小安子一开始还很犹豫。
“他那个家伙就是活该整一整!我警告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千万别踩雷,他还骂人。”
“他骂你什么了?”
“他骂我白骨精。”
“那我不成了牛魔王?”
“还骂我寡妇。”
“那不是咒我死?你等着,看我去拍了他!”
两人下决心隔岸观火,只是事到临头,见大甲真要被吊上梁,小安子才忍不住豁出去了。不过,见大甲获释归来,白骨精余恨未消,还是罚对方代工锄草三百米,洗三大盆脏衣臭鞋,得叉着腰看他精疲力竭。她还数落对方在批斗台上眼泪,你丢不丢人?你也知道怕呵?还以为你会视死如归,气冲霄汉,就等着你唱《国际歌》呢。
“老子没哭,向毛主席保证,没哭,就是没哭!”
大甲居然也有脸红的时候。
多少年后,大甲与小安子都去了国外。有人在军哥耳边嘀咕,说这算什么回事呵,那两个家伙早有绯闻呢。军哥不以为然地一笑,好像他皇帝不急,太监们大可不必操心。“伙计,你要是说安妹子同门前那个雪菩萨好上了,我还会相信一点。”他这样说。
郭又军对婚姻是不是真有自信?小安子的线条硬,有一种尖锐感和寒冷感,睫毛忽闪忽闪能满场生风,岂是军哥一张驴脸把得住的?在离校前那一段,他经常穿着不合身的衣,本是一个扫地、打水、装电灯的长工角色,后来被大家推举他当头,军代表又让他进革委会,看重的就是他的工人家庭背景,还有学生党员的身份,头上有红帽子。就是因这一条,他怀揣小红书去不少单位做宣讲,带领同学们下厂劳动或迎接外宾,人生之路风光无限,被小安子她妈一眼看中。
不过挎上美女也是一种负担,比如他父亲有病,本可以依据政策留城,但送小安子来白马湖的那天,小安子一哭,他就不能不英雄救美了。小安子倒不是怕苦,有时比农家女还豪气,连扶犁掌耙都敢试手。她只是受不了蛆虫、毛虫、线虫、虱子、蚊子、苍蝇、瓢虫、蚂蟥、蜘蛛、蠓子这些小动物,受不了身上的一片片红包,更没法忍受大粪——她下乡后的第一哭就是被茅坑吓坏了,在轰然爆开的苍蝇齐鸣中找不到北,好一阵翻肠倒胃,差一点没接上气来,回到宿舍后怎么也咽不下饭。
那一天她既不吃也不喝,似乎只要牢牢把住入口关,就不用再去那恐怖的茅坑。她恨不得从今以后靠空气过日子。
这样,后来所有涉粪的任务,都是由军哥去代工,或是由她戴上两三层口鼻罩去完成。有时遇到什么清洁工种,队长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口鼻罩”,照顾她去锄草,脱粒、洗茶叶、上地赶鸟什么的。
霎时间天昏地又黑,
爹爹,爹爹,你死得惨。
乡亲们呀,乡亲们,
欠钱不还打死我爹爹……
她最喜欢赶鸟这份差事。她唱上这样的现代歌剧,还唱了《起义者》或《鸽子》,唱了《流浪者之歌》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手摇一根长长的竹竿,竿头挂一束飘动的红布条,活脱脱就是一个摇幡舞旗的女巫,在刚下过种的花生地和绿豆地里四处巡游,果然有赶鸟的好效果。据说任何人干这事都不如她,大概鸟雀都惊诧于她的口琴或小提琴,更被她的奇形怪状吓了一跳:头上插野花,腰间挂荷叶,背上披了块大红布,有时还涂上红色或黑色的脸谱。
本地农民不知她唱了些什么,还以为她是念咒。“鬼喊鬼叫的,哭爹哭娘一样,你以为好容易?不是对集体生产高度负责,哪个打得起这个精神,学得来这样的猫公咒?”武队长后来在会上提出表扬。
“你才猫公咒呢。”
“不是猫公咒,那些鸟如何就怕你?”
“我那是美声,花腔,《地狱中的奥菲欧》!”
队长不知她说什么,“这不是我说的,是你们那个姚大甲说的。”
“他是说音乐剧《猫》,好不好?”
“还是猫嘛。”
队长觉得她的纠正无效。
这一天下雨了。军哥打好了饭,打好了热水,还没见小安子回来,到绿豆地里一看,只见赶鸟的长竿插在地头,还是不见人影。他差点急出了一身汗,满工区到处找,一直找到白马湖的渠闸,才发现小安子正在雨中慢走,披头散发,全身湿透,明明手里有一顶草帽,却偏偏没戴上。
你没事吧?他以为对方受了什么委屈,或接到了什么让人揪心的来信,母亲又摊上事了,于是一时想不开。
小安子朝满天雨雾展开双臂好一阵大笑,吓了他一跳。“当感情征服了我的时候,我的眼泪呵,像阿拉伯的橡胶树——”
这似乎是哪个剧本里的一句台词,军哥有一点印象。
“你不是生气呵?”
“生什么气?我散步。”
“散步?你什么时候不能散步?”
“雨中别有滋味,别有浪漫,亲爱的,你不懂。”
“你看你这两脚泥,你全身。”
“平时哪有这沙沙沙的雨声?”
“那你……打把伞吧。”。
“傻吧?”她把军哥塞过去的纸伞扔了回来,拒绝这种丑陋的道具。
“姑奶奶,你会淋出病的。”
“讨厌!你这样跟着我,我还怎么散步?”
“你走你的,我又不妨碍你。”
“郭大傻,一个人散步,两个人散步,那感受根本不是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要拉一支队伍来游行?你是不是要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你是不是要我揣着红宝书踢正步?”
“那好……我到那边去等你。”
“那我成什么啦?是你放的牛?放的羊?”
“没关系,你就当我不存在么。”
“我又不是个木头,怎么能当你不存在?”
“你不是木头,你是祖宗……”
“去,你往前走。”
“我走。”
“你不准回头看。”
“我不看,不看……”
军哥只好先走了。但没过片刻,小安子也气冲冲地来了,大概雨中的孤独感被搅散,忧伤感、悲壮感、超然世外感也没法找回,她失去了阿拉伯橡胶树流泪的兴致,只能走向庸俗的工区宿舍。
她果然病了,发烧,呕吐,昏迷中胡言乱语。军哥给她烧姜汤,灌热水袋,连夜提上马灯去请医生,翻了两个岭,在路上不小心一脚踏空,摔到陡坡下的茅草丛里,砸在一块石头上,脑门上砸开一道口子,去医院里缝了五针。我得知这一消息时,对安妹子的雨中情怀又敬又怕:我的妈,谁受得了那血淋淋的五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