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世希正打算去开门的手凝固在半空,他慢慢转过身来,面部僵硬的石像线条仿佛被重锤敲碎,局部出现极为夸张的扭曲。“你说什么?……你想起来了什么?”
“所有你希望的,不希望的,我都想起来了。”罗芷歆静静地答。
麦世希的额头渗出了汗。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昨天?前天?”
“去年。”
“去年?”
麦世希被震惊了,就那样神不知鬼不觉,他身边的人儿已然恢复记忆了?
“很吃惊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肯戴那条星座项链的原因,我是天蝎座的,不是狮子座。”罗芷歆轻轻一笑,说。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很傻,那时我就应该惊天动地质问你,‘你有什么权力决定我的生活?!你有什么权力把我从过去的生活中拉出来,给我一个完全陌生的不属于我的世界?!’”
“但是我没有,不但没有,在你险些识破我时,我还努力演戏给你看,让你相信我抱着那本词集恸哭的原因是因为嫉妒而不是悲己。我不想让你的希望那么快就破灭,因为也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劝我参加苏晴的生日party而误了飞机,我现在早就是一抔黄土;如果不是你重金聘来名医,我不会恢复得这么快;如果不是你贴身看顾,我在圈内的生活也不会这样太平。”
“我记得你照顾我的每个日日夜夜,以及每件事情,我曾经把你当作最亲近的异性,像哥哥,甚至像父亲。恢复记忆后,我一直在怨恨和感恩中摇摆不定,在摇摆不定中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在这件事情上,你、你爹地、罗太太、苏晴乃至整个冠基公司都有份,我承认,这也是我必须维持这份摇摆不定状态的原因——在一个能够网罗这么多人来参与的戏中,在看清幕后分晓之前,除了以不变应万变,我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对于苏晴的参与,我还没有耳闻目睹什么证据,但那天我出事时,她是从头到尾的目击者,你还记得吗?把罗芷歆的生日定在我出事的第二天,是不是为了纪念一个新身份的诞生?”
麦世希的头脑开始嗡嗡作响,记忆毫不留情把他拉回到四五年前的那个时刻,所有镜头在这一刹迅速连贯,让他战栗不已。
丁安凡的小屋里,麦世希看着她打点行装,一个个箱子都装好锁起,除了其中一个。
“这箱子怎么还是空的?”麦世希问。
“打算用来装我的婚纱,婚纱订得晚了点,今天才能去取。”
丁安凡又拿抹布细心把箱体擦了一遍,努力做到纤尘不染。
“去哪里?我今天一天都有空,可以送你去。”
“不用,谢谢。离这里很近,不用麻烦你了。”
“别这样,安凡,就让我为你做件事情好么?”麦世希央求道,“在你结婚前。”
越到最后,他越不肯就这样和她说再见,不到分别的那一刻,他不会放弃希望。
丁安凡看了看他,大概被他眼里的真诚打动了。
“好吧。婚纱店在同平大厦五楼。”
当麦世希看见身着婚纱的丁安凡时,心中的渴望再次躁动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纯白的婚纱裹在她凸凹有致的身体上,加上她幸福明丽的笑容,无需任何其他首饰,就已焕发出无以伦比的美,翩翩如同仙女下凡,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阿姨,这婚纱做工真不错呢!看我穿得好不好看?”
丁安凡兴奋地一连迭地问身旁的女店员。麦世希有些郁闷,他陪她来的,而她居然不问他,是怕别人误会么?
这时手机响了,是苏晴打来的,麦世希走到门外去接电话。“喂?”
“世希啊!我和朋友在同平大厦十楼的KTV,这边缺男士,你也来吧!”
电话挂了,麦世希忽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他叫住提着婚纱向外走的丁安凡。
“安凡,我有个朋友在这边的KTV包房过生日,我要买个蛋糕送上去。”
“噢,那你忙你的吧,我可以自己回家,谢谢你送我过来。”
“我说的这个朋友就是苏晴,你还记得吗?她还一直记着你,这次她打电话给我,听说你快走了,特意请你也过去参加。”麦世希深深注视着丁安凡的眼睛,“我替她恳求你参加,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丁安凡笑了。“没这么严重,不过,我没想好买什么礼物给她呢。”
“不用买礼物,你到场就是最好的礼物!还有,你可以把婚纱先放到我车里,免得拎来拎去。”
麦世希用最快的速度买好了蛋糕和蜡烛,丁安凡坚持买了瓶红酒。在她挑红酒的时候,麦世希躲进洗手间给苏晴打电话,最后以一条镶钻手链的条件说服她演一段戏。
苏晴演得很到位,她的几个朋友也很配合,丁安凡在那里受到极大礼遇。吹熄生日蜡烛后,苏晴嚷着要和她喝酒,频频与她碰杯。
“苏小姐,真不好意思,我不能喝太多酒。”
丁安凡的确有些不胜酒力,眼皮都开始泛红。
“你怎么又叫我‘苏小姐’?我让你喊我名字的啦!喊错了要罚酒的哦!”
“对不起,苏晴,我真的不能再喝,晚上还要赶飞机。”丁安凡很是为难,但看得出她又不好意思完全拒绝苏晴,麦世希觉得自己是时候出马了。
“苏晴,你别为难安凡了,你要罚多少,我都替她喝。”麦世希拿过丁安凡的杯子,在众目睽睽下一饮而尽。
“世希?”丁安凡惊讶望着他。
麦世希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问苏晴道:“还要不要再来?”
“要!当然要!”
苏晴把多半瓶红酒拿到麦世希面前,上翘的唇角昭示了决不善罢甘休的态势——她的演技的确了得,能迅速让嫉妒的光芒在眼中闪耀,让麦世希险些认为她真的余情未了。
麦世希毫不犹豫拿起瓶子猛灌,丁安凡急得喊住他:“不要这样,世希,你会醉的!”
“为了你,这点酒又算什么?”
麦世希借着醉意说出这句话,周围女孩一片起哄声,他继续仰脖灌酒,红酒眼见就被灌完了一半。
“世希,你别这样!”
丁安凡霍然起身,一把将麦世希手里的酒瓶夺下。
“苏晴,实在对不起,看来我今天不该来这里,祝你生日快乐,告辞!”
她冲出包厢,苏晴急得也冲了出去,一路不停喊着她。
“安凡!你误会了,安凡!”
麦世希冲到包厢门口时,看见丁安凡已经进了电梯,苏晴也跟着冲了进去。电梯合上,在轧轧之声中缓缓下行。
接下去的事情,完全不在麦世希的计划范围内。他正坐在包厢里发呆时,苏晴掉了魂一般撞了进来,浑身抖得仿佛得了疟疾,牙齿上下磕碰得厉害,许久才哼出几个字:“……电梯……电梯……出事了!”
麦世希疯也似地奔下一楼,保安已撬开事故电梯抬出伤者,映入眼帘的是静静躺在地板上的丁安凡面无血色的脸。
“你真的……都想起来了。”麦世希喃喃说道。
“想起来又如何?想不起来又如何?”罗芷歆冷笑一声,“我不想去寻根究底问为什么你们居然都这么荒唐,虽然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十有八九是为了钱;也没兴趣去揣摩猜测你导演整个闹剧的动机,虽然你早就想把我纳入你的世界里任你摆布。我只想让你明白,现实就是现实,根本无可改变。你仔细回想一下,罗芷歆除了失忆之后的不自信,和丁安凡有什么区别么?”
麦世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没有回答。
过去和现在似乎在他头脑里有些时空错乱了,连听到的话都不知道是来自丁安凡还是罗芷歆,脑子里乱哄哄有很多信息交织一起,却又好像一片空白。
“有个问题让我迷惑至今:你既然想让我完全成为你的,那么以你的能力,既让我洗脑,又将我深藏金屋,应该不是难事。你却要让我从事演员这么一个高曝光度的职业,难道不怕我在工作中恢复记忆?或者有旧相识见到我的海报找上门来?”
罗芷歆一字一顿地问,吐字清晰且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麦世希脸上的肌肉几乎全部僵硬,除了嘴还能动。只不过说出的话是断断续续的。
“演员的工作性质,好比一个人在经历很多人的人生,用这样的信息,来干扰你对过去的记忆,再合适不过。最佳的忘记方式,是覆盖。”
这倒是实话。罗芷歆居然笑了一下。这一笑仿佛润滑剂,让麦世希的面部表情活络了很多,语句也流畅了。
“还有,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剑走偏锋,可能会出奇制胜。你越出名越当红,离原来的生活轨道就越远,即使有人找上门来,也很容易打发。”
“那么,我很好奇,麦世希,你是如何做到让我的名字出现在旅客名单的?听说还有DNA鉴定结果来证明我在那一堆残骸中,你真的很了不起,变魔术么?”
麦世希脸色倏然苍白得可怕,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吸干了血。
“用钱。”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尚且如此,人更不在话下,官员和医生,他们都是人。”
罗芷歆又笑了,开始是轻笑,后来是大笑,最后竟笑弯了腰,转而泪流满面。麦世希低下头,许久不敢看她。
笑声渐渐平息,另一种声音却呼之欲出。那是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狂舞着的空虚寂寥,大概积压太久,如今正尖嚣着降落,洒在每一处壁饰和雕花上。
“世希,陪我喝杯酒好么?”
麦世希惊讶地抬头望着罗芷歆,后者正温柔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几丝凄然。
“喝酒?”
“不管我是谁,都得接受现实,对么?今晚之后,我就和这别墅一样,是方中坚的了,你不想和我告别吗?”
伊人柔婉的邀请,铁石心肠也不忍拒绝,麦世希走到吧台里,倒来两杯酒。
罗芷歆拿着酒杯走向花园,麦世希跟在她身后。
花园很幽静,月亮从树梢中透出来,凉亭里月影婆娑,泳池里的水被风吹起了涟漪。
“好美。”罗芷歆主动与麦世希碰杯。“Cheers。”她微笑着,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麦世希第一次见她主动这么温柔地对自己笑,她站在月色下,恍如月光女神。
那一瞬间他又涌起了把她带走的念头,无论她是否同意嫁给他。他很想向她吐露给她取这个英文名的原因。
《希茜公主》是他最爱的电影,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希茜公主初遇王子时的场景,罗密施奈德演绎的那个美丽动人的活泼女孩,让他平生第一次萌发终生呵护异性的冲动。
认识她以后,那种冲动第二次萌发。
“Sissi。”麦世希动情地唤了她一声。
罗芷歆向凉亭走了几步,回眸粲然一笑。
“世希,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你不会忘记我的,对么?”
我就算忘记世上所有女人,也不会忘记你。麦世希定定望着她那白玉雕琢般的面庞,但这句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噎在了喉咙口,只容他用力点了点头。
“我嘅意中人系一个盖世嘅英雄,有一日佢会踩住七色彩云嚟迎娶我。我估中咗个开头,但系我估唔到个结局。”
此情此景,这句台词被罗芷歆慢慢说出来,竟别有一番凄美韵味。她转过身去,继续向凉亭走。
“世希,你走吧。再见了。”
罗芷歆幽幽的语调仿佛带有驱使的魔力,麦世希被催眠一样离开花园,梦游似的走到大门口。
即将发动车子时,忽然听到轻微的玻璃碎裂声,这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氛围中异常突兀,麦世希蓦然醒了,不祥的感觉攫住了他,他迅速跳下车,拔腿向花园奔去。
凉亭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被敲碎的高脚杯。
泳池水面上浮着一个美丽的躯体,好像睡着了一样,随着水面一起一伏,大团大团鲜血从她的左手腕喷出。水纹遮没了腕上的划痕,在她的白色连衣裙上染缀着图案,看上去好像一位睡眠中的女神施魔法在湛蓝的天幕中抛出一朵朵红云。
红云在蓝天中渐渐弥散,把天幕染为淡淡的紫色,女神的面庞也被罩上了淡紫的面纱,那张带着恬静睡意的脸,此刻美到了极致。
“Sissi——!”
麦世希扑进泳池,紫色的天幕被撞开一个大洞,惨白的水花翻来覆去。麦世希一手托住罗芷歆的腰,一手攥紧她的左腕尽力止血,用尽全力把她托到岸边。
但鲜红的血依旧向外泉涌,麦世希绝望看着那流血不止的手腕,觉得心脏要狂暴得从胸膛跳出。
“Sissi,我知道你恨我,要报复我,现在你做到了!你想用死来让我背负终生的十字架!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他对着罗芷歆的耳边大喊,“我不许你死!我在此发誓,就算倾家**产,也要把你救活!”
罗芷歆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月亮。
“我没有兴趣报复任何人,世希。”她微弱地说,“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他们很快就到。我不想死,否则父母怎么办?他们在大陆,一直在等我的消息。”
她轻喘一口气,嘴角浮现一丝微笑,“还有,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为了能见到Vincent,我宁愿在人间多承受几十年煎熬。”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至近,麦世希知道她没有骗他。
“可……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罗芷歆转过脸盯住麦世希,目光没有因为失血而失神。
“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是个弱女子,但绝不是你们的棋子;我不想死,不等于我不敢死!”
几名医务人员抬着担架匆匆奔进花园,罗芷歆被简单包扎后抬上救护车。
救护车离去很久,麦世希还蹲在泳池旁,望着一池天幕发呆。
月亮倒映在水里,美得令人神魂颠倒,但想要去触碰时,却化成一片残碎的光影。
罗芷歆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医院里醒来,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愿意醒过来。
从救护车上下来被推进医院时,罗芷歆尚有清醒的意识,还记得周围嘈杂人声衬托下医生护士清晰的话语。
“血压降低!……准备输血!血型O型!”
……
“……O型血用光了!”
……
“那么去找Billy,他是O型!……”
……
“输我的血,我也是O型。”
……
第三个人的声音让罗芷歆倏然睁开眼,接着竟坐了起来。
“Vincent!”她叫着,看见寇景文的面孔在医生与护士之间出现。当她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时,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Vincent……”
等知觉终于回到身上,罗芷歆喃喃呼唤着,努力睁着眼睛。
“我在这里。”
一双温热的大手握紧了她冰凉的手,罗芷歆拼命睁开双眼,寇景文的脸就俯在她的正上方,真真切切。她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没错,是寇景文,是她的Vincent。
“我在天堂吗?”罗芷歆轻声问。
“你在人间,我也在。天堂是我们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去的地方,现在离我们还太远。”
罗芷歆笑了,随后流出眼泪。
“Vincent,你……你真的没事了?”
“我真的没事,汽车失控后我有意往海边开,那里的沙滩可以有效帮助减速,然后在坠海前找机会跳了出来,除了手臂和腿有些擦伤外,什么事都没有。倒是你让我吓得要命,死里逃生后我打你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我怕你做傻事,谁知你果然做了。”
寇景文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飘走。
“我不会自杀的,这是意外。”
“意外?”
“相信我,Vincent。”罗芷歆的手指滑过寇景文的嘴唇,“这的确是个意外。”
“没错,是个意外。”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麦世希走了进来。
“是酒杯碎了,碎片卡在游泳池的内壁上,划破了Sissi的手腕。”
寇景文冷冷望着麦世希,下意识把罗芷歆护在臂弯里。
麦世希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不想见我,我完全能理解。不过,我今天来不是打扰你们的,只是作为Sissi的经理人来见她。——Sissi,你还有几个镜头要补,公司希望你做完再解约。”
“解约?”罗芷歆惊讶问道。
“对,解约。”麦世希微笑着抱起双肩,“我和爹地商量了,他同意你提前解约。补拍完那些镜头,Sissi,你就自由了。”
罗芷歆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麦世希,麦世希大度一笑。
“你有权怀疑我,或许等你自由的那天再相信也不迟。或者,你永远都不相信我,我也不会怪你。”
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离开了病房。
罗芷歆补拍的镜头很杂,时装和古装都有,比较吃力的是一个武打电影的补戏,需要她吊着威亚在空中飞来飞去。
那些日子,麦世希没有像以前那样陪在罗芷歆身边,寇景文则经常来探班,娱乐新闻上开始做出种种揣测。
近期热点围绕罗芷歆的意外割脉和身边那位新面孔的异性,之前那段**照片的风波基本平息,这得益于一家较为权威报纸上新近登出的文章。文章作者详细披露了劫匪的底细,又用犀利的笔触对照片的真实性提出质疑。
撰写这篇文章的显然也是个圈内记者,对于切入角度的选择和大众心理的把握轻车熟路。再加上那劫匪在狱中畏罪自尽,这场风波便有了平息的苗头。
补戏还算顺利,除了那段武打电影,其余统统过关。这段武戏的**是罗芷歆饰演的角色被人暗算,从四层楼高的台架上负伤坠下,导演需要从头到尾的完整坠落镜头。罗芷歆仍旧坚持亲自上阵,地面事先埋好特制气垫,让她坠落后不致受伤。
在即将上场时,麦世希破例来到了化妆间。化妆间里没有别人,罗芷歆刚刚换好戏服,化妆师还没有到。两人都很沉默,谁也没说话。
“你找我?”罗芷歆先开口了。
麦世希叹了口气。“对。我是想说,拍完这一场,你就自由了。”
“怎么?有变动?”
“没有,没有变动。我只是很舍不得,你知道,一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你,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罗芷歆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她也叹了口气。
“你想听实话?”
“想。”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我身边缺了什么,直到和Vincent重逢。”
麦世希的神色骤然生硬起来,嘴唇抿得很紧,目光很阴沉。罗芷歆见状,就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麦世希把这句问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到空气中,空气凝固了。
罗芷歆用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麦世希盯着罗芷歆,神情似笑非笑。
“如果我不能成为你最爱的人,那就一定要成为你最恨的人!”他背在身后的手一扬,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瓶子,里面的**劈头盖脸向罗芷歆倒去。
“啊——!”
罗芷歆尖叫一声,抬手挡了一下,手背泛起无数白色泡沫,有几滴**飞溅进眼睛里,眼睛好象被狠狠蜇了一下,怎么也睁不开。
“麦世希,你对我干了什么?”
罗芷歆无助地在化妆台上摸索着面巾纸,种种可怕猜测一并袭来,足以让她崩溃,但有一点让她很庆幸,这**不是硫酸或者硝镪水。
一只手温柔把她的脸托起,又有一只手则轻轻给她擦拭,动作很慢很柔,很像一位慈祥母亲的手。
“Sissi,我的宝贝,你现在这样多好,我很怕你的那双眼睛,一直能看穿到我的心里,让我无地自容,而现在你,多乖,多美。”麦世希在她耳边低低细语,“放心,你的眼睛没事,那些不过是肥皂水罢了。你要记住,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毁掉你,而是为了爱你,而且我不是个贪心的人,我只想和你静静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
“你想干什么?”罗芷歆冷冷地问。
“聊天,我只想和你聊天,聊天而已。你想不想知道我当初是怎么让方中坚包养你的打算落空的?你一定很想知道,至少是好奇。你那么聪明,我不用说得太具体,只需告诉你一个日期——《英雄无剑》的拍摄结束那一天。”
罗芷歆浑身一震:“威亚……你做了手脚?”
“不止这些,不止。我可以忍受你不爱我,但我不能忍受你离开我。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得到你,我什么都做得出。制作那张**照,你以为别人能有这个胆量?”
“也是你?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对你娶我有什么帮助?麦家会接纳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做儿媳吗?”罗芷歆摸到了化妆镜前面的湿巾,急忙抽出一片拼命擦拭眼睛。
“我能让大红大紫的女人身败名裂,也一样能让身败名裂的女人大红大紫,你信不信?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太熟悉这些套路。什么叫做翻云覆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翻手再为云,覆手再为雨,翻翻覆覆,来去自如,这才是圈内的真谛。”麦世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怖。
“还有那天晚上,Vincent送你回家,在公寓楼外和你卿卿我我。他大概太过投入,忘记看顾他的车子,结果刹车油全漏光了,真可惜,好在他没事。不过,下一次我可不能保证他有这么好的运气。”
“你想怎么样?”罗芷歆把手上的湿巾丢到一边,换了一条继续擦。
麦世希摸着罗芷歆的脸颊。
“你该明白,选择权在你手里,Vincent的命也在你手里。”
“把你的手拿开!”
罗芷歆猛然睁开眼,麦世希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你想威胁我,强迫我跟你在一起,否则你就要对Vincent不利,是不是?你以为,我会像很多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为了所谓的‘保护心上人’,就任人摆布?”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也相信你什么都做得出,那又怎样?”罗芷歆轻蔑笑着,“我和Vincent各自都死过一次,难道还怕死么?”
“你不在意你的生命,难道也不在意他的?你不是很爱他吗?”
“这句话让我更加鄙视你,麦世希。爱情像生命一样,因为有尊严才美丽,如果连尊严都没有,爱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和你谈论爱情的涵义真是浪费时间,你根本不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对于爱情的真谛,恐怕你这辈子都明白不了。”罗芷歆抱起双臂,话语斩钉截铁,“要打要杀随便你,不管你把我们怎么样,你都改变不了事实,让我离开Vincent,下辈子都休想!”
说完这段话,罗芷歆就背过身去,再也不看麦世希一眼,但为安全起见,她偷偷瞄着对面的化妆镜,以防他再有什么过激举动。
然而麦世希却愣愣站在那里,脸微微左偏,呆望着不知何处,直到化妆师走进来,才转身向门口走,所有动作都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
临出门前,麦世希忽然转过身。
“Sissi,对刚才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得谢谢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麦世希似乎话中有话,但口气很真挚,神色很庄重,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让罗芷歆半天都摸不着头脑。
一切准备就绪,女主角上场,高台上刀光剑影,惟妙惟肖。
“你看她,天生就是当演员的料。”场外的麦世希向高台上努努嘴,笑着对寇景文说。
寇景文也微微一笑。“安凡的悟性很高,不管哪一行都会干得很出色。不过,你叫我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不会找你。”
“什么事?”
“你也知道,Sissi从来不肯用替身演员,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坠楼都要亲自来过,她够敬业,但我不赞同她的方式,有些事情显然吃力不讨好,更不用说还存在一定的危险。好在现在的防护措施都很到位,钢丝、垫子,当然,最安全的还是使用替身演员,可惜Sissi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
“你想说什么?”
“你看,再过一分钟,Sissi就要从那个高台坠下,姿势是仰躺,背部着地,地上已按要求事先摆放气垫,她只要别弄错坠落点,就一切OK。但,如果她弄错了呢?”
“你什么意思?”
麦世希没有答话,只轻吹了声口哨,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罗芷歆的身影在高台上飞舞,一切看起来都按部就班。
“或许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看看你是否能把握,这也是对你的考验。一会儿她就要从北面坠落,但坠落点标志却不小心到了东面,可能被风刮的……”
麦世希的话还没有说完,寇景文已经冲了出去。
高台上那个袅娜的身影如断线风筝直坠下来,罗芷歆的姿势是标准的仰面朝天,向着假想中的气垫坠去,但真正的气垫却在一边。场记最先发现不妙,接着是导演,接着是剧组其他人,所有人都惊得跳了起来。
两秒钟能用来做什么?
如果用来眨眼,大概能眨三下。如果用来摄像,大概有六十桢。如果是百米世界纪录保持者,大概能跑二十米。
空中那个身影继续向下坠落。高度固定,自由落体的时间也就基本固定,只有两秒,不会多也不会少。
地面上这个身影继续向前疾奔,从起跑线到终点将近二十米,场上的人心跳都快停止的时候,还有一颗心脏跳动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而且是越来越快。
如果下落能用慢镜头,而奔跑能用快镜头,那该多好?然而这不是在拍戏,虽然有摄像机在忠实拍摄。
场上最不知情的人正在空中,可能即将成为地球引力的受害者或者幸运儿。
场上最疯狂的人正在奔跑,可能即将成为悲情人物或者盖世英雄。
场上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和心跳,包括麦世希。
罗芷歆即将落地的那一刹,谁也没看清寇景文是怎么扑上去的,只看到一阵尘土爆炸一般扬起,裹住了他们的身影。那团烟尘扑到气垫上,那片地面顿时腾起一朵蘑菇云。
尘埃落定,众人眼前是一幅两人紧紧相拥的画卷。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他们只来得及匆匆说完这几句,余下的时间都给了尽情拥抱。
罗芷歆的脸上的妆被尘土和泪水弄成了花脸,她毫无顾忌地在寇景文胸前的衬衫上又抹又擦,直擦得脸颊生疼。
寇景文喘着气,却笑着。“我的衬衫太脏,如果你不介意,我用嘴来给你擦。”
听到这句话,罗芷歆抬起头望着他,含着泪花笑了。
“这是我最后一场补戏,真没想到你这么迫不及待就来庆祝!”她欢快地说。
然而寇景文却觉得有些异样——身下的土松软得不正常。如果依着刚才一路跑来那样的土地硬度,自己最后这一跃一扑,膝盖八成要粉碎性骨折,而不像现在安然无恙。
他轻轻放开罗芷歆,仔细打量他们周围的土地,原本平整的土地如今已经尽是凸凹坑洼,碎裂的土块和草皮四处都是,凸起处露出鲜黄的织物颜色,与放置在高台北面的气垫颜色一模一样。
“这次的气垫真奇怪,怎么会埋设在土里呢?”罗芷歆很惊讶。
气垫很新,很结实,而且很软,草皮也是薄薄一层,不管以什么姿势摔在上面,顶多灰头土脸形象不雅,人肯定不会有事。
围上来的工作人员个个都松了口气,导演拍拍场务的肩膀,场务的一脸茫然中混着释然。大伙的想法都差不多,只要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用多想。
人群散去,罗芷歆也起身准备离开,寇景文仍呆坐在那里,抚摸着那一块块露出地表的鲜黄颜色,耳边响着麦世希的话。
“这也是对你的考验。”
等罗芷歆从化妆间卸妆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寇景文一直在等她。两人离开时,在走廊里遇到了麦世希,后者手里提了个手提箱。
“你们聊,我去开车。”寇景文说完就要离开,经过麦世希身边时,却被他拦住。
“Vincent,你应该在场。”麦世希说。
他放下手提箱,向前走了几步,递给罗芷歆一个文件袋。“Sissi,你已与公司解约,里面有通知书和其他文件。”
“谢谢。”罗芷歆彬彬有礼地答。
麦世希并不介意她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只是凝望着她。目光深邃平静,罗芷歆感觉空气在这一刹凝固了。
“Sissi,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麦世希的目光掠过一丝痛楚,“请原谅我,安凡。”
罗芷歆望着麦世希,只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渐渐沉了下去,在心底被暖热之后,又渐渐浮了起来。这东西噎住了喉咙,让她说不出话。
麦世希转身走到寇景文身旁。
“这手提箱里是安凡在五年前就该披上的婚纱,她出事后,我一直代为保管着。”他回过头望着罗芷歆。“现在,物归原主。”
罗芷歆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而且会在这个时候哭。
“世希……”她哽咽着唤了一声。
麦世希却笑了,似乎笑得很轻松,眼里闪着罗芷歆不曾见过的光。
“别这么沉重,现在是皆大欢喜的时候。我,祝你们幸福!”
他迅速背过身去,定定站了片刻,缓缓迈步离开。推开大门时,风吹起了他驼色风衣和米色粗针围巾。
“你不是不爱他。”寇景文轻声说。
“只是没有信心和他厮守终生。”罗芷歆也轻声说。
两人不约而同拥住对方,一起默默望着那个驼色与米色交织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流光溢彩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