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重新归于废墟的村镇三十多里,宽额老者陆秉礼就按下葫芦,随之落地,他没有立刻靠近过去。

他本就是在这附近潜修的散修,知道此处诡异,哪怕看着消散、感应到了灵气变迁,但到底是心有疑虑,不敢随意靠近。

落地后那大葫芦一晃,就缩成巴掌大小,挂在老头腰间,跟着这陆秉礼远远张望,见得原本常年为迷雾笼罩,偶尔能见得村镇蜃影的那片地方,突然间雾气消散,显露出一片废墟。

“此处可是有着诸多阵法的,说不定哪里就藏着暗手、后手。而且,破解了此处隐秘的修士,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是正是邪,这都得观望。”

陆秉礼心里想着,先是凝神观望,继而又用了符箓、法器来试探,几息之后确定了大致的安全后,也没选择亲自前往,而是挥手扔出三个纸人,手上印诀一转,往前一指!

那纸人迎风就长,转眼就有一人高下,化作了三个力士,看着与常人无异,只是一张脸却无五官,乃是空白一片。他们冲陆秉礼行了礼后,便转身朝废墟中心走去。

这边,陆秉礼手上印诀连变,随即一道灵光打出去,一分为三,落在三个纸人力士身上,后三者原本空白的脸上各自裂开一条缝,那缝睁开后,露出了一颗滴溜溜转的眼珠子,上下左右这么一晃,最后静止在中央,盯着远处。

他们的所见所得,皆为陆秉礼所共享。

这老儿操控着三个纸人力士小心翼翼的分开探查,一心多用,好半天都不见什么异状,直到靠近了海边,一个纸人力士才瞧见了一道盘坐在山崖上的灰色身影!

“找到了!”

陆秉礼当即来了精神。

正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所为,又有何特殊之处!

他正要操控着纸人力士再靠近两步,结果那共享的视野中眼前一花,居然已无身影!

“咦?人呢?”

陆秉礼心中惊疑,但旋即就生出几分不祥之感与警兆,随即脖子后一阵森冷寒气吹来,让他浑身一抖,便顾不得维持术法,猛地一转身,见到了离着不远的灰袍道人。

“你、你……”

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能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己这个化神修士的身后,甚至直到现在,自己的双眼已是看到了对方,竟然还无从察觉对方的气息!

这是这一手敛息的手段,就可称惊人!

若是对方要趁机出手,自己便是不死,也要重伤!

惊惧!

想着想着,他倒也知道进退,赶紧上前行礼,道:“散人陆秉礼,见过道友。”

一身灰袍的陈渊,回礼笑道:“在下三年子陈龙王。”

三年子?

陈龙王?

是个陌生的名号,又或者是个假名。

但陆秉礼脸上没有丝毫异样,若是眼前人真能破得了那等复杂阵势,莫说只是个隐修,便是个孩童,那也要以礼相待。

“原来是陈道友,幸会幸会。”客套了两句过后,他迟疑着问道:“此处本有一迷幻之阵……”

陈渊也没心思绕圈子,直接坦言:“你说的是笼罩了这方圆百多里的神通衍生法吧?此法自成体系,套着三重手法,似是因三人而成,又掺杂了鬼念人心,内里心相相生,确实是一处险境。”

“这……”陆秉礼一怔,对方都说的这般清楚了,几乎是明示了,于是他也就不遮掩了,直接道:“可是道友将此阵破去?”

陈渊点点头:“不错。”

这么干脆!?

陆秉礼迟疑了一下,梳理了思绪后,才道:“如此看来,道友真个神通广大,至少也是一位炼神之尊吧?真是失敬失敬……”

陈渊笑而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与鼎元那些需要仙灵之气才能晋级的修士不同,在洞虚界若是心境圆满、传承完善,是真有可能几百、上千年,一出山就炼神大成,纵横天下的。再加上先前那片诡境又确确实实的消失了,所以这陆秉礼也不觉得陈渊是在说谎。

几句过后,思路重新通畅,陆秉礼心中略有警惕,但语气则通畅起来,接着就道:“在下正是见得了此处异状,才来探查的,没想到能见得道友这等人物。我那洞府离着此处不远,不知是否有幸,能请的道友前往?正好,还有其他几位同道在我那府上做客,商谈着探幽寻法之事。”

一见面就将个不明底细、且修为高深的人物请入家中,自然不是什么好选择,不过比起有着诸多禁制、精心经营、还有许多道友的洞府,现在这样直面这等来历不明之人,显然更为凶险。

陈渊自是知道对方的心思,却也不排斥,而且听得对方谈及“探幽寻法”,还颇为怀念。

所谓“探幽寻法”,其实就是发现了前人留下的洞府、遗迹,然后邀请四五同道一起前往探查。盖因散修传承不全,想要更进一步,除了求于他人,便只能靠着这般探查寻找来碰运气。

“这可是散修修士最常见的团建,我这一圈重生,恍如隔世,好久没有参加团建了,没想到一回到洞虚就能碰上。正好,也能从他们口中得知洞虚当下的大致局面,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些事得确认一番。”

一念至此,陈渊索性直言:“道友好意我自然明白,不过却有一事要当先请教。”

陆秉礼心中一凛,嘴上却笑道:“道友请说。”

“先前那鬼念幻阵是出自何人手中?”陈渊单刀直入,“看着也是精心布置,我这般破去其人法门,说不定得罪了布局之人,又可能给你带来灾祸,所以要先搞清楚才行。道友可知其中隐秘?”

这般直至主题,让陆秉礼为之诧异,却也是正中他的下怀,当场就道:“道友既然问起这个,我也不瞒你,此处的阵法牵扯三个宗门、三位祖师级的人物。不过,道友也不用担心,吾等自问也有自保手段,何况这东大洲中,还有剑宫、须弥山这等大派维持秩序,因一时结交便招惹祸患,倒也不至于。”

“三位祖师?”

陈渊眉头一挑。

在洞虚界,能称为祖师的,至少也是炼神层次,还得是开宗立派的炼神,否则的话,便单指返虚修士了。

一回到洞虚,就牵扯到如此人物,可说离奇,但考虑到陈渊的回归方式、回归途径,不牵扯这等人物才叫奇怪。

“虽是三位祖师,但那是几十年前之事了,毕竟望海宫和琉璃岛势力衰退,原本的顶梁柱已然不在,宗门中炼神虽然不少,但返虚祖师却是无了。”

陆秉礼边说,边观察着陈渊的表情,想要看出端倪,但最后却是失望了,只得继续道:“如今牵扯着的,主要就是一人,便是那位名震东南的红灯老祖了。”

“红灯?老祖?名震东南?”陈渊眯起眼睛,“红灯真人果然是晋于返虚了?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道友知道红灯老祖?”陆秉礼微微松了一口气,“不错,他在二十多年前,成道返虚,如今准备了这些年,怕是再过几十年,就该冲击合道了。”“放心吧,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和魄力,能为返虚,都算是烧高香喽。”陈渊摇了摇头,“二十年前才返虚,也是够久的,压着寿元大限突破,就像是赶着死线交稿,狼狈!”

嘴里说着,他心里却估量着,大概要等多久,才能把人引过来,是否要趁着敌明我暗之机,布置布置。

陆秉礼却听得是心惊肉跳,隐隐听得出来,这位怕是和那位红灯老祖有着过节,不由暗暗叫苦,心想着,若这人是无意破阵,一时结交,引为一时助力,那也就罢了,如果牵扯到了和返虚老祖的恩怨,那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这边正想着,没想到陈渊忽然瞥了他一眼,道:“些许琐碎,便不多言,等红灯寻来,我自应对,道友不是请我入洞府么?这便动身吧,我闭关许久,对眼下的洞虚局势多有不有不知,可谓两眼一抹黑,正有许多事要请教道友。”

你还要跟来?

陆秉礼听得道心震颤,可惜刚才大话说出去了,言及不怎么受到影响,这会再推辞,多少有些难堪,便想着要如何不着痕迹的分说推脱时,忽然心中一动,察觉到远处传来的灵气波动。

他抬头一看,却见天上一道华光闪过,随即一艘外表华丽的飞舟,破开云雾,自远处飞来,直落下来。

“这艘船的风格,是望海宫的风格,兴许是在这附近巡查的弟子,发现了此处异样,道友,你看咱们是不是先退避……”

“不错,这华而不实的风格,加上张扬、浮夸的光影效果,确实是望海宫的作风!”陈渊也抬头看着,还出言点评:“不是说望海宫都衰落了吗?怎么出行还这么讲究排场、效果?”

您可少说两句吧!

陆秉礼听得眼皮子直跳,人家望海宫家大业大、底蕴深厚,衰落也是相对于过去,被其他几个新兴宗门抢夺了势力范围,真论强弱,总比他们这些势单力孤的散修要强得多!

更何况,人家门中弟子众多,更有许多古老家族,传承更是层出不穷,哪天又出来一位绝世弟子、成就盖世功法,又能崛起一波。

咱们平时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哪有当着人家的面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可惜,他来不及提醒,飞舟中已经走出了两人。

这是两名青年,一个年岁稍长,看着三四十的模样,一个则还是个少年。

不过,修行之人的岁数,本不能从外表来判断,不过陆秉礼还是从二人散发出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他们的境界。

两个金丹修士。

“原来是陆前辈。”

动念见,两人已到了跟前,年长的那个行礼问候,接着不等陆秉礼询问,就主动介绍道:“晚辈望海宫姜厨,这位是我的师弟张北。我等曾在三年前的琉璃祭典上,见过前辈。”

“原来是望海宫的高足。”陆秉礼笑呵呵的上前回应,瞥了陈渊一眼,见后者没有主动介绍的意思,但两位望海弟子已是看了过去,眼皮子又是一跳,只好叹息着介绍:“这位是我刚刚认识的道友,道号三年子,修为高深,吾辈不如。”

刚刚认识?

被化神前辈说是修为高深的。

那姜厨一下明白了陆秉礼撇清关系、提醒自己的话,登时心领神会,却也不说破,只是道:“好叫两位前辈知晓,吾等本在此处巡查,见得了这处当年的神通战场忽然散去迷雾,特意过来看看,两位可知缘故?”

“这……”陆秉礼又迟疑了,看了陈渊一眼,不知当不当开口。

陈渊却大大咧咧的,没有半点忌讳:“这有什么好问的,我此番出山,机缘巧合至此,顺手就破了。”

“是你!?”一脸少年模样的张北满脸诧异,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低头不言。

“是前辈出手?”姜厨也是面露诧异,但马上就道:“既然如此,还请前辈能随吾等……”

“不能。”陈渊摆摆手,很干脆的拒绝,接着对陆秉礼道:“陆道友,咱们何时动身?”

陆秉礼本来见陈渊直接拒绝,已是心中一沉,又听此言,差点没原地跳起来:“啊?动身?动什么身?”

陈渊笑道:“不是你说的,要请我去府上做客吗?”

“啊这……”陆秉礼心里那个苦啊,看了看陈渊,又看了看两个满脸诧异的望海宫弟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分说了。

最后,居然是姜厨主动道:“既是这样,两位不如乘坐吾等的飞舟,由吾等护送。”话落,他还语气真诚的道:“三年子前辈,方才是我出言不逊,过于唐突了,不过吾等神位巡查弟子,职责所在,不得不为,现下要送您二位,也有私心,便是了解情况,也好回报门中,还望您能行个方便。”

“师兄……”张北似有几分不忿,正要言语,却被姜厨摇头阻止。

姜厨跟着又道:“过去不曾听闻前辈名声,您既是新近出关,想来对周围之事不甚熟悉,我望海宫在这大宏地界颇有威望,能为您省去不少烦扰。”

“哦?”陈渊眯眼看着姜厨,最后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也好,便搭一路顺风车吧。”

“师兄,这人横竖是个散修,何必对他委曲求全?以咱们望海宫的实力……”

飞舟之上,坐于前排的张北,回头看了陈渊一眼,忍不住以门中秘法和姜厨暗暗通话。

姜厨不动声色的摇头,以秘法回道:“此人能解离梦大阵,还这般游刃有余,绝不是吾等能对付的。况且,他坦然相告,也不像有什么图谋的,我等又何必为师门树下一个不知深浅的敌人?你我得宗门之助、师长培养,才能成长至此,还未有半点回报,又岂能为师门招祸?自然要谨言慎行。左右不过是了解情况,路上问问便是,他既在大宏,又没有隐匿踪迹,总能寻到的。”

张北一听,心有感悟,但还是有几分不服,忍不住道:“都说咱们望海宫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想到这一个一个的,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这到底是为啥?咱们望海宫,也没做错什么啊?”

姜厨叹息道:“这也是门中上下一直不解,却始终求索之事,这些年门中的些许变化,多数都是为了搞清楚你的这个疑问,可惜,却始终没有准确的答案,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幽幽传来——

“强盛的宗门和王朝,在未能遭受一场失败之前,是不会真正改变的。一个宗门的衰落,往往就在于其并没有做错什么。”

在陆秉礼疑惑和惊悚的目光注视中,陈渊忽然对着前排的两个修士笑道:“若人未曾见过暴雨,便不会想到一场雨可以淹没一个城市;若人不曾见过大疫,也不会想到一场瘟疫能席卷天下、改变局势。同样的,没有真正遭遇破坏根基、大伤元气的变化前,曾经强横一时的王朝和宗门,往往不会改变,要说为什么的话……”

他压低了声音:“大概是因为,过去的霸主在面对新的问题时,处理的方法往往不是从实际出发,而是从历史经验、过去的路径中寻找工具,但很遗憾,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