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夏通往长沙的官道上,一袭马队正在驰骋。
马车内。
“我以为你不管我了。”
明明该是娇滴滴的女声,可张星彩的话却莫名的多出几许英气,像是始终保持着自信。
更像是她笃定,关麟一定会想办法为她脱身。
关麟说道:“我在想,当年你娘会不会也有如此这般的时刻,在面对家族与张三叔的艰难抉择时,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后者。”
张星彩笑了,“我想,会有吧……否则娘也不会时常念叨着‘樵前情窦开,君后寻迹来!’”
“这么肉麻么?”关麟笑着问。
“还有更肉麻的!”张星彩接着说,“比如……娘会在樵木上用笔去写上‘樵心遇郎君,妾心涟漪生’、‘清梦梨花、未料柴荆结缘’这种话,可见……缘分这东西,总是那么的说不清道不明……反倒是到我身上,娘又像是个迂腐的老学究一般!”
是啊……说到缘分。
张星彩许多次都在想,如果不是她偷偷的追随着父亲来荆州;
如果不是她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关麟;
如果不是父亲留她在关麟身边作“护卫”;
她的未来,又会何去何从?
是被母亲安排一门婚事嫁了?
然后就守在闺房中,日日盼君归来,做一个小女子么?
比起这样……
张星彩更向往的是“花木兰”那样的生活,英姿干练,谁说女子不如男。
心念于此,张星彩接着道:“若非你与王粲先生编排的那一出‘木兰辞’的戏,怕我还真没有忤逆母亲,逃离母亲的决心……”
其实张星彩想说。
——『若不是因为遇到你,谁知道女子也能这般精彩的活着?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倒是张星彩这么说,关麟却沉默了,他“吧唧”着嘴巴。
张星彩好奇,连忙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把你拐走这事儿,是不是如昔日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一般?倒是卓文君可没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兄长,万一你那兄长知道,你跟我跑了,那指不定提着丈八蛇矛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关麟提及的张星彩的兄长是张苞……
按照古籍文献中记载的,似乎,是一个比张三爷还要莽的莽夫……
想到他,关麟多少还有些忌惮。
“他敢?”
不等关麟把话讲完,张星彩直接脱口,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
可又想到,母亲说过,女孩子应该矜持一些,她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我大哥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倒是我没想到,黄夫人会帮咱们!”
说到这儿,张星彩恍然想到了什么,“我们这是去哪?你离开江夏不要紧么?总不至于因为我……你也要躲起来把?”
“不至于,只是……现在,有比待在江夏更要紧的事儿!”关麟望着窗外,那从眼前一闪而逝的风景不间断的变幻。
接下来,他向张星彩细细的解释了下他们此番一路向南的目的。
当听到——救阿斗时!
张星彩不由得惊呼出声,“你是说,伯母要将阿斗劫到江东……然后江东会以‘阿斗’为要挟,换取荆州么?你要从伯母手中救下阿斗弟弟?”
随着张星彩知道了整个行动,她不由得惊讶,不由得惊呼。
这……
在个行动张星彩看来,简直不可思。
她惊讶道:“孙夫人……那可是咱们的伯母啊,也是左将军府的主母,她虽非阿斗的亲生母亲,可按照身份,她是阿斗的嫡母,哪有……侄儿从伯母手中救走阿斗弟弟的?”
什么伯母?什么阿斗弟弟?
关麟心头不由得轻呼。
——『那特喵的就是个蛇蝎妇人与一个‘傻嘚儿’……』
——『特别是那个‘傻嘚儿’,就属于那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
“你别忘了,这位孙夫人,除了咱们伯母,左将军府主母的身份外,她还是江东的郡主,是江东猛虎孙坚的女儿,是小霸王孙伯符的妹妹,是东吴的剑仙子,是江南的弓腰姬,你觉得咱们伯父眼瞅着六十岁的人,咱们这位二十多岁的伯母是会选择咱伯父呢?还是,选择她荣耀的江东?”
随着关麟的一番话。
张星彩一愣……
好像,她被说动了一些。
可她的心头还有太多质疑,可关麟素来看人极准,哪怕是千里之外的人和事,他也总能精准的预判到。
他的话,张星彩不敢不信。
那么……
张星彩提出了新的问题,“如果伯母不让呢?”
“很简单……”关麟一本正经的回答:“那就抢——”
啊……
张星彩被吓住了。
就在这时。
“嗒嗒嗒——”
官道上,一匹马儿朝江夏安陆城的方向疾驰,是关麟的信使。
他看到了关麟的马队,连忙行至马车一旁,禀明身份。
关麟停止了马队……
走下马车,静静的听其禀报。
“公子,两个急报,其一是韩玄先生传来的,如今孙夫人一行在长沙郡捞刀河畔的‘罗汉庄’,韩玄先生成功阻拦孙夫人船队五日,却已经到极限了……怕是就要拦不住了。”
“其二是孙夫人致信于东吴,让东吴派遣船支前来长沙接应,据探马报送,东吴已于益阳出动了三十艘艨艟战船向长沙郡行驶……”
这……
听到如此两条消息,关麟的心不由得深深的揪起。
局势的发展比他想象的更快……也更紧迫。
甚至,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
“马车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关麟忍不住发出感慨。
按照现在的速度,等到长沙“罗汉庄”,黄花菜都凉了。
同时,关麟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是弃车驾马,凭着他的马术……根本不足以在明日之内抵达长沙。
但……现在有一件最迫切事儿,就是要把问题的严重性告诉子龙将军。
赵云一贯是一个对敌人心狠,可对友军、对自己人无比心软的人。
孙尚香的目的既是掳走阿斗!
那斗起心眼来,怕是一身正派的子龙将军未必接得住啊!
想到这里,关麟的表情更添严肃。
而看着关麟那苦涩的表情,张星彩立刻就察觉到关麟担心的地方,“如果……是六百里加急的话,那可以让我去……”
“啊……”关麟一愣。
张星彩却道:“我身子轻,沿途可以少更换马匹,这样节省时间,至于……六百里加急,我的骑术是做到的!”
骑术?
张星彩的骑术到底怎么样,关麟还真没机会检验过。
但,这种时候,她既请缨,那想来是有些把握。
“你……”
“交给我就好,只是我脑子笨,怕是你的话我记不住,最好……你可以写成信笺,让我交给关键的人。”
随着张星彩的话……关麟犹豫了一下,郑重的点头。
“好……”
他答应一声,迅速的命人取来胡凳,简易的案几,还有笔纸,然后飞速的下笔,张星彩熟练的为关麟磨墨。
一时间,春意盎然,薄薄的青草地上,关麟挥笔与张星彩磨墨的动作……
汇聚成了一片格外清新的画面。
不过一刻钟,关麟写好了信笺,他将信笺装入竹筒递给张星彩。
张星彩小心翼翼的接过,关麟则嘱咐道:“这封信一定要交到子龙将军手里,如果,子龙将军需要兵马驰援的话,那就用这个……”
关麟又将一枚兵符交到了张星彩的手中。
张星彩惊问:“云旗,你怎会有荆南的兵符?”
关麟顾不上解释:“你就别管这么多了,你只需知道,无论是捞刀河,还是罗汉庄,那里我提前藏着一些人,就是预备不时之需,这些人并非是荆州兵,他们只听我的!”
随着关麟的这一句话,张星彩不再提问。
不过,她能从关麟的神态中感受出来,这一次营救“阿斗”的行动,势必比她想象的要更重要,也更紧迫。
当即,张星彩选了两匹马。
还有几名护卫也分别各自挑选两匹马……
之所以是每人两匹马,是要在路上换着骑,这是六百里加急时才会使用的方法。
“得得得——”
“嗒嗒嗒——”
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与马蹄声,一干骑士呼啸离去,它们仿佛旋风一般,只是在关麟的视线中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消失在前方的官道中。
就在这时……
“公子……”
诸葛恪接到了附近驿馆传来的两只飞鸽。
分别解下飞鸽脚上的信笺,他连忙递给了关麟。
关麟展开一看,其中一个是交州发来的。
“船队已经就绪,埋伏于捞刀河中,随时准备出击——”
第二个是安陆城传来的。
“黄夫人与夏侯夫人,在黄忠将军的护送下,也乘快马往长沙方向赶去,速度极快——”
一连两条情报,第一条还好,是关麟预料之中。
第二条就意味深长了……
乖乖的,把人家女儿拐走了,看把这当娘的给急成了什么样子了!
……
……
长沙郡,捞刀河畔,罗汉庄。
一处奢华的阁院中,孙尚香在质问韩玄,“韩老先生是前辈,我为晚辈,按理说不应该说这些,可……你先说风浪大,又说没有船舶,最后水贼都出来了……我们的船队一连五日搁浅于此,你倒是说说?本夫人何时能够动身返回东吴?”
这个。
站在孙尚香面前的除了韩玄外,还有巩志,在韩玄的带领下,巩志也变得精明了不少,两人是在荆南……站在关麟这张“大网”中的核心人物。
更是担负起荆州与交州互通有无,军械采买,商贾贸易等重任的人。
诚然,如孙尚香所言,韩玄拦了孙尚香的船队五日,以各种各样的理由。
而这些,是关麟致信韩玄,托他做的。
别人不知道孙尚香的心思,可关麟是一清二楚。
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与孙刘联盟,很多事情不能挑明……按照关麟原本对韩玄的要求,是要拖延孙尚香的船队十日。
不过,俨然……已经拖延不下去了。
“夫人稍安勿躁……”韩玄依旧是一副和稀泥的模样。
孙尚香却再不信他的半句话,“本夫人人微言轻,不敢再让韩先生操心于归乡之事,昨日我已收到兄长来信,湘江中不是有水贼么?东吴自会派三十艘艨艟战船来接我与阿斗,算算时间,明日将至……”
孙尚香的话宛若最后通牒……
也让韩玄与巩志的面颊一下子暗沉如水。
韩玄还算是能沉得住气,可巩志再也按捺不住,连忙问:“阿斗公子也要赴江东么?”
孙尚香等的就是这句,她当即质问,语气丝毫不留情面:“我是左将军府的主母,阿斗生母不在,他便是我的儿子……我带吾儿回江东看望向阿婆?可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么?”
这……
是啊,孙尚香是刘备的夫人,孙刘又是同盟的状态,这种境况下。
孙尚香的话,无异于刘备的吩咐,很明显,无论是韩玄还是巩志均不可能拦得住。
“夫人……”韩玄再开口。
“多说无益……”孙尚香已经转过身,她背对着韩玄与巩志,很轻松的一摆手,“本夫人的行程不需要两位操心了,这些时日,还是多谢两位的招待了!”
说着话,孙尚香大踏步的走出了这房间。
可走到门外院落才发现,这是她临时的驿馆,当即又转回身来,目光幽幽,意味深长的望着韩玄与巩志。
韩玄与巩志自是知道什么意思。
巩志还想据理力争,可韩玄已经拱手,“那夫人早些歇息,我等就先离去了……”
“不送!”
孙尚香的话语中充斥着傲慢与无理。
……
在孙尚香那奢华的宅府隔壁,有一处简朴的庄舍。
这是赵云与一干护卫居住的地方。
此刻,一方桌案,赵云与韩玄对坐,两人也算是老熟人了……
当年韩玄不忍百姓流离、民生疾苦,于是在与关羽浅斗几许后归降刘备时,便是赵云护送着刘备接过这长沙郡的印绶。
也是刘备又让赵云把印绶再度交还给了韩玄,让他继续做长沙太守。
当然,韩玄何其精明?
他又岂敢长居于这太守之位,于是主动请辞,这才有了后面刘磐、廖立的接任。
但无疑,在此长沙郡深耕多年,韩玄有着他的名望与脉络,哪怕赵云……在面对韩玄时,也是一副晚辈的谦恭姿态。
韩玄开门见山,陈明来意……
无外乎,是孙尚香携阿斗赴江东一事。
唯独,因为身份的缘故,韩玄没有挑明,这件事儿是关麟在背后授意的。
赵云却为难了,“孙夫人是主母,出门在外,她的吩咐无异于主公的吩咐,如果阿斗公子不愿前往江东还好,若是他愿意,于情于理,我作为护卫都不好阻拦……”
说到这儿,赵云沉吟道:“至多,我能始终护送在阿斗公子的身边,待得孙夫人看过吴国太后,再将她们一并送回来。”
赵云还是高估了“孙刘联盟”的情义!
还是低估了,合肥赌约后,东吴对荆州势在必得的决心!
随着赵云的话,韩玄一声惊叹,“子龙,你糊涂啊!真到了江东,你纵是七进七出,纵是万人敌?你又护得住谁呢?”
这……
伴随着韩玄的话,赵云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低头,略作沉吟。
要知道,历史上的“拦江救阿斗”,是赵云与张飞合力完成的,虽说是合力,但事实上,若是没有张飞的授意,赵云哪里能拦得住?
这就不得不说,赵云的身份,其实不比张飞。
张飞是刘备的义弟,那就是亲兄弟,是自己人,是亲人……拦嫂嫂,拦侄子,虽然于理不合,但于情是合适的。
但赵云的身份,他不是刘备的义弟,他是护卫啊……按照主仆来说,孙尚香是主母,他是仆从啊!
这世上哪有,仆从拦主母的道理?
恰恰赵云又是一个极其重视这些“规矩”的人……
“子龙将军……”韩玄还想劝。
赵云适时抬眸,语气凝重,“韩先生放心,即便是阿斗随夫人赴江东,只要有我赵子龙在,且不说夫人,阿斗我一定将他带回来!”
赵云是君子,他总是一副正派的模样,别人不负他,他是不会先负别人。
就比如当年赵云打下桂阳,桂阳太守赵范要把寡嫂献给赵云,可赵云却以“我和你赵范同姓,你哥哥就像我哥哥一样,所以和你嫂子结合似乎不妥”来拒绝。
“唉……”
韩玄也看出赵云还是太正派了,他只能无奈的长叹一声。
这一刻,韩玄有一种要“搞砸了”的感觉。
——『云旗啊云旗,这十日,老头子我……可拖不住了!』
……
……
刘禅兴高采烈地带着黄皓进门的时候,李静宵已经坐在**哭了好一阵儿。
刘禅没注意,还在一边走一边笑着,“静宵姐姐,静宵姐姐,给我画画……给我画画。”
突然,看到李静宵在哭,忙问:“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李静宵不语,刘禅慌了,急忙说:“你告诉我,告诉我,要是我哪里做错了,我立刻就改。”
黄皓知道一些原因,于是到:“公子,这事儿,我倒是有一些耳闻。”
刘禅扭头喝道:“快说!”
黄皓解释道:“此前,公子不是答应静宵姑娘要陪她去江东嘛,这事儿得到孙夫人允准后,一路上,静宵姑娘别提多高兴了。可……可偏偏……这长沙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邪?愣是让咱们的船队搁浅了五日……静宵姑娘是眼瞅着家就在手边儿,可偏偏看得见,摸不着,这滋味儿……谁能受得了啊!”
刘禅说道:“这长沙郡的官员怎么回事?他们是要造反么?要不,我去跟娘说,让娘责骂他们一顿,让他们立刻准备船舶,咱们今天就动身。”
“呜呜——”
因为刘禅的话,李静宵哭的更厉害了……一边哭着,还一边轻唱着凄楚的思念故乡的歌谣。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一贯对诗词没有兴趣的刘禅,听着李静宵的诗歌,不由得称赞,“静宵姐姐这歌唱的真好听……特别是最后一句,那心里万分痛苦,就像车轮在肠子里转动一般,阵阵绞痛,就连我也……也感受到这份归乡的情了!”
就在这时……
又一名仆从快步走入,在刘禅的耳边耳语几句。
前一刻的刘禅还在感伤,这一刻直接笑出声来了,“静宵姐姐不用忧思了,是娘派人告诉我,这边不派给我们船支渡江,娘已经让东吴派船来接我们了,明日就能动身了……静宵姐姐也能回到家乡了!”
说到这儿,李静宵委屈的说,“真的么?真的能回去了么?公子会陪我一起回去的么?”
黄皓在一旁阴恻恻的说,“公子心疼姑娘,怎么会让姑娘伤心呢?你看看,咱们公子可知道心疼着姑娘呢!”
“那是当然。”刘禅拍拍胸脯,“倒是我在想,我初次去静宵姐姐家,是不是要准备些什么呢?否则岂不是失礼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整日昏昏欲睡的公子呢?
此刻的刘禅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精明的像是一只小老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