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看看又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一月中了。天气很反常,虽然大寒都快到了,却一点也不冷,反而十分暖和。可是时间到底过得快不快,快好还是慢好;天气到底冷不冷,冷好还是暖好;不同的人们还有着不同的反应。今年已经活到七十岁的陈万利,对他那今年已经活到六十三岁的亲家何应元叹息道:“唉,亲家,天气老是这么暖,火锅都没吃上一回,眼看马上要过年了。你看这是什么缘故:几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又是几个月,又飞快地过去了。你看我这一把年纪,再过几天就七十出头了。时光为什么过得这么快呢?咱们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奔波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想享他几天福,可是时光又过得这么快,要享福,也没有多少时候可享了。”,何应元笑着奉承道:“可不是么,亲家翁。你是上寿的人了,我可不敢跟你说一样的话。我现在还得挖心挖肝地挣几个钱,好给儿孙当牛马。我还不敢说享福两个字呢。不过我看,这时光过得这么快,一节子就几个月,一下子就几年,恐怕不是好兆头。你想想看,时光过得越快,日本人来得越快,不是亡国也越快了么?”他们的邻居,那老铁匠周铁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他对他那今年已经五十八岁的老伴周杨氏说:“近来的天气这么暖,真是菩萨保佑。反正咱们的棉袄也破了,最好不要棉袄也能过一冬周杨氏也点头同意道:“可不是么?别人都说日子过得太快,我倒觉得日子还过得太慢呢。冬天越垃得快,咱们受的苦越少,过快了,咱们也赶快回到从前那个老地方去,少受几天罪不是更好么?”

大学法科三年级学生何守礼这天早上约好了中学生李为淑和张纪贞两个人,到新堤去散步,商量为抗日自卫队捐款的事情。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西装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玫瑰红色的毛线衣,下面穿着一条粗蓝布工人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圆头扣带皮鞋。那工人裤子差不多把她的前胸都盖住了,只看见两条玫瑰红色的细长的胳膊前后摇晃着。今天,她也没有坐车,只是迈开两条跟胳膊相衬的细长的大腿,格达格达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朝南边珠江岸旁新堤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被广州人叫做“海珠”的那个江心公园已经被填掉,成为新填地的一部分了。她走到新堤边上原来海珠公园进口的地方,就看见一位年轻姑娘穿着白大襟衫,黑短裙,长统湖水线袜,脚下也穿着圆头扣带皮鞋。她身材长得很适中,很勾称,整个人露出一副温和沉静的气派,没有一点庸俗乖张的味道。这位姑娘就是李民魁的大女儿李为淑,今年十九岁,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何守礼看见她,一步跳上前,抓住她的手,不道歉自己来得迟,反而怪她来得早,尖声叫起来道:“你看你这个鬼东西,你怎么——天不亮就来了么?”李为淑轻轻地笑着,说道:“不,也不过才来了一会儿。”

正说话的时候,张子豪的女儿张纪贞也赶来了。这是一位今年才十八岁的高中二年级学生,身材细长,差不多思何守礼一般高,两个人站在一起,才看得出来,还是她比何守礼稍为矮那么一点点。她今天穿着红色大方格的大襟衫,橘黄色的大花裙子,长统杏灰色的羊毛袜子,脚下也同样穿着一双圆头扣带皮鞋。她看来很瘦弱,可是她的脸蛋红红的,头发也非常乌黑。和李为淑一比,就可以看出来,她们是完全两种性情。她说话非常任性,而且好像有一点故意喧哗。一走到她两个人跟前,张纪贞就高声大叫道:“哎哟,把我急死了!我一看,时间都晚了,就拼命加快脚步赶来,幸亏还好,还没有过时间。不过今年天气也真怪,已经差不多到大寒了,可还这么暖,走起路来,热得我浑身大汗,真是天道反常,天道反常。”

何守礼站在岸边,她的细长的身影斜斜地投在珠江里面,随着流水轻轻地摆动着,感触很深地说:“一点也不错,何止天道反常呢?世道也很反常嘛。你们看这块地方,面对着秀丽的珠江,会发生什么感想?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就听见人家说,咱们广州这颗海珠真是一颗海上的明珠。后来,我也跟着大人们到这海珠公园来逛过好几回,多么漂亮的地方!广州这么大,数它是个最好的风景。可是你们看,现在这颗海珠,连踪影都没有了。挨近咱们的这棵木棉花树,原来就长在海珠里面,现在它已经长在堤岸上了。那么迷人的一颗海上明珠消灭了,这不是世遣也在变么?你们说可惜不可惜!”

还没有开口说话,李为淑的白净的脸蛋上首先已经红起来了,接着,她腼腼腆腆地说道:“你说得真对。提起这个海珠,人们就想起咱们这座羊城。这座羊城,在十几年以前还叫人们称赞是英雄城市呢。那个时候,咱们年纪还小,不懂事。可是后来咱们也听说了:羊城是中国革命的摇篮。全国有知识,有理想,有魄力的人都跑到羊城来,要大干一番,要反对帝国主反对北洋军阀。当北伐军誓师出发的时候,全世界都在谈论着咱们这座英雄城市。如今,你看变成个什么样子了?日本帝国主义者竟然敢来欺负咱们,来轰炸咱们,把咱们这座英雄城市轰炸得体无完肤,这里崩一片,那里塌一片;这里死一堆,那里伤一堆。这还成个什么样子呢?我看,不单是天道变了,世道变了,人性也变了。这国家的事情会反常到这样的地步,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唉,大寒虽然不寒,可是,真叫人不寒而栗呢!"三位年轻姑娘慨叹着,议论着,结着伴儿缓缓地向东边走去。看看走到海珠桥底下了,又转回头往西面走。她们一面走,一面在谈论时局,谈论自己应该怎样起来做点事情。她们都说最近的警报演习越来越多了,甚至有的时候在下半夜忽然听到警报声,也不知道是真警报还是演习,弄得大家不得安生。又说到最近广州市举行过几次大规模的防空演习——这些演习实际效果到底怎么样,还不得而知,可是已经把市民吓得神魂不定,日子过得很不安宁。在这种情況之下,敌人还天天造谣,香港报纸也天天造谣,又说哪一天敌机来轰炸,又说全体市民应该到市外某个地方去躲避,等等。甚至,除这些以外,还有更不吉祥的谣传,说日本人将在某月、某日、某个地点登陆。这一次说登陆没有登成,另外一次又谣传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登陆。这一切风声鹤唳,弄得广州市更加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三个人在新堤上并排儿走着,越谈越投机,后来又一致同意,这回一定要回家里,尽可能多搞一点钱出来,捐给培贤中学的抗日自卫队。这样的自卫队那个时候在广州还不多见;因此可以说是一种英雄事业。何守礼首先自告奋勇,说非狠狠地从家里搞出一笔钱来不可。张纪贞接着也愤慨激昂地说:“我要是不在爸爸那里搞到很多很多的钱,我就不算是张纪贞。”只有李为淑有点胆怯地、低声地说道:“你们两位都好,你们家里有钱,光景比我们好得多。可我爸爸,他是没有钱的,不知弄得到手弄不到手。不过,我也不管了,我也横下一条心,坚决回去弄钱。”大家商量停当,才高高兴兴地分手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何守礼看见大奶奶正在和五老爷吵架。她就知道,今天提出向他们要钱的问题,可以说不是时候。原来,在去年的年底,就是在大概半个月以前,他们家里那个疯子何守义有一天混到街上去,到处疯疯癫癫地游逛。也不知道怎么样,后来才知道,突然之间,他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面那个老鼠箱上。这一撞不要紧,却把脑浆都撞了出来,登时死在那条电线杆子下面。街坊邻里议论纷纷,都说这个疯子白活了二十五年,白吃了二十五年的米饭,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出来,这恐怕是老天爷对何家的一种报应。那何五爷听了这些风凉话,心里面虽然很不受用,也觉着那疯子虽说也算自己的儿子,可一直都不成材,也不像个人样子;何况他又没有娶亲,没有成家立业,不能当个成人来办事。所以,何五爷就下了决心,叫人买一副普通棺木,当街把他收殓了,马上送到郊外白云庄房去寄存着,等将来査好坟地,看好风水,选好流年再说。大奶奶是何守义的亲生母亲,对于何五爷这样看待她的亲生儿子,连棺材都不许抬回家来,更不要说做什么法事了,心中极其不满。这半个月来,差不多为这件事情天天都得吵架。

平心而论,这一家人对于那嫡生的,惟一的,合法的财产继承人的夭折确实没有表示过任何的哀戚,甚至在那些使妈的脸上都看不到——那怕只是假装出来的,伤心的表情。只有大奶奶一个人觉着十分伤心……当下何守礼心中有事,急急忙忙地快步走进神厅,看见全家十一二个人都在那里,有些坐着,有些站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这种情况,她没法开口要钱,就也只得被在那里发呆。这时候,大奶奶何胡氏站在神厅当中,指指自己,又指指何应元;指指神楼上面的祖宗牌位,又指指原来何守义和自己同住的那个房间,高声哭嚷道:

“唉,你看我多么慘哪!我死了这个心肝宝贝的亲儿子,命数所定,没得好说;可他也是你的嫡子呀!他要背起你们这一箩祖宗牌位的呀!他是你们何家的香炉趸哪!有了这个嫡子,将来再养几个嫡孙,也好给你们何家传宗接代呀!他正枝正叶的,可跟那些横枝横叶的不能相比呀!我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不能再生养了,这根藤藤一断,你们何家的嫡亲一支就断了。那些旁枝旁桠的能算个什么呢?难道能算一个屁么?我一定要做满它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少一天也不成!谁敢吭半句话,我就给他拼了,我这条老命也就不想要了!嫡子就是这样一个嫡子,你们怎么能够把他草草装殓了就算了事呢?那不行,那谁也办不到!你们谁对待我怎么样,我心里面是清清楚楚的。你们也别幸灾乐祸,别高兴得太早。我说老实话,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我是明媒正娶的,大顶花轿过门的,不像那些一顶两名伕青布轿子抬来的姨太太,也不像那拿一叠妙票买来的丫头。我有我的办法,你们等着瞧吧。你们别当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一个好东西么?你们当中有谁滴过一滴眼泪么?”

大奶奶何胡氏越骂越来劲几,别人都没有办法开口。何五爷何应元觉着不必要开口;何白氏、何杜氏觉着不便于开口;何守仁、何守礼觉着不值得开口;陈文娣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开口;何汝温今年才八岁,也不知道什么开口不开口;剩下阿笑、阿萍、阿贵三个使妈更加是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犯不着开口了。于是,就只剩下大奶奶何胡氏一个人一会儿高声叫骂,一会儿呜、呜、呜地哭泣;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擤鼻涕,忙得不可开交。

正在全家人都感觉到没有法子收拾这个场面,正所谓欲进不能,欲退不得的时候,何守礼再也不愿意等候,跑到自己母亲、三姐何杜氏跟前,伸出手来说道:

“三姐,给我钱。”大家听了都一怔,觉着很奇特。三姐抓住何守礼的手,把她拉到身边,问她要钱干什么,要多少钱。何守礼也不知道应该要多少钱,就伸出一只手,把手指扠开道:“五百块。”大家一听,哗然起来了。三姐说:“好孩子,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哪?我连五块钱都拿不出来呢。现成放着大奶奶,你不去问,她是管钱的嘛。”何守礼听了,就走到大奶奶跟前要钱。大奶奶拍着桌子骂她道:“你这臭丫头,还来向我要钱,我有钱么?我给你们家里管钱,我自己一个钱都没有,我能动用一文钱么?我要给我亲儿子做法事还没有钱呢。你去问老爷吧!”何守礼又走到何应元跟前,向何应元要钱。何五爷问她要钱干什么,她说现在她们要组织抗日自卫队,要开办费,所以,五百块恐怕还不够用。何应元一听是抗日自卫队,看来好像是国家大事,又不好怎么说,就沉默不语。大奶奶听说是抗日自卫队,就跳起来骂道:“还抗什么日呀?我的儿子都死啦,还抗日干什么呀!”她一个人叫嚷着,也没有人睬她。何守礼见大家都不肯给钱,也就把脚一顿,大哭大闹起来了。

她使劲拽着何应元那一件团龙黑缎马褂的袖子,一面摇摆着,一面哭着叫骂道:“你们是有钱的老财主、财主奶奶,怎么对于抗日一个钱也舍不得拿出来呢?你们的钱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情呀?是不是都做了些不仁不义的事情,伤天害理的事情,吃人不吐骨头的事情,肮肮脏脏、见不得人的事情?这有什么道理呢?快给我五百块钱,大家都会称赞你们爱国,也不枉你们当财主一场,当财主奶奶一场呵。二哥死了,当然不能做法事,那是封建,那是迷信。做什么法事?倒是应该多拿几个钱出来,捐给抗日自卫队,那就算是爱国、爱民,那就算真正地做一件大好事了。爸爸,街坊邻里平时都说咱们伤天害理,刻薄成家,你不应该做点事情,证明他们是说谎么?证明事实不是那样么?”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伙儿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何守仁走前两步,劝阻他妹妹道:

“阿礼,这样子对爸爸妈妈说话,你到底还有一点礼貌没有?别人说咱们家一些不干不净的话,那是出于妒忌。你也跟着这样说,难道不以为耻么?你有你自己,好大的口气,动不动就要抗日,一开口就要五百块钱,为什么这样不知自量呢?你不是一个年轻丫头么?欸,你一张嘴就……咱们家里就算一座金山,也禁不住你这样花法呵。至于说到抗日的问题,爸爸还没有开腔,我做哥哥的也没有开腔,你急什么?到底抗、还是不抗,抗、又该怎么抗法,大家都应该跟着政府的道道走。政府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你怎么能随便乱来,组织这个什么队,那个什么队?难道你自己就抗起日来了么?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口气么?我看你简直就要造反了!”

何守礼听见她哥哥这么说,就放开了她爸爸的马褂袖子,跑前两步,挺起胸膛,对着她哥哥何守仁教训道:“你们这些臭官僚,哪里会爱国呵!哪里会抗日呵!你们当然要阻止咱们抗日。你说我是造反么?算你说对了,我就是造反,你又怎么样?”

何守仁一听,也气极了,就伸出右手,使劲地打了何守礼一个耳光。何守礼捱了打,哪里肯让,也就还手打了她哥哥一个耳光。这样子,两兄妹就互相纠缠着,撕扯着,拳打脚堪,最后扭成一团,在神厅当中对打起来。

三姐何杜氏看见何守仁动手打了自己的女儿何守礼,就站出来,对何守仁斥骂道:“你做哥哥的好不要脸!男是男女是女,妹妹都这么大了,二十多岁的人了,你怎么还动手动脚的?你还知道羞耻不知道羞耻?”二奶奶何白氏看见三姐何杜氏出场了,也就不肯示弱,接着何杜氏的话头发话道:

“哎哟,不要装得这么干净了。自己养的女儿都造起反来了,自己还不管一管!做哥哥的管,难道还管错了么?说到羞耻、不羞耻,难道天下不害羞的人还少么?”

何杜氏也不相让,接着说:“我害羞?我害什么羞?我不想抢人家的钱财,我们阿礼也不想夺那个嫡子的正位,我害什么羞?”何白氏听见她这么说,恰好戳中了自己的痛处,就寸步不让地反唇相讥道:

“还早呢,要想夺那个正位,还远着呢!什么嫡子,也不看看自己养出来什么货色:扁货,赔钱货,别人的人,迟早都要赶走的!什么嫡不嫡呀,你夺得了么?”

三姐看见从这方面和她对阵有点吃亏,毕竟自己养的孩子何守礼是个女的,要争也争不来这口气。于是她换了话头,对着何守仁斥骂道:

“大相公,你还不放开手!你看你自己多大年纪,那孩子又多大年纪;你都做得人家的老子了,还跟人家对打么?”

何白氏听见她这么说,更加不肯相让,就挨着这个题目做文章回敬道:“唉,真是,阿礼也不想一想:你不过二十来岁的人,却跟快四十岁的人对打,这到底算妹妹跟哥哥对打呢?还是女儿跟爸爸对打呢?不错,他其实早应该当你的老子!你自己到底看清楚了没有呵?”

满神厅的活人,不管是六十几岁的人,五十几岁的人,四十几岁的人,三十几岁的人,二十几岁的人,一直到几岁的人,都被这种污秽不堪的语言吓呆了。谁也没料到:怎么堂堂一个二奶奶,就能这样揭露别人的阴私,就能说出这种不像人样,不堪入耳的话来。

最后,何五爷何应元看见这个局面实在是不可收拾,事情越闹越难堪了,话越来越不好听了,就叫大奶奶拿出一百块那种叫做西纸的香港钞票,交了给何守礼。何守礼接过了钱,有点茫茫然……究竟她开口要五百块钱是不是算多了,如今这一百块钱到底是不是算少了;这些钱交给抗日自卫队,将要拿去买些什么东西,做些什么用途,她都完全不知道。但是她觉着,今天的事情,闹得一场风波接着一场风波,能够落到这样一个结局,也总算是勉勉强强了。这样子,她把钱接了过来,一切都算了事,何家也就有了暂时的太平日子了。到这个时候,众人才陆陆续续地散开。那最年轻的使妈阿贵对那最漂亮的使妈阿萍做了个鬼脸,说:“哎哟,今天的天气好冷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