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晚上,他们一连走了一百里地,一路上风凉水冷,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寂寞。区卓最感到满意的,是路上的行人跟车队都逐渐地减少下来,跟前两天晚上那种水泄不通的景象相比,实在清静得多了。江炳还注意到,这些行人里面,不单是像过去一样,一股劲儿朝北走,而是有来有往,有朝北走的,也有朝南走的了。这样子,三个人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秋夜。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梅坑。他们吃了一些干粮,喝了几口凉水,算是用过饭。照规矩,区卓跟江炳先睡,周炳在旁边坐着值班。那两个年轻人倒在路旁一片青草地上,没有说上两句话,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脸上,像给他们盖了一张柔软的毯子,十分舒适。按照平常的程序,应该江炳先起来值第二班,让周炳去睡觉;然后区卓又起来值第三班。可是今天整整一个早上,江炳跟区卓两个人都睡得很香,把值班的事情完全忘了。周炳坐在一旁,心疼地看着这两个小英雄,知道他们十分累了,也就不去惊动他们。他盘起腿坐着,像和尚打坐一样。他的眼睛慢慢地从天上移到山坡上,又从山坡上移到公路上,只见天空、山坡、公路都是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一只飞过的小鸟也……这样子,慢慢地他的眼皮也沉重起来了,他也打起盹来了……

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境界当中,他忽然看见胡杏从马路的那一头朝他慢慢地走来。他判断,胡杏是从北头来的,这一点他觉着没有疑问。可是怎么回事儿,胡杏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呢,他就看不清楚了。此外,胡杏肩膀上还扛着什么东西,他显然能看出来,那是一种很沉重的,体积很大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一挺机关枪么?是一叠很厚、很厚的书本么?他也就分辨不清楚了。胡杏慢慢地朝他走来,越走越近,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却变幻不定。胡杏那娇憨灵慧的神气还是在广州的时候一样,走起路来露出那一种稚气的,自信的神气,也还是在广州的时候一样。他想,胡杏现在应该在延安——毫无疑问,一定在延安……胡杏离开大伙儿已经有好久、好久——到底有多久呢,他也说不上来……此外,胡杏在延安到底过着一种什么生活呢,他想象——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他只能想象出胡杏那一张娇憨灵慧的脸孔,胡杏那一副稚气而又自信的身段。他越心急,越想把胡杏看清楚,他的眼前越是一片朦胧……甚至越过越模糊……越过越模糊……

江炳一翻身,他的鼻子碰到雨帽的边缘上,把自己惊醒了。他一咕噜爬了起来,嘴里重复说着:“唉呀,我睡太久了,我睡太久了。我来值班,炳哥,你赶快睡去吧。”

周炳交了班,自己和衣躺下,睡在区卓的旁边。他没有料到,当他躺下以后,他心里面老在翻来覆去地惦念着胡杏,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不知她过得怎么样。这样子,他倒反而精神兴奋地睡不着了。江炳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关心地问他道:“炳哥,怎么样,身体不太舒服么?”周炳摆摆手,说:“没啥,身体很好,一点事儿也没有。”江炳说:“那么,难道你还有什么心事么?”周炳笑了,睁开眼睛说:“有什么心事呢?我仿佛做了一个梦……咱们日盼夜盼,盼来了抗战。既然抗战已经实现了,咱们每个人都如愿以偿了,还有什么……”江炳等着他说下去,他虽然是满腹牢却再也没有往下说,江炳也就不再问他了。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路上又开始有了行人了。他们吃过炒米,喝过凉水,就起身走路。今天晚上,他们准备翻过前面的一座大山,叫做云髻山,这座山的高度大概在一千米以上。他们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着、十分吃力。约莫爬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才在斜阳夕照当中和其他一群一群的难民一道爬上了山顶。

在这个地方,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大家都在石头上面坐着休息。周炳也坐在一块石头上,歪斜地靠着后面一块更大的石头,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坐着养神。区卓看见山顶上离他们大概不到一百米的高处,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几个人围着那辆车子转来转去地走动着,好像在修理的样子。他不想惊动周炳,就拉着江炳一起去看看。走到那辆卡车旁边,果然有几个人,有男有女,在那里修理。那辆卡车上面已经装了很多的行李和家具,不过,看样子还有地方可以多装几个人。他灵机一动,就和江炳商量道:“咱们前面还有一百几十公里,要走起来,得花几天的工夫。咱们不如厚着脸皮去问人家,看能不能够把咱们三个人捎上一道走。”

江炳一面回答说:“你倒想得好,哪里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一面和他一起上前去打量。只见车子前面有四个人在活动着。一个在车头的地方拨弄着那些机件,大概就是司机;另外,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跑到离布子比较远的地方去摘那路边的野菊,像是两母子的样子;还有一个男人,约莫也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儿很高,国字脸儿,长得浓眉大眼,魁梧出众。他身上穿着一套中山装,虽然有点旧,还沾上了很多灰尘跟泥巴,但是,浑身上下仍然闪烁着一种棕色的马皮一般的光泽。看样子,像是个文官儿,而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党官儿。这时候,他站在那个司机的旁边,一个劲儿催着那个司机说:“快点儿,快点儿吧,你这个人做事怎么这样子磨磨蹭蹭的!”他说话的时候,那个四围长满胡须的,毛茸茸的大嘴巴在他那张大脸上张开,像一个爆裂的石榴一样。

区卓看见这个人,有一点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跟江炳商量道:“你说,我上前去问问那个人,看他肯不肯把我们捎上,好不好?”江炳想了一想,就说:“那不大好。我们两个人都还年轻,又没有见过世面,不会说话。这样子随便去求人家,人家哪里会答应呢?”区卓听说,觉着也有道理,就放慢了脚步,停下来跟江炳从长计议。两个人捉摸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那个国字脸儿的,毛茸茸的大汉看见有两个陌生人——两个精壮、结实的年轻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叽叽咕咕地在低声说话,就断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一面喊那个女人跟小孩子快回来,一面使劲地催那个司机赶快把车子修好。区卓跟江炳两个人研究不出好办法,只得走了回来,叫醒周炳,把刚才所看见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主张应该去找那个人,问一问试试看。他们两个人并且不约而同地提出来,这个任务最好由周炳去完成。开头,周炳听了,觉着毫无兴趣,同时还对区卓跟江炳两个人说,他们最好不要过于天真,以为这个时候拥有一部载货卡车的人会答应做出这么慷慨大方的举动。后来,实在叫他们两个人缠得没有办法,就站起来,说:“好吧,既然你们一定要我去,我就去试试看吧。不过,我事先要向你们声明,你们不要存奢望,我才肯去。不存奢望,你们就不会失望。对吧?”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好了、好了,我们不存任何的希望。你放心去试一试吧!”于是,周炳就迈着疲倦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上面爬去,好像他正在攀登玉皇大帝的琼楼一般。

周炳一面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走,一面心里也在搜索怎么开口询问的最适当的词句。他希望按照区卓跟江炳两个人的嘱咐,兴许能碰见一位什么“贵人”。等他走到那部大卡车旁边,抬起头来一望,那个有一张毛茸茸的国字脸儿的大汉,恰好这个时候也拧回头望了一下,他们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这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高声叫了起来:

“是你呀!”“是你呀!”

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经常在三家巷走动的,他哥哥周榕的拜把兄弟,国民党省党部的组织部长李民魁。他如今正带着他的老婆李刘氏跟他的儿子李为雄,和全家的家私细软逃难。平常在广州市里,在省党部里,他的神气、派头都是卓尔不凡的。可是现在,这个地方是云鬌山巔,他所占的地位是公路的旁边,因此看起来,他的权势、地位跟格调都下降了不少,反而变得有点儿平易近人了。他主动地走到周炳跟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

“老弟,没有想到在这儿能够碰上你,真是他乡遇故知呵!”周炳看见他,不单想起了三家巷、震南村那些地方,而且很快就想起了广州市郊外的那座宪兵司令部的监牢。当时,他们的地位是那样子的高低悬殊,而今天,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和自己算是平等相处了。因此,他也就不为已甚,微笑着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手,同时问候他道:

“李大哥,你们全家怎么这早晚才出来呀?不曾受什么惊吧?广州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你们都看见了么?”

李民魁和气地回答道:“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也是在二十一那天晚上离开了广州。我不过先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蹲了两天,然后才转到这条路上来的。三家巷还好吧?陈家、何家、还有你们家里各人都好吧?房子都没事儿吧?”

周炳摇头说道:“那个……至少,我走的时候,三家巷还是好好的。至于说到陈家跟何家,那你当然也知道的,他们老早就跑到香港去了。家里面只剩下些佣人。不过,是不是会出什么事情,那我离开广州以后就不知道了。”

李民魁还是做出很亲热的样子,抓住他的手,问长问短道:“怎么,老弟,看你的装束,你也走了军界了么?”周炳摇摇头,随口回答道:

“无所谓走什么界,穿上这么一套衣服就是了。”

李民魁好像对着自己人似地发牢骚道:“哼!这回日本人登陆,最脓包的就是军界。要不是这些个大脓包,咱们哪里会搞得如此狼狈呢?他们平常倒会耀武扬威,抢这夺那,可是,到了国家有事,敌人来到面前了,简直枪都没有打响,就全线崩溃了。”周炳公正地,大义凜然地说道:“李大哥,我在路上遇见一个骗子,他教会我一首民间的顺口溜,叫做《广东三无》。哪三无呢?吴铁无城,余汉无谋,曾养无谱。你听听,老百姓不是单说军队,是说你们党、政、军都有份儿。你们不肯开放群众运动,不肯武装人民,说把一场千古彪炳,万世流芳的神圣抗战,变成一场全民族流离失所的大灾难!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李民魁低着头,十分尴尬地自言自语道:“是倒是,你说得对。国民党就是那个样子。可我本人,头脑还是清楚的。抗战以来,共产党提出来的每一个主张和口号,我都赞成;可国民党什么像样的主张和口号都没有提出过。我早说过,抗战一起,就算国家不亡,国民党也一定要灭亡!”

周炳懒得跟他多缠,就哼呀哈地答应道:“是呀,是呀。你还是赶快上路吧,李大哥。昨天天快黑的时候,还有日本飞机来空袭呢。你这车子停在这么个山顶上,可不好掩蔽呵。”说着,说着,回身就要走开。

才走出三五步,李民魁又赶上前去,伸出手来,把他拦住了。

太阳从山底下照上来,把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一两丈以外的地方。照影子看来,他们都好像已经变成两个身体很长的巨人。李民魁开口问他道:

“你知道我们阿淑的下落么?"周炳知道他问的是李为淑,就笑了一笑,说:“不知道。”李民魁接着说:“我们阿淑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做出不给家里写信的荒唐事儿。可是,她现在已经离家四个多月了,我们还不知道她的下落。这件事情只有……”周炳不想跟他多费唇舌,就说:

“你的女儿跑到什么地方去,本来你自己是应该清楚的。她要求抗战,你们不让她抗战;她要求你们给她武装,你们又不答应。这还用问么?她一定是跑到能够让她抗战的地方去了。”李民魁摇摇头,叹口气,说:“那么你就告诉我,她到底跑到哪里去,让我知道一下也好嘛。”

周炳看见这个人愚蠢到这样一个地步,就说中国能够跟日本人接触的地方很多嘛。现在,在广东也能够跟日本人接触了。那你还不清楚么?她一定是跑到敌人的后方去了。这难道还用问么?”

李民魁仍然十分自信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姑娘,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一定是……”说着,说着,周炳也不想再听了,就径直往回走。

区卓跟江炳在下面清清楚楚地望着上面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看见周炳跟那个人有说有笑,谈了那么老半天,还亲密地拉手,以为事情大有希望。他们动手把那些撂得满地都是的雨帽、背包、干粮袋、挂包、水壶、电筒等等收拾起来,结束停当,只等上面一声招呼,他们就冲上山顶,乘着那部装满家私细软的卡车去韶关。

周炳走出十几步,李民魁又一次撵上来,把他拦住了。周炳停下来,用十分迷惑的眼光盯着他。李民魁主动地向周炳说道:

“炳老弟,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周炳问是什么事情,李民魁就接着往下说道:“自从那年你在东沙江救了我的命以后,我就答应过,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报答你。这件事情你也许已经记不得了,可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时常想着,总有一回要好好地报答你一下。”

周炳爽朗地笑起来了,他对这个向他道歉的人说:“李大哥,你不必谦虚了。你在宪兵司令部那个牢房里几次地来看我,这不是已经报答了么?”

李民魁摆出严肃的脸孔说:“不,不要开玩笑。那个时候的事情归那个时候的事情。那已经都过去了,还谈它干吗呢?我在跟你说正经话。”

周炳说:“好。那么,你就说吧。有什么正经的事情……”李民魁说:“你看得见的,我现在有一部卡车,已经快修理好了。本来,我是可以让你上车,把你捎带一程。不,也许不止你一个人。刚才有两个人,如今在下面张望着的那两个人,不是跟你一道的么?本来,我应该把你们三个人一道捎上走的,可是不行。因为第一,我是公事在身,不便做自己的私事;第二,我的行动是秘密的,不能跟你们说出目的地。所以,我没有法子招待你们三个人了,请你们原谅吧。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必须弄明白: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说过要报答你,那么,我一定是做得到的。不过,这一回……”

周炳更加放肆地笑了。他笑得那么任性,以至于呛咳不止。笑了一阵子,他才对李民魁说:“李大哥,你不用费心了。你有公事在身,我但愿你赶快好好地把公事办完。这一点,我是乐意相信你所说的话了。不过,另外有一点,我却不那么相信。就是你说你的行动是秘密的这一点,我就觉着很难相信。我看,你们国民党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你们的所谓秘密,日本人都知道,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你们当中的有些人知道得更加清楚。天快黑了,请上车吧。快走吧,赶快到韶关去吃晚饭吧。不然的话,把你们那个小朋友给饿坏了。”说完以后,他就大踏步地走下山来。

车子果然修好了。司机等李民魁一家人上了车,把它发动起来,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在血红的夕阳里面管出一股黑色的浓烟,开走了。周炳、民卓、江炳三个人并排着,保持原来那个队形,江炳在左,区卓居中,周炳在右,一步、一步地继续往前走。一面走,周炳一面把刚才跟李民魁见面、谈话的情形向他们两个人复述了一遍。

江炳愤愤不平地说道:“真想不到为淑这个好姑娘有这么一个不像人样的爸爸,也想不到这么一个不像人样的爸爸会养出这么一个好姑娘来。唔……你们老说东沙江,东沙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周炳不愿意提起过去那些事情,就闭着嘴不说话。区卓却对江炳详详细细地谈起七月的奇遇那段往事来。当他们三个人越过了山顶,往下坡路走的时候,区卓就开始告诉江炳,在一千九百三十年的七月,有一天,周炳带着一些学生在东沙江游水,怎样看见远处划来一只洋舢舨;这只洋舢舨不熟水性,怎样在水鬼凼的地方翻了船;周炳怎样带着学生去救人——第一个救起来的是那个半沉半浮的科学家李民天,第二个救起来的是当时的县长夫人陈文婷,第三个救起来的是周炳自己的姐夫陈文雄,第四个救起来的是周炳的表姐夫、陈文娣的丈夫何守仁,第五个救起来的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国字脸儿,毛茸茸的大汉李民魁;那个时候,大家都怎样对周炳千恩万谢,都叫周炳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去找他们,又说要怎样、怎样地报答周炳。最后他说:“哈哈!如今不是,报答果然来了!”

周炳说:“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所谓报答的话,可万万不能当真。我救过他的命,并不希望他报答。可是如今——你们瞧,他毕竟还是给了我一种报答!”说完以后,三个人就又一起走进黑暗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