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三十九年二月中,麦荣大叔和周炳一起调到延安来,住在白家坪招待所。
那天早上一吃过早饭,胡杏就离开了二十里铺,往延安城走去。走到曹店川口,一碰碰上了何守礼跟李为淑两位姑娘。胡杏说:“怎么这样巧?”何守礼说:“不是你叫人通知我们的么?”胡杏笑了,连声答道:“是、是、是。我想起来了。”三个人一起走,经过大贬沟的时候,一碰又碰上了杨承荣、区卓、江炳三个青年男子。胡杏又说了:“呵,怎么这样巧?”区卓说:“不是你叫人通知我们的么?”胡杏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我差点儿忘了。”于是,三男三女一直往北面走去。走到小砭沟附近,忽然后面有一男一女呼叫他们的声音。他们站下来等了一会儿,原来张纪文、张纪贞两兄妹也赶来了。胡杏又用她的甜甜的、沙哑的嗓子说道:“哎哟,你们两兄妹也来了,怎么这样巧?”张纪贞是个快嘴,立刻就接上说道:“什么巧不巧,都是你叫人通知我们的嘛!”胡杏仰着头,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微微地笑道:“呵?是呀,是呀,真该死!你看我全都忘记了,真是老了,忘性大了。”张纪贞一点不饶人地说:“我看你不是忘了,是过于高兴了!”这四男四女会齐了,一路走,一路揣测麦荣跟周炳两个人如今都变成什么样子,浩浩****地一直朝白家坪招待所走去。到了以后,他们走上了一道长长的斜坡,在招待所的传达室问清楚了他们要找的地方,于是,兴高采烈地直奔麦荣跟周炳居住的窑洞。麦荣跟周炳两个人早就站在窑洞门口等候他们的到来。大家见面以后,这八个人轮流上前,搂着麦荣跟周炳两个人,跳呀、叫呀地闹个不停,好像在窑洞门口开了一个跳舞会似的。
只有胡杏没有上前搂抱周炳。周炳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胡杏,本来也想热烈地拥抱她一下,可是觉着胡杏慢慢长大了,长成一个成熟的少女了,不能再把她当做小孩子看待;同时想起在广州的时候,二嫂区苏也对他说过,胡杏要实行自梳,一辈子不嫁人,全副精力搞革命,因此也不敢表示过份的亲热,只是用力紧紧握着她的手,相对微笑,久久没有放开。就这样叫着、跳着喧哗了一阵,麦荣大叔让大家回窑里坐,好慢慢地畅叙阔别之情。大家回到窑里,上了炕。胡杏跟何守礼坐在正面,其余六个人挨着窑壁坐着,只有麦荣跟周炳两个人不会盘腿,就坐在炕沿上,扭着脖子陪他们说话。周炳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大家到得这么齐?”杨承荣说:“今天不是星期天,咱们大家都是特地请了假来看你们的,看你们怎样打发吧。”周炳问胡杏,她两个哥哥——胡树跟胡松——都在什么地方。胡杏告诉他,胡树现在晋察冀工作,胡松在晋绥工作,都很少到延安来。周炳又问何守礼,这半年多来,生活过得怎么样。何守礼告诉他,这半年多来,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麦荣大叔又问张纪文过得怎么样,张纪文也兴高采烈地说:“没说的,没说的。延安真是个好地方。如果我早知道它这么好,我就不考什么鬼大学,一直跑到延安来了。”接着,各人都讲了一下自己对延安的观感,跟这半年来充满快乐跟幸福的生活。麦荣大叔看见大家这么高兴,就凑趣地说:
“好哇,咱们都回到振华纺织厂来了。你们看看这些人——这不是么?”
区卓说:“不是振华纺织厂,如果把延安比做一座纺织厂,那么,它应该叫天堂纺织厂。”
胡杏接着说:“咱们党抓住全国的经纬,正在这里织一匹抗战的花缎子呢!”
周炳说:“小杏子说得好,很有诗意,不用说,花缎子上有星星点点的血和泪。”胡杏捂着嘴笑了一笑,说:
“我没有进过学堂,不会作诗,只会织布。”杨承荣说:“织绸子也好,织缎子也好,炳哥,你打算怎么打发我们?”麦荣大叔是个老实人,端起个脸盆就准备到食堂去打客饭。张纪文拦住他,高声抗议道:
“你们刚到延安,不懂得延安的规矩。老实说,谁到延安来,都要叫别人‘打土豪’。”麦荣跟周炳两个人不懂得“打土豪”的意思,都愣住了。区卓连忙解释说:“是这样的,你们从蒋管区来,身上多少一定有些钱,我们在延安生活久了,都变成无产阶级了,所以,谁到延安来,都得委屈一下,暂时当一当土豪。”麦荣跟周炳一听,都说行,行,当土豪还不容易?咱们现在就走!”说完以后,大家下了炕,浩浩****地走出了招待所。
他们在延安南门外四海饭馆开了一个房间,这是这家饭馆惟一的一个雅座。麦荣叫了红烧鸡、米粉肉、狮子头、炖羊肉,还有拔丝山芋五个菜,两大盘蒸馍,还要了两嗦子白酒。这种酒嗉子是高身、窄颈、敞口的一种酒具,用锡打成,大概一嗉子能装四两酒的光景,很便于烫酒。大家一面吃着,喝着,一面聊天儿,十分畅快。麦荣先谈起广州那个游击小组的情况,说他们在南、番、顺一带十分活跃,打过伪军,也跟日本人见过面,可是每一个队员都很好,最多只有个别的人受了一点轻伤。现在,在珠江三角洲一带已经有一些名声了。听完这些情况,胡杏就朝着周炳问道:
“干娘呢?”
周炳摇摇头,说:“我爹跟我妈都不肯躲开,他们现在还住在三家巷,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倒是嫂子跟侄儿,我都把他们送到震南村你家里去了,大概那里是平安的。”
胡杏又问道:“听区卓跟江炳他们说,文婷表姐已经自杀了,这是什么道理呢?她受了什么委屈呢?”
周炳又摇摇头,回答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要玩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不让她玩弄,于是,她就扫兴了,感觉着连这么一点小事儿都不顺心——无疑是受了委屈了。”接着,周炳又告诉大家,陈文英如今住在重庆,还是一样的热心宗教活动。听说,她丈夫张子豪升了一个什么司令,如今驻扎在陕西,陈文雄跟他姐姐周泉两个人也在重庆,生活得很奢侈。陈文雄一直还在做黄金跟钞票的买卖,只是有时候高兴起来,就对抗战讽刺几句。陈文娣一味追求享乐,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她的丈夫何守仁也在陕西什么地方当了一名专员。只有陈文婕跟李民天两个人还在正正经经地企图把振华纺织厂重新办起来,还坚持她那个劳资合作的主张。大家听了,都觉着和蒋管区对比起来,延安的生活是多么健康,多么愉快,多么积极,多么自由,真是一种向上的,有意义的,有点儿人样的生活。这样看起来,延安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堂。
他们这一顿饭一直吃到太阳有一点儿偏西。麦荣跟周炳两个人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凑在一起会了账,大家才一道走出饭馆的门口。杨承荣、区卓、江炳、张纪贞、张纪文五个人跟他们一一握手道了别,就往南边走去了。剩下麦荣、周炳、胡杏、何守礼、李为淑五个人结伴儿向东边走去。他们先送李为淑回曹店区二乡乡政府,然后又要送何守礼回一乡乡政府。大家走到拐弯的地方,何守礼突然拦住大家,说道:
“就让炳哥一个人送我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跟他谈呢。”大家一听,就都停了下来,周炳用手搔着他那推了个平头的大脑袋,正在踌躇,不知道怎么办好。早上,组织部有人跟他说,今天要找他谈话,他也不知道是下午还是晚上,得赶回招待所去听音信儿。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一眼瞧见胡杏的脸上露出愀然不悦的样子,像发愁,像抱怨,又像有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十分天真,十分妩媚,又十分可怜。他很少看见这样标致,这样动人的胡杏,于是又举起手来,搔着自己那推了平头的大脑袋,说:
“我今天还要去组织部谈话,你有什么事情,咱们改天再聊吧。今天,我们先送你回乡政府,然后,我们就要赶回招待所去。”说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道:“阿礼,你看这样好么?”
何守礼顿着脚,噘起嘴唇,连声说道:“不好,不好,不好,十分的不好。”她这么一说,倒把大家都僵住了,没有一个人做声。过了一会儿,麦荣解释道:“小礼,你得相信我们,我们今天真要上组织部谈话,不是哄你的。谈工作嘛,人不在,怎么行呢?”
何守礼望着周炳,瞪大眼睛说:“什么组织部不组织部,我不管。我只知道,你的行动很不自由。看样子,你还没有走到解放区呢,还没有当真解放呢!”周炳瞪大眼睛,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麦荣帮着进一步解释道:“小礼,你应该懂得,一个人到了延安,组织上第一次约他谈话就耽误了,这可不大好哇。”
何守礼满脸涨得通红,说道:“什么组织不组织,别跟我来这一套。炳哥不肯到我那里去,那真正的理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周炳发急了,连声说道:“你瞧、你瞧、你瞧……”麦荣在一边也感觉到插不上嘴,只有胡杏站在一旁微微地笑着,一句话没有说。周炳看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就问她道:“小杏子,你说怎么办?”
胡杏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哥哥,你真笨。你把她带回白家坪招待所去,你们不是可以好好地谈一谈了么?这有什么难呢?”
听见胡杏这样安排,何守礼连忙抗议道:“这不成,这不成!我又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我是一个乡干部,怎么跑到那个招待所里面去呢?难道我十八辈子没有住过招待所么?算了算了,咱们走吧,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咱们一面走,一面谈好了。”
麦荣、周炳、胡杏、何守礼四个人相跟着朝一乡乡政府走去,周炳跟何守礼走在前面,麦荣跟胡杏走在后面。天气趙晚越冷,风呼呼地吹着,沟里的水冰冻得非常光滑,发着蓝色的闪光。何守礼因为喝了酒,又走了很多路,觉着很热,把棉军衣的钮扣全都打开了。走了一阵子,她忽然大声说起话来道:“炳哥,江炳跟为淑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周炳就走在她的身边,他们挨得很近,用不着这样大的声音也听得见。周炳懂得,她是故意让后面的麦荣大叔也能听见,所以才使唤了这么大的嗓门的。看见周炳不做声,何守礼又大声重复一句道:“看来,你那个江北阿炳跟我这边的为淑已经好起来了,已经对上了象儿了。别看为淑做人腼腼腆腆的,她可会生活呢。她对于男人也很有吸引力。这一点,我是早就看出来的。”周炳听见,也觉着有点高兴,就附和着说道:“是么?那敢情好。”后面,麦荣也在悄悄地问胡杏道:“是有这样的事儿么?”胡杏点点头说:“不假,看来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何守礼居左,周炳居右,两个人已经挨得很近,可是何守礼一直朝周炳这边挤过来……周炳向右挪动一寸,她立刻也向右挤一寸,一直挤得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不让当中有一点儿空隙,好像故意向后面的人显示他们两个人亲密的程度。麦荣大叔看见这种情况,就用手指一指他们,眼睛望着胡杏,好像在向胡杏问讯。胡杏会意了,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摆着脑袋。忽然之间,前面又响起了何守礼的略带轻狂的声音:“……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么?区卓这个和尚虽然到边区来还不久,可是已经跟那个机关枪张纪贞好起来了,真有本事。这个张纪贞也真是,人小鬼大。”下面周炳跟她低声说了一些什么话,后面听不大清楚,只听见何守礼嗲声嗲气地回答道:
“什么事情也别想瞒我,什么事情也别以为我会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我敏感着呢!说老实话,也不用亲眼看见,我就可以猜出来。或者说得玄一点,我就可以感觉出来。不管怎么样,我在这方面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往后,周炳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说,后面同样听不清楚,倒听见何守礼高声叫嚷道:“别看江炳、区卓、为淑、纪贞这些人没有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是他们懂得生活,会生活,真叫人羡慕。”再往下,他们两个人又低声说了很多的话,后面就一满听不清楚了。
到了一乡乡政府,恰好老支书兼乡长曹步有也在,何守礼就把他给麦荣和周炳两个人介绍了。曹步有是个老游击队员,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生得矮矮瘦瘦,举止文静,完全看不出是个会打仗的人物。他说话非常缓慢,又十分和气,当下,他就对麦荣跟周炳两个人称赞何守礼道:“这闺女很好,又聪明,又能干,真是给咱乡帮了大忙咧!”守礼听了,望望麦荣,望望胡杏,又特别注视着周炳,十分得意。
三个人循着原路往回走,周炳跟胡杏两个人走在后面,麦荣走在前面。可是,他经常走错了路,不该拐弯儿的地方就拐了弯儿,该拐弯儿的地方又往前直走。他不断地重复说道:“这延安的路好难认哪。”每逢他一走错路,胡杏就在后面像吆喝羊群似地吆喝着他。这样子,他们三个人慢慢地走出了曹店区,走进了东川大道,陪伴着胡杏回延安县委去。
胡杏一面走,一面把棉军帽脱下来,放在一个指头上面转着,好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后来,她又提议大家不要走山边这一条骡马大道,让大家一起跑到冰川上,在那里逍摇自在地慢慢走着。周炳在旁边看着胡杏在冻冰上轻轻地滑行着,像是一种跳舞的步伐,他心里面确实感觉到胡杏这个时候是轻松而且舒适的。他低声问她道:
“阿礼表现得怎么样,你能够跟我讲一讲么?”
胡杏回答道:“阿礼的表现,你自己就很清楚,还用得着我讲么?”
周炳摇头道:“不是说她以前的表现,是说她到了延安以后表现得怎么样。”
胡杏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整个说来,阿礼是快乐的,想进步的。她到了延安,这里给她准备了一种真正有意义的幸福生活。这一点,她是非常满意的。可是,我看得出来,在她心灵的深处,总埋藏着一股怨气,好像她在期待着什么,可是没有达到愿望。我知道,那显然是一种个人的东西,但是我不能肯定地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炳听了,就重复地说着:“哦,个人的期待,个人的期待。我好像有一点儿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胡杏道:
“小杏子,你也说说看,你有什么个人的期待么?”
胡杏仰起头,望着周炳的脸孔,好像不大明白他的用意。后来,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说:
“哥哥,你看我从早到晚就是这些表格、报告、文件、记录,简直忙得个一塌糊涂,连做梦都在梦着开会,我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期待什么呢?在个人的问题这方面,我想我简直是麻木不仁了。”
周炳说:“敢情你一心一意在织你的缎子呢。”
他这句话用的是今天早上在招待所发生的典故,胡杏听了,深沉地、安静地望着他,左脸上那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闪动了一下,并不回答。周炳用自己那只发热的手握着胡杏那只同样发热的手,一直把她送回延安县委。这一天,麦荣跟周炳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