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四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日本军队终于在香港登陆了。德、意、日三国法西斯轴心终于向全世界的人民表明了,它们对于资本主义的世界霸主美国跟英国是多么地蔑视。所有相信日本帝国主义不敢得罪美帝国主义的人们,在珍珠港事件发生的时候,已经觉着莫名其妙,而所有相信日本帝国主义者不敢得罪世界上最老大的头号帝国主义英国的人们,就更加莫名其妙了。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这个消息就通过了电讯和一切其他的报道手段,传遍了全世界,也传到了重庆。陈文雄一早就起来,从容不迫地梳洗过后,坐在桌子旁边,准备吃早餐。等到他拿起当天的报纸一看,他就忘记了吃东西,躺在一张沙发上,动也不动地呆得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过了十几、二十分钟,他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走了好大一会儿,又坐在原来那张沙发上,两只眼睛定定地透过玻璃窗望着惨白的天空,一味子出神。后来,他既不跟周泉说话,也不对使妈吩咐什么,甚至对于两个孩子陈国栋跟陈国梁,也不去兜搭他们,只是默默无言地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把一顿早餐搁在桌子上,都完全忘记了。周泉追赶他到了门口,叫住他道:

“文雄,你不吃一点什么么?当心饿着肚子,把身体饿坏了。”

陈文雄根本没有理会她,脚步蹒跚地,慢慢地走了出去。周泉心里面暗暗在想,陈文雄这种精神高度集中而忘却其他一切的情况,在这位天之骄子的一生中是少有的。她不明白他碰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也不能替他分忧解愁,她心里感觉着有些愤慨,同时又有些苦楚。她把从广州带来的使妈阿添叫来商量。这阿添在他们陈家打工打了一辈子,原来是住年妹,后来因为体态骚轻,成了正式的使妈。如今,跟周泉一样大的年纪,两家都是三十八岁了,可她还是那么爱打扮,爱挤眉弄眼地嗲声说话。当下,两人商议好,给陈文雄做两个他平常最爱吃的菜,跟他准备一顿他最喜欢的午饭,还给他准备了足够的泸州大曲。到了中午,时钟嘡嘡地打了十二下,按平常的惯例,这时候,周泉就该听见陈文雄的脚步声了,他从来没有迟到,没有误过点。可是今天,等来等去,却不见陈文雄回来,这在他一辈子里面也是少有的。周泉心里面有些着急,就和阿添商量,叫她把所有的菜蔬调料都准备好,见人才下锅。她自己一个人走出来,慢慢地走到江边,向重庆那边张望。天气有点冷,微微地吹着北风,可是她在风中坚定地站立着,望着码头,仔细观察着每一个旅客,一直站了一个钟头。一船一船的旅客到岸了,走上来了,哗啦哗啦地在说话了——可惜,这当中就是没有她要找寻的陈文雄。

整整一个下午,陈文雄都没有回家,周泉的日子过得心惊肉跳,焦灼不安。陈文雄没有回来吃中饭,她和阿添商量,叫把那些准备好的菜蔬留到晚上再用,她们自己用几根腊肠煲了一煲饭,胡乱吃了几口就算数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没见陈文雄回家,周泉又跑到江边,对着重庆,眼巴巴地望着。她看见一船一船的旅客走上来,说笑着,跟今天中午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直站到天黑,还不见人影儿,她这才失望地,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一直到约莫二更天气,陈文雄才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进了海棠别墅。周泉一瞧他,心里就暗暗吃惊,只见他一反常态,头发蓬松,两眼发直,领带结已经打开了,那条领带歪歪斜斜地飘在胸前,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揉皱了,好像一片一片的咸菜叶挂在身上一样。周泉不知道这一整天他都到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想问又不敢问,心中十分苦恼。陈文雄一声不响地坐在客厅里,她就吩咐使妈阿添赶快做饭。到饭做好了,盛出来了,陈文雄只用筷子挑了两下,就不想吃,又离开饭桌,重新呆坐在沙发上。面对这种情况,周泉就小心翼翼地劝她丈夫道:“文雄,你也该吃一点儿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身体要紧。”她万万没有想到,陈文雄会忽然反起脸来,对她极不友善地回答道:“你懂什么?你懂个屁!你只管把你的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搞好就行了,你管我做什么?难道我自己的肚皮我自己还没有分数么?我吃不吃有什么要紧?”周泉叫他抢白了几句,心里面老大地不受用,就嚷着嘴唇说道:“好心不得好报,好柴烧烂灶。人家不过关心你,问问你,你整天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没口好气的,跟我说说不行么?”更加使人无法想象的是,陈文雄忽然大发脾气,用粗暴的声音吼喊道:

“好呀,你倒管起来我了!我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跟你什么相干?你凭什么来管我?”

周泉心里也有气,就应声说道:“主妇,凭我是一家的主妇——主妇,一家的主妇。”

陈文雄更加发起狂来了。他简直用更加粗暴、恶毒,完全丧失了绅士身份的口气吼喊道:“你敢应嘴?你是主妇?真不要脸!你如果是一个主妇倒好了!你如果能像一个主妇那样,对我们的事业共同负责,那就好了!去照照镜子看,要不,就撒泡尿照顾自己的尊容看,你有一点像一个主妇么?不,一点都没有!你不是主妇,你是一个魔鬼,是个饭桶,是个偷吸人血的臭虫!”说完了,又对周泉拳打脚踢,发泄了一顿恶气,然后才回自己的房间去。

陈文雄将房门倒插着,把自己锁在他跟周泉同住的卧房里。

他进去了以后,再不让周泉进去,也不让任何别的人进去。使妈阿添好心好意地给他送了两次饭,他都不肯开门。周泉哭了一阵子,勉强爬起来,给她丈夫送饭去,他照样不肯接纳。周泉没有办法,叫陈国栋跟陈国梁两个孩子在门口苦苦哀求,他也不予理会。他就这么闹腾着,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好像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想瞅睬。周泉带领陈国栋、陈国梁和使妈阿添三个人在门口站了整整一个时辰,无计可施,就绕到房子后面去,站在那个对着花圃的卧房窗子下面,往里张望。只见里面灯也不点一盏,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有时仿佛听见他在里面低声说话,好像跟什么人商议问题,可是一点也听不清楚。有时候,他大声叫骂起来,他们倒能听见一句半句。有一次,他们听见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斥骂道:

“混蛋!混蛋!混蛋!”一连骂了三声。他们不知道他在骂别人还是骂他自己,可是他们分明知道,这个时候房间里并没有第二个人。随后,他们又听见他高声叫嚷道: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他们更加不能够理解,他有什么错,他错在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儿来跟自己辩护。后来,他力竭声嘶地重复着说:“混蛋!我没有错!混蛋!我没有错!”差不多说了上十遍,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叽叽哝哝地不知道在吟沉什么……大家正在纳闷儿,忽然听见嘡啷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打碎了。这一定是屋子里的人拿起什么玻璃器皿或者江西瓷器往地上一掼,打得粉碎。

这以后,又是一阵子低声说话。在这些喁喁细语中,周泉跟使妈阿添都照样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有陈国栋跟陈国梁耳朵特别灵敏,说是仿佛听见了有“英国”、“美国”、“陈家”这样的字眼儿。过不多久,陈文雄重新大声叫嚷起来。这时候,他们才听清楚了,原来他在凄厉地高声哀嚎着: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他用这样的字眼来表现他一种绝望的情绪。他甚至哀嚎上十几二十遍——不,甚至哀嚎二三十遍。他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么一句简单的短话,好像他的意思永远没有表达清楚。大声喊叫以后,又转入窃窃私语,听不清楚。在这窃窃私语当中,忽然又嘡啷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显然是他又在拿摔东西出气了。晚上非常寂静——忽然,他又用一种更加凄惨的声音划破了寂静,高声哀嚎道: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就是这样一句话,他一连重复了十几遍,最后甚至还用英文重复了几遍。陈国栋跟陈国梁两个孩子都对他妈妈坚持说,他们确实听见了,在这句话前面,还有“上帝”两个字。如果孩子们的耳朵靠得住的话,这就是陈文雄连上帝也埋怨起来了。在整个时辰里面,陈文雄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一会儿低声说话,一会儿砸烂东西,一会儿高声叫骂着,哀嚎着:

“混蛋!我没有错!全完了!全完了!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但是,无论如何,他始终没有把他两个儿子陈国栋跟陈国梁都坚持认为自己听见过的“英国”、“美国”、“陈家”、“上帝”这些字眼高声嚎叫过一次。周泉心中十分痛苦,她判断,她知道,陈文雄现在完全陷在疯狂状态里面了。

到了半夜,周泉叫孩子们去请陈文英、陈文娣、李民天、陈文婕几个人过来商量。孩子们先去睡了,他们五个人坐在客厅里,多方猜测。陈文英首先坚持说,孩子们听见他说上帝不公平这句话是假的,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孩子们听错了。陈文娣附和陈文英这一说,她认为,陈文雄大叫英国、美国全完了,这就是他在忧国忧民的有力证明。周泉说,他们如果不相信的话,等一会儿,他会再叫喊的,让他们自己听听就明白了。果然不久,陈文雄就拼出全身的力量吼喊起来道:

“混蛋!混蛋!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

这样子,他们五个人的分歧更加深了。陈文英跟陈文娣坚持说,她们确实听见有“英国”、“美国”这几个字,别的人却没有听见。李民天,陈文婕倒反过来说,他们确实听见“上帝”两个字,然而陈文英跟陈文娣坚持认为,他并没有这样说。周泉夹在当中,不知如何是好,弄得六神无主。嚷了半天,李民天跟陈文婕又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陈文雄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恐怕跟他所经营的业务,跟他的日常事务受了什么挫折有一定的关系。最后,他俩甚至提出这样的意见,说他们大哥这一次的变故不知是否跟香港的沦陷有关系。这种猜测,把大家弄得更加混乱。陈文英说:“你要说跟香港沦陷有关系吧,这当中并没有明显的证据。”陈文娣说:“对,没有明显的什么,可又不能完全断定跟香港沦陷无关。”李民天说:“认为这种变态跟香港沦陷有关,那当然只不过是一种假设,要证据的话,是一点都没有的。”陈文婕却说:“固然,这样说没有证据,但是,除开这个原因,谁也找不出别的原因来。”周泉说:“三年前,文雄就相信,有香港的威望在,日本人不敢进攻广州。那一次他上当了,他十分痛恨大英帝国威望的衰落。这一次,日本人简直在香港登陆了,简直动手摘下英国王冠上这颗珍珠了,他怎么能够不痛根呢?”周泉嘴里这样说,她心里同时又在想:陈文雄对于英国太过尊重了,太过迷恋了。如今,不止美国脸上无光,英国也被侮辱到这样的程度,他怎么能够不受刺激呢?一受了刺激,精神就有病了,就失常了,就发生变态了。她确信自己的想法有点儿道理,可是她嘴里不愿意说出来。

这样折腾着,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这已经是日本人在香港登陆的第三天了。众人看见陈文雄稍为安静下来,同时,各自也都疲倦得不能撑持了,就离开这个客厅,回去睡一睡再说。没有想到众人走后,陈文雄只安静了很短一段时间,接着又大喊大叫地闹将起来。周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感觉着十分害怕。她缩成一团,坐在一张沙发的角落里,尽力使自己蜷缩得更紧一些,好像四面八方有很大的力量向她压过来,把她压成很小的一坨,动弹不得,甚至连一口气都透不出来。

天色大亮以后,陈文英首先走过来,对周泉说,她只打了一个盹儿,无论怎么样也睡不着了,还想走过来看看。接着,陈文娣也走进来了,说她平常最爱睡觉,可是这一回也睡不着了,还是走过来看看怎么样吧。不久,李民天跟陈文婕也走进来了,大家又坐在客厅里共同商量,看看有什么好办法能够结束这种难堪的局面。大家商量来,商量去,都想不出好办法,倒是周泉想起来,他昨天晚上回来以后,没有吃晚饭,甚至可能昨天整天都没有吃饭,总得想个办法,要他吃一点东西才好。大家都认为周泉讲得有道理,应该先想办法让陈文雄吃一点东西,免得饿坏了身体。周泉吩咐使妈阿添做早餐,不久就做出来了,用一个盘子盛着,放在客厅的桌子上面。那是一杯热气腾的牛奶和两块涂了黄油的多士。客厅里顿时流动着一种乳香跟火烤面包的混合香味儿。

早餐一托出来,新的问题又来了。谁去送这份早餐呢?大家都互相推诿,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接近陈文雄。阿添说,她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昨天晚上,她做的晚饭,陈文雄连一口都不吃。周泉说,她昨天晚上叫陈文雄毒打了一顿,害怕得直哆嗦,如今再去跟他会面,只怕惹他生气。陈文婕表示,她可以跟大哥谈事务上的问题,却没有办法谈生活上的问题。李民天表示,陈文雄只是讥笑他,逗弄他,从来也不会听他一句话。陈文娣声言,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对于目前发生的事态感觉到束手无策。这份早餐,她认为送去也罢,不送去也罢,反正他是不会接受的。

最后,陈文英用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姿势站了起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托起那个盘子就往陈文雄的卧房走去。在卧房门前,她敲了半天的门,陈文雄不肯开门,她就走到房子后面去,从花圃上面走过,到了陈文雄卧房的窗下,从打开着的窗子把早餐递了进去。实际上,她是把那一盘早餐搁在窗台上,既没有跟陈文雄说话,也没有看见陈文雄伸手来接,就匆匆忙忙地转身回到客厅里面来。大家都围着陈文英夸奖,都恭维陈文英说到底不愧是一位大姐,把这样困难的问题都给解决了。大家静悄悄地在听着,以为陈文雄这个时候正在吃着早餐……,不料刚高兴的时候,忽然听见嘡啷一声,大概是那一盘早餐被连盘子从里面扔出来了。接着,大家又听见那个窗子重重地关上的声音,砰的一声,差一点儿没有把玻璃给震得粉碎。

当天下午三点钟左右,周炳听到陈家出事儿的消息,从曾家岩赶到海棠溪来。他一走进客厅,看见众人都坐不像坐,睡不像睡地,东倒西歪地挨在沙发上,个个都脸色苍白,颜容憔悴,不免先就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大祸。周泉一见他,就拉着他那只僵直的右手哭嚷道:“哎哟,阿炳,你到现在才来,真把我急死了!咱们这里只有三妹夫一个男人,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都没有,真急死人呵!”

这一天,周炳仍然穿着他那一身草绿色的卡其布军装,依然推了一个平头,精神奕奕,笑容可掬。加上他那高大的身躯,他那粗壮的胳膊,他那蕴藏着无限活力的圆头大脑,更加显得他精力旺盛,浑身是劲儿,甚至显露出一种英气勃勃,威风凛凛的气概来。众人见他来了,都像有了新的指望似的,连忙拉他坐在当中,把昨天白天、昨天晚上跟今天早上的情况都仔仔细细地对他说了一遍。他听了大家的叙述,又亲耳听了陈文雄在里面吼喊的声音:

“混蛋!我没有错!混蛋!我没有错!”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

这样,他算是把事情弄清了一个大概,就和众人一起,从头研究陈文雄发作的原因。周炳压低了嗓门,像透露什么秘密消息似地对大家介绍情况道:“这十多天来,黄金价格波动得非常厉害。它先是上涨,上涨不久以后又连续下跌了一个星期,可是,这两天突然之间又疯狂地暴涨了。港纸却恰恰相反,先是下跌了一个短时期,后来又上涨了一个星期,这两天以来,却是疯狂地暴跌下去了。据行内的人说,面对着这种惊涛骇浪,许多老猫也烧了须。我不是这个门道的里手,再多的情况我也说不出来。大表哥经营这种买卖,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也发生了什么不幸的联系。”

他说完以后,就拿起一个茶杯,也不喝茶,只在左手掌心中玩弄着,仿佛表现得极有自信。李民天跟陈文婕不住地点着头,表示他们相信他说的有道理。陈文英跟陈文娣不愿意承认这是陈文雄发生变故的真情,但是又说不出其他的缘故,周泉根本没有定见,只是表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说道:“文雄一向是独来独往的,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底细。”

后来,大家一起怂恿周炳去向陈文雄本人打听一下。周炳看见众人都对他这样恳求,也不假思索就慨然允诺了。他登、登、登地迈着坚实的步伐,走到卧房前面,动手敲门,并且高声喊叫大表哥。说也奇怪,陈文雄听见是周炳敲门,也就没有发脾气,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周炳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张苍白的,阴惨的脸孔。平常,纸扎铺子里给办丧事的人家扎的童男、童女,那脸孔是用通纸做的,非常惨白。可是,周炳觉着陈文雄这时候的脸孔比那童男、童女的通纸脸孔还要惨白十倍。陈文雄见了周炳,既不说,也不笑,既没有问候,又没有拿出平时那种绅士的风度,只是告诉周炳,他要独自处理重要的事情,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